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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不創造幸福,就無權享受幸福,正如我們不創造財富,就無權享受財富。
                 ——喬治·蕭伯納

  他認出了那棟建筑。他把它租出去的時候,那是一棟倉庫。現在它的樣子仍然像座倉庫,只不過更加肮髒,更加破敗,更加需要修繕。它看上去根本不是一家出售快樂的連鎖店。
  喬希抽著鼻子在凱迪拉克車里坐了几分鐘,注視著行進的隊伍。一條由男男女女組成的人流不停地走進倉庫里去,而第二條人流又從倉庫里走出來。從人們的外表可以看出,他們來自三教九流、各行各業。對快樂的渴望是不分階層的。不過奇怪得很,在那些從倉庫里面走出來的人身上,那些差异就在很大程度上被抹去了。
  然而,給喬希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是隊伍的人數。在不到兩天的時間里,快樂學公司生意興隆。
  快樂的生意正在蒸蒸日上。
  喬希慢騰騰下了車,擠進隊伍里。隊伍穿過一扇用什么東西撐開的大門,走向建筑物內部。喬希一跨進門口,立刻停住腳步,目瞪口呆,任由別人把自己推到一邊。
  倉庫里面真是富麗堂皇。
  那地板,不管看上去還是踩上去都像是玫瑰色的大理石。那牆壁,是絢麗多彩的中性塑料,熠熠生輝。整個倉庫前部已經被改造成了一個寬闊高大的候診廳,而候診廳的裝潢更使它顯得巨大無比。
  就像火車站里的旅客一樣,人們川流不息地踏上地板,向一個遙遠的半圓型問訊台走去。問訊台左右各有一排大門。
  整個大廳給人的印象不是龐大,而是寬闊,不是冷冰冰的美侖美奐,而是暖洋洋的歡欣愉快。喬希慢慢地轉著身子,深深倒吸一口冷气,發出一种刺耳的聲音。
  牆壁上刻有兩行熒光閃閃的詩句:
  
  快樂者必將取胜,
  必然如此,因為幸福從來都是孿生。
              ——拜倫爵士1

  1拜倫爵士(1788∼1842),全名喬治·戈登·拜倫,英國詩人,代表作有《唐璜》、《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等。——譯者注。

  “這生意能賺大錢。”他喃喃地說道。
  喬希根本沒有意識到他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直到身邊有一個低沉悅耳的嗓音應道:“那是顯然的,亨特先生。我們從事的是一种很有价值的服務。當幸福可以出售的時候,誰還會去買別的呢?”
  喬希嚇了一跳,急忙轉過身來,面前這個人至少和喬希一樣年紀,但是身体卻健康得多,他臉上刻的全是笑紋而不是皺紋和魚尾紋。
  那人傲然地昂著頭,頭發已經灰白,但是一雙烏黑的眼睛卻充滿睿智与和善。“我叫萊特。”他說,“在這里由我為你服務。如果你有什么問題,我會盡力做出回答。比如,我想你已經知道這座建筑物的象征意義了吧。”他帶著詢問的口气停了下來,見喬希不說話,便又繼續說道:“一副破敗寒酸的外表——可是內部卻絢麗多彩,溫暖宜人。即使在我們當中最丑陋的人身上,都可以存在著美麗和快樂。”
  喬希讓他領著自己走在地板上。萊特口若懸河,喬希卻一言不發。他們走進一扇大門,穿過一條短短的走廊,來到一間小屋內。屋里地板正中單獨放置著一把寬大的安樂椅,靠牆擺著一張桌子,桌旁是把直背靠椅。
  “坐吧。”萊特指了指那把安樂椅。
  喬希感激地重重坐到椅子里,擤著鼻子。
  “傷風了?”萊特同情地問道,在桌旁坐了下來。他一邊說下去,一邊偶爾用眼睛瞥一下桌面:“我們一會儿就治好你的傷風,還有胃潰瘍,呃?”
  “你怎么知道?”喬希滿腹狐疑地問道。
  萊特輕松地笑起來,笑聲十分歡快。“如果你認為我做過什么調查的話,那么我可以告訴你,我并沒有那么做。是那把椅子,你坐的椅子,那是我們特殊的、享有專利的診療椅。”他的手在桌面上移動了一下。
  有什么東西輕輕碰到了喬希的后頸。他一下子跳將起來往后看去,可是什么也沒看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又軟軟地垂了下來,手心里濕漉漉的。“這是怎么回事?”他怒不可遏地問道:“你的‘診療椅’是什么意思?”
  “坐下,亨特先生。”萊特溫文爾雅地說道,“椅子不會傷害你。快樂學是沒有痛苦的,這也就是為什么這把倚子看起來确實是把椅子,而不是牙科診所里那种由鋼鐵、鉻和大理石制成的刑具。”
  喬希戰戰兢兢地坐回椅子上去,不過這回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前緣。“那很好。可是,這把椅子有什么用處呢?”
  “它能准确而全面地向我提供任何坐在它上面的人的身体狀況。”
  “我不相信。”喬希厲聲說道,“這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說,你什么都不知道。”萊特溫和地糾正他的話。“這种椅子早在10年前就在理論上成為可能,早在5年前就已經具備了技術可行性。它沒有什么新鮮玩意,只要有足夠的動力,任何人都可以把它裝配起來。”
  “胡說八道!”喬希嚷道,“這椅子是革命性的——不然為什么我從來沒有听說過?為什么它沒有成為眾所周知的東西?”
  萊特聳聳肩:“你也知道,這是第一次公開試驗嘛,對于經濟領域的自然抵制,我們可不能等閒視之,這种抵制曾經把許多發明打入冷宮,你一定听說過能把水變成油的藥丸,永遠不會變鈍的剃須刀,還有包治百病的万應靈丹……”
  “荒誕!我是個實業家,這個我可懂。咱們制造各种各樣的電子管和電子管代用品:真空管、光電管、熱离子管、气体管、陰极射線管、磁控管、速調管,還有晶体管。如果有人發明了一种能使其他產品全部過時的東西,我們就會著手生產這种產品,你說得不對,要是真的有人發明了你所說的那樣潛力無窮的東西,准會有1000家公司手里搖晃著鈔票沖上來的。”
  萊特顯出一副興趣盎然的樣子。“你是位電子設備生產商,咱們應該能訂個交易,把診療椅的基本設計投放市場——也許可以設計成個小亭,一個自動診療机:‘測量体重、身高、X射線胸透、新陳代謝、血球計數、癌症測試——只要5分錢……’”
  “5分錢!那你豈不賠上老本!每次收費至少得在一美元以上。”
  “但是如果這樣定价,就會把最需要健康的人拒之于健康的門外,而這与快樂學的總体目標完全背道而馳。其實診療椅遠不如你想像的那么复雜,這個我們以后再討論。診療椅還是一种治療工具,它能醫治疾病和身体失常,能調整內分泌平衡,還能接骨療傷,諸如此類的事情。”
  “諸如此類的事情?”喬希無力地重复了一遍,“怎么治療?”
  “哦,主要采用皮下注射。”萊特不假思索地答道。
  喬希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診療椅能診斷疾病,然后治愈疾病,對嗎?”
  “正是如此。”萊特微微一笑,“你的傷風現在怎么樣了?”
  喬希抽了抽鼻子,清新的空气聞著真好。他的鼻子通了,腦子里也不再像是塞著一團亂麻。“傷風好了。”他說。
  “上百万。”喬希咕噥著,“像這种治療感冒的方法能值上百万。你們為什么不把它投放市場?”
  “我們已經把它投入了市場。”萊特說得很簡單,“它是本公司快樂治療的一部分。從我們的角度來看,單獨把它投放市場毫無意義,我們對消除小災小病或者重症頑疾統統不感興趣。我們的事業是快樂,而不是醫學,明白嗎?”
  喬希搖著頭,如墜云里霧中。“你是說你們對賺錢不感興趣?”
  “我們當然感興趣噗。不然我們怎么維持這個公司,怎么去建立相同的公司?我們又如何才能使每個人都能得到快樂學公司的服務?不過,賺錢就其本身來說并不是目的,它只是達到我們目的的最佳途徑。”
  “十分高尚啊。”喬希說話的態度很是粗暴,“很好。這把椅子能診斷和治療疾病。除此之外我的100美元還能買些什么?”
  “我想你一定注意到了吧,你的胃潰瘍已經有了极大的好轉。”
  喬希臉上露出惊訝的神情,他把注意力轉向自己身体內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毫無用處地搜尋著上腹部的感覺。“我的确認為——”他說了一半,卻又變得疑神疑鬼起來。“我怎么才能确定呢?”
  萊特輕輕一笑:“去找你自己的醫生吧,他會告訴你的。”
  “我會去的。”喬希說得十分堅決。如果萊特這是在虛張聲勢,那他就要叫對方攤牌。“這就結束了?”
  “你還要什么呢?”萊特瞪大了眼睛,“只花100美元,你就治好了感冒和胃潰瘍,還使身体狀況得到了全面的改善,這樣的好事你上哪儿找去,自打30歲以來,你的身体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結實過。這就結束了?當然沒有。你得到的治療只是前半部分。如果方便的話,治療的后半部分將在明天同——時間進行。”
  “那又包括什么內容呢?”
  “你得到的只是初步治療,如果沒有其他的東西——沒有能与你已經接受過的治療相媲美的心理療法——你所得到的東西將一文不值。你仍然會得傷風,你的胃潰瘍仍然會發作,而且比哪次都嚴重。我再說一遍,我們搞的不是醫學,而是快樂學!”
  “可是我并不需要心理治療。”喬希抗議道,“就算我真的需要心理治療,我也不喜歡它。我可不是那种不能适應環境的人。”
  “你快樂嗎?”萊特平靜地問道。
  喬希一惊,他意識到萊特弦外有音,這話可不僅僅是一句反問。“我認為這個問題很不禮貌。”他說。
  “你難道不想得到快樂嗎?”
  “我希望得到快樂。”喬希慢吞吞地說,“可是如果那意味著改變我的個性的話……”
  萊特悲傷地歎息道:“人類制造痛苦的能力實在是無窮無盡吶,他們老是變著法儿地自我折磨。原因呢,一是因為他們具有自我虐待的傾向,二是因為他們潛意識里有一种負罪感,他們需要進行自我懲罰。你瞧,快樂學不會改變你的個性,它只是教給你快樂的技巧,教你用快樂的方法表達自己的個性。”
  “怎么教呢?”喬希疑惑地問道。
  “我們從消除明顯的失調入手。面部痙攣,緊張性習慣——比如你左眼皮的抽搐,還有你伸脖子的模樣。”
  喬希覺得自己在伸脖子,眼皮也跳動起來。他已經好久沒注意這些了。現在,當他企圖去控制它們的時候,卻發現那根本無法控制。
  “你晚上頭疼,早晨因為宿醉而感到難受,一見到早餐就發抖。你酒喝得太多,煙抽得太厲害,你過分依賴于這些刺激物。我們消除了第一种坏習慣,也就去掉了第二种習慣存在的必要。”
  “拿著大棒的世俗牧師。”喬希冷笑。
  萊特不慌不忙地微笑道:“你可以這樣稱呼我們。不快常常不過是种惡習,我們能輕而易舉地制服不快,就像制服其他東西一樣。現在,我們來談談你的恐怖症……”
  “我沒得什么恐怖症……”
  “我可以肯定,你患有大多數恐怖症。恐高症、幽閉恐怖症、說教恐怖症、甚至恐懼恐怖症——那是一种對恐懼本身的恐怖……”
  喬希執拗地搖頭:“你搞錯了。”
  “我怎么會搞錯呢。”萊特瞪大了眼睛說道。他的手在桌面上動了一下。
  驀地,燈滅了。喬希頓時陷入一片濃稠的黑暗中,這黑暗是如此的徹底,似乎連黑暗都具有了摸得著的質地。黑暗緊緊地包圍著他,令人窒息,他頭上似有泰山壓頂,它帶著心理的重負狠狠地砸將下來,空气都像被壓縮了……
  喬希感到恐懼在喉嚨里悸動,胸口仿佛緊緊縛了一塊冰冷的金屬。“停!”他大叫一聲,連聲音都變了調。“快開燈!”
  燈開了。喬希憤怒地眨著眼睛。
  萊特笑嘻嘻地說道,“這個,就是幽閉恐怖症。”他的手又動了一下。
  地面在100万千米的下方。地上匆匆來往的行人車輛看上去就像玻璃片上的微生物一般。建筑物的側面慢慢在他腳下消失了。喬希一陣發冷,膽戰心惊。他靠在金屬欄杆上,可抓著欄杆的手卻癱軟而虛弱,似乎力气已然耗盡。他感到自己在往下掉,仿佛他已經把自己投進了虛空那饑餓的大口。
  他体內深處開始發出一聲尖叫。
  喬希坐在椅子邊上,那聲尖叫還在他喉嚨里,他忍住叫聲,怒視著萊特。
  “這個,”萊特說道,“就是恐高症。我可以繼續演示下去,但是我認為這已經證明了我的看法。”
  等到喬希能夠開口說話的時候,他重新控制住了自己。“如果治療感冒的療法价值上百万的話,那么現在這种設備僅僅在娛樂業中就能值几十億。”
  萊特聳聳肩膀,仿佛這根本無足輕重、不值一提。“那只是一种有效的治療設備,也許以后你能有机會真正目睹它投入運行。現在咱們繼續說下去——祛除你的恐怖症之后,我們就要來真正解決你的快樂問題——”
  “所有這一切,只要100美元?”喬希不胜惊愕地問道。“這就是特別服務?有限服務合同?”
  萊特點頭。
  “那你們怎么賺錢呢?”
  “我們不賺錢。”萊特承認道,“盡管我們的技術具有高度的標准性,這能使我們大致做到盈虧相抵。當然,我們現在提供的只是一种介紹性的服務,日后,服務价格將昂貴得多——那是對付得起錢的人而言。對付不起錢的人,我們提供免費的醫療服務。實際上,我們賺錢所依賴的是無限服務合同。”
  “另外,還有什么事情能讓你們干呢?”喬希問道。
  “我們處理一切事務。我們安排你的生活,以便你今后再也無須憂慮。在這個充滿焦慮的時代,你再也不必焦慮,在這個充滿恐懼的時代,你再也不必懼怕,你將永遠有飯可吃,有衣可穿,有房可住,你將永遠快樂。你會愛別人,也會為別人所愛。對你來說,生活將是完完全全的快樂。此外,你還能得到別的好處,比如本公司對長壽的研究——順便說一句,它現在正結出碩果——這些將首先用于我們無限服務的顧客。”
  “快樂,還有用來享受快樂的長壽,”喬希冷冷地說道,“這可值一筆大錢吶。”但是,他听見警鐘在自己腦中長鳴:騙局!騙局!“价格是多少?”喬希問道。
  “正如你所說,”萊特思忖著答道,“這可值一筆大錢。無限服務的价格确實昂貴,但是物有所值嘛。它的价格就是——切。”
  “一切?”喬希重复道,他的聲音短促而刺耳。
  萊特嚴肅地點了點頭:“一切財產,包括動產、不動產、存款以及將來的收入,必須全部簽字轉讓給公司。听上去收費過高?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對顧客來說,金錢已經毫無用處,因為顧客的所有需求,都可以由公司來處理。”
  “這可太不平等了。”喬希抗議道:“一個工人可能只有几個美元,而一個富翁卻得付几百万……”
  “這得看你用什么尺度來衡量。”萊特聳聳肩說道,“對這兩种人而言,他們都已經付出了一切。我們得到的是個平均數。這對顧客無關緊要,金錢對他們已經失去了价值。說到底,他們已經得到了金錢所能買到的一切——快樂,而在不久以前,金錢還買不到快樂。”
  “可要是有人不快樂,又當如何呢?”
  “在這种不太可能發生的情況下,”萊特說道,“合同將無效,所有款項全部退回。”
  所有這一切,叫人不由得不信。喬希思忖著,這里頭准有蹊蹺。“如果我想得到無限服務,那么我就必須把我的所有財產、我的公司、我的存款——一切的一切,全部交給你們?”
  “正是如此。”萊特愉快地答道。
  “那你們肯定不會有很多顧客嘍?”
  “恰恰相反,我們已經有了大量顧客。”
  “本人,”喬希斬釘截鐵地說道,“是你們永遠也得不到的顧客。”
  萊特心平气和地攤開雙手。“當然,那由你自己決定。痛苦不是犯罪,不管怎么說,至少現在還不是。”
  喬希一下子就听出萊特話里有話:“你說‘現在還不是’是什么意思?”
  “快樂學最終將遍布全國,乃至全世界。我們最終將需要立法,立法的目的不是為我們自己,而是為保護未成年人的權利。快樂學必須成為小學課程的一部分。我們必須保護每個人的基本權利——幸福快樂的權利,亨特先生。”
  “《獨立宣言》里所說的權利,”喬希一字一句地說道,“是追求幸福的權利。”
  “但那時幸福還是藝術,而現在,幸福已經成為一門科學。我們追求幸福已經追求得夠久的了,現在我們也該把它追到手了。好罷,亨特先生,”萊特邊說邊站起身來,“為您的首次治療,我已經占用了您很長的時間,希望您明天再來完成您的治療。”
  喬希陰沉著臉點了點頭,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會回來的,而且他希望在回來的時候,能給萊特和快樂學公司帶來一個大大的意外。
  “順便提一下,”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萊特說道,“關于生產診療設備的事……”
  “恐怕我不會感興趣。”喬希慢慢搖著頭,“小本生意,無利可圖。”
  “那得看你希望得到的是什么樣的利潤。”萊特答道。
  喬希回味著萊特的話走出屋子,穿過走廊和寬闊的候診室,回到了午后的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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