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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聰明的女人從來不會如約向你屈服,她的屈服應該永遠是一种意料之外的快樂。
         ——馬利·亨利·貝爾(司湯達)

  蓓絲第一個打破了沉默。當周圍的建筑從破碎的斷壁殘垣變成黑漆漆、空蕩蕩的高塔的時候,她說道:“你准備怎么辦?”
  “把你送到一個他們不會立刻逮住你的地方去。”他緩緩說道。
  “不用替我操心。”她有點不耐煩,“我能夠照顧自己。”
  “別傻啦。”他說,“我是你的快樂學家,照看你是我的職責。他們知道你的名字沒有?”
  “那幫委員會的看門狗?現在可能還沒有,不過他們會知道的。他們正在變得越來越狡猾。”
  “他們正在變得越來越狡猾嗎?”快樂學家困惑地把這句話重复了一遍。“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她那愁眉緊鎖的臉又魔術般地一下子舒展開來:“最近才剛剛開始。不過,我要問的是你打算怎么辦。你才是他們追捕的人,你才是他們要抓的人。你已經被定罪,被打上了記號。直升机那點花招騙不了他們多久,只要對飛机殘骸作個蛋白質分析,他們就會明白過來,就會重新來搜捕你。”
  快樂學家低下頭去凝視著地面。他很不情愿承認這一點,但是蓓絲的邏輯不容回避。“你說得對,我無處可逃。我必須打倒委員會,否決他們的政策——”
  “愚蠢!”她猛然叫道,這兩個字在寂靜中顯得分外響亮,分外令人震惊。“你還記得自己多少次指出過利他主義的謬誤嗎?”
  “對,”快樂學家承認道,“然而我是個快樂學家,這就是不同之處。我的生命就是為了使別人獲得幸福,你現在想讓我把這一切全部拋棄嗎?這一切就是我的幸福。我不能在別人痛苦的時候袖手旁觀,就像我不能在別人挨餓的時候吃飯一樣。”
  蓓絲平靜地說道:“你還記得自己多少次指出過特例的謬誤嗎?”
  快樂學家一時語塞。街道已經隱約可辨,他們在其間跋涉前行。那些來自過去世界的沉默的影子擠擠挨挨,越靠越近,快樂學家的眼里充滿了警覺。
  “這里曾經一度是痛苦的最后藏身之所。”蓓絲說道,“叛亂分子在夜晚出沒于大街小巷,白天則躲進罪惡的巢穴。這里曾經是暴力、不幸、痛苦、疾病、強奸、謀殺的最后立足之地。如果我們在那時候到這里來,我們早就已經完蛋了。是那幫委員會的看門狗清除了這里的一切。”
  快樂學家用古怪的眼神注視著蓓絲:“別再提什么委員會。”
  蓓絲歎了口气:“你說得對。”
  他們來到了一處有著完好建筑的地區。在巨大而黑暗的倉庫幽影之間,影影綽綽、稀稀落落地出現了有人居住的跡象。有兩次,他們不得不躲躲閃閃地避開机器警衛探照燈光的掃視。他們正在接近的地方,就是太空港和它那錯綜复雜的倉庫、船場、旅店和游樂宮。快樂學家和蓓絲盡量在牆壁的掩護下行走。最后,他們突然來到了一個燈火通明的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有很多人,這些人邁著輕快的步伐,或去辦事,或去尋找快樂。他們的服飾五花八門,有短褲,有便褲,還有禮服。有些人步子不穩、踉踉蹌蹌,有些人戴著遮住整張臉的面具,更有些人的臉就像面具一樣。蓓絲和快樂學家走進人流中去,警惕地觀察著身旁的每一個人,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對他們看上一眼。
  這里就是太空港商業區。在這里,來自三個不同星球的人們分享著各自的秘密和快樂,這里不存在任何禁忌。在這條五光十色、熱鬧非凡的街道上,什么東西都可以買到,什么東西都可以出售。
  蓓絲和快樂學家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斑斕的色彩和繁華從眼前一直延伸到遠方,一時間竟忘記了自己是逃离幸福世界的亡命者。
  离他們最近的一塊招牌用跳動著的閃閃發光的字母寫道:
  
  出售快樂!
  种類齊全,任君挑選
  三大世界游樂宮
            ——經快樂委員會許可

  其他的招牌基本上都和這個相差無几,只是色彩和設計各不相同。街道的那一頭是比較朴素一點的標志牌,那是旅館、飯店和商店。高高聳立在它們之上的是一塊血紅色的招牌:火星旅館。
  “現在咱們下什么?”蓓絲低聲問道。快樂學家入迷地注意到,她說話時嘴唇竟一動也不動。
  “第一件事:吃飯。”他說,“自從早餐之后,我就沒有吃過一點東西。這种感覺雖然可以抑制下去,但卻很明顯是一种不快。然后是休息,這對將來的快樂是必不可少的。我認為你也應該這么辦。”
  她皺起眉頭,歎了口气。“好吧。”她同意了他的意見,“你是快樂學家。可是你拿這個怎么辦?”她指了指他襯衣胸口上的身份盤片,身份盤片正發出明亮的光輝。
  快樂學家“啪”地用手捂住了那張泄露天机的身份盤片。“我沒想到我們會受到這么多輻射。”他把手拿開,盤片不見了。
  “不戴身份盤片你就不能到處走動。”她說。
  他把手放回襯衫上去,盤片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只是不再發光。蓓絲湊近一看,盤片已經變成不透明了,上面的身份標識也失去了意義。
  “我把它反過來了。”快樂學家輕聲說道,“不要引起別人注意。除非湊近了檢查,這樣就能騙得過去,何況我也不打算跟別人靠得那么近,把你的盤片放到罩衫里面去。”
  蓓絲依言而行,快樂學家把她帶到一家并不怎么奢華的餐館門前。餐館里冷冷清清,几乎空無一人,店堂后面坐著一對情侶,但是他們的注意力完全在對方身上。牆邊,有一個男人無所事事地坐在一張直靠背椅上搖來晃去。快樂學家裝作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對他審視了一番。他那雙直愣愣的瞳孔說明了一切問題,此人正深陷新海洛因制造的幻覺迷夢,他被緊緊封閉在他自己一個人的天堂里了。
  快樂學家又一次抓住蓓絲的胳膊。“過來。”他們一起走進了盥洗室。這間盥洗室足可一次容納三到四個人。“你那張假身份盤片還在嗎?”他問道。她點了點頭。“有沒有硬幣?”她又點了點頭,一臉困惑。“到診斷間去,把記錄帶拿回來給我看。”
  “可這樣做不會報告到本地區的快樂學家那里去嗎?”
  “我想不會。”他說,“在這樣一個變幻莫測的地區,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再說即使真的給報告上去了,你的假身份盤片也應該能在足夠長的時間內迷惑他們,這樣的話事情就無足輕重了。”
  蓓絲走進了診斷間,快樂學家則處理完了自己的生理需求。她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在等著她了。她把那條15厘米長的記錄帶遞給他,快樂學家迅速地瀏覽著。
  身高、体重、体溫、基礎代謝率、尿液糖度分析、腎上腺活動酮甾指數、精确的巴氏癌症測試——對此他只是匆匆掃了一眼。他跳過了有關外部感官和感覺系統的部分,粗略地看了一下X射線拍片報告和心電圖,几乎沒去注意情商值。血球計數才是他感興趣的東西:紅血球、白血球、差別計數,還有血紅蛋白計數。
  他寬慰地長長出了一口气,把記錄帶揉成一團,扔進垃圾處理器。“我們吃飯去吧。”
  “等一下。”她把手搭上了他的胳膊。“這么說輻射沒對我造成什么傷害,那么你呢?”
  他搖了搖頭。“不能冒這個險,我沒有假身份盤片。不過如果你沒事,我也不可能有什么危險。”
  她皺著眉頭,卻沒有說什么。
  在餐館里,他們快步沿著一排玻璃柜面的服務机走過去,把硬幣投進投幣孔里。快樂學家端到桌上的是一盤放在特制木板上烹制的浮游生物肉排,一碟維生素含量很高的小球藻調味醬,還有一杯滾燙的牛奶替代品。蓓絲點的東西則比較清淡,主要是低脂小球藻餡餅和人造咖啡。他們一邊迅速地默默用餐,一邊不時地掃視門口。餐廳后面的那對情侶吃完离開了,但是沒有人進門來。
  蓓絲和快樂學家站起身來,把碟子塞進垃圾處理器,然后走出門去。門在他們身后滑動著關上了。
  “現在咱們上哪儿?”蓓絲問道。
  “你要給我們租個房間。”
  蓓絲的目光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就一個房間?”
  “當然。”快樂學家吃惊地說道,“你認為我們需要多少個房間?”
  當他們离通向火星旅館那富麗堂皇的大門的滑行道還不到46米的時候,快樂學家突然一把將蓓絲拽出了人流,拉進牆邊陰暗的一隅。“裝出對我感興趣的樣子,”他輕聲說,“把你的頭靠在我肩膀上。”
  蓓絲用纖纖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把頭埋到了他頸部下方,她的嘴唇在他身上來回移動,“出了什么事?”
  快樂學家覺得自己的脈搏在加速。“不要這樣——”他說了一半,“別這樣——”
  “什么?”她用壓抑的聲調問道。
  “哦,沒事,那些小丑們离我們只有几碼遠了。”
  “委員會的看門狗們?”她耳語道。
  那幫人走了過來,他們穿得五彩繽紛、輕松活潑、興高采烈,但是他們那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卻顯得充滿警惕,全神貫注。他們手持仿照古代電擊棍制造的馴服槍,掀開別人的面具、檢查別人的身份盤片,搜索著兩邊的每一張臉。他們的服飾和他們那絕無絲毫笑意的面孔之間形成了一种可怕的對比。
  權力就是這樣用快樂的服飾偽裝自己,快樂學家突然想,這就是在快樂學培養下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嗎?
  等到那伙人离去之后,快樂學家感到身上一陣輕松,他這才又一次意識到了蓓絲的存在。“別這樣!”
  她的嘴唇不再在他皮膚上移動了,“什么?”她輕聲問道,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
  “別那樣!現在听著,我們不能冒險行事,你要用你的假身份盤片登記一個單人房間,我過后悄悄地溜進來。旅館的職員會問你是來這里干什么的。”他停了一下,飛速地思考著,“你就說你是來自愿報名去新的金星移居地。有錢付押金嗎?”
  她搖搖頭,芳唇在他胸口滑過,絲一般的秀發拂著他的面頰。
  “我襯衫里面有一個口袋,口袋里有錢。你把那錢拿去。”
  她的手伸進來,這只手涼涼的十分性感,動作很慢,她翻出鈔票,把手抽了回去。盡管快樂學家努力抑制,他的呼吸卻仍然加快了。接著,蓓絲便离開了他,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孤獨、寒冷和寂寞。
  她邁著年輕人特有的輕快步伐走過去登上滑行道,身影消失在那玫瑰色的大門里。她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你這個老傻瓜!”他粗魯地罵了一句,慢慢向旅館走去。
  旅館的門廳非常寬闊,至少有6米見方,紅色的地板仿佛富有彈性,上面撒著紅砂,踩在腳下“嘎吱”作響,牆壁上是十分逼真地描繪著火星風光的立体壁畫。門廳里的光源是一顆和火星上望出去大小差不多的“太陽”1,它用一根看不見的鏈子懸挂在天花板上。快樂學家明白,每隔一段時間,“太陽”就會熄滅,而火星的兩顆衛星“德漠斯”和“福玻斯”就會匆匆地掠過天花板深藍色的穹頂。那顆距离稍近一點的衛星從西向東運行,每天升落兩次。2
  
  1火星距离太陽比地球遠,因此從火星上觀察,太陽的視直徑要小一些。——譯者注。
  2火星有兩顆衛星:福玻斯(火衛一)和德漠斯(火衛二)。火衛一繞火星的公轉周期比火星本身的自轉周期還要短,因此從火星表面看來,火衛一每天西升東落兩次。——譯者注。

  蓓絲正站在服務台前跟柜員机器人說著話。快樂學家走過的時候,她把身份盤片放到了柜員机器人的掃描器底下。快樂學家往一台新聞傳真售報机里塞了枚硬幣,一張紙滑到他手里。他心不在焉地拿起報紙,信步向電梯走去。電梯是那种開放式的粗糙型號,框架用簡陋的管子搭成。電梯后面的牆壁呈弧形,閃閃發亮,就像宇宙飛船的外殼。快樂學家坐在一輛仿真行李車模型上,舉起報紙遮住自己的臉。
  “20點整的快樂指數是94%。明日天气:与昨日相同,晴朗溫暖,清晨有陣雨。新聞簡報:20點09分出現在古城上空的閃光已被确認為一顆流星……”
  流星,快樂學家的思緒一下子清晰起來。不快樂已經從地球上被驅逐出去了。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嗎?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嗎?別去承認它就行了,把它壓抑下去就行了。天空中出現了閃光?閃光來自太空,閃光不屬于地球。
  快樂學家的目光重新回到報紙上。報紙的其余部分是旅館廣告,其中有一條廣告寫道:
  
  請到充滿异星情調的“火星屋”來
  (位于大樓頂棚內)
  在彈坑的怪誕背景下
  品嘗奇特的奢華和更為寄异的快樂
  “愉快經歷,無与倫比”

  報紙的下端有一條腳注:“快樂學家晝夜服務,如需治療,請按11。”
  一陣微風掠過他的面頰,微風中有一种熟悉的芬芳。一個輕巧的小東西落到他伸出的手掌中。他身旁的電梯無聲地向上升去,快樂學家抬起頭來,電梯穿過藍色的天穹拱頂消失了。落到他手上的是揉成一團的一張小紙條。在報紙的遮擋下,他把紙條攤開,紙條上寫著一個號碼:3129。他把紙條團成個小球塞進口袋。
  當電梯重新回到他身邊的時候,他把報紙扔進椅子旁邊的垃圾處理器,走進電梯箱。“火星屋。”他說道。
  大樓頂棚原來在第35層,不過電梯很快就抵達了目的地。“火星屋”里惟一的光線,來自穿過一面寬大的透明牆壁的彈坑鬼火,那搖曳的藍光綠焰仿佛一根根手指,向這間屋子和屋子陰暗角落里蜷縮的人影攫來。快樂學家不由自主地站了一會儿,听著那不成曲調卻莫名其妙地令人激動的音樂,聞著那刺鼻的生物鹼和焚香發出的煙气味道。不過,當一條又高又瘦的人影悄悄從角落里向他走來,小聲地向他問些什么的時候,快樂學家迅速掉轉身体,找到消防安全門,一溜煙跑下了樓梯。
  廢棄的樓梯上一團漆黑,快樂學家不禁怀疑這樓梯究竟是否有人走過。轉眼之間,他已站在標著3129的房門前。
  走廊里空空蕩蕩。他輕輕地在門上叩了一下,門滑開了。他迅速閃進門去,隨手把身后的門關上。
  房間里空空如也。
  快樂學家發狂似的在房間里搜尋著,但是,這里沒有任何蓓絲可以藏身的地方。房間總共只有7.5平方米,然而她卻蹤影全無。
  快樂學家一下子感到又冷又餓,仿佛那頓才吃下去不久的飯已經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是快樂學家嗎?”蓓絲惊恐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是你嗎?”
  他猛地跳將起來,接著長長地松了一口气。“是我。”他答道。原來她在盥洗室里,現在他才听見門后那有點發悶的水流噴濺在地上的“嘩嘩”聲。
  “我馬上就出來。”她說道。
  果然如此。門打開了,蓓絲身穿一件黑色帶花邊的緊身衣服,擦拭著濕漉漉的發梢,快樂學家從沒見過她如此誘人的模樣。他的疲勞一下子飛到了九霄云外,他覺得自己年輕力壯,生气勃勃。
  “你從哪儿弄來的衣服?”他立刻問道。
  她擦著他身旁走過,這個舉動可真是令人沮喪。她按下一個按鈕,桌椅折疊起來,床舖則從地板下面升了上來。“是我訂購的。”她隨口說道,“錢還剩下一些,我們需要不會被人認出的服裝。有一些衣服是為你買的。”
  她朝行李間的門做了個手勢。他上前碰了一下,門就滑開了,門后的隔間里放著兩只盒子。快樂學家打開頂上的一只,里面有一件深藍色的束腰外衣和一條便褲。他還沒來得及看另外一只盒子,身后的地板上忽然發出“砰”的一聲,他轉過身來。
  床邊的狹長地板上扔著一只枕頭。他吃了一惊,看著蓓絲:“你這是干什么?”
  “那儿,”她甜甜地說著,又把一條毯子扔到枕頭旁邊,“就是你睡覺的地方。”
  “這我就弄不明白了,”他一時摸不著頭腦,“我們几乎已經有一個星期睡在一起了。”
  “但是那已經結束了。”蓓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純洁無瑕的模樣。“你今天早晨就是這么說的,而現在可不是治療的時間,除非那是你自己快樂与否的問題——”
  他的快樂?怎么會呢?那是荒謬的,“當然不是。”他皺著眉頭說道,“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沒等他說完她就打斷了他的話。
  “沒什么。”他說了一聲,便在堅硬的地板上安頓了下來。
  他在黑暗中輾轉反側,試圖為臀部和肩膀的骨頭找一個舒适的位置,但是他找不到。
  荒謬,他對自己說。蓓絲的行動非常古怪,一點也不像她平日所為。他打了個哈欠,一陣放松后的疲倦席卷而來,直透他的四肢百骸,這种感覺可絕對不屬于快樂的范疇。
  床足夠大,足可以睡兩個人……床很柔軟……正好吻合那疲勞的身体的形狀……而蓓絲的身体則更加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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