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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太陽的儿子


  他睜開了雙眼,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床單和毯子亂糟糟地揉成一團,像是睡覺的時候,他在床上翻來翻去地動個不停才把它弄成這個樣子的。
  他眼睛盯著天花板看。房間的天花板已年久失修,布滿裂縫,活像一張他認不出的某國地圖。在他的左邊是一扇窗戶,一縷寒冬光線透過數層灰塵瀉入房間,在他的右邊是這間屋的其余部分:既破爛又暗淡,沒什么特別、新奇之處。屋子的中間放著一張黑白相間的早餐桌,桌于是用金屬和塑料制成的。桌子的兩邊是兩張配套的金屬椅子,它們緊挨桌子放著。桌子的后面,即面朝此屋房門的方向,放著一張黑色塑料沙發。沙發前面是一張搖搖晃晃的木制咖啡桌,一盞落地台燈放在沙發的一邊。緊挨著左牆放著一張木制梳妝台,它的胡桃木鑲板已開始剝落。梳妝台邊,是一只仿胡桃木的衣櫥。右牆邊還有一扇門,一看就知道是通向衛生間的。這扇門過去一點,是一堵1.2米高的隔牆,把臥室与廚房間隔离開來。廚房間里有一只煤气爐,一個水池、一個電冰箱和一些壁櫥。
  這种房間報紙上登廣告時稱做一室公寓房。以前,它曾被稱做“小廚房”。
  屋里的男子搖擺了一下腿,從床上爬了起來。他先坐直,張開雙手,用它們擦拭了一下臉,試圖以此方式“擦”走睡意,使頭腦清醒起來。看上去,他是個英俊的年輕男人,頭發褐色且卷曲,雙眼烏黑明亮,皮膚呈古銅色,像是在陽光下晒了很久。他的身上洋溢著年輕人的天真無邪,一种初出茅廬的意識醒悟,和對任何事情孩子般濃厚的興趣。他的這些討人喜歡的特點使人們樂于与他交談,樂于告訴他他們的個人事情,樂于告訴他那些他們也許不愿与其他別的人分享的心中秘密。
  然而,凡見過他的人,人們對他記得最深的是他那雙眼睛。這雙眼睛看上去比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更成熟、更“年長”。它們看人也好,看物也好,都很專注用心,好像看什么就要看懂,看什么就要弄清楚怎么回事,看什么就要看出別人看不出的東西,看什么就要顯示出自己見多識廣、閱歷丰富的樣子。換一种說法講,也許這雙神色獨特的眼睛只屬于那些經常忘卻但又竭力想記住什么事情的人。當他用雙眼環顧房間四周時,其眼神所流露出的樣子恰似如此,他的眼睛掃視完四周后,又回落到房子中間的桌子上。一只手掌般大小的錄音机端放在桌子上。
  他站起身來,走到桌前,低頭朝錄音机看。錄音机里有一盒磁帶。他在標有“放音”的按鈕處按了一下。磁帶剛轉動時發出了一陣“絲絲”聲,但過了一會儿,就傳出了一個清晰的、富有樂感的男子聲音。這聲音略微帶有一定的外國腔調,听上去似乎是一個過了青少年時期才學英語的人在說英文,但這种人的英文比英語國家的本國人還要講得好。
  “你的名字叫比爾·約翰遜,”錄音机里傳出來的聲音說,“你剛剛使世界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不過,你都記不起這些事情。你將在報紙上讀到有關這個世界所經歷的這場危机的報道,但你不會發現任何有關你在這場危机中所起作用的報道。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釋,其中包括也許我在說謊,也許我自已被人騙了,也許我神經不正常了。但一個不容置疑的解釋是,我告訴了你下列事實真相,而且你必須据此行動:你出生于未來,但未來的希望已消失殆盡;你受未來之托,來到我們這個世界的時空,為的是改變創造未來的事態發展。
  “我說的是真的嗎?你惟一的證据是你預見事態結果的能力。你的這种能力顯然是獨一無二的。它給你一种幻象:不是想像將來會是怎么樣子,因為未來是可以改變的;而是預示如果事態順其自然發展的話,如果沒有人采取行動的話,如果你不對事態發展進行干預的話,將會發生什么事情。
  “不過,每次你介入干預,不管它的方式和程度多么微妙,你都將改變未來,使它与你來自的那個未來不一樣。你存在于這個時刻,又存在于這個時刻之外,同時又存在于未來。所以,每次變化都使你無法記住。
  “我是昨晚把這些話錄下來的,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訴你。几周之前,我以類似的方法,通過听錄音磁帶來了解我自己。現在我如法炮制,把一切告訴你,因為我就是你,你我是同一個人。我們的這种做法并不是第一次,以前早已出現過多次……”
  錄音机里的聲音停止后,這個名叫比爾·約翰遜的男子把放在錄音机旁的皮夾子拿了起來。皮夾子旁有几枚硬幣,兩把穿在鑰匙圈里的鑰匙,以及一把黑色小梳子。在皮夾子里,他發現36美元,一張威世信用卡,以及一張用塑料包封的社會保險卡。信用卡和社會保險卡都是供他使用的。此外,他還在皮夾子里發現了一張收据,那是三星期前用于一個包裹郵寄的單据,他為此特地保了險。
  他把皮夾子扔回到桌子上,走到煤气爐前,從水池上的熱水籠頭里往煮茶用的茶壺里灌了些水,然后把茶壺放在煤气爐上。他打開煤气灶下面的開關,試著點燃它,但几次都沒有成功。他決定放棄這一想法,于是把煤气灶開關又旋轉到關閉的位置。他走進衛生間,但沒過几分鐘就出來了,并徑直走向房門。他打開門,看到外面滿是灰塵的地毯上放著一份報紙。他撿起報紙,關上房門,然后再把頂燈打開。好像是電流不足似的,頂燈燈泡發出的光相當暗淡。他用水池上熱水籠頭里的水沖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把它拿過來放在桌子上,坐下來看報。
  這份報紙很薄,僅八頁厚,這位男子快速地瀏覽了一下報紙,然后在一則新聞前停住了目光。他對這則新聞注視了良久,好像不是在讀報,而是要看穿它。他把這則新聞撕了下來,然后把它折疊好放入皮夾子。他站起身來,走到梳妝台前,穿上衣服,從衣櫥的頂上拿下一只滿是划痕的塑料手提包。他打開手提包,把兩條替換用的長褲、三件襯衫、一件夾克衫、一打襪子和一打內褲放了進去。然后,他把他的髒衣服塞入一只紙袋,把它放入手提包,接著,他又記起了那只微型錄音机,也順手把它放進手提包里。東西整理好后,他合上手提包,隨后把桌上雜七雜八的東西一個個地迅速放入各個口袋,最后朝房門走去。
  走到房門時,他回頭環顧了一下房間。原先,這間房間平平常常,無甚特別。現在,它看上去也毫無特別之處。一連串無足輕重的人曾在這里住過,但他們都沒有在這房間里留下什么他們的印記。只有時光的流逝記載著這間房屋的經歷:桌上有一個香煙燒坏的痕跡,扶手椅的座墊划開了一個口子,沙發一個地方被撕破了,咖啡桌和四周的牆壁划痕斑斑。此外,門已開進開出無數次,房間的牆角處和床底下堆積著灰塵和棉絨團,看上去像是積了一層黃土。
  約翰遜冷冷一笑,然后隨手關上了門。
  下樓梯的時候,他彎了彎身,把鑰匙圈穿著的几把鑰匙丟進了一間房門的信箱狹槽里。這房間的門上鑲著一塊金屬飾板,上面刻著“經理”兩字。鑰匙剛落地,這間屋的房門便打開了。約翰遜看見一個中年婦女模樣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她灰白的頭發編成辮子,盤繞在頭上,她的臉因憂慮而緊皺眉頭。
  “約翰遜先生,”她說,“你要离開嗎?怎么這么突然?”
  “我當時就對你說,我也許會突然就走。”他講話的聲音与他錄音机里听到的聲音是一個聲音。
  “我知道,但……”她說話吞吞吐吐,猶豫不決,“我原先以為,我女儿有難處時,你對她那么好,也許……”
  “任何人處在那种情況下都需要幫忙的。”他說。
  “我知道,但是——她以為——不,我們以為……”
  約翰遜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好像在說,他看見時間飛速流逝,而他自己又無法截住它。“對不起,我必須走了。”
  “你是個好房客,”那位中年婦女說,“對電力不足沒有任何抱怨。這事我們也無能為力。只有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對煤气不足也沒抱怨。你很文雅,彬彬有禮。你不帶女孩到你房間去。而且,你很隨和,說話沒架子。約翰遜先生,我真不愿看見你离開。你走了之后,我還能与誰交談呢?”
  “只要你給人們机會,總是有人可以交談的。再見,愿未來仁慈寬容。”他回答說。
  約翰遜只有在獨自一人時,才感到自己是個人,一個能自由支配自己的人。他与其他人相處時,總感到有人盯著他看。這种時刻具有奇特的非真實性,好像他僅僅是個演員,口里一個勁地念出他人為自己寫好的台詞,然后自已被迫站在一邊,看自己表演。
  約翰遜來到一個街區的馬路拐角處。一陣陣狂風把紙片和灰塵從地上吹起,圍著約翰遜的雙腿打圈圈。約翰遜耐心地等待市內公共汽車的到來,看到一輛車頭直冒蒸汽的公共汽車駛向他所站立的拐角處。約翰遜不安地坐在一張塑料板裹著的椅子上。塑料板裹住坐椅是防止人坐上去以后不小心被破彈簧戳刺臀部。可約翰遜坐的那張椅子,塑料板已坏了,因而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最后,約翰遜終于抵達州際公路的汽車終點站。這個汽車終點站的四周都是些建筑物,一些涂寫著低級下流話語和路標方向的硬紙板糊在這些建筑物的窗戶上。約翰遜用他的信用卡買了一張去拉斯維加斯的車票,上面的目的地是電腦自動打印上去的。然后,約翰遜坐在一張配有觀看電視節目設備的椅子上等候,結果發現電視收看裝置已坏得無法使用。候車室的播音設備也有毛病,服務員通知發車的聲音含糊得几乎無法听清。約翰遜听到他的車子要出發時起身离開候車室。
  坐上汽車后,約翰遜所能听到的就是汽車輪胎在混凝土筑成的州際公路上疾馳時發出的“嗚嗚”聲音。這种聲音連續不斷,沒完沒了,只是當汽車駛經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路段,以及汽車換擋降速、駛离州際公路、找地方小憩時才中斷或者停止下來。汽車駛离州際高速公路往往不外乎下面几种情況:有時是讓乘客上下車,有時是為車子加液化煤,或者添加鍋爐水,有時是讓乘客在一些肮髒的車站甚至沒正式名字的小餐館吃一頓半溫半涼的飯。就這樣,約翰遜在這州際長途汽車上忍受著困倦的白天和失眠的夜晚,他看著人們進進出出,上上下下,觀察著觀點不同、背景相异的旅客在這個車輪組成的世界里所發生的各种別有趣味的交際關系。載著這些乘客,汽車在這個世界光禿禿的邊緣地帶加足馬力行駛。
  坐了一會儿,約翰遜感到有人在他邊上坐了下來,后來那個人下去了,又有別的人坐在他邊上的位置上。就這樣,他邊上的人換了几次。這些人各不相同。有的人一路上一聲不吭,像一堆沒生命的肉放在身邊;有的人感情丰富,說個不停。邊上人的變化像是在神奇力量召喚之下發生的令人詫异的變動,恰似把皮諾奇這個木頭人變成一個真男孩,或者把美人魚變成一個婦女一樣叫人惊歎不己。
  坐在車上,約翰遜傾听著人們的談話。這种場合下的談話只能算是一种隨意的、差強人意的交流方式。白天,人們說話時連比帶划,手足齊動,面部表情丰富,以幫助彼此互相理解。夜幕降臨之后,大家誰也看不清對方,只好“瞎”說一通。不過,這樣一來,人們談起來反而更加誠實,更加愿意吐露真心。
  約翰遜听著一個老人講述自己的情況。這位老人頭發雪白,身材瘦削,极富特征的臉記載著他一生的艱辛。在汽車載著他飛速奔向未來之際,他看著現在的一切都從窗外一掠而過,不禁感慨良多地回憶起自己的過去。他的余生將在一個老人之家度過,他的孩子和孫子們將因此而不必為他煩惱。
  約翰遜听著一個姑娘敘述。這個姑娘長著一頭金發,一雙碧藍的眼睛,和一張光滑但尚未最終定型的臉蛋。她在憧憬著她的第一份工作,她的第一間公寓,和她首次前往的大城市,以及這座城市將帶給她的各种浪漫情調、生活樂趣、物質享受和不知何种模樣的情人。
  約翰遜在听一個中年男子說話。這位男子頭發烏黑,眼睛黑亮。他的臉一看上去就知道他是個歷經風霜,并知道怎么去迎接生活的人。他在生活中遇到了挫折和失敗,因而對能否把握自己的命運心中無底。現在,他前往某地去接受一份新工作,并決定好好干一番,以彌補過去的不足。盡管如此,他仍為可能出現的又一次失敗而心緒不安。
  約翰遜听著一位30歲的婦女講她的生活。她已結婚成家,生活穩定安全,但似乎不夠圓滿,沒有使人心滿意足的感覺。她總感到她既沒有品嘗到幸福快樂的頂峰之味,也沒有取得充實滿足的踏實感覺。下意識里,她認為她失去了許多青春歲月的興奮和激動;下意識里,她在擔心將來的日子會給她帶來什么;下意識里,她在琢磨著出走家庭,去追求自己理想的可能性。盡管她自己不清楚這一點,但實際上她現在正在尋求一种新奇的、富有刺激的經歷。
  約翰遜認真地傾听、仔細地思考著車上每個人所敘述的生活經歷之細節。然而,作為一個來自未來世界的人,他又可以預示車上這些人的未來生活,而這些他們是無法知道的。約翰遜心地善良,事實上,知道未來意味著喪失親人、失望、理想破滅和死亡的人大多心地善良。
  再者,當今歲月的日子也艱辛,就像是沒被邀請去參加洗禮而發出詛咒的巫婆在攪混這個世界似的。30年代,大蕭條像死神似的肆虐全國,長達五年之久。現在的美國經濟也不景气,失業率几乎達到百分之十八,而能源短缺則使美國經濟大動脈的各個主干線捉襟見肘,元气大傷。在這种艱難歲月,微小的仁慈似乎可以輕而易舉地施舍,但即便如此,它也并不多見。
  在听人們坐在車上談話之間,約翰遜偶爾從自己的皮夾子里拿出一份剪報讀讀看看。剪報上是這樣一篇報道:
加州女孩被拐

  
  加利福尼亞死谷(美聯社)——据報道,愛倫·麥克拉莉的四歲女儿今天失蹤。愛倫·麥克拉莉是死谷太陽能工程的總工程師。
  麥克拉莉下午在工程處做完事后回家,發現她的女管家——弗雷德·羅絲——被綁在床后,嘴里塞著東西,而她的女儿——謝莉——則不在家。
  工程處管理當局和當地警署拒絕就可能的拐騙者發布任何消息。但据接近工程處的消息人士說,石油工業利益集團有理由希望太陽能工程失敗。
  麥克拉莉近來剛与結婚七年的丈夫离婚。她前夫的名字叫史蒂芬·韋伯斯特,其住地現在不得而知。
  工程處管理當局對拐騙者是否留下一張便條,未置可否。

  約翰遜下車后快步朝死谷方向走去。他穿過一小群用塑料等壓模材料建成的住宅樓房后開始攀爬一座小山。走了近200米左右的路程,約翰遜來到了山頂。俯看山谷,他發現山下的峽谷宛若一個亮光閃閃的湖。約翰遜繼續沿著山路走,朝著死谷里的一座別墅走去。走著走著,山路開始慢慢向上陡起,約翰遜的視野也跟著發生了變化。原先能看見的谷底亮光消失了,出現在眼前的是從谷底反射出來的万丈光芒,這些光芒折射出落日所發出的橙紅色光線。它們慢慢移動,直到移至矗立于光芒之中的一座圓柱形建筑物上。
  從沙漠吹到山丘上的風有股熱气,裹挾著一种人体汗水的鹼性的味道。約翰遜來到了他要去的那間別墅的門前,敲了几下。沒人來開門,他又敲了几下。与此同時,他轉身朝山谷回眸了一下,只見他腳下的山谷一片干燥、毫無生气,与他所預見到的未來無甚差异。
  一陣響聲和一下子涌出的一襲涼風使約翰遜又回過頭來。他看到自己前面的門打開了,一個中年婦女站在門口,她的臉看上去干燥得像一塊鹽鹼地。
  “您是羅絲女士嗎?”約翰遜問,“我叫比爾·約翰遜。我曾從拉斯維加斯給麥克拉莉女士打過電話,但電話傳聲不清。”
  “麥克拉莉女士自那事發生后每天接到許多電話,”那婦女用輕得像塵埃飄過一樣的聲音對約翰遜說,“但她什么人也不見。”
  “這我知道,”約翰遜說,并以很善解的樣子微微一笑。“不過,她會見我的。我到這里來是幫助她尋找失蹤的女儿。”
  羅絲女士并沒有被約翰遜的話所打動:“許多瘋子都用諸如此類的理由來打扰麥克拉莉女士。她誰也不見。”
  “對不起,我執意要見她,”約翰遜說,臉上露出些許歉意,“這很重要,我要見見她。”說完這些,約翰遜放松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姿勢,試圖以此來安慰那心怀疑慮的婦女。
  女管家听到這些后第一次朝約翰遜看了看,并開始猶豫不決,是不是該把門關上。正在她舉棋不定時,暗淡的房子里傳出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是誰啊?羅絲女士?”
  “又一個怪人,麥克拉莉女士。”女管家回答說。她邊說邊朝身后看了看,但她的手仍緊緊地抓著房門,好像生怕約翰遜會趁机突然闖入這所陌生人不可隨意出入的房子。
  另一個婦女站到了門道上。她長得高挑、苗條、漂亮,皮膚黝黑,臉色因憂慮和失眠而顯得有些憔悴。她憤怒地朝約翰遜瞪了一眼,似乎約翰遜該為過去几天發生的不幸事情受到責備。“你要干什么?”
  “我的名字叫比爾·約翰遜,”他耐心地說,“我曾從拉斯維加斯打電話給你。”
  “我告訴過你我不想見你,”麥克拉莉說,然后轉身回屋,“關門,羅絲女士……”羅絲准備關門。
  “也許,我是惟一能幫你找回你女儿的人。”約翰遜說。門這時仍敞開著,似乎他已把一只手靠在門上,使得門無法關上。
  听到約翰遜的這席話,那個高個子女人停止了腳步,轉身朝他又看了一眼。她竭力控制自己內心的憂慮,身体顯得僵硬、不自然。約翰遜給了她一個充滿信心的微笑,但沒有任何傲慢之气。約翰遜的這副神情看上去一點也不像瘋子、怪人或什么罪犯。
  “對我女儿你知道些什么?”麥克拉莉問道,說完,她做了個深呼吸,轉過臉對羅絲女士說,“讓他進來。他看上去不會傷害人。”
  “縣治安官關照過,別与任何人談,”女管家提醒麥克拉莉女士,“縣治安官說,你該……”
  “羅絲女士,我知道縣治安官說了些什么,”麥克拉莉打斷了羅絲的話,“不過,我認為与這個人談談不會有什么事情。有時候,”她接著說,聲音听上去冷漠、超脫,不帶任何一點感情色彩,“我需要与人說說話。”這時候,她看上去像是回到了這個時空世界。“讓他進來,然后站到電話机旁。如果我覺得需要的話,打電話給縣治安官。”邊說她邊朝約翰遜看了一眼,似乎警告他說,別做傻事,逼她們叫縣治安官。
  “我不會要你打電話叫縣治安官的。”約翰遜順從地說,然后移動腳步,朝暗淡的屋內走去。因為暗淡,約翰遜与其說是借助光線還不如說是憑借聲音跟在麥克拉莉的身后,穿過走廊,進入客廳。借助從拉著窗帘的大玻璃觀景窗透進來的光線,約翰遜走到客廳里放著的一張軟椅前坐了下來。麥克拉莉在一張与此軟椅相配套的沙發上直挺挺地坐了下來。這張沙發用絲絨布包著,絲絨布上面是寬度不同的橙黃、咖啡和奶白色條紋。她點燃了一支煙。室內煙霧繚繞,空气污濁。放在她面前的一張咖啡桌,上面蓋著一塊玻璃,玻璃上放著一只堆滿煙蒂的煙灰缸。顯而易見,在約翰遜來這里之前,她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對于我女儿,你知道些什么?”她問。現在,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首先,”他回答說,“她是一個重要的人。”邊說他邊舉起了一只手,讓她先別提問題。“她之重要,并非僅僅對你而言,盡管眼下對你來說,她的重要性胜于一切。她之重要,也并非僅僅因為她是社會一員,盡管我們社會對個人特別強調,极為珍視。她之重要,主要在于她的潛在性,因為她還年幼,而你又在負責一項重要工程。”
  “你怎么知道那些的?”她詢問道,聲音中已流露出一种怀疑的口吻。
  “這事很難向你解釋,而實話告訴你,你肯定會以為我不是個怪人就是個傻瓜,”約翰遜說,同時又把身体朝她那個方向傾斜一下,以強調他的誠實性,“我有特殊知識,這种特殊知識源于一种幻象,一种看見未來的視覺。”
  “我明白了,”麥克拉莉說,這下子,她原先的怀疑現在變得确信無疑了,“你是一個通靈的人。”
  “不,”約翰遜否認道,“我剛才說過,很難跟你解釋清楚。不過,如果你要這樣認為的話……”
  “約翰遜先生,自從我女儿被拐騙之后,我收到了來自通靈人的几十封信和電話,可他們都是些假冒者,”她冷漠地說,“所有通靈者都是假冒的。我看你還是早點离開這里為好。”說著,她站起身來。
  他也同時站了起來,但不是為了順從她,而是要抵抗她的逐客令,他盯著她的雙眼看,似乎他的眼睛具有迫使她相信他的威力。“我想我能找到你的女儿。我想我知道怎樣去把她找回來。假如我認為你可以在沒有我幫助的情況下把你女儿找回來,我就不會到這里來了。我要你知道,我會遇到很大的困難,而且我的任務還很具危險性。”
  “我女儿在哪里?”這問話的口气不是一种信任別人的口气,而是一种對別人作最后查問的口气。
  “与你丈夫在一起。”
  “這是你猜的。”
  “不。”
  “你知道那留條的事?”
  “孩子拐走時,是留下了紙條嗎?”
  “你從史蒂夫那儿來的。是他派你來的。”
  “不。不過,我感覺得到你女儿面臨的危險,也許還有你丈夫面臨的危險。”
  她重重地坐回到沙發上。“那么,你到底是誰?”她問約翰遜,“你是不是只是一個騙錢的人?”這次,她的問話語气里有一种請求的味道,似乎他假如承認她的猜測是正确的,她的心里就可以寬慰一些。“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你別來管我好不好啊?”在這种情況下,假如她是一個更依賴于他人的女性,她很有可能會轉過臉去哭泣。但她沒這么做,而是直視著他。
  “我所要的一切就是幫助你。”他邊說邊重新坐了下來。与此同時,他向她伸去一只手,但沒碰她。“我要幫你找女儿。”他說。
  “我沒有錢,”她對他說,“我沒能力支付給你報酬。如果你想趁我處于困境之際騙取錢財,你將一無收獲。如果你想在此事上追求虛名,你終將會暴露。”
  “与你女儿的安全和未來相比,你說的這些東西都不足挂齒。況且,你已習慣于把自己的命運控制在自己手里,但以后你也許沒辦法控制自己生活中的許多事情,不過你也并非無人幫助。我不要任何錢。我也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在這事上所做的事情,當然更不想讓新聞界知道。那樣的話,對我會有危險。”
  “那么,你要什么呢?”
  “我要先設法了解你。”他說。當他注意到她听到這話因緊張而身体僵硬起來時,他馬上加了一句話:“這樣,我就能找到你女儿了。”然后,他朝客廳四周掃視了一眼,好像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它似的。大玻璃觀景窗的窗帘拉開時,可以看到這個沙漠的山谷,也可以看到她從事研究工作的那個太陽能發電工程基地。她女儿謝莉·米歇儿曾站在觀景窗前,等候著她的回來。在房間的一角,是一只電子樂器,只是麥克拉莉和她女儿都不能坐在它前面彈奏樂曲了。客廳一邊,是几扇通向臥室的門。客廳另一邊,是几扇通向衛生間、大廳、廚房和餐廳的門。廚房和餐廳都在大廳的另一邊。“我想知道你的工作情況,你女儿的情況,你丈夫的情況,以及你女儿被拐走時的具体情形……”他環顧室內四周后對麥克拉莉說。
  她歎了一口气:“你要從哪里開始呢?”
  “從留言條開始。留言條說了些什么?”
  “縣治安官讓我別告訴任何人留言條上寫的東西。他說,知道了它,以后不是算犯有知情不報罪,就是算掌握拐騙人身份的證据。”
  “你有時候總得相信別人。”約翰遜說。
  “那么說,警察不應該相信嘍?約翰遜先生?”她的言語表情之間所流露出的關注顯示了她的洞察力,正是這种敏銳的洞察力使她成了一項重大研究項目的主任。
  “從警察那里,你得到警察之類的答复,”他說,“譬如,調查、監視、證据、拘押等。我想,你不僅僅就要這些東西吧——你要你女儿安全地回到身邊,而且你的丈夫最好別……”
  “我的前夫。”她更正道。
  “而且你的前夫最好別受傷,或者別受懲罰。”
  “麥克拉莉女士。”大廳門道口傳來了羅絲女士的聲音,“縣治安官來這里看你了。”
  “謝謝你,羅絲女士。”麥克拉莉說。
  “請進,先生!”約翰遜說,“我一直想見見你。”
  這房間不像監獄的牢房,只是房間很小,沒有窗戶。牆的四周裝修了用桃心木貼面的膠合板護牆板。此外,牆上還挂著許多著名賽馬的照片,它們都嵌在鏡框里。屋子的中間放著一張長桌,兩邊各放著一排椅子。
  這間屋從未打算用做牢房。事實上,它是一間小餐廳,人們可以三五成群地在這里邊吃午飯邊閒聊。在它外面,是個主餐廳——一個自助餐廳。現在這個時候,約翰遜坐的桌子對面,是一個年輕小伙子。他沉默不語,心情緊張,心里吃不准,作為犯人看管,他的責任和權利到底是什么。
  他是太陽能發電工程處的一個年輕工程師。縣治安官在為一個犯人轉移到一個約64千米之外的監獄辦理有關手續,所以年輕工程師被叫來幫助縣治安官看管犯人。年輕人坐在椅子上煩躁不安,一會儿握緊雙手,一會儿又把它們分開,然后又遲疑地朝約翰遜微笑一下。
  約翰遜朝他做了一個回笑,幫他消除緊張,樹立信心。“你們的工程進展得怎么樣?”他問那個年輕工程師。
  “你指的什么工程?”年輕工程師反問道。這位年輕工程師長相討人喜歡,淡茶色的頭發被太陽光照得一片花白,像是漂白過似的。因為經常在灼熱的太陽下工作,他臉上的皮膚在不停地一層一層脫落。他的雙手很大,上面長滿了毛。坐在桌對面与約翰遜交談,他真不知道兩手往哪儿擱才好。
  “我說的是太陽能發電工程,”約翰遜說,“它進行得怎么樣?”
  “對這工程,你知道些什么?”年輕工程師反問約翰遜,好像他在怀疑約翰遜究竟是不是石油利益集團雇佣來刺探情報的。
  “大家都知道太陽能發電工程之事,”約翰遜說,“這已不是什么秘密。”
  “我想是的。”年輕工程師承認說。他看了看印著木紋肌理的金屬桌子,似乎在想,要是這張桌子是一塊制圖板就好了。“這是一項試驗性工程。我們已經證明,我們能夠從太陽能那里得到相當可觀的電力。”
  “電力達多少?”
  “足夠滿足我們的需求,足夠使我們有理由在丘陵上架設空中電纜塔,讓這些電力輸往洛杉磯。”工程師帶著一种自豪与為這一工程辯理的雙重心情對約翰遜說。
  “這樣大的電力确實相當可觀。”
  “當然,這些電都是在白天發的。”
  “那么,為什么說這一工程仍然是試驗性的?”約翰遜對工程師說。
  年輕人這時終于找到了用手的机會。“這個么,”他回答說,“有一個問題我們還沒有解決。”邊說邊用一只手摩擦自己的下巴,讓一天下來長出的胡茬在他的手指之間挫來挫去。
  “是日光問題嗎?”
  “不是。能量總是可以想辦法儲存起來的。譬如,用蓄電池或飛輪泵水,然后把它們電解,分解成氫气和氧气。這里的問題是經濟因素:燒煤比較便宜,即使把環境控制和環境損害方面費用計算在內也是如此。它比太陽能電力便宜四分之一。而核電能比燒煤發電還要便宜。其他形式的太陽能電力,包括把太陽光直接轉換成電力的太陽能電池等,不是效率不高,就是价格過高。”
  “要是你們的工程已經達到了既定目的,”約翰遜問,“那么它為什么還在進行?”
  工程師開始激動地舞動起雙手,為自己的工程和職業進行辯護。“我們仍然希望取得些突破。譬如,通過建立綜合工厂的方法來生產廉价的太陽能電池,或者想辦法生產低价格的電腦驅動反光鏡。如果我們能夠解決能量輸回地球的問題的話,我們也許可以建立太空太陽能發電厂。這樣,我們二十四小時都可以得到太陽能所發出的電力了。也許,我們可以找到某种新的方法,把太陽光轉變成一些有用的能源,如葉綠素和紫色染料等。一些原始性海洋動物的身上都有這類東西。”
  “用自然的方法把太陽光轉換成能源可能仍然是最有效的方法。”約翰遜說完抬頭看了看牆上挂著的一張賽馬照片。這匹馬紅得發亮,正在一只白顏色柵欄里高高興興地啃著綠草。
  “我們也正在試驗那种方法,”工程師說,“設法建立些太陽能林場和牧場,但所有這些加起來還不到世界所需能量的三分之一,而我們知道,在石油危机之前廉价的石油完全能滿足世界對能源的需求。”
  “核能怎么樣?”約翰遜問。
  “核電能本質上具有內在性危險——尤其是增殖反應堆。大致來說,核電能就其總体威力而言,其危險性与煤和石油能源的危險不相上下,只不過它的危險性更集中、更明顯而已。因此,人們決定中止新核電站的建設,而這便使得任何旨在使核電能安全可靠的努力成為泡影。”
  “是啊,”約翰遜說,“這世界上的煤可多著呢。”
  工程師同意地點了點頭。現在,工程師已把約翰遜作為同等的人來看待,而不再是一個受他看管的犯人。“你這話倒是真的,”他說,“不過,煤与石油不一樣,它很髒,而且,它還必須從地下挖出來。挖煤對煤礦工人的身体有害,如果是露天煤礦的話,挖煤對土地本身也有損害。挖煤時,要使用一定的方式把硫磺弄走,以避免二氧化硫的污染。何況,煤也會用完,大約在一個世紀左右的時間里。”
  約翰遜的臉色看上去很悲傷。“那樣的話,能源危机將越來越嚴重,直到煤全部用完。那之后,人類文明將倒退到黑暗時代。”
  工程師把雙手放到身前,緊緊握住,一副禱告的樣子。“除非我們想出一种切實可行的核聚變技術。”
  “把氫原子一起聚變?”
  “把氫原子聚變,然后把剩下來的一點點物質轉變成能量。”工程師一邊說著,一邊把兩只食指支成一個錐形。“那是真正的太陽能——它本身靠太陽能處理,干淨,無放射性物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种能量沒有副產品——只有熱量。只要我們聰明的話,我們可以利用這种熱量去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嗨,氫聚變搞成的話,人類就可以有足夠的能量去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情——清除環境污染;种植足夠的食物供全人類食用;提高全世界人民的生活水平,使他們的生活水平達到以前我們曾享受過的程度;大規模開展太空旅游計划;重新組合其他星球,把它們送到更好的軌道上去;人類上星球去……”工程師說話停下來時,語調向上提升,像是一個牧師在向人們描述快樂日子到來時的語气。
  “但所有這些我們都還沒有做到呢!”約翰遜說。
  工程師低眼看了看約翰遜,雙手疊起來交叉放著。“我們只是還沒有掌握它的竅門。這個東西有一個訣竅,現在我們還沒有發現它。就文明的命運而言,我們的時間很緊。在過去的十年里,我們經歷了一場能源危机。現在,還沒出現危机結束的跡象。這种局面我們還能持續多久?如果有幸不爆發一場革命,或者不發生一場大戰,那么,我們也許還能堅持三四十年。如果我們到那時還沒有發現熱核聚變的竅門,那么,文明將下降到無法應用必要的技術使核聚變得到普遍使用的水平。在此之后,世上的人們除了思考個人生存之外,將無人有能力去思考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形勢相當嚴峻。”約翰遜說。
  “難道不是嗎?”工程師回答說,然后他又微笑了一下。“這正是我們堅持工作的原因所在。也許,我們可以贏得一些時間,緩解一下壓力。也許,我們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一個突破口。如果我們找不到它,我們的孩子也許能找到它。”
  工程師是個夢想家,約翰遜是個能看見幻象的人。所以,后者知道未來是怎么一回事。這時,門口有人敲門。工程師听到敲門聲,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就像他听到未來突然來到他身前似的。
  “喬治嗎?”外面傳來了愛倫·麥克拉莉的聲音,“把門打開,我想同你看管的人說几句話。”
  室外,天色已黑。天空中布滿了星星,明亮、多彩。銀河系穿過巨大的蒼穹,像是給天空披上了一塊滿是珠寶的面紗。從丘陵上吹下來的晚風,涼意習習,清新快意。這個時候,從腳下沙漠處蒸發出來的熱气在陣陣微風吹拂之下也不再那么令人生畏了。
  走了一段路后,愛倫·麥克拉莉在离自助餐廳大樓數碼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轉過身面對約翰遜。“我猜你以為我是一個愚蠢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動腦筋,竟然先叫人把你抓起來,然后又自己把你放了。”
  “我也許會對你的其他許多事情有想法,但我不會認為你是一個愚蠢的女人,”約翰遜說,“那場戰斗已經贏了,你沒有必要繼續打下去了。你在這里擔任此工程的主任就證明了這一點。”
  “我想到過這一點,”她說,邊說邊聳了聳肩膀,示意他別打斷她的說話,她不看著他繼續說,“我主意已定,不想放棄你可能給予我幫助的机會。假如我能重新得到謝莉的話……”她這句話沒說完就停下了,然后拿出一張硬質的長方形白紙片。這是一張一次性快速成影照。
  約翰遜朝后退了几步,來到自助餐廳大樓的前窗前,借助從里面瀉出的燈光,看那張照片。照片的底色黑得亮晶晶,就在這亮晶晶的底色上,寫了一行紅色、字体粗大、字跡髒兮兮的句子。
  “他是用我的畫眉筆在衛生間里寫下這些的。”她告訴約翰遜。
  約翰遜看了一下照片上的留言:
  
  愛倫——法庭把謝莉判給你,但我要給她你所不能給她的東西:全身心照料孩子的家長所能給孩子的一切愛。

  “這是你前夫的字跡嗎?”約翰遜問。他看上去不像是在看照片,而是在解讀它。
  “是他的字跡,語言也是他的語言。他是個瘋子,約翰遜先生。”
  “怎么個瘋法?”
  “他……”她剛開口就停了下來,似乎想要把与另一個人一起生活的遙遠記憶一下子全部匯攏起來。她做了一個深呼吸后繼續說,“他總認為,他在某一時刻感覺的東西是最最要緊的事情。至于他明天是不是會有不同的感覺,或者在另外一個時刻產生了另外的感覺,那都無關緊要。如果他在某一時刻感到要把自己——或者謝莉——殺掉,他就會去那么做。”說完,她緩緩地歎了口气,“我想,這就是我所害怕的地方。”
  “你确信他是個嗜殺成性的人嗎?”
  “我知道,我言重了一點,他沒那么瘋。不過,我想要說的是,他是個很愛沖動的人,認為人們應該做他們感到是正确的事情。他既不相信過去,也不相信將來。現在是對他惟一存在的東西。他認為我冷淡,缺少感覺,而我則認為他過于孩子气。哦,我這么跟你講,像是把你當成婚姻問題的咨詢顧問了。事實上,我倆确實找過婚姻問題方面的咨詢顧問。”
  他們兩個在一片黑暗中行走,只听見話語,看不見臉龐,只听見聲音,看不見身体。“很好,”約翰遜說,“這使我有了些感性認識。他從事什么職業?有什么才能?有工作嗎?”
  她以一种輕蔑的口吻回答說:“他許多事情都會一點——懂一點繪畫,懂一點寫作,懂一點表演,但他主要是一個浪漫主義者。真正使我們關系破裂的是這個工程的上馬。工程開始后,我被選為工程主任,負責這個項目。与此同時,他到處閒逛,無所事事,那時,一段時期里工作和生活條件都相當簡單、原始。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怀上了謝莉——這像是給他的男子漢气概送上了一份討人喜歡的禮物。但是,這份男性滿足感持續得不長。謝莉一歲左右的時候,他离家出走了几個月。過后,他回家了,我們爭吵開來。他再次离家出走,我于是与他离婚,并得到了謝莉的監護權。這就是我們倆人的情況。”
  “你們結婚十年了吧?好像极平常、普通嘛。”
  “是的。”她歎了口气,“謝莉是我們婚姻僅存的一切,而他卻把她帶走了。”
  “你們是在哪里邂逅的?”
  “在洛杉磯一個朋友家的聚會上。那時,我在加利福尼亞理工大學讀研究生。他是個演員。他當時看上去既浪漫又強壯。現在想來,他當時對我感興趣,我受寵若惊了。在情感旋風的吹拂下,我們很快結婚了。最初几個月,婚姻看上去幸福、美滿,然后,事情開始慢慢變得糟糕起來。十年后回過頭來看,我那時老是擔心自己的職業生涯,老是与他談論我們第二年搬到哪里去住,這使他感到惱怒。同時,他對我說的這些事情也毫無興趣,只是一個勁地要我与他多聊聊、多關注他、多對他傾注情感,這使我感到惱怒。我那時把相當多的激情投入到其他事情,如我的工作,但他根本不能理解這一點,也不能對此表示原諒。”
  “我知道了,”約翰遜說,“你丈夫离家出走了几次,他回到洛杉磯去了嗎?”
  “我想,他第一次离家時去了洛杉磯,不過,我們那時沒保持什么密切的聯系。事實上,那是他回來時說他去的地方。”
  “他第二次离家出走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他第二次离家后,我們一直沒聯系,直到要辦理离婚案才重新聯系上,而那也是通過雙方的律師取得聯系的。直到收到那照片前,我与他沒聯系。”她說著指了指約翰遜手中拿著的照片,黑暗中,她的一只手指影影綽綽地似乎碰到了那張長方形的照片。
  約翰遜用兩個手指夾著照片,像是要掂掂它的分量似的。“我猜,警察已核查了他洛有磯朋友們的家吧。”
  “是的,還核查了他親戚的家,但警察沒發現什么東西。他是在洛杉磯出生、長大的。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准也沒有看見過他,所以,誰也不知道他會与謝莉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過去曾有什么愛好嗎?”
  “网球。他喜歡网球,喜歡聚會,喜歡女孩。”在說“女孩”這個詞時,她的語气中流露出苦楚、怨恨來。
  “他喜歡狩獵嗎?喜歡爬山嗎?”約翰遜的話語是試探性的,好像他是在試驗一個假設理論似的。
  麥克拉莉似乎在搖著她的頭。“他不喜歡戶外活動,對大自然不感興趣。要是他喜歡搭便車遠足旅游,或者喜歡打獵的話,那他也許還會呆在這里。”她唉聲歎气地說,并用手朝東北和西面拔地而起的群山指了指。
  “听起來他是一個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的人,”約翰遜說,“他能在一個地方一次呆很長時間嗎?如果他開始活動的話,警察就能發現他了。”
  “他過去從來就不能靜下來生活。不過,假如他覺得這是惟一能使我傷心的辦法,他也許能做到這一點。”
  “羅絲女士肯定是被他綁起來的嗎?”
  “她從來沒看見過史蒂夫,因為我是在他离開后才雇她來幫忙的。但她從照片上認出了史蒂夫。”
  “除了他就沒有其他別的什么人嗎?沒有任何人會讓他做這种事嗎?”
  “至少羅絲女士認為沒有。她說,他那時心情愉快,邊吹口哨邊把她綁起來。他叫羅絲別擔心,因為我6點會回家的。他還告訴羅絲,我做事時間精确,像石英表一樣,精确到秒。他對此很是反感。”說完這些,她停頓了一下,在黑暗中等待約翰遜的提問,見約翰遜不吭聲時,她便問了一句,“還有什么要問嗎?”
  “他的個人東西你有嗎?”
  “我都把它們給扔了。我不想要任何使我想起他的東西,也不想讓任何東西使謝莉想起他。只是這個東西除外。”說著,她把另外一樣長方形的白色東西遞給了約翰遜。
  他拿著它走到亮光處看。這是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身穿网球服、留著一頭金發的年輕小伙子,他抬頭望著太陽,其身后是网球場和球网。他眼睛略微斜視,張嘴大笑,英俊瀟洒,充滿活力。他那精力充沛的樣子,像是把時間定格在他身上不動似的,青春永駐。
  “可以把這兩張照片留在我這儿嗎?”
  “可以,”她回答說。從她口中傳出的聲音像是對他做了個點頭式答复,“你能幫我找回謝莉嗎?”
  “能的。”他說。這個回答既不是吹噓,也不是允諾,而是對事實的一种陳述。“別擔心,我會負責讓她回到你的身邊。”說這句話時,約翰遜确實在做出一种承諾。“愿未來仁慈寬容。”他對麥克拉莉說道,然后他走出剛才站著的亮光處,消失在山谷的一片黑暗之中。他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遠离麥克拉莉,直到山谷的小徑上不再听到任何聲音。這時,麥克拉莉的周圍又回到一片寂靜。
  洛杉磯是個充滿生机的城市,地域開闊,四處延伸。同時,洛杉磯又是一個對比鮮明的城市:富人与窮人、奢侈与貧困、大庄園与貧民窟等反差劇烈的現象比比皆是,一目了然。
  洛杉磯上空的煙霧已不复存在。煙霧之被驅散并不是因為汽車排出的廢气已被消除,而是因為汽車不再被允許在馬路上行駛。在洛杉磯,除了偶爾能見到一些老式的汽油發動机車輛神气地行駛在几乎空無一人的高速公路上以外,市內的主要交通工具都是以煤作燃料的蒸汽發動机公共汽車。城市住房屋頂上的大煙囪也不再冒出滾滾濃煙。也許是煙塵和煙霧清洗者們制止了煙囪的使用,也許是30年代的經濟危机迫使人們停止使用烤火用的大煙囪。
  瓦茨社區看上去一片陰沉。現在的瓦茨与昔日的瓦茨大不一樣。前一時期,瓦茨的少數民族感到自已被排除在美國經濟繁榮的大門之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享受丰富的物質生活。現在,所有的瓦茨市民都在經歷著經濟蕭條所帶來的文明衰退。能源危机造成的經濟蕭條涉及面廣,震蕩范圍大,几乎沒有任何瓦茨人可以幸免,而且它所帶來的痛苦与日俱增,日益嚴重。這一陰沉的景象似乎表明,瓦茨60年代中期爆發的反种族歧視暴亂已成為過去,人們已為新的經濟問題所困扰。這种困扰會使人們產生絕望情緒,并導致暴亂。但到目前為止,瓦茨還沒出現這類暴亂活動。
  一個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人這個時候正在這個陌生城市里穿行。他被自己無法記住過去的經歷所煩惱;同時,他又被自己無法忘記未來的景象所煩惱。他試圖把一個男人的畫像勾畫出來,但對這個男人,每個認識他的人都說法不一,致使他無法把這些形象統一起來。他試圖尋找一個幻象,讓那個幻象顯現出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孩可能悄悄住下來的地方。根据這個幻象,他問了許多人,但他所得到的答复總是一模一樣。
  在一間粉紅色、拉毛灰泥正在不斷剝落的西班牙式平房前問起是否見過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女孩時,人們告訴約翰遜:“沒有,我們不認識他。”
  在一間圍著圍牆、屋門下垂、裝有回音設備舞台的音樂制作室里,約翰遜問人們是否見到過史蒂夫,他們說:“我們已經几年沒見他了。”約翰遜注意到,這間音樂制作室里的舞台外景拍攝背景已破落不堪,看上去如同它牆外的社會一樣衰敗腐朽。
  在一家地處山谷、橘樹環抱的舒适牧場住宅前,約翰遜剛開口,人們就不耐煩地說:“警察已來過這里兩次,我們已回答了所有的問題。”
  在一家仍保持一定檔次,且能隱約听到网球場里网球擊拍聲的网球俱樂部里,約翰遜一提起史蒂夫,人們就說:“他已經几個月沒來這里了。”
  在一所高中學校里,約翰遜打听史蒂夫的情況,人們告訴他:“我們只能給你看一下學校年鑒。”這些學校年鑒只有學生的照片,而沒有關于學生性格的描述;這些學校年鑒只列出了學生的活動情況,而沒有任何附加性說明。難怪約翰遜在這里發現,老師們對把自己也認為無多大价值的知識傳授給學生,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而學生們則因社會無法為他們提供更值得去的地方而不得不坐在教室里,露出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在海灘狹長地帶,約翰遜無意間瞥見一間酒吧。這間酒吧活像一個濃妝后的妓女,既保有一本正經的門面,又使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里面有見不得人的“勾當”。酒吧里的老板娘告訴約翰遜說:“哦,史蒂夫嗎?我兩個月前看到過他。那時,他和一個戴著帽子的家伙來這儿。你知道,那种鬼帽子,帽前有窺孔和呼吸孔的面盔——對了,就叫面盔,像商船船長戴的那种帽子。對了,就是葛利高利·派克扮演阿卜船長戴的那种帽子。這也是我記住它的原因吧。當然,你知道,那家伙戴那帽子沒有派克的派頭。那天,史蒂夫也与平時不一樣。往常,他身邊總是女孩成群。他對女孩很有辦法,在她們面前略施小計,女孩們便對他如痴如醉地瘋狂不已。他駕馭自己魅力的能力十分老練、獨到,就如同電阻器控制電流強度一樣精确無誤。他對男人們相當冷淡,你知道嗎?好像他們怎么看待他,他一點也不在乎。但這次他對那家伙的態度大不一樣,好像他想從他那里得到什么似的——不,他們在談什么,我沒听到。那晚上,我這里有六七十個顧客。那噪聲你有時簡直無法相信。你很幸運,我還記住看見他的情況。”
  隨后,約翰遜來到碼頭,沿著海岸線上上下下巡視搜索,最后走到阿拉米托斯海灘國家公園附近的小船停泊池邊。這個停泊池里有許多空著的錨泊地。約翰遜開口打听史蒂夫時,一個人回答說:“你說史蒂夫嗎,我當然認識他。大約兩星期之前,他問我借一輛快艇,用兩小時——不,他沒有告訴我他要駕駛快艇到哪里去。不過,我相信他。而且,他事實上把快艇還了回來。當然,我不認為他在用快艇把毒品運往境外。現在,那樣做沒意思,你說是嗎?看看現在的新法律和其他規定,那樣做不是太傻了嗎,不管怎么樣,他借走快艇后兩小時就回來了——嗯,我是在下午1點左右時給他快艇鑰匙的,他在4點之前就赶回來了——我對這個時間可以肯定。我記得當時還對他說,我那晚要在快艇上舉行一個聚會,必須把快艇清洗干淨,為快艇增添些燃料,并做些其他什么准備工作。事實上,我還問他是否想參加這個聚會——像史蒂夫這樣的人可以給聚會增添很大的風采,女孩們會為此而光臨——但他說不能來——這條快艇加大馬力后可以達到每小時30海里的速度,只是以那個速度行駛時,耗油很厲害——他与誰一起來的?沒有,我沒看見其他人与他在一起。也許還有別的人,但我沒看見任何人。你想看看那艘快艇嗎?為什么不想看?我是五年前在長灘從一個人手上買下這條快艇的,那時燃料貴得嚇人。現在,我几乎從不駕駛它外出游玩,更多的是把它當做一間漂動的酒吧或者一間搖搖晃晃的臥室……”
  約翰遜隨著快艇主人去看了看那快艇。它确實很气派:黃銅欄杆、柚木甲板、白色油漆和把柄式駕駛盤。在陽光的照耀下,柚木甲板和白色油漆都熠熠發光,令人眩目。約翰遜走到駕駛盤前,用手摸碰了它一下,感覺一下它的反應,然后再体會体會它駕駛快艇所去過的地方以及曾經擱在它上面指揮快艇飛馳的手。隨后,約翰遜走到下面的船艙,發現它小巧玲瓏,布設簡練。船艙里放著几張床舖和几張桌子,另外還設有一間小廚房和小廁所,整体安排几乎完美無缺。約翰遜看到這些后馬上聯想到:這船艙一定常有鬼神出沒,一定常有人群聚集,他們歡笑、哭叫,他們喝得爛醉如泥,他們肆無忌憚,他們無法無天……
  看完快艇后,約翰遜重又回到碼頭。現在,他心里有底了,腦子里已看到一個水路能抵達、駕駛快艇一小時之內便可赶到的地方,它离這個小船停泊池最多30海里……
  在碼頭盡頭,一個高挑、苗條的女人在等候著他。她長相漂亮,一頭黑發,雙眼烏黑,只是現在的神气顯得疲倦、憔悴。“這么說,”她對約翰遜說,“他是通過水路把謝莉帶走的。我可從來沒想到他會有這樣丰富的想像力。”
  約翰遜看了看她,過去的事情開始出現在他的腦海。“你過去把他給看扁了。”
  “你看見我好像一點也不惊訝嘛。”她說。
  “不,一點也不。”
  她站在那里猶豫不決,低頭朝自己的腳看。她穿著一雙紅色帆布鞋,一條紅便褲,兩者看上去很匹配。她后來還是開口說話了:“我想,我需要向你道歉。”
  “不。”
  “我曾怀疑過你,”她接著自己原先的話說,并抬起頭來看著他,讓他看清楚自己內心的愧疚,“警察也曾怀疑你与史蒂夫有某种聯系,怀疑你是他的密探,怀疑你至少与他相識,并且也許知道他住在哪里,或者你愿意告發他。”
  “你們有理由怀疑他人。”約翰遜說,他們的四周飄溢著魚腥味、机油味和海水的咸味。
  “所以,我們一直派人跟著你。你為找到他在做警察該做的事。你不知道做這事對我有多難,是嗎?”
  “我知道,”他說。
  “你比警察干得漂亮。你找到他了。也許,你真的就如同你自己所說的那樣。”
  “那是個合理的推想。”
  “這個世界不合理,”她抱怨起來,“世界上的人不講道理。你找到了他,是嗎?告訴我,你已經找到了他。”
  “我确實找到了他,”約翰遜簡單地回答說,“但我還沒去他那儿,我還沒有把謝莉找回來給你。”
  “我不是讓你告訴我他現在在哪里。”愛倫·麥克拉莉說。此刻,她情緒有點激動,但雙眼仍充滿希望盯著約翰遜的臉看。“我要你帶我去。”
  “假如我一個人去的話,我就可以在不傷害謝莉或者你前夫的情況下把謝莉接回來,”約翰遜說,“帶你一起去的話,這种可能性就要小得多了。”
  听到這些話,麥克拉莉火气來了。“你在跟誰講話?你自己是誰?你知道他些什么?你知道我些什么?你知道謝莉些什么?你有什么權利介入到我們的生活中來?”
  “只有事情的最后結局才能證明我們中誰是對的,”他平靜地說,“善良的愿望,情感的沖動,以及權利等——這些只是我們因為缺少遠見性眼光時為自己尋找出來的解脫性詞語罷了。你瞧那邊。”他指了指太平洋平靜而又蔚藍的海面。海波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景色迷人。“這個景色与你住的荒地迥然不同。這是孕育生命的地方,這是未來希望的所在地。我們來自大海,我們的未來存在于大海。”
  “我生活的沙漠之地并不像它看上去那樣沒有生命,”她說,“我們從沙漠那里得到能源,得到我們需要的能源,得到我們必不可少的能源。”
  “那是最低等級的一种能源——熱量。你們必須聚集熱量,再把它轉換成電力。這可要浪費掉不少東西。”
  “像所有其他能量一樣,我們設法提取的能量也來自太陽。”
  “并不是所有的能量都來自太陽。”他說。這時,一股清風從海面吹來,卷走了原先圍繞在他們四周的臭腥味和机油廢气味。“我不會讓你与我一起去的。當然,你可以叫人盯著我,但我勸你別那么做。你到底要什么樣的結果呢?是你沙漠的昔日回憶,還是我海洋的未來希望?”
  她緩慢地搖了搖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我不能答應你我會怎么做。”
  “我也不能向你作任何承諾。”說完,他迅疾地离開碼頭,朝公路走去。他要尋找碼頭附近最近的公共交通站,而她則不知所措地站在碼頭的盡頭,望著他大步流星地遠去。
  乘坐渡船對約翰遜來說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調劑。自開始尋找史蒂夫之后,約翰遜一直處于急迫的心情之中,現在渡船載著他行走,倒也為他提供了一次喘气的机會。他不能催船快馬加鞭。因此,這段時間,他似乎存在于時間之外,一下子靜止下來,如同照片上那個身穿网球服、滿臉微笑的年輕小伙子一樣,暫時“定格”在一瞬間。在從圣·彼得羅海灣到圣卡塔利娜島的路上,約翰遜饒有興趣地望著藍色海水下船槳打出的弧形曲線,只見它們繞著旋轉,濺出陣陣白花,像是在嬉戲玩耍。約翰遜抬頭向前遠眺,看見太平洋平靜的藍色海面無限地向前延伸,伸向世界的另一頂端。
  約翰遜認真地注視著大海,像是從來沒看見過變幻多端的大海,或者是從來沒看見過生活在大海里的海洋動物似的。小魚飛快地游來游去,當吃它們的大魚追逐它們時,這些小魚即刻轉身游走。剎那之間,約翰遜原先看到的黑色魚身,突然變成一道銀色,划一條弧線便不見了。向前望去,約翰遜在地平線遠處看見成群鯨魚的灰色背脊,其形狀之大令約翰遜感到難以置信。這時,一陣帶著海水咸味的微風扑面吹來,掀起了他的縷縷頭發,也掀起了他衣服的衣角。在和風吹拂下,他望著大海微笑了。
  船只抵達阿瓦隆島后,約翰遜見船系好纜繩便离開渡船上岸。
  渡船這類游玩性質的業務,30年代大危机時,是首當其沖被迫停業的水上運輸業務。現在,它又恢复其繁忙的業務。約翰遜离開渡船時,沒几個人与他一起下船。約翰遜沒顧他們,只是忙著去辦自己的事。他在船泊處盡頭的一個小攤上租了一輛自行車,沿著茂密樹林的丘陵主干道,蹬起雙腿,飛快地騎起來。當丘陵過于陡峭無法騎時,他就下車,推著自行車走過去。到達丘陵的最高點時,他在那里停頓了一下。站在這個最高點上,約翰遜可以看到一座大山峰矗立在他的右邊,而在他的正前方,浩瀚的太平洋盡展眼前,像是重新燃起希望之火似的。約翰遜隨后從丘陵高處飛快騎車下山,騎過一個名叫“中牧場”的地方,最后沿著西岸徑直一路朝下騎。西岸處樹木疏密有致,從樹与樹之間的空隙,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碧波蕩漾的藍色洋面。
  在圣卡塔利娜港不遠的地方,約翰遜停了下來,把自行車推到路邊,放在几棵樹的后面,然后沿著一條勉強辨認得出的小徑朝山上走去。他穿過林帶,一直走到一個樹木漸漸稀疏的地方。在這里,他看到不遠處有一塊小空地,空地當中是一間小屋。約翰遜站在那儿不動,先是听到一個孩子歡快的聲音,然后听到一個男人深沉的聲音。接著,約翰遜吃惊地听到第三個、第四個聲音。之后,便听到孩子的一串笑聲和一個男人的會心歡笑。
  約翰遜慢慢向前移動,穿過最后几棵樹,走到空地前一個土堆處。從這里,他可以看到小屋的門廊。一個小孩坐在門廊的邊沿,她的頭發短而黑,眼睛藍而活潑。她身穿一件編織的紅色貼身衣,和一條髒兮兮的牛仔褲。她光著腳,兩手在膝蓋之間狂喜地搓來搓去。她入神地注視著一個頭發稀少的年輕小伙子手上耍弄的手指木偶玩具。
  這個年輕小伙子用沙啞的嗓子吟唱道:
  
  今天我釀酒,明天我烤餅;
  高高興興地唱歌和跳舞。
  明天寶寶就來到,
  那女人別想猜出我的名字……

  小女孩歡天喜地地接著這儿歌大聲叫道:“朗姆佩爾斯蒂爾斯特金1是我的名。”
  
  1 系德國民間故事中的侏儒妖怪,為救王子的新娘同意把亞麻紡成金子,條件是得到新娘的第一個孩子,除非其名字為新娘猜中。結果新娘猜中其名,妖怪就自殺了。

  年輕小伙子跟著小女孩開怀大笑。他笑個不停,直到看見約翰遜才猛然停下。年輕人迅速把手伸到身后去拿什么東西。他手指上的一只只小木偶順勢一個個地掉了下來。小女孩也不笑了,雙眼盯著約翰遜看。安靜下來后,小女孩的臉蛋看上去酷似愛倫·麥克拉莉,她的眼睛和那年輕人的眼睛一樣藍,她的身上也洋溢著那年輕人的沖動性气質。
  “喂,你們好。”約翰遜邊說邊朝前面慢慢移動腳步。他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像是在野獸群中走動似的,不敢有任何差錯,以免使野獸受惊之后,或者群起逃跑,或者聯合對他進攻。
  “別對我講,你是到這里來抄表的,”坐在門坎上的年輕小伙子對約翰遜說,“也不要講,你是搞錯方向才走到這里來的。”
  約翰遜這時已走到空地的中央。他鎮定了一下自己,慢慢坐了下來。他的身后是藍色的海洋。蔚藍色的洋面閃閃發亮。它的藍色比天空還湛藍、還鮮亮。從約翰遜坐著的地方向海面眺望,雙眼穿過樹林間隙仍可看到湛藍海水的亮光。然而,約翰遜沒有心思欣賞。他盤腿坐在土堆上,全然不管灰土是否弄髒他的衣服。他對年輕人說,“不,我不是毫無目的來到這里的。我到這里來是想与你談談,史蒂夫·韋伯斯特。”
  韋伯斯特把他的右手從身后放到前面,只見上面拿著一把左輪手槍。他把槍柄擱在膝蓋上,槍口朝著約翰遜的方向。“如果你是從我妻子那儿來的話,你最好告訴她別來管我我和謝莉,不然的話,她會后悔的。”韋伯斯特的聲音听上去很刺耳,叫人難受。小女孩見了這情景開始在他旁邊緊張不安起來,先是瞧瞧她父親的臉,接著低頭看了看他手上的槍,然后朝約翰遜看了一眼。
  “我在來這里之前已与你前妻談過了,”約翰遜說,“但我并不僅為她而來。我來這里既是為了她,也是為了你,但更主要的是為了謝莉。”
  “別跟我瞎扯。”韋伯斯特說,并把槍放端正。
  “你這樣做把你女儿嚇坏了。”約翰遜對他說。
  “你來之前,她一點也沒有受惊害怕。”韋伯斯特說。
  “我現在明白了,你們父女倆呆在一起很快活。”約翰遜說。他說著把手伸展出來,像是要用手掌稱一下太陽光線的重量似的。“但這种情形能持續多久?警察當局還需多久就能找到你們?”
  韋伯斯特舉著那可怕的手槍在空中舞動了几下,好像已忘了手上還拿著槍。“那無關緊要。也許,他們明天就找到我們,也許永遠找不到我們。我們現在很快活。我們倆人在一起。以后隨便發生什么都不會改變這一點。”
  約翰遜接著他的話說:“假設這种局面永遠持續下去的話,但你總不能永遠讓一個小女孩与她的父親在樹林里的小屋中玩游戲吧?那樣的話,謝莉將無法上學讀書,無法結交朋友。你要自己的女儿這樣長大嗎?”
  “一個男子漢必須做他認為是正确的事情,”韋伯斯特固執地說,“對我們任何人來說,現在是我們唯一擁有的東西。下個月、明年,其他的事情可能會發生,它門也許會是好的,也許會是坏的——人們總不能為這不确定的未來而生活吧。沒人知道將來會發生什么。”
  此刻,約翰遜的嘴唇收緊了,但韋伯斯特似乎沒注意到這一點。
  “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找到我,”韋伯斯特說,不過他很快又把雙眼緊緊地盯著約翰遜,“你是個例外。”說著,他注意到了自己手上的槍,于是有意地把它朝約翰遜瞄准。“只有你一個人知道我們在這里。”他重复了他的意思。
  小女孩這時開始哭了起來。
  “那不會把事情給弄糟嗎?”約翰遜問道,“你難道要讓謝莉看著我被她爸爸開槍打死嗎?”
  “這倒是的,”韋伯斯特說,“跑到小屋里去,謝莉。”他說,但兩只眼睛仍盯著約翰遜。小女孩不動。“快,听話,跑到小屋里去。”小女孩哭得更凶了。“你看看,你在逼我做什么事情啊!”他對約翰遜抱怨說。
  約翰遜把雙手放進土堆里,做出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我對你沒有威脅,所以,你把我打死也幫不了你什么忙。既然我能找到你,那么,其他人也能做到這一點。不管怎么樣,你不可能在這里待得很久。你會需要食品、衣服和書籍。何況,這里住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的消息終將會傳出去。你到時候不得不搬家,而你一搬動住地,警察就會發現你。這是一條絕路,史蒂夫。”
  韋伯斯特舉著槍在空中揮舞。“我永遠可以選擇另外一种結局。”
  “為你自己嗎?愛倫告訴我說,你也許會那樣做。”
  “是嗎?”韋伯斯特瞧上去對這話頗有興趣,“也許,愛倫這一次确實說對了。”
  “但這不是事情本該結束的方式,”約翰遜說,“你是個成年人,可以為自己做出任何決定,但你不該連累謝莉。她有權利生活下去,她有權利決定怎樣度過她的一生。”
  “這話倒是真的,”韋伯斯特同意約翰遜關于謝莉方面的看法。他把槍放下,重新擱在他的膝蓋上。但過了一會儿,他又舉起槍,再一次瞄准約翰遜。“但是,一個小女孩知道什么叫生命?”
  “如果你給她一次机會,她就會長大,就會有能力自己做出決定。”
  “一次机會。”韋伯斯特重复一下這四個字。他把手槍舉好,直接把它對准約翰遜。他用手指扣緊扳机。“這就是這個世界從未給予我的。這就是愛倫從未給予我的。”
  約翰遜坐在土堆上,一動不動,兩眼死死地盯著手槍那黑洞洞的槍口。
  慢慢地,韋伯斯特放在扳机上的手指開始放松。隨后,他把左輪手槍放在他身邊的門廊上,好像忘記了這是一把手槍。“不過,不應該責備你。”他說。
  “我想該責備我。”空地邊緣處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話音剛落,愛倫·麥克拉莉就從樹林中走了出來。
  看見她突然到來,韋伯斯特既吃惊又高興,“愛倫,”他說,“你真好,到這里來看我。”
  “媽媽,”謝莉說。她想站起來,跑到她母親那邊去,但韋伯斯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緊緊握住,不讓她走。
  “不要緊的,謝莉。”愛倫說。她邁著輕盈的步子朝她前夫和女儿坐著的門廊走去。她看上去不再疲倦了,因為她已經尋找到了自己的女儿。“放謝莉走。”她對韋伯斯特說。
  “絕對不可能。”他說。
  “不是讓她跟我走,”愛倫說,“讓她跟這個人走。”
  韋伯斯特抬頭朝約翰遜看了一眼。兩個人誰也沒說什么。
  “別讓謝莉卷入這事當中,”愛倫說,“這是我們倆人之間的事情,你說對嗎?”
  “也許是的。”韋伯斯特說。他那抓住謝莉手腕的手開始放松。
  小女孩自她母親出現后便停止了哭泣。現在,她的雙眼在自己的父母之間來回地掃來掃去,淚花擠滿眼眶,但她克制著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
  “我們倆人曾互相有過過失,”愛倫說,“但不能讓謝莉為此遭罪。她沒做過任何錯事。”
  “這話正确,”韋伯斯特說,“你和我——我們倆個人有過錯。好吧,就算這樣。”
  “到約翰遜先生那里去,謝莉。”愛倫說。她說話的聲音很平靜,但語气中透露出命令的口吻。
  韋伯斯特抓緊謝莉的手慢慢松開,然后他以親熱的感情推了女儿一把,讓她到約翰遜那里去。“去吧,謝莉,”他以堅決而又溫柔的語气說,“那個人會帶你去散散步。”
  約翰遜伸出雙臂等待小女孩的過來。她看了一眼她父親,然后再瞧了一眼她母親,最后轉過身朝約翰遜跑去。
  “這件事做得有良心。”愛倫說。
  “噢,我可以很講良心。”韋伯斯特說。他臉上露出了高興的笑容。這時,約翰遜滿臉慈愛,看上去很討人喜歡。
  約翰遜此刻慢慢地在空地的土堆上站了起來。他先是半身支起,然后再全身站起。
  “問題的關鍵是要知道什么叫仁慈。”韋伯斯特說。
  “我想,假如你總是把自己框在現在、目前的話,那就會成問題。”
  約翰遜攙著謝莉的手,開始一步一步地走出這一空地。
  “好啦,好啦,”韋伯斯特勸告似的說,“讓我們彼此多講仁慈。我們來到這個世上理應互相友善相待。以前,我們彼此沒有善待對方;現在,我們又相聚在一起,應該互相寬容友好。”
  約翰遜和謝莉這時已走到樹林的陰影之下。他們在樹林中穿來穿去,一步一步地遠离麥克拉莉和史蒂夫。他們的四周到處洋溢著綠色植物的香味。
  “問題是,”愛倫接著史蒂夫的話題說,“我們不知道對方講的仁慈指的是什么。你認為是仁慈的,也許對我是不仁慈的。反過來講也一樣,我認為是仁慈的,也許對你是不仁慈的。”
  約翰遜和謝莉沿著山上的小徑往下走,他們邊走邊听到從身后傳來的說話聲。
  “不要一說起來就先說我。”韋伯斯特說。
  “我沒有,”她說,“相信我,我沒有,但是,這一切都該結束了,史蒂夫。你知道,我不是一個人來這儿的。”
  “你是說你把警察帶來了。”他說。說這話時,他的聲音提高了音度。
  “我自己沒辦法找到你,”她說,“不過,警察不是我帶來的,是你自己把他們引來的。是你所做的事情把他們給引來了。別再做更傻的事情了,史蒂夫,自首去吧。”倆人后面的談話听不清楚了。然而,其他人的說話聲音開始出現,且變得越來越響,几乎像是喊叫聲了。最后,這些說話人的手從小徑邊上的灌木叢中伸出,一把抓住了約翰遜和謝莉。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你不是韋伯斯特。”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小徑的另一邊傳來:“不要緊的,小女孩,我們是警官。”
  就在警官們与約翰遜和謝莉交談時,离他們約200米遠的空地處響起一記槍聲。剎那間,整個世界像是凍結起來了——樹葉不再吹動,鳥儿不再歌唱,即使是遠處的大海也停止了她原先川流不息的流動。但一轉眼之間,一切又突然恢复原狀,四周的聲音開始響起,周圍有生命的東西開始活動。警官們急切地從約翰遜身邊穿過,快步奔向山上的那塊空地。一陣疾跑后,空中揚起陣陣塵土,謝莉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大聲哭喊起來。
  “我媽媽在哪儿?”她哭著問,“我爸爸在哪儿?”
  約翰遜緊緊地把她抱在怀里,試圖說些安慰的話。但不管他說什么,小女孩的情緒不見任何好轉,而是越來越糟糕。
  不一會儿,約翰遜听到小徑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一步一步向他們走來。
  “嗨,謝莉。”愛倫語气沉重地叫了聲女儿。
  “媽媽!”小女孩見到麥克拉莉后大聲叫道。約翰遜把謝莉放下,讓她到她媽媽那邊去。
  愛倫抱起女儿。過了一會儿,她問約翰遜:“你當時就知道會出事的,是嗎?”
  “我當時想,只要發生某种情況,就會出事。”
  “要是我不來這里的話,史蒂夫也許仍可以活著,”她說,“而要是你不在這里的話,謝莉和我也許現在已經死了。”
  “人們都做他們必須做的事情——像活躍的化學品,參加所有的化學反應。有的人通過有目的的奮斗,邁向自己的生活目標,從而實現他們的生命意義;有的人無目的地在生命之路上橫沖直撞,隨隨便便地了結自己的一生。”
  “那么你自己呢?”
  “有的人匆匆地走完人生之旅,不為別人注意。他們借助存在本身,而不是具体行動,來影響事態的進程,”約翰遜說,“我是一种催化劑,一种幫助其他東西產生反應的物質,但自己不介入進去。”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愛倫說,“但我有許多事情要感謝你。”
  “你現在打算做什么?”
  “我想先坐下來,好好思考思考。也許,史蒂夫是對的。也許,我過去确實沒給謝莉以足夠的關心。”
  “對待孩子,有的人溺愛,有的人放任,”約翰遜說,“有足夠自愛的人知道要做什么才能做好人,所以,對孩子的愛要有分寸,要有度,使他們在适度的愛中長大,學會自立。”
  “你認為我應該重新回到我的工程中去嗎?”
  “為了謝莉,你應該這么做。”
  “同時,也是為了你嗎?”
  “為所有的人。不過,這只是一种推測。”
  “你是一個奇怪的人,比爾·約翰遜。我本該問你許多問題,但我有一种感覺,無論你做出什么樣的答复,或者不做出答复,那都無關緊要。所以,我就問你一個問題。”她遲疑了一會儿,然后問道,“所有這一切都結束后,你會來看我嗎?我、我很想讓你看到我的另一面——不僅僅是一個疑慮重重、受盡困扰的母親。”
  約翰遜的臉上出現了一种痛苦的表情,但很快又消失了。“我無法來看你,”他說。
  “我理解。”
  “不,你不理解,”他說,“但必須知道這一點——我很想了解你更多一點,但我不能。”
  他站在山邊,穿過樹葉的陽光,斑斑點點地落在他的身上。与此同時,從洋面上反射出的光線,也斑點狀地投射在他的身上。他站在那里,看著她們母女倆沿著丘陵的小路往下走。她們將從小路踏上公路,然后再沿著公路去渡口坐船,最后回到她們原先居住的大陸上去。
  遠處,一只軍艦鳥在天空中獨自飛行,它在海洋一塊斑點處的上空兜圈飛翔,轉過來轉過去,一圈接一圈地盤旋不停,但結果什么也沒發現。
  租用的房間,僅靠窗外一盞陳舊的霓虹燈一閃一閃來照亮。約翰遜坐在一張木桌前,上面放著一架盒式錄音机。他用手按了一下這架放在他面前的錄音机,然后對著它說了下面這席話:
  “你的名字叫比爾·約翰遜,”他說,“你剛使一個小女孩回到她母親的身邊。這位小女孩長大后將會使熱核發電机更趨完善,但你不會記住這事。你可能會在報紙上找到一條有關小女孩已被找到的簡短報道,但報紙不會提及你在尋找女孩過程中所起的作用。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釋……”
  他講好這些話后,靜坐了几分鐘,盒式錄音机仍繼續“嘶嘶”地走著磁帶,直到他想起來,才趨身按下那個標明“停下”的鍵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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