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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5年的那個夏天,推銷員在烈日之下毫不疲倦地穿過內布拉斯加州和依阿華州。他開著一輛1953年制造的水星汽車,這車已經跑了七万多英里了,汽門總是絲絲亂響,他個子很高大,但看上去仍像個中西部男孩;1955年夏天,格萊克·斯蒂爾森才二十二歲,四個月前,他在奧馬哈市的刷房生意破產了。
  汽車的行李箱和后座裝滿了紙箱,紙箱里全是書,大部分是(圣經)。這些(圣經》的形狀和大小各不相同,有帶十六張彩色插圖的版本,售价1.69美元,裝訂用的膠水很好,至少十個月內不會散架;還有只賣六十五美分的袋裝書版,沒有彩色插圖,但我主耶穌的話都印成紅色的,很醒目;另外還有豪華本,售价19.95美元,是用白色的人造革裝訂的,封面上可以燙金印上收藏者的名字,有二十四幅彩色插圖,中間留有空白,可以寫下出生,結婚和埋葬的時間,這坤豪華本兩年來一直沒賣出去過,另外,還有一紙箱平裝書,書名叫(美國的真理之路:共產主義——猶太人反對美國的陰謀》。
  格萊克把車拐進一棟農舍灰扑扑的私用車道上,這農舍看上去已被人廢棄了——窗帘拉上了,谷倉門關著——但你只有試一下才能确定。自從兩年前格萊克·斯蒂爾森和他母親從俄克拉荷馬搬到奧馬哈后,他一直信守這一格言。刷房生意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業,但他需要暫時离開耶穌一會儿,這雖然有點儿讀神,但可以原諒。但現在他又回來了——雖然不是回到祭壇上。另外,不用裝神弄鬼了,也讓他覺得很輕松。
  他打開車門,下了車,這時,從谷倉里躥出一條大狗,它的耳朵向后耷拉著,沖著他吼叫。“你好,狗儿/格萊克用他低沉,悅耳,富于魅力的聲音說——這聲音已經是一個經過訓練的演說家的聲音了,雖然他才二十二歲。
  狗儿并不理睬他富于魅力的聲音,繼續向前跑來,想要把推銷員當午餐吃掉。格萊克又坐回到汽車內,關上門,按了兩次喇叭,汗珠從他臉上滾落下來,把他的白色亞麻套裝染成了黑灰色,他的背上也冒了汗,他又按了一次喇叭,但沒有人出來答應。那些鄉下佬一走是開著車進城了。
  格萊克微微一笑。
  他沒有把車開出私用車道,相反,他探身從身后拿出一個噴霧器——只是這個噴霧器里裝的是氨水。
  格萊克拔掉蓋子,又從車里走出來,得意洋洋地笑著,本來是蹲著的狗馬上又站起來,一邊吼叫一邊向他沖來。
  格萊克繼續微笑著。“很好,狗儿,”他用悅耳,富于魅力的聲音說。“你盡管走過來,過來你就會得到它。”他痛恨這些丑陋的鄉下狗,這些狗在寬大的庭院里跑來跑去,傲慢之极,你可以猜到它們的主人也一樣傲慢。
  “操他媽的鄉巴佬,”他低聲說,仍然微笑著,“過來,狗儿。”
  狗來了。它微微俯下身,准備扑向他。谷倉里,一頭牛在眸陣地叫,風輕輕吹過玉米地。當狗扑過來的時候,格萊克的微笑變成了冷酷的獰笑。他一按噴嘴,把刺人的氨水直接噴進狗的眼睛和鼻子。
  它憤怒的咆哮立即變成短促。痛苦的嗷叫,隨著氨水的進一步腐蝕,這曝叫又變成了哀鳴。它馬上搖尾乞怜,看家狗變成了一條被打敗的雜种狗。
  格萊克·斯蒂爾森的臉陰沉下來,眼睛眯成難看的兩條縫。他迅速走向前去,對著狗的腰狠狠地飛起一腳。狗發出一聲悲慘的尖叫,由于疼痛和恐懼,它沒有逃向谷倉,而是轉過身向導致它痛苦的人發起了進攻,這就注定了它的毀滅。
  它吼叫一聲,猛扑上來,一口咬住格萊克白色亞麻褲的右褲腳,撕開了褲子。
  “你這狗雜种!”他又惊又怒地喊道,又飛起一腳,把狗踢得在塵土中打滾。他又赶過去,一邊喊一邊踢,狗的眼睛流著淚,鼻子疼痛難忍,一條肋骨斷了,另一根也裂開了,這時它才意識到這個瘋子的危險,但已經太晚了。
  格萊克·斯蒂爾森追著它穿過灰扑扑的庭院,气喘吁吁地喊著,汗水從他面頰上滾落。狗被他踢得尖叫不止,几乎爬不動了,身上五,六處都在流著血,它快死了。
  “你不應該咬我,”格萊克低聲說。“听到了嗎?你不應該咬我,你這條臭狗,沒有人敢惹我,听到了嗎?沒有人。”他用血跡斑斑的鞋尖又踢了狗一下,但狗只發出一聲低低的,嘶啞的叫聲,讓他很不滿意。格萊克的頭很疼,這是因為在炎熱的太陽下追赶狗引起的,最好別昏過去。
  他閉上眼睛,急促地呼吸著,汗水像眼淚一樣從他臉上滾落,被打斷肋骨的狗在他腳邊慢慢死去。五顏六色的光點隨著他心跳的節奏,從他眼瞼后面飄過。
  他的頭很疼。
  有時,他怀疑自己會不會發瘋。就像現在一樣,他本來只想用噴霧器里的氨水噴一下狗,把它赶口谷倉,這樣他就能把自己的名片插到紗門的門縫里,以后再回來推銷。現在你瞧,事情弄得一塌糊涂。現在他根本不能再留下名片了。
  他睜開眼睛,狗躺在他的腳邊,急促地喘著气,汗水滴滴答答地從它的鼻子往下流。格萊克低頭看時,狗謙卑地舔舔他的鞋,好像承認它被打敗了,然后安靜地死去。
  “你不該撕我的褲子,”他對它說。“這褲子花了我五塊錢,你這條臭狗。”
  他必須赶緊离開這里,如果那個鄉下佬克萊姆和他的妻子以及六個孩子從鎮上回來,看到推銷員打死了他們的狗,那可不妙了。他會被解雇的,公司可不雇用打死基督徒養的狗的推銷員。
  格萊克神經質地咯咯笑著回到汽車邊,鑽進汽車,迅速把車倒著開出私用車道。他向東開上了一條土路,這條路筆直地穿過玉米地。他把車速開到每小時六十五英里,在汽車后面揚起一大片塵土。
  他不想被解雇,至少現在不想。他賺了很多錢——除了公司給他的之外,他自己還在悄悄地賺錢,他干得很不錯,另外,四處旅行可以遇到很多人……很多姑娘。這是一种很好的生活,只是一一一一
  只是他并不滿足。
  他繼續開著車,頭在咚咚地跳。不,他就是不滿足,他覺得他應該干大事,而不只是開著車在中西部賣《圣經》和偷偷摸摸賺點儿小外快。他覺得他天生是要干……干——惊天動地的事業的。
  對,的确是這樣的,几個星期前,他和某個姑娘在谷倉的干草堆上搞。這姑娘的父母開車到集市賣雞去了,她主動挑逗他,問他要不要喝一杯檸檬汁,接下來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當他們完事后,她說跟他搞就像跟一個牧師搞一樣,他打了她一個耳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他打了她耳光后就离開了。
  啊,不是這樣的。
  實際上,他打了她三,四個耳光,一直打到她哭著喊救命,然后他不得不施展全身解數來安慰她。那時他的頭也很疼,眼前直冒金星。他努力使自己相信這是由于干草堆太悶熱了才引發了頭疼,但其實并不是悶熱導致頭疼的,而是某种陰暗瘋狂的情緒造成的,當狗撕開他的褲子時他就感到了這种情緒。
  “我沒有發瘋。”他在汽車中大聲說,迅速搖下車窗,讓夏天的熱气和塵土味,玉米味以及肥料味吹了進來。他打開收音机,聲音放得很大,听著帕蒂·佩杰的歌,他的頭疼減輕了一點儿。
  這其實是控制自己情緒的問題——也是保持自己的工作記錄完美羌暇的問題。如果你做到這兩點,就不會頭疼了。他在這兩方面做得都越來越好,他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經常夢見他父親,在夢中,他父親歪戴著帽,沖他吼道,“你是個廢物,小崽子!你他媽的是個廢物!”
  他不常做這种夢了,因為夢是錯誤的,他再不是個小患子了,對,他曾經又瘦又小又多病,但現在他長大了,他在照顧他的母親一一一
  他的父親死了,他的父親看不到了。他不能讓他父親認錯,因為他在一次油井爆炸中死了,有那么一次,格萊克想把他從墳墓中挖出來,對著他腐爛的臉喊道:“你錯了,爸爸,你說我的話錯了!”然后狠狠地踢他一腳,就像——
  就像他踢那條狗一一樣。
  頭疼好些了。
  “我沒有發瘋。”在嘈雜的音樂聲中他又低聲說道,他母親經常告訴他,他是注定要干大事的人,格萊克對此深信不疑。問題是要控制那种事情——像打姑娘耳光或踢狗——的發生,并使他的工作記錄完美無瑕。
  他确信,當時机成熟時,他是會干出一番大事業的。
  他又想起了那條狗,臉上露出了猙獰的微笑。
  他會干出一番惊天動地的事業的。當然,還需要几年的時間努力,但他還年輕,不用著急。他相信自己最終會成功的。
  上帝保佑那些阻礙他的人吧。
  格萊克把一條晒得黑黑的胳膊搭在車窗上,隨著收音机吹著口哨,他一踩油門,把車加速到每小時七十英里,穿過依阿華的農田,飛快地向未來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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