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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有兩樣東西給莎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玩命運輪的好運气和那個假面具。但是,几年后,隨著時光的流逝,她常常想起的卻是那個假面具——在此之前,她根本不敢回想那個可怕的夜晚。
  他住在克利維斯·米爾斯鎮的一間公寓。莎拉到那里時七點四十五,她把車停在拐角,按了門鈴進了大門。今天晚上他們開她的車,因為約翰尼的汽車的軸承坏了,送去修理了,約翰尼在電話上告訴她,修車要花很多錢,然后爆發出一陣典型的約翰尼·史密斯式大笑。如果莎拉的小汽車坏了,她一定會哭的。
  莎拉穿過走廊向樓梯走去,經過挂在那里的一塊公告牌。上面釘著一張張廣告,出售摩托車,音響配件,打字設備,還有想搭車去堪薩斯或加利福尼亞的人的告示,以及開車去佛羅里達的人招請搭車者以共同負擔汽油費的告示。但今天晚上公告牌主要被一張大布告占据了,這張大布告上畫了一個緊握的拳頭,背景是紅色的火焰,市告上寫著“罷課”兩個字,時間是1970年10
  約翰尼的房子在二層,他稱之為閣樓,你可以穿著晚禮服站在那儿,手里拿著一杯葡萄酒,俯看下面熱鬧非凡的鎮中心:匆匆忙忙的行人。喧鬧的出租汽車,以及閃爍的霓虹燈。城市里几乎有七千間公寓,這是其中之一。
  克利維斯·米爾斯鎮實際上就是一條大街,十字路口安著紅綠燈,沿街有二十几家商店,還有一家小皮鞋厂。像大多數奧羅諾市周圍的小鎮一樣,因為緬因州立大學就在奧羅諾市,所以這個鎮真正的產業就是提供學生消費品——啤酒。葡萄酒。汽油。搖滾樂,快餐食品,麻醉藥,日用雜貨。房子和電影。電影院叫“陰涼”,學校開學期間,它放映藝術影片和四十年代的怀舊片,暑假它就放映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西部片。
  約翰尼和莎拉畢業一年多,兩人都在克利維斯·米爾斯中學教書,這是很少几所沒有被兼并到大社區的中學之一。大學教員和學生把克利維斯鎮當成他們的臥室,鎮里的稅收令人羡慕。鎮中心有一座嶄新的傳媒大樓,小鎮居民可能很不喜歡大學生的尖刻語言和他們為結束戰爭而舉行的游行示威,以及他們干涉小鎮事務的行為,但小鎮居民從不拒絕大學教師和學生每年所交的房屋稅。
  莎拉敲敲他的門,約翰尼的聲音低沉得讓人奇怪,這聲音喊道:“門開著,莎拉!”
  她皺皺眉,推開房門。約翰尼的房間一片漆黑,只有遠處街上黃色交通燈的一閃一閃。家具上全是黑色的陰影。
  “約翰尼……”
  她怀疑是不是保險絲燒了,試著向前邁出一步——突然,一帳可怕的臉浮現在她的面前,可怕得像在惡夢中見到的。它閃著幽靈似的綠光。一只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惊恐地凝視著她,另一一只眼睛邪惡地眯成一條縫。睜著眼睛的左半邊臉似乎很正常。們右半邊則是一個皺成一團的恐怖的臉,咧著厚厚的嘴唇,露出殘缺不全的牙齒,那牙齒也在閃著綠光。
  莎拉低低地尖叫一聲,踉蹌著向后退了一步。這時。燈亮了,黑暗的地獄消失了,眼前還是約翰尼的公寓,牆上是尼克松為舊汽車做廣告的招貼畫,地上是約翰尼母親手織的地毯,蜡燭盒里放著葡萄酒瓶。那張臉不再閃光了,她看到那只不過是廉价商店出售的万圣節假面具。約翰尼的藍眼睛正透過假面具的眼窩向她一眨一眨的。
  他取下面具,沖她親切地微微一笑,他穿著退色的牛仔褲和一件棕色的毛衣。
  “万圣節快樂,莎拉。”他說。
  她的心仍在狂跳,他把她嚇坏了。“很有意思。”她說,轉身就走。她不喜歡這么被人嚇唬。
  他在門口赶上她:“嘿……我很抱歉。”
  “你應該抱歉。”她冷冷地看著他——或者說試圖冷冷地看著他。她已經不生气了,你很難真的對約翰尼生气,不管她是否愛他——對此她正在苦苦思考——她都不可能長久地對他生气,或憎恨他,她怀疑是否真有人不喜歡約翰尼·史密斯,這一念頭是如此荒謬,她不由得笑起來。
  “啊,很好。哥儿們,我以為你要不理我了呢。”
  “我不是什么哥儿們。”
  他打量著她:“我已經注意到了。”
  她穿著一件笨重的仿烷熊皮上衣,他這种天真的挑逗又讓她笑起來:“穿著這种衣服,你什么也看不到的。”
  “噢,對,我能看到。”他說,一只胳膊摟住她,開始親吻她,開始她沒有做出回應,當然很快就有了。
  “對不起,我嚇著你了,”他說,用他自己的鼻子友好地碰碰她的鼻子,然后松開手。他舉起假面具,“我把你嚇了一跳。星期五我要戴著它上課。”“噢,約翰尼,這可是違背校紀的。”
  “我會想法蒙混過去的。”他咧嘴一笑說。天知道,他會的。
  她每天上課都戴著女學究式的大眼鏡,頭發一絲不苟地梳成一個發舍。她的裙子剛剛過膝蓋,而那時大多數姑娘的裙子都只不過剛遮住內褲而已(我的腿比她們的更漂亮,莎拉恨恨地想)。她堅持按字母順序給學生排座,這樣一般能把那些調皮學生分開。對于不服教管的學生,她毫不留情地把他們送到校長助理那里,她的理由是:既然他一年比她多拿五百塊,那他就該來管學生,但是,她總是不斷地和校紀校規發生沖突。更使她不安的是,她開始感覺到每個新教師都要受到某种學校集体意識的審視,而對她的審視結果并不讓她樂觀。
  從表面上看,約翰尼完全不像個好老師。他總是有點儿恍恍惚惚地從一個班走到另一個班,由于課間跟人聊天,上課經常遲到。他讓學生愛坐哪儿就坐哪儿,所以同一個座位每天坐的都是一個不同的學生(班里的調皮學生總是坐到教室的后排)。這樣莎拉直到三月份才能記住他們的名字,而約翰尼似乎早已經記住了。
  他個子很高,有點儿駝背,孩子稱他為“弗蘭肯斯但”。約翰尼一點儿也不生气,反而似乎很喜歡這個綽號。但他上課時學生是最安靜的,很少有逃課的(莎拉上課時總有學生逃課)。他在學校似乎很有人緣,是那种學校引以為驕傲的老師。她就不是,有時候想到個中原因,她差點儿气瘋了。
  “我們出發前你想不想喝杯啤酒?或來杯葡萄酒?”
  “不要,但我希望你帶夠錢,”她說,抓住他的胳膊,決定不再生气了,“我總是吃至少三個熱狗,特別當那是本年最后一次鄉村博覽會時。”他們要去克利維斯·米爾斯鎮以北二十英里的艾斯帝鎮,那個鎮宣稱它舉辦的這次鄉村博覽會是本年的最后一次。這鄉村博覽會將在星期五晚上的万圣節結束。
  “考慮到星期五是發工資的日子,我會滿足你的。我有八塊錢。”
  “噢……我的天哪……”莎拉翻著眼睛說,“我就知道如果我保持純洁,總有一天會遇到一個大款的。”
  他微笑著點點頭:“咱們這些拉皮條的可賺錢了,寶貝。現在讓我穿上上衣,我們就走吧。”
  她心花怒放地看著他,一個聲音又在她大腦中響起來,這聲音在她淋浴、備課,讀書或做飯時常常響起,就像電視上三十秒鐘的公益廣告。他是個非常好的男人,親切、風趣,他永遠不會折磨你。但這就是愛嗎?我的意思是說,這就是全部嗎?連你學自行車也必須摔几次跤,擦破膝蓋。這應該稱之為社交禮儀,只是件微不足道的事。
  “我要上廁所。”他沖她喊道。
  “好吧。”她微微一笑。約翰尼屬于那种不斷提到自己生理需要的人——天知道為什么。
  她走到窗戶邊,望著下面的大街,大學生們正在把車開到“奧麥克”邊的停車場,“奧麥克”是人們常去的出售比薩餅和啤酒的餐館。她突然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那些孩子中的一員,把這些混亂的思緒扔到腦后。大學是很安全的,那是一片世外桃源,其中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一個不愿長大的勇敢少年。總有一個尼克松或阿格紐扮演胡克船長的角色。
  她是在九月開始上課時遇到約翰尼的,但她以前也見過他。約翰尼和她以前的男朋友丹毫無相同之處,丹長得英俊瀟洒,能言善辯,有些尖刻,喜歡喝酒,是個熱情奔放的情人,他喝醉時會變得非常殘酷,她記得那天晚上在班戈爾一家酒吧發生的事。坐在他們旁邊飯桌上的一個男人為橄欖球比賽的事跟丹開玩笑,丹間他是不是想挨揍,那個男人道了歉,但丹并不想要道歉,他想打架,他開始辱罵和那個男人一起的女人。莎拉抓住丹的手,要他住口。丹甩開她的手,用他的灰眼睛冷冷地盯著她,嚇得她說不出話來。最后,丹和那個男人走到外面,丹把那人痛打了一頓,打得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尖叫起來,莎拉以前從沒听到過一個男人尖叫——她永遠不想再听到。他們不得不赶緊离開,因為酒吧服務員看到他們在于什么,打電話叫警察了。那天晚上她很想一個人回家,但酒吧离學校有十二英里,公共汽車六點就停開了,而她又不敢搭便車。
  回去的路上,丹一言不發。他臉上被抓了一道,但只有這一道。他們回到她宿舍,她告訴他,她再也不想見他了。“隨你的便,寶貝。”他滿不在乎地說,這种態度令她心寒。酒吧事件后他第二次打電話找她時,她又跟他出去了。她內心深處為此而痛恨自己。
  這种關系持續了整整一學期。她既害怕他,又迷戀他,他是她第一位真正的情入,甚至到現在,差兩天就是1970年的万圣節了,他仍是她惟一的真正情人。她和約翰尼沒有上過床。
  丹在床上很不錯。他只是利用她,但他在床上的确很不錯。他不肯采取任何避孕措施,于是她不得不去學校醫院,結結巴巴地說她痛經,從那里開些避孕藥。在性生活上,丹一直占上風她和他一起達到性高潮的次數不多,但他的粗暴本身有時會使她達到性高潮,在這种關系結束前的几個星期,她開始感到一個成熟女人對性的渴求,這种欲望令人尷尬地和其它感情交織在一起:對丹和她自己的厭惡,對建立在屈辱之上性關系的怀疑,以及因為自己無法中斷這种關系而產生的對自己的蔑視。
  今年年初,這种關系突然結束了。他退學了,“你要去哪儿?”她坐在他室友的床上,看著他把東西扔進兩個箱子中,怯生生地問。她想要問其它更私人的問題。你會住在周圍嗎?你會找個工作嗎?你會上夜校嗎?你的計划中有我的位置嗎?最后這個問題是她無法問的,因為任何回答她都無法接受,他的回答讓她大吃一惊。
  “大概去越南。”
  “什么?”
  他伸手到書架中翻出一封信,扔給她。這是一封來自班戈爾征兵中心的信:命令他去報到進行体檢。
  “你不能躲開嗎?”
  “我不知道,也許可以。”他點著一根香煙,“我并不想躲開。”
  她盯著他,大吃一惊。
  “我厭倦了現在的生活:讀大學。找工作然后再結婚。我知道你想跟我結婚,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我也知道,我們倆不合适,莎拉。”
  她的問題都得到了回答,于是她逃走了,而且以后再也沒見過他。她見過他的室友几次,這位室友從一月到七月收到過三封丹的來信。丹應征入伍,被送到南方某地進行基本訓練,那是這位室支最后一次听到丹的消息,也是莎拉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情況。
  起初她以為她會一切如常的。人們在半夜之后從汽車收音机中听到的那些憂傷的失戀歌曲對她并不适用,她并沒有借酒澆愁,痛哭流涕。她沒有因為失戀而又赶緊再找個男人,或去酒吧鬼混。那年春天的大部分晚上,她都在宿舍里安靜地讀書。這是一种解脫而不是痛苦。
  上個月在一次舞會上她偶然遇到約翰尼,只是在這以后,她才意識到她大學的最后一個學期是多么的空虛,那种空虛是你身在其中時意識不到的。
  回想起來,正是那种空虛嚇坏了她,使她喘不過气。整整八個月,她租了間公寓,除了找工作和讀廉价小說外,什么都沒干。她起床,吃早飯,出去上課或應聘,再回到家,吃飯,打個盹(有時這個吨長到四個小時),再吃飯,讀書讀到十一點三十分左右,困了,就上床睡覺。在那段時間內,她從沒思考過。生活變成了例行公事。有時候,她腹股間有一种騷動,一些女小說家稱之為”不滿足的騷動”,這時她要么沖個冷水浴,要么采用灌洗療法。灌洗療法會有些疼,卻給了她一种痛苦的滿足。
  那段時間,她常常慶幸自己的成熟,慶幸自己能對丹一笑置之。后來,她意識到自己那八個月其實一直在想丹。她沒有注意到,那八個月全國發生了大規模的動亂。游行示威,戴著防暴頭盔和防毒面具的警察,阿格紐對報紙日益加劇的攻擊,肯特州的槍擊事件,黑人和激進的种族團体在街頭的暴力沖突,所有這一切都由電視做了報道。莎拉完全龜縮在個人的小天地里,慶幸自己擺脫了丹,慶幸自己得到了解脫。
  這時她開始到克利維斯·米爾斯中學教書,這對她來說是個很大的變化:經過十六年的學生生涯后,她自己走上了講台,另外,是在舞會上遇見了約翰尼·史密斯,她意識到他看她時的樣子,不是色迷迷的,而是一种很健康的欣賞眼光。
  他請她去看電影《公尼凱恩》,她答應了。他們一一起玩得很開心,她想:這沒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她很喜歡晚上分手時他吻她,心想:他可不是個清教徒。他的喋喋不休讓她大笑不止,于是她想,他長大后會成為一個喜劇演員的。
  那天晚上看完電影回到她的公寓,莎拉坐在臥室看電視。上的午夜電影,貝蒂。戴維斯在電影中扮演一個輕浮的職業婦女。這時,她對約翰尼的看法又回到她的大腦中,她嘴里咬著苹果愣住了,對自己的不公平感到震惊。
  一一個沉默了大半年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這聲音与其說是良心,不如說是反省:你真正的意思是,他和丹完全不同。是嗎?
  是!她安慰自己道,現在已不只是震惊了。我根本沒有想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聲音回答說:尿布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丹昨天才离去。
  她突然意識到她深夜一個人坐在公寓,吃著苹果,看著電視上一部她毫不感興趣的電影,只因為這樣做可以避免思考,當你所思考的只不過是你自己和你失去的愛時,這种思考真是太討厭了
  非常令人震惊。
  她放聲痛哭起來。
  約翰尼第二次和第三次約她時,她也跟他出去了,這表明了她的變化。她不能說這些是約會,因為它們的确不是。她是個聰明,漂亮的姑娘,和丹斷絕關系后,有很多人請她出去,她惟一接受的一次就是和丹的室友出去吃漢堡,她現在意識到,她之所以跟他出去、是因為想從這可怜的家伙嘴里套出有關丹的消息。
  畢業后,她大多數大學女友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貝蒂·海克曼參加和平工作團去非洲了,讓她富有的雙親大吃一惊。莎拉有時想知道,烏干達人會對貝蒂雪白的皮膚。淡金黃色的頭發以及冷艷的容貌作何感想。丹尼·斯達絲在休斯頓讀研究生,拉塞爾·朱戈絲和她的男朋友結了婚,目前在馬薩諸塞州西部的某個地方怀孕了。
  莎拉有點儿惊訝地承認,約翰尼·史密斯是她很長一段時間內結識的第一位新朋友——她在中學可是一位很受歡迎的小姐。她和克利維斯中學的許多老師出去過,這只是為了禮貌。其中之一是數學老師戈納·賽德克,但他是非常乏味的人。另一個是喬治·羅德斯,他第一次出去就試圖和她發生關系,她打了他一個耳光,第二天他們在走廊相遇時,他居然還有膽子沖她擠眉弄眼。
  但約翰尼則很風趣,也很好相處。他對她也的确很有性吸引力,只是有多強烈她目前還說不准。上星期五他們參加完十月教師集會后,他邀請她去他公寓吃一頓自己做的通心粉:,在慢慢煮調味汁的時候,他沖到角落拿出兩瓶葡萄酒,這是約翰尼的風格,就像他喜歡提自己的生理需要一樣。
  吃完飯后,他們一起看電視,然后又發展到抱在一起親吻,如果不是他的兩個朋友打扰的話,天知道會發展到哪一步。這兩個朋友是大學講師,拿著一份論學院自由的文章要約翰尼讀讀,談談他的看法。他照辦了,但是顯然很勉強。她注意到了這一點,暗地里很高興,她也很高興自己腹股間的騷動,那天晚上,她沒有用灌洗法消滅這种騷動。
  她從窗戶邊走開,來到他放假面具的沙發旁。
  “万圣節快樂。”她咕嗜道,笑起來。
  “你說什么?”約翰尼喊道。
  “我說如果你還不快出來,我就要一個人去了。”
  “馬上就好。”
  “快點!”
  她用一個指頭摸摸杰克爾——海德假面具,左半邊是和气的杰克爾醫生,右半邊是邪惡的,非人的海德。到感恩節時我們會發展到哪一步?她想知道。或到圣誕節時會怎么樣呢?
  這想法使她興奮地打了個冷戰。
  她喜歡他。他是個极其平凡而甜蜜的男人。
  她再次低頭看著假面具,可怕的海德像一塊腫瘤一樣從杰克爾臉上長出來。它上面涂了熒光粉,所以會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什么是平凡?沒有什么東西,沒有什么人是真正平凡的。如果他真的那么平凡,他怎么會想到在屋里戴這東西呢?學生們又怎么能叫他“弗蘭肯斯但”,卻又尊敬和喜歡他呢?什么是平凡?約翰尼撥開臥室和浴室之間的帘子,走了出來。
  如果他今晚想要和我上床,我想我會答應的。
  這個念頭很溫馨,就像回家一樣。
  “你在咧嘴笑什么?”
  “沒笑什么。”她說,把面具扔回沙發。
  “不,你在笑。是什么有趣的事?”
  “約翰尼,”她說,一只手放在他胸口掂起腳塵輕輕吻吻他。“有些事是不能說的。哎,我們走吧。”
  他們在大門樓梯口邊停了一下,他扣上棉布上衣的扣子,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又落到那張“罷課”布告上,上面畫著握緊的拳頭和燃燒的火焰。
  “今年又會有一次學生罷課。”他說,順著她的眼睛看去。
  “為了反對戰爭?”
  “戰爭只是一部分原因。越南和關于預備軍官訓練團的爭論,以及肯特州事件,所有這些會激起更多學生的憤怒。我猜大學從來沒有過這么少的咕嚕者。”
  “咕嚕者是什么意思?
  “咕嚕者指的是那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他們只關心畢業后能不能找到年薪一万的工作。咕嚕者就是那些只關心文憑的人。那种時代結束了,大部分咕嚕者都覺醒了。大學會有很大的變化。”
  “這對你很重要嗎?雖然你已經离開大學了。”
  他挺起腰板。“夫人,我是男校友,1970年畢業的。為親愛的緬因州干杯。”
  她笑了。“好了,快走吧。我要在他們關門前玩玩滑車。”
  “很好,”他說,抓住她的手臂。“我剛好把你的車停在拐角。”
  “還有八塊錢。今天晚上太棒了。”
  這是個陰天的晚上,但沒下雨,還算挺暖和的。天空一勾彎月時隱時現。約翰尼一只胳膊摟著她,她偎過去。
  “你知道,我很想念你,莎拉。”他的聲調似乎很隨便,但這只是表面現象。她的心停了一下,然后狂跳起來。
  “真的嗎?”
  “我猜那個叫丹的家伙傷害了你,是嗎?”
  “我不知道他對我做了什么。”她坦率地說。他們身后的黃色交通燈一閃一閃的,使他們的影子在前面的水泥道上時隱時現。
  約翰尼似乎在認真考慮這句話。“我不會傷害你的。”他最后開口說。
  “我知道你不會的。但是約翰尼……這需要時間。”
  “對。”他說。“時間。我想我們有足夠的時間。”
  后來,不論是醒著還是在夢中,她常常會想起這句話中所包含的難以言傳的痛苦和失落。
  他們走到拐角,約翰尼為她打開乘客一邊的車門。然后繞過去坐到駕駛座上,“你冷嗎?”
  “不冷,”她說,“今天晚上天气很不錯。”
  “對。”他說,把車駛离拐角。她又想起那個荒唐的面具。杰克爾那半邊臉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窩孔后面是約翰尼的藍眼睛,這一半并不可怕,因為能夠看出后面是約翰尼本人,正是海德的那半邊臉嚇著了她,因為那只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它有可能是任何人的眼睛。比如,有可能是丹的眼睛。
  但是,等他們到達艾斯帝鎮鄉村博覽會時,她已經忘記了那假面具,游藝場中光禿禿的燈泡閃閃發光,大轉輪上的霓虹燈上下翻轉。她和她的朋友在一起,他們將痛痛快快地玩個夠。
  這是個陰天的晚上,但沒下雨,還算挺暖和的。天空一勾彎月時隱時現。約翰尼一只胳膊摟著她,她偎過去。
  “你知道,我很想念你,莎拉。”他的聲調似乎很隨便,但這只是表面現象。她的心停了一下,然后狂跳起來。
  “真的嗎?”
  “我猜那個叫丹的家伙傷害了你,是嗎?”
  “我不知道他對我做了什么。”她坦率地說。他們身后的黃色交通燈一閃一閃的,使他們的影子在前面的水泥道上時隱時現。
  約翰尼似乎在認真考慮這句話。“我不會傷害你的。”他最后開口說。
  “我知道你不會的。但是約翰尼……這需要時間。”
  “對。”他說。“時間。我想我們有足夠的時間。”
  后來,不論是醒著還是在夢中,她常常會想起這句話中所包含的難以言傳的痛苦和失落。
  他們走到拐角,約翰尼為她打開乘客一邊的車門。然后繞過去坐到駕駛座上,“你冷嗎?”
  “不冷,”她說,“今天晚上天气很不錯。”
  “對。”他說,把車駛离拐角。她又想起那個荒唐的面具。杰克爾那半邊臉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窩孔后面是約翰尼的藍眼睛,這一半并不可怕,因為能夠看出后面是約翰尼本人,正是海德的那半邊臉嚇著了她,因為那只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它有可能是任何人的眼睛。比如,有可能是丹的眼睛。
  但是,等他們到達艾斯帝鎮鄉村博覽會時,她已經忘記了那假面具,游藝場中光禿禿的燈泡閃閃發光,大轉輪上的霓虹燈上下翻轉。她和她的朋友在一起,他們將痛痛快快地玩個夠。
  他們手拉手走進游藝場,一路上不怎么說話,莎拉又想起小時候逛鄉村博覽會的情況。她生長在緬因州西部的一個小鎮南巴黎,在弗萊伯格有個鄉村博覽會。對于生長在波奈爾的約翰尼來講,塔普舍爾大概是他小時候去的鄉村博覽會了。但這些鄉村博覽會其實都一樣,這些年也沒什么變化。人們把車停在泥地停車場,在門口交兩塊錢,還沒走進鄉村博覽會就聞到熱狗,胡椒和洋蔥、黛肉。棉花糖。鋸未以及其它芬芳的气味。你可以听到鐵鏈帶動的小火車的隆隆聲,他們稱之為“野老鼠”。你听到射擊區傳來的0.22毫米口徑槍的叭叭聲,大帳篷上綁著的大喇叭高喊著讓人們進去賭博,帳篷里是從當地殯儀館搬來的長桌和折疊椅。搖滾樂在和汽笛風琴一爭高低。你可以听到招徐顧客的人的叫聲——二角五分射兩次,贏個小布狗送你的孩子,快來啊,快來贏啊。這一切都沒有變,它再次把你變成一個小孩,迫不及待地要去上當受騙。
  “在這儿!”她拉住他停下,說,“滑車!滑車!”
  “當然。”約翰尼安慰地說。他遞給售票亭里的女人一美元,她推給他兩帳紅票和兩個一角的銀市,頭都沒從《電影劇本》雜志上抬起來。
  “你說‘當然’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你用那种聲調對我說‘當然’?”
  他聳聳肩,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問題不是你說了什么,約翰·史密斯,問題是你說話時的語飛。
  滑車停了,乘客紛紛下來,從他們身邊穿流而過,大部分都是少年,穿著藍色的海軍呢襯衫或開領的羊毛衫。約翰尼領著她走上木梯,把票交給開滑車的人,那人看上去像世界上最厭倦的人。
  “沒什么意思,”他說,開滑車的人讓他們坐進一個小圓殼車中,插上保險杠。“只不過這些車是在環形軌道上,對嗎?”
  “對”
  “而環形軌道又是嵌在一個圓形大轉盤上的,對嗎?”
  “對。”
  “啊,當滑車全速運轉時,我們坐的這個小車圍著環形軌道飛速旋轉,其速度只比宇航員升空時的速度稍慢一點儿。我知道一個男孩……”約翰尼嚴肅地探過身。
  “噢,你現在要說瞎話了。”莎拉不安地說。
  “這個小孩五歲時,在台階上摔了一跤,脖子上部的脊椎骨摔了頭發絲那么小的一個裂縫。十年后,他坐上了塔普舍爾鄉村博覽會的滑車……于是……”他聳聳肩,然后同情地拍拍她的手,“但你大概不會有事儿的,莎拉。”
  “噢……我要下,下,下去……”
  滑車猛地啟動了,鄉村博覽會和游藝場變成了一片模糊的燈光和面孔,她尖叫著笑起來,開始打他。
  “頭發絲那么小的裂縫!”她沖他喊道。“我們下車后,我要讓你有頭發絲那么小的裂縫,你這個撒謊的家伙!”
  “你還沒覺得脖子有裂縫嗎?”他甜蜜地問道。
  “噢,你這個撒謊的家伙!”
  他們越轉越快,當他們第十次經過開動滑車的人時,他俯身過去吻她,車呼嘯著在軌道上旋轉,他們的嘴唇熱烈。興奮地緊緊貼在一起,然后滑車慢了下來,他們的車在軌道上發出短而尖的響聲,最后終于搖搖晃晃地停了下來。
  他們下了車,莎拉捏捏他的脖子:“頭發絲細的裂縫,你這狗東西!你真讓人受不了!”她嗔怪地說。
  “我不會有好結果的,”約翰尼同意說。“我母親總是這么說。”
  他們又并肩走到游藝場,等著那种天旋地轉的感覺消失。
  “你母親很信教,是嗎?”莎拉問。
  “她是一個虔誠的浸禮教會教友,”約翰尼同意說。“但她并不狂熱,很有節制。我在家時,她總忍不住要塞給我一些宗教小冊子,但那是她的事。爸爸和我對此都能容忍。我過去常常捉弄她——我問她,既然該隱的爸爸媽媽是地球上的第一對人,那么該隱到底跟誰結婚呢?諸如此類的一些問題——但后來我認為這么做有點儿卑鄙,就再不問了。兩年前,我以為尤金·麥卡錫能夠拯救世界,那么至少浸禮教會教友不用選耶穌當總統了。”
  “你父親不信教嗎?”
  約翰尼笑了:“我不知道,但他肯定不是浸禮教會教友。”他想了想又補充說:“我爸爸是個木匠。”好像這很說明問題似的。她微微一笑。
  “如果你媽發現你在和一個叛教的天主教徒約會,她會怎么想呢?”
  “她會要我把你帶回家,”約翰尼馬上回答說,“這樣她就能塞給你一些宗教小冊子了。”
  她停住腳,仍然拉著他的手。“你愿意帶我去你家嗎?”她間,仔細打量著他。
  約翰尼長長的。快樂的臉變得嚴肅起來。“是的,”他說,“我愿意你去見他們……反過來也一樣。”
  “為什么?”
  “你不知道為什么?”他溫柔地間。突然她哏咽起來,心跳得很厲害,好像要哭了,她緊緊捏住他的手。
  "奧,約翰尼,我真喜歡你”
  “我更喜歡你。”他嚴肅地說。
  “帶我上轉輪吧,”她微笑著突然請求說。她要找個机會認真考慮一·下,想想他們的未來,“我要到最高處,這樣我能看到一切:、
  “在頂部我可以吻你嗎。”
  “如果你動作迅速的話,可以吻兩次。”
  她領著他走到售票亭,他又交了一塊錢,他一邊交錢一邊告訴她:“我中學時認識一個在游藝場工作的小孩,他說建造這些轉輪的人都是些醉鬼,他門留下各种……”
  “見鬼去吧,”她興高采烈地說,“沒人長生不老。”
  “但每個人部試圖長生不老,你注意到這一點了嗎。”他說,跟著她坐進一個謠搖晃晃的吊藍。
  實際上,他在頂部吻了她好几次,十月的風吹亂了他們的頭發,游藝場盡收眼底,在黑暗中像個閃光的鐘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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