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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10月川日凌晨兩點,一棟小屋摟下客廳的電話鈴響了,這里距克利維斯·米爾斯鎮大約150英里…
  赫伯·史密斯從床上坐起來,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處。
  維拉的聲音在就在他身邊,含含糊糊的,“電話。”
  “是。”他說,下了床。他個子很高,肩膀很寬,將近五十,頭發禿了;現在穿著一件藍色睡衣。他走到樓上走廊,開了電燈。樓下,電話在尖叫著。
  他走下樓,來到維拉所謂的“電話角”。這“電話角”主要由一部電話和一張奇怪的小書桌构成,這書桌是她三年前買的。赫伯体重有240磅,從一開始就不愿用這張小桌子,打電話時總是站著,書桌的抽屜里塞滿了《讀者文摘)和《命運)雜志。
  赫怕伸手去拿電話,卻又停了下來。
  半夜電話一般有三种可能:1、一位老朋友臉皮太厚、認為他凌晨兩點也會很樂意听他聊天2、打錯了號碼3、坏消息。
  赫伯希望是當中一种可能,伸手拿起電話。“你好?”
  一個爽利的男人聲音說:“這是赫怕·史密斯家嗎?”
  “是的。”
  “請問你是誰?”
  “我是赫伯·史密斯,什么……”
  “你能等一下嗎?”
  “可以,但誰……”
  太晚了。他的耳邊傳來一聲卡嚓聲,好嫁電話那頭那人將電話放在了桌子上,他不得不拿著電話等待。
  “赫伯?”
  他轉過身,電話仍舉在耳邊。維拉站在摟梯頂部,穿著她退
  色的棕色浴衣,頭上滿是卷發夾,面頰和額頭上是已凝固了的護
  膚霜。
  “是誰啊?”
  “我也不知道。他們讓我等等?
  “等等?在凌晨兩點十五分?”
  “是的。”
  “不是約翰尼吧?約翰尼沒出什么事吧?”
  “我不知道。”他說,努力保持鎮靜。有人凌晨兩點打來電話,讓你等一等,你自然會想起你的親戚們,回憶一下他們的健康狀態。你會猜想是不是你的一位朋友死了。你努力不去想你有一個儿子,你非常愛他,不去想你的小腿突然僵硬沉重……
  維拉閉上眼睛,兩手抱在胸口,赫伯极力控制往自己才沒有脫口說出:“維拉,(圣經)上說你應該去你的廁所做祈禱。”如果那樣的話,維拉·史密斯會給他一個甜蜜的微笑。凌晨兩點,再加上拿著電話在等待,他可受不了那种微笑。
  電話又卡嚓一聲,現在是個年齡大些的男人聲音在說話:
  “你好!是史密斯先生嗎?”
  “是的,你是誰?”
  “很抱歉讓你久等了,先生。我是奧羅諾分局的麥格斯警官。”
  “是為我的儿子嗎?我的儿子出什么事了嗎?”
  他不由自主地跌坐到椅子上,覺得全身無力。
  麥格斯警官說:“你有一個儿子叫約翰·史密斯嗎?”
  “他怎么啦?他沒事儿吧?”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維拉站到他身旁,有那么一瞬,她看上去很鎮靜,然后像一只母老虎一樣伸手抓過電話。“怎么了?我的約翰尼出什么事了?”
  赫伯猛地把話筒拉到一邊,祈斷了她的一根手指甲。他狠狠地盯著她說,“我正在處理這件事。”
  她手捂著嘴巴,淡藍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
  “史密斯先生,你在听嗎?”
  他麻木地說:“對,我有一個儿子約翰·史密斯。他住在克利維斯·米爾斯鎮,在那儿的中學教書。”
  “他發生了車禍,史密斯先生,他的情況极其嚴重,我很抱歉不得不告訴你這個坏消息。”麥格斯的聲音很有節奏,很有禮貌。
  “噢,天哪!”赫伯說。他的思維在飛速旋轉。在部隊的時候,一個叫查爾斯的南方男孩曾在酒吧后面把他打得半死,查爾斯一頭金發,健壯而殘忍,赫伯又体會到當時的那种感覺,他的思想被打得趴在地上動不了。
  “他死了?”維拉問。“他死了嗎?約翰尼死了?”
  他捂往話筒。“沒有,”他說,“沒有死。”
  “沒有死!沒有死!”她喊道,咚地一聲跪下。“啊,上帝,我衷心地感謝你,感謝你的關怀和仁慈,用你仁愛之手保護了我們的儿子,我以圣子耶穌的名義……”
  “維拉你給我住嘴!”
  有那么一瞬,他們三人都沉默不語,好像在琢磨這個奇怪的世界:赫伯坐在板凳上,身旁桌上的一束花被他的膝蓋撞翻了;維拉跪在客廳壁爐的柵欄旁;而電話那一頭的麥格斯警官則似乎在看著這一幕黑色喜劇。
  “史密斯先生?”
  “在。我……我為我們的爭吵道歉。”
  “完全可以理解。”麥格斯說。
  “我的儿子……約翰尼……他開著他的大眾汽車?”
  “死亡陷阱,死亡陷阱,那些小甲殼虫是死亡陷阱。”維拉含含糊糊地說。眼淚從她臉上流下,從浴衣光滑堅硬的表面滑過,就像雨水滑過光滑的鋼面……
  “他坐在一輛出租車中,”麥格斯說。“我把我知道的情況告訴你。牽涉到三輛汽車,其中的兩輛車是由克利維斯·米爾斯鎮的學生開的,這兩輛車并排從6號公路的卡爾森山坡開下來。你儿子坐在出租汽車中,向西朝克利維斯鎮開去,出租汽車和逆向行駛的那輛車迎頭撞上了。出租汽車司机死了,開那輛的學生也死了,你儿子和那輛車的一位乘客在東緬因醫院,他們傷勢嚴重。”
  “嚴重!”赫伯說。
  “嚴重!嚴重!”維拉呻吟道。
  噢,天哪!我們听上去像百老匯的表演,赫伯想。他為維拉感到難為情,也為麥格斯警官感到難為情,他一定听到維拉的叫聲了,他想,在麥格斯警官的職業生涯中,一定听到過無數次這樣的談話。也許他已經跟出租汽車司机的妻子和死去男孩的母親通了話,告訴了他們這一消息。他們的反應是什么樣?這又有什么關系呢,)維拉不是有代為她的儿子哭泣嗎?在這個時刻為什么要想這些無聊的事呢?
  “東緬因,”赫伯說,把它記在記事本上。記事本上方是一個微笑的電話話筒,“他傷得怎么樣?”
  “你說什么,史密斯先生?”
  “他傷在哪儿了?頭上?肚子上?他被燒傷了嗎?”
  維拉尖叫起來。
  “維拉請你閉嘴!”
  “那些情況你必須問醫院,”麥格斯很謹慎地說,“我要過几個小時后才能得到詳盡的報告。”
  “好吧,好吧。”
  “史密斯先生,我很抱歉不得不半夜打電話告訴你這坏消息
  “的确是坏消息,”他說,“我必須給醫院打電話,麥格斯警官。再見。”
  “晚安,史密斯先生。”
  赫伯挂上電話,呆呆地盯著它。發生了這种事,他想,怎么辦約翰尼。
  維拉又發出一聲尖叫,他不安地看到她抓往她的頭發和上面的卷發夾、開始扯它們,“這是報應!對我們生活方式,對我們罪惡的報應!赫伯,跟我一起跪下……”
  “維拉,我必須給醫院打電話。我不想跪著打。”
  “我們要為他祈禱……保證做得更好……如果你經常跟我一起去教堂,我知道……也是由于你的雪茄煙,因為你下班后跟那些人喝啤酒……詛咒……亂用上帝的名字……報應……這是報應……”
  他把手放在她的臉上,阻止她狂熱地前后搖擺,晚霜摸上去很不舒服,但他沒有把手拿開,他對她感到怜憫,近十年來,她浸禮教的信仰已近乎一种宗教狂熱。約翰尼出生五年后,醫生在她子宮和陰道中發現了一些良性腫瘤。切除了這些腫瘤后,她就再不能生育了。五年后,又發現了腫瘤,不得不切除子宮。從那時起,這种宗教狂熱開始了,連帶著還有一些古怪的信仰。她貪婪地閱讀有關大西洋洲,外星來的宇宙飛船。注在地球內部的“真正的基督徒”等的小冊子,她就像讀(圣經》一樣讀(命運》雜志,經常用一种來解釋說明另一种。
  “維拉。”他說。
  “我們會做得更好的。”她低聲說,眼睛乞求地看著他,“我們會做得更好的,他會活下來的,你會看到的。你會……”
  “維拉。”
  她沉默了,看著他。
  “讓我們給醫院打個電話,看看傷勢到底如何?他輕聲說…
  “啊,好吧,好吧”
  “你能坐在樓梯那儿別吭聲嗎?”
  “我要祈禱,”她孩子气地說,“你不能阻攔我。”
  “我并不想阻攔你,只要你默默祈禱。”
  “好吧,默默祈禱。好吧,赫伯。”
  她走到樓梯,坐下來,把浴衣裹得更緊。她兩手交叉握住,嘴唇開始蠕動,赫伯給醫院打電話。兩小時后,赫伯開著他們的福特旅行車,維拉筆直地坐在他身邊,膝蓋上放著一本《圣經》。他門向北開上了几乎沒有一個人的緬因高速公路。
  九點十五分,電話鈴把莎拉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接,她的背由于昨晚的嘔吐仍有點儿疼,胃也覺得有點儿不舒服,但其它方面就好多了。
  她拿起電話,确信是約翰尼打來的。“你好。”
  “你好,莎拉。”不是約翰尼,是安妮·斯特拉福德從學校打來的。安妮比莎拉大一歲,在克利維斯中學已經兩年了:,她教西班牙語,她是個樂觀開朗的姑娘,莎拉非常喜歡她,但今天早晨她听上去很消沉。
  “你怎么啦,安妮?這只是暫時的,大概約翰尼告訴了你。變質的熱狗,我猜……”
  “噢,天哪,你不知道。你不……”下面的話被哏咽聲吞沒了,莎拉听著,皺起了眉,當她意識到安妮在哭泣時,她的困惑變成了极度的不安。
  “安妮?出什么事了?是約翰尼出事了?不……”
  “發生了車禍,”安妮說,她現在大聲抽泣了,“他在一輛出租車中,迎頭撞上了,另一輛車的駕駛員是布萊德·弗淪鈕,他上我的西班牙語中級班,他死了,他的女朋友瑪麗·蒂波特今天早晨死了,我听說她是約翰尼班的,這太可怕了,太可怕……
  “約翰尼!”她沖著話筒尖叫。她的胃又開始惡心,手腳突然冰涼。“約翰尼怎么樣了?”
  “他的情況很嚴重,莎拉,戴維·皮爾森今天早晨給醫院打了電話,不能指望他……啊,情況很糟。”
  世界變成了灰色。安妮還在說話,但她的聲音很遙遠。許許多多的景象從她眼前閃過,毫無意義。古怪的輪子、鏡子迷宮、約翰尼的眼睛、一种奇怪的紫羅蘭色,几乎是黑色的。他和藹可親的臉在光禿禿的燈光中。
  “不是約翰尼,”她聲音很小地說,“你搞錯了,他离開時一切都很好.
  安妮的聲音又響起來,這聲音充滿震惊,不相信這种事能在這樣一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人身上發生。“他們告訴戴維,即使手術后他活了下來,他也可能永遠不會醒來了。他們必須做手術,因為他的頭……他的頭……”
  她要說他的頭撞碎了?約翰尼的頭撞碎了?
  這時,莎拉昏了過去,也許是為了避開那最后一個無法挽回的詞,那最后的恐懼。話筒從她手中滾落,她的眼前一片灰色。
  然后她又醒來,電話在前后搖擺,安妮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
  “莎拉?……莎拉?……莎拉?”
  莎拉到達東緬因醫院時,是十二點十五分。接待處的護士看到她蒼白,緊張的臉,估計一下她是否能經受進一步的打擊,然后告訴她約翰尼·史密斯仍在手術室。她補充說,約翰尼的母親和父親在等候室。
  “謝謝你。”莎拉說,繞道向等候室走去。
  候室牆壁顏色很亮,讓她覺得很有點刺眼。几個人坐在里面,有的在看破破爛爛的雜志,有的在發呆。一個灰頭發的女人從電梯走進來,把探病卡給她的朋友,坐下。那位朋友踩著高跟鞋走了。其余的人繼續坐著,等著輪到自己去探望一個切除了膽結石的父親,或一個三天前發現乳房下有硬塊的母親,或一個胸口痛的朋友。所有等候的人都故作鎮靜,焦慮都藏在臉后,就像地毯下的泥土一樣。莎拉又有一种不真實感。某個地方鈴聲輕輕響起,鞋在吱吱地響,他离開她時還一切很好,不能想象他現在躺在這幢磚樓中,快要死了。
  她一下就認出了史密斯先生和太太。她极力回憶他們的第一個名字,但沒有立刻想起來,他們坐在屋子的深處,和其他人不同,他們還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他們生活中發生的事情。
  約翰尼的媽媽坐著,她的外衣搭在椅背上,手里緊緊抓著一本《圣經》,她一邊讀,嘴唇一邊動,她記起約翰尼說過她很信教,都有點迷狂了。她突然想起史密斯先生的名字叫赫伯,他拿了一本雜志放在膝蓋上,但他并沒有看雜志,而是看著窗外,外面開始由秋天轉向冬天了。
  她向他們走去:“是史密斯先生和太太嗎?”
  他們抬起頭看著她,臉上非常緊張,好像預期著可怕的消息.史斯密大大的手緊緊抓住《圣經》,關節都發白了。他們面前的年輕女人并沒有穿護士或醫生的白大褂,但他們并沒有意識到這有什么區別,他們在等著最后的打擊。
  “是的,我們是史密斯。”赫伯平靜地說。
  “我是莎拉·布萊克奈爾。約翰尼和我是好朋友,經常一起出去玩。我可以坐下嗎?”
  “約翰尼的女朋友?”史密斯大大以一种尖銳的。几乎是譴責的聲音問道。旁邊的几個人轉過頭看看他們,然后又接著讀他們的破雜志。
  “是的,”她說。“約翰尼的女朋友。”
  “他從沒寫信說過他有女朋友,”史密斯太大用同樣尖銳的聲音說,“沒有,他從沒說起過。”
  “噓,孩子他媽,”赫伯說,“坐下吧,布萊克奈爾小姐,是叫這名字嗎?”
  “叫我莎拉吧。”她感激地說,坐到一張椅子上,“我……”
  “沒有,他從沒說起過,”史密斯太太尖聲說道。“我的儿子熱愛上帝,但最近他有點儿冷淡了。你知道,上帝的懲罰是很突然的,背叛上帝是非常危險的,你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刻……”
  “住嘴。”赫伯說。人們又轉過頭。他嚴厲地瞪著他妻子。她挑戰似地回看著他,但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維拉垂下眼襝她合上《圣經》,但手指仍不安地撫弄著書頁,似乎想再打開看。
  “昨天晚上我和他在一起。”莎拉說,听到這話,維拉又抬起頭,譴責似地看了她一眼。這時莎拉想起《圣經》中“和某人在一起”的含義,開始臉紅了,好像維拉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樣。
  “我們去博覽會……”
  “罪惡的地方。”維拉·史密斯毫不含糊地說。
  “我最后一次告訴你住嘴!維拉,”赫伯嚴厲地說,一只手抓住他妻子的手。“我要你馬上住口。這是個好姑娘,我不許你刺她,明白嗎?”
  “罪惡的地方。”維拉固執地重复道。
  “你還不住口?”
  “放開我,我要讀(圣經)。”
  他放開手,莎拉感到困惑而尷尬,維拉打開圣經,又開始讀起來,嘴唇不停地動著。
  “維拉非常難過,”赫伯說,“我們倆都非常難過,從你的樣子看,你也很難過.
  “是的。”
  “你和約翰尼昨天晚上玩得好嗎?他說。“在博覽會上?”
  “很好,”她說,這個簡單的回答包含了真理和謊言。“我們玩得很好,直到……我吃了一個變質的熱狗,我們開著我的車約翰尼開車送我回到我的住處。我的胃非常不舒服。他打電話叫了一輛出租車。他說他會為我向學校請病假的。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眼淚開始流出來,她不想在他們面前哭,尤其不想在維拉·史密斯面前哭,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從她的皮包中拿出一張面巾紙,捂住了臉。
  “別哭,別哭,”赫怕說,伸出一只胳膊摟住她。“別哭,別哭。”她哭起來,她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人讓他安慰,他心里會好受些。他妻子在(圣經》中找到了安慰,對他置之不理。
  她慢慢地控制住自己,不流淚了。史密斯大太坐得筆直,好像從惡夢中惊醒,既不理睬莎拉的眼淚,也不理睬她丈夫安慰她的努力。她一門心思讀她的(圣經》。
  “請告訴我,”莎拉說。“傷勢很嚴重嗎?還有希望嗎?”
  赫伯還沒來得及回答,維拉開口了,她的聲音陰沉沉的:“只有寄希望于上帝,小姐。”
  莎拉看到赫伯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她想;他認為她瘋了,也許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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