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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我不再居住在真實之城里了,我把自己從維瑞塔斯中流放了出來,從所有的城市中流放了出來,從世界中流放了出來,我現在從事寫作的這間屋子狹窄得象牢獄,無比潮濕,但我開始學習著稱之為家。我唯一的光源是一只蜡燭,黃油色的燭台看上去很笨重,一滴滴凝固的蜡淚仿佛是蛛网一樣密布在燭台上。我不知道住在燭台里會是一种什么樣的感覺:居住在那火焰周圍半透明的隙縫之間,這可是一個美妙的住所,溫暖,安全,舒适。我幻想自己每一天在蜡縫間行走,坐在小气池里,每晚躺在床上,傾听在平穩的滴蜡聲中,我的家消耗著它自己。
  我叫杰克·斯伯瑞,今年三十八歲了。我生于只講真話的城市,維瑞塔斯城,在它兩百周年的最后一天我誕生了。和我這一輩人一樣,我曾夢想過成為一名藝術評論家,從攻擊油畫中得到刺激,把電影或詩歌肢解得粉碎。而我的夢卻得到實現,在我二十一歲那年,我受雇于柏拉圖區的韋津斯汀博物館,成了一名批評家,負責粉碎人們的幻想。
  而其他的夢——比方說妻子、孩子、快樂的家庭——卻變得難于實現了,第一個妻子叫海倫,從此我開始和維瑞塔斯最棘手的問題展開角力:愛這個字眼,是我們對彼此感受的真實寫照呢,還是一個謊言,一個錯誤的概念,我們曾忽略的問題發展成一個實實在在的危机了。
  他毫無沖動,她想。她的腿就象木頭,我這么認為。但是最后找們找到了良醫——一种适當的藥丸,于是忽然就有了一個托比,在海倫的子宮里茁壯成的長:胚胎托比,嬰儿托比,學步的托比,作手工的托比,總是制造出變形的鳥籠,一邊高一邊低的餐中托盤,不對稱的書夾,然后是小小的博物學家托比,對地球表面任何滑溜溜的、細長細長的、奇形怪狀的生物感興趣。這孩子會和蛆虫呆在一塊儿,和斜齒□為友,以黑蛞蝓為寵物。“我想我愛他,”有一天我告訴海倫,“別讓我們被沖昏頭了。”她回答道。
  我碰到瑪提娜·考文垂的那天早晨,托比在坎特區的郊區野營。他每天給我寄一張風景明信片,我意識到這個路線有一种走私的嫌疑。一旦托比回了家,所有這些明信片就可以擴增他的收藏范圍。
  如:
  親愛的爸爸媽媽:今天我們學習如何求生的技巧,以防我們在樹叢中迷了路——我知道了哪些樹皮可以吃。瑞克參事說他從沒听說過有誰真正地用上了這些技巧,你們的儿了,耗比。
  又如:
  親愛的爸爸媽媽:這里的餐具室里放了一只大的捕鼠夾,猜一猜,是誰夜里溜出去把被捕的小動物放掉?是我!瑞克參事說我們頓死人了,你們的儿子,耗比。
  那時候天還很早,沒到七點,但“早餐之前”沙龍中已經擠滿了人,我穿過香煙的煙霧和啤酒的泡沫,嗅著混合著芳香和口臭的气味。沙龍的主人,吉米·布雷斯,象往常一樣為我端來一杯丹麥木莓和一杯血腥瑪麗,把它們放在香柏木制的吧台上。我告訴他我沒帶現金,明天再把錢給他。這就是維瑞塔斯城。我明天再付錢。
  我只看到一只空椅子,在一張小圓桌旁邊,桌邊坐的一個年輕女人在我眼上看來是魯賓斯式的性感尤物,臉龐丰滿,輪廊分明。彼得·保羅·魯賓斯那段時間一直在我腦海里打轉,因為我剛不久才批評了《愛之樂園》和《十字架的升起》。
  “你經常來這儿嗎?”當我走近的時候她這么問我。她頭發丰厚濃密,但被規規矩矩地束成一個朴素的發髻。她的長裙及膝,看質地是用細棉布做的。
  我坐了下來。“嗯,”我答應著,推開了糖碗,餐中托子和那女人的水果削,為我的血腥瑪麗、丹麥木蔥擲出位置,“我經常在往韋津斯汀去的路上逗留一會。”
  “你是評論家?”既使是在沙龍中昏暗的燈光下,她的皮膚看上去也是閃閃發光的,她肌膚細膩,沒有搽粉。
  我點點頭。“我叫杰克·斯伯瑞。”
  “哦,我不敢說久仰大名。這工作并不需要多少超凡智力,對不對?”
  她可以象她自己希望的那樣坦白,只要我能看著她那肉感的雙唇開合。“你是干什么的?”我問。
  “我是個作家。”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异常清澄,呈現出鈷藍色。“這工作有它的危險,當然。總是有危險會陷進……那被稱之為什么來著?”
  “隱喻?”
  “對,隱喻。”
  但在維瑞塔斯,這里沒有隱喻存在。隱喻就是謊言。肉類也許可能會象蔬菜,但它決不是蔬菜。在維瑞塔斯城使用暗喻,你周圍的人們就會立刻抓住你,撬開你的頭蓋骨,撕開你的心髒,把你直拉扔進地獄里去。
  “你寫什么呢?”我問。
  “打油詩,賀卡上的祝詞,廣告詞,有靈感的時候寫詩,你可以在——”
  “賣得好不好?”
  她作了一個鬼臉,扭曲了她那張明媚的面孔。“應該說我是個阿斯匹靈式的作家。”
  “我倒想看看你的打油詩,”我說。“而且想和你性交,”我補充道,為自己的坦白畏縮了一下。想作個好市民不容易。
  她的鬼臉又出來了。
  “如果冒犯了你,很對不起。”我說。“我冒犯了你嗎?”
  “你正在冒犯我。”
  “僅僅是一种觀念上的冒犯呢,還是對你個人的冒險?”
  “兩者都有。”她把一片橙子放進嘴里。“你結婚了嗎?”
  “結了。”
  “是一次成功的婚姻嗎?”
  “很不錯。”值得一結也值得保持,值得去愛也值得珍惜,這种時的,近于淘气的插曲并沒有什么意義:海倫和我都選擇了一個保守傳統的儀式。“我們的儿子很可愛,我想我愛他。”
  “如果我們發生關系”——她微笑了——“你不會有犯罪感嗎?”
  “我從不欺騙,”關系這個詞讓我啞口。“犯罪感?當然會有。”我呷了一口我的血腥瑪麗。“我相信我還能忍受。”
  “哦,斯伯瑞先生,扔掉你的幻想吧。”這個年輕女人說。這個宣言讓我產生了一种混合著放松和失望的心情。“你可以把這种想法完全從你的——”
  “叫我杰克。”我拿起了丹麥木莓,“你叫……?”
  “瑪提娜·考文垂。那時候我感到一陣溫和而且容易控制的沖動,想和你性交。”
  “‘那時候’,”我重复了一次,為這個介詞短語包含的模糊含義而吃了一惊。用一种時髦的姿態舔了一下木莓的冰塊。(近來《禮貌的虛假》一書成為《時代周刊》暢銷書榜的冠軍。)“你愿意讓我看看你的打油詩嗎?”我問道。
  “那些打油詩作得不好。”
  “打油詩的好坏規定義而定。”
  “我的打油詩尤其糟。”
  “請讓我看看吧。”
  瑪提娜柔順的五官現出一种困惑的表情,她皺著眉說:“現在我們之間出現了強烈的性吸引力,你說呢?”
  “完全對。”
  她從手提包中取出一張折起來的打字稿紙,帶著一個溫馴的微笑把它放進我手里。
  第一條是關于情人節的。
  我覺得你挺逗,
  不太矮,也不太高
  如果你做我的情人。
  我一點都不介意。
  接著是一側生日問候。
  玫瑰死去,
  紫羅蘭枯萎,
  日子一天一天飛逝,
  祝你生日快樂。
  “我沒奢望過以打油詩為生,”瑪提娜明智地說。“我真正喜歡的副業是寫政治演說稿,我們那個區的代表几乎已經定下了讓我為他寫連任競選稿。‘為人冷靜,辦事果敢’是我為他選的競選標語。結果是他的女朋友接過了他的工作。你喜歡我的詩嗎,杰克?”
  “它們很糟。”
  “我打算燒了它們。”瑪提娜親了一下桔子,把汁液擠了出來。
  “不,不,我愿意保留它們。”
  “你愿意?為什么?”
  “因為我推測你會在這張紙上寫點其它的東西。”我從襯衫口袋里拿出了一只圓珠筆。“比方說,在我再找到你的時候需要的信息。”
  “這樣我們就能發生關系了?”
  “這种想法太讓我吃惊了。”
  “你相當吸引人,”瑪提娜總結性地說,拿起了那支筆。确實如此。我的眉毛長得很好,色澤很濃很密,代表著不尋常的力量,象狼、熊、豹一樣有力,鼻梁很直,下巴方正。只是我的臉頰上總帶著小丘也似的胡子茬,破坏了完美。“我警告你,杰克,我有自己的護花使者。”她在那張紙的頂部簽下名字,寫下了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如果你想來強暴我,我就開槍殺了你。”
  我從桌面上收起那張紙,從“情人”這兩個字上抹掉酒漬。“太有意思了——你在這儿撒了謊。‘玫瑰死去!’”它們——
  “它們凋謝。”
  “瑪提娜,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理智地拒絕。”
  “如果你是我的話,”她回答說,“你會理智地接受這個机會,因為不然的話你就會成為另外的人了。”
  “對,”我說道,把瑪提娜那愚不可及的詩歌收了起來。
  伽利略廣場交通擁擠,每二十分鐘就得停下來一次。我扭開了收音机,調到WTRU電台,等著廣播。第十八街,第十九街,二十……
  “……我在艾維爾索普關稅丑聞中接受五万美元回扣這一事實不窘我否認,我認為這來源于我受的教育、環境和醫學……”
  第二十五街,二十六街,二十七街……
  “……因為在我們改變了蛋白質數量以緩解全世界饑餓的時候,醫學證明貓和狗的心理安慰作用超越了……”
  第三十街,三十一街……
  “……因為我們往儿童食品中添加的過量糖份而不滿意,所以我們在此很高興宣布一項新政策……”
  最后終于到了韋津斯汀博物館,這是一座一層樓的磚建筑,矗立在一大片水泥地上,左側北面有一個警隊,南面有一家叫作“髒狗”的咖啡廳。一個長著暴牙的年輕警衛腰上別了一支槍,揮手示意我可以通過鐵門。我把車開向停車場。埃及遺址分館的德瑞克·波奇斯象征常一樣霸占了我的車位,把他的福特車停在那儿,所以我不得不一直把車開到垃圾焚化爐邊去停在煤箱邊上。
  “將你的暴力傾向引導到對身心有益的方向上去——成為一名航海家,等等。洗滌你的本性——”我關掉了收音机,熄了發動机。
  在謊言時代,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呢?人類怎么可以忍受那樣的世界,任由政客們誤導,廣告商胡說八道,牧師夸大其辭,婦女用化妝品,任由人們一見面就宣布“我愛你”?在歷史書中我們了解了那些時代,人性如何在由顛倒的習俗和欺詐的儀式組成的惡夢中存活?這念頭讓我迷惑了。這讓我動搖了。東方兔子,牙齒仙女,圣誕老人,細鼻子的馴鹿:一切在我面前動搖起來。
  “你遲到了,”在我走進前面的辦公室的時候館長說。阿諾德·庫克館長身材壯碩,頭頂已經禿了。“交通擁擠嗎?”
  “對,”我把卡打進計時表,這机器記錄了我的懶惰,“車挨著車。”你可以經常体會到簡洁坦白的必要。但那時你就會突然碰上這种事儿:大家神經質地對你刺探不休,如果你不打算把整個經過倒出來,你的腦袋就可能因為心理壓力而爆炸。“我還浪費了很多時候去獲得一個年輕女人的地址。”
  “你想和她性交嗎?”庫克先生問道,他跟著我進了更衣室。此刻還是早晨,而他已經穿上了特征顯著的套頭毛衣,我曾經出于責任而充滿痛苦地告訴他,這衣服讓我想起我那只貓的便盒。
  工作服都挂在小櫥里,我選了一件合身的穿上。“通奸是欺詐行為,”我提醒這位館長。
  “忠貞也是”,他回答說。“以其自身的方法。”
  “以其自身的方法,”我贊成地說,套上了我的工作服。
  我穿過黑暗肮髒的長廊走向我的工作間。里面的東西收拾好了,象往常一樣,這天我要分析的東西被均等地分為兩類:一類是考古學家們發掘的真正藝術品;另一類是這個城里鬼鬼祟祟的詐騙犯的仿制品。每一件古希腊的雕像都有一件笨拙的贗品。賽尚洞的每幅油畫都有一幅可怜的模仿之作。每一部十八世紀的小說都有許多盜版本。
  詐騙犯。即使是現在,我已經穿上了長廊,這個字眼仍然使我冷入骨髓。詐騙犯,他們是維瑞塔斯城內部的敵人,用他們的油畫污染了它的牆面,用他們的歌手弄髒了它的空气,最無恥的是,他們把它原始質仆的街道變成了論壇,談論著舒夫科勒斯,莎士比亞,伊伯森,還有蕭伯納,瘋狂地表演喧嘩的鬧劇,直到巡邏隊赶來把這幫非法的表演者赶回自己的巢穴。一旦一個詐騙犯被抓住了,巡邏隊員就用大棍打死他,如果是個女的,就把她用高爾夫球棍打死,這之前他們還來不及問那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怎么可以說謊而不發瘋呢?
  怎么可以呢?
  我之所以熱愛這份工作,是因為它讓我的頭腦和雙手都不得閒。對,毀滅行為是殘忍的,但在那之前你得用腦子;你得判斷存在著爭議的藝術品,判斷它是正品還是冒牌貨,這對公眾利益是否有害。
  我拿起一件標有“山姆斯瑞的耐克”字樣的偽制品。假的呢?對,很明顯:看看那對翅膀吧。僅僅是看一眼這樣的東西也讓我惡心不已。難怪柏拉圖把藝術家和戲劇家擯棄于他假想的烏托幫之外。“那是三种偏离自然的另類,”他這樣稱呼他們。三种偏离事實的另類。藝術是謊言,色坎斯佩克公園中張貼的海報上這樣提醒著我們。真理也許是美好,但美的卻不一定是真理。
  就象要准備一次室內野餐一樣,我把一張帆布攤在地上。我拿起了七號錘子,那件“耐克”本來就沒有腦袋,現在,找對她揮動我的藝術批評工具的時候,他變成沒有翅膀的了,——接著沒有了胸脯,沒有了臀部。大理石碎屑掉在帆布上,我的工作服上浸出了汗水,我的舌頭在嘴里就像一只干澀的無花果。批評是一項費力气的事業,而分析則讓人筋疲力竭,需要休息一下。
  我取出我的杯子,加了一匙我最喜歡的唐耐森牌咖啡,從熱水瓶中放出熱水,開始想象斯坦利會如何贊美我。他在我這個部門已經干了一年多的助手工作,——把我們的斧子磨利,給噴燈加燃料,忠實地把工作室的地板擦得干干淨淨,——現在他希望得到提升。“老實說,我相信斯坦利將證明自己有能力操縱焚化爐。當然,他有點能賣苦力,有點愛拍馬屁,但這些品質對他很合适。你會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斯坦利經常放屁,但這男我們不會談論到性格中暗不……”
  我掃了一眼日歷——幸虧如此,否則我就會忘掉与妻子共進午餐了。“海倫,”在七月九號上寫著,“下午一點,‘份額不多餐館’在二十九街上的這家餐館有美味的潛水艇式三明治和華道夫沙拉。
  七月小姐——溫迪·華倫,仿佛從書頁之間斜瞥著我,“作為一名腦力勞動者,”她的傳記這么寫著。“溫迪就這一課題為我們做了最清晰的論述,‘它曾經艷麗而使人快樂,讓人精力充沛,’他說。‘如果不是為了那五千塊,我決不會去考慮它。’當我們知道她有多聰明的時候——那位區內棋類冠軍——几乎讓我們低估了她。然后,我們知道你們許多人喜歡手淫……”
  可怜的老溫迪。我突然意識到,要是這時候哪怕只是看一看瑪提娜·考文垂的手跡也會讓我陷入無法狡辨的恐慌中,仿佛那每一筆每一划都成了她肉体的曲線。我呷了一大口咖啡,從口里掏出瑪提娜的打油詩,把這張揉皺的紙平展在桌面上。
  這些詩歌仍然很差勁,只是那字跡确實很性感。我甚至從下面這些信息表達的線條中得到某种感應。“德斯卡特區,加奇斯塔土巷”,她寫道,“電話號碼610-400”
  有什么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在紙面上那則情人節口信和生日祝福之前的空白處有很淺的細線條,我意識到我保存的這張紙條上過去曾有瑪提娜的另一首作品,出于好奇,我拿起了最近的一支鉛筆,在紙上慢慢臨摩,把這首詩一點點顯現出來,就象照片被一點點沖洗出來,几秒鐘之后,整個作品展現在我眼前,于是我的神經系統由于不相信、恐怖和幻想而顫了。
  謊言。
  令人毛骨悚然的謊言。
  這就是瑪提娜·考文垂親手寫的。
  我把翅膀藏靈魂深處
  讓羽毛干燥柔軟
  當世人不再注目
  我乘風飛翔無阻
  汗水浸濕了我的手掌,順著我的眉毛往下淌。瑪提娜沒有翅膀。沒人有翅膀。她以為她是誰呢?山姆斯瑞的耐克嗎?也許人們可以允許圣誕老人。但是,靈魂這种東西
  也許我的眼睛欺騙了我。我冷靜下來再朗讀了一次這首詩——听力是可信的;我能感覺到,我在我頭腦中引起反應的這些惊世駭俗的字眼是确實存在的。“我藏起翅膀,”我嘶啞地低語。但我念不下去了。与生俱來的恐怖席卷了我,我頭痛得快暈倒了。
  但我批評家的本能占了上風。我抓起了瑪提娜的詩,沖出博物館,穿過庭院到了焚化爐邊。我的頭痛得更厲害了,我把那張紙伸向爐門,一天之前,我曾在這里毀滅了一打描寫轉世的書籍。
  我停了下來。
  我真的打算把瑪提娜·考文垂扔出我的生活嗎?我真的愿意把她的手跡化為灰燼嗎?不,我不打算這樣做。我盯著她的地址,把它印入我的腦海中。
  她怎么能說謊而不發瘋呢?
  她怎么能呢?
  電話:610-400。沒問題。在托比六歲生日的時候我們給他買了一輛十速自行車,但我花了四個月才把它組裝好,他几乎沒有去騎過這輛車,整個經歷很無聊,一個零——實際上是兩上零。六……一○……四…○○。
  我手指一松,這些詩就此完蛋,加入了荷馬史詩和狄更斯小說的行列,它們的命運都一樣。
  “這簡直太難以置信了,”當我和海倫坐在餐館里享受當天特別菜肴的時候我這么對她說。這些菜包括:被謀殺母牛的三明治面包,枯萎的萵苣心,——合理价格五美元九十九美分。“四小時前我和一個詐騙犯共進早餐。我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她。”
  “但你沒有,”海倫以一种与其說是放心不如說是理解的口吻說。她把她的太陽鏡架在她那丰厚灰色的頭發上,以便仔細地打量我的臉。
  “我沒有。”
  一她肯定是其中一員嗎?”
  “我敢肯定。差不多。”
  我的妻子筆直地注視著我,一片萵苣葉從她嘴唇之間垂下來,象是長了一個綠舌頭。“別為此分心,”她說。
  “別為此分心”。這是海倫的座右銘。這也許是她的墓志銘。她是這种女人:一生就是為了不分心,——在她的事業上,在我們的床上,在任何地方。我相信這是她的工作,這使她任重。作為小報《甜蜜的理由》的記者,海倫与世界上的怀疑論者、邏輯主義者打交道,她發表著這樣的獨家新聞:被控制的治學方式拒絕新式數學教法,精神療法根本無效。寫了十年這樣的東西,你就懂得如何保持冷靜了。
  我說,“假定的親愛的,你有更好的解釋嗎?”
  “也許她在街上找到了這張紙,假定的甜心。”海倫回答道。我一直以為,一個漂亮女人的條件是:大大的會說話的眼睛,柔軟的圓臉頰,讓你看了就忍不住想用手去摸。“也許是別人創作了這首詩。”
  “那是瑪提娜的筆跡寫的。”
  海倫咬了一口她那被謀殺的母牛。“讓我們猜測一下。她把地址和姓名留給你了,對不對?”
  “對,她把這些寫在那張紙上了。”
  “她說了想和你性交嗎?”
  “沒說這么多。”
  “你想和她性交嗎?”
  “對”
  “你會嗎?”
  “我不知道,”我說。“我希望如此,又不希望如此——你知道這种感覺。”我舔了一下炸雞上的油,“我不愿傷害你,”我補充了一句。
  海倫的眼睛變得窄窄細細的,异常黑亮。“也許我的感覺和你一樣矛盾。一部分的我希望你把這個瑪提娜交給巡邏隊,最好讓她永遠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另一部分也知道這是一件蠢事,那女人對你有好感,如果她覺察到了警察盯上了她,她也知道他們為什么會盯上她。對不對?那幫詐騙犯,我听人說他們不是沒文化的人。他們中也有刺客。”
  “刺客,”我說,“刺客,恐怖分子,瘋子。你要讓我燒掉那張紙嗎?”
  “燒了它,批評家。”
  “我已經燒了。”
  我的妻子笑了。在維瑞塔斯,沒人會問:“真的嗎?你在開玩笑嗎?”她吃完了她的母牛說,“你比我想的更好一點。”
  那小時剩下的時間我們象往常一樣進行婚婚之戰——這樣諷刺地連接的字眼:婚姻、婚姻。海倫和我喜歡斗嘴。她誠實地宣布我的勃起越來越無力了;我坦白地告訴她她吃東西的時候發出的咀嚼聲讓人惡心。她告訴我她不打算為我住女的派對送任何義務性的禮物——因為并不是她的侄女,我反駁說我也不打算讓她得到那份禮物,因為她總是買便宜貨,這很明顯,否則她就會對我姐姐作出一付輕蔑的樣子。于是我們就這么說下去,一直到上了咖啡,上了甜點,象老鼠一樣互相撕咬,多么有趣啊,我們從中感到了病態的快樂。
  海倫拿起手提包,取出一張電腦打印紙,上面有一些字。“這是今到到的。”她解釋說。“一只兔子咬了托比。”她平靜地宣布。
  “一只什么?兔子?你在說什么?”
  “他現在已經全忘了。”
  “它咬了他?”
                    吳爾夫·科多
                    野營會負責人
                     信箱145號
                     肯特區
  斯伯瑞先生及夫人:
  也許你們已經知道,你們的儿子總是討厭地把我們捕鼠器捕獲的生物放走。昨天,不知出于什么沖動他又這么干了,于是他被一只少見的哈伯兔給咬了。我們立即對他的傷口作了處理,檢查了他的醫療記錄,了解到他的破傷風免疫期已經過了。
  為保險起見,我們抓住了那只兔子把它關了起來。我不得不報歉地告知你們它今天死了。于是你們冷藏了尸体,將它送到克拉夫特預防站。如有什么不幸發生,克拉夫特的醫生將會与你們接洽,雖然我怀疑你們是否會擔心。
                     吳爾夫·科多
  “為什么你不直接告訴我呢?”
  海倫聳了聳肩。“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冷靜自制的海倫。有時候我不禁想知道她是否愛托比。“那只兔子死了,你不擔心嗎?”
  “也許它已經老了。”
  我的牙齒緊緊地咬在一起,想到托比的痛苦我就心煩,不是他身上的痛苦,——那也許對他反而會有好處,讓他更堅強。使我沮喪的是他會感到被背棄的感覺:我儿子對世界一直是一种忠誠的態度,現在這世界咬了他一口。“我有話要告訴你,”我對我妻子說。“在燒掉瑪提娜的打油詩之前,我記住了她的地址和號碼。”
  海倫顯得好象嗅到臭味似的。“你讓我覺得象是看到肛門一類的東西似的。說老實話,杰克,有時候我簡直怀疑我們會結婚。”
  “有時候我也怀疑同一件事。我希望那只兔子沒死。”
  “忘了那只兔子吧,我們在談為什么我會嫁給你。”
  “你嫁給我,”我老實地說,“因為你覺得這是你最后的机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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