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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桃花水泉開始處


  我背靠著酒吧柜,游目四顧,想看看達寶是不是就在附近。游泳池畔的人十分多,達寶那一頭金發,十分容易辨認,如果他在視線范圍之內的話,我一定可以看到他。
  我看了几分鐘,酒吧柜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酒保拿起電話,听了一听,現出一种奇异的神情來,將電話交給了白素。
  我立時湊過頭去,白素的神情也有點緊張,我們立時听到了達寶的聲音:“兩位,你們真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多事的人。”
  白素沉靜地道:“先別批評我們,請露面和我們談話,不然……”
  達寶打斷了她的話頭:“我不准備單獨和你們見面,請按照地圖上的指示,到帕拉塔卡來。”
  我大聲叫道:“那是甚么鬼地方?”
  達寶道:“很遙遠,也很難到達,但你們一定要來,那地方在巴西中部,要穿過一些原始森林,和不少印第安人的村落,如果你們不肯來,那也就算了。”
  我放凶聲音:“哼,達寶,你們的秘密……”
  達寶又一下子打斷了我的話頭:“你或許已知道了大部分事實,但是你必須明白,這并不對我們构成任何威脅,恐嚇我們,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道:“沒有用?不然,你會打電話給我們?”
  達寶歎了一口气:“你不明白,你真的一點也不明白,我們完全是兩類人……”
  我“啊炳”一聲:“講對了,我体內沒有葉綠素,也不怕做石灰水試驗。”
  白素一听我這樣說,忙在我耳際低聲道:“衛,別這樣說!”
  達寶在電話那邊,靜默了片刻,才道:“我個人絕不主張和你見面,反正,不論你怎樣公布你的發現,不會有人相信你,你自己想想,誰會相信你發現了第二种人?”
  我不禁吞了一口口水。是的,就算我知道了第二种人的全部秘密,公布出
  來,有誰會相信?那也就是說,我的威脅,事實上全無作用。
  而在這樣的情形下,達寶還和我們聯絡,那可知他沒有甚么惡意。
  一時之間,我不禁講不出話來。
  達寶的聲音又響起:“我個人的主張是完全不理會你,但是表決的結果,大多數人,表示愿意和你談談,衛先生,如果你想見我們,那就請你停止無聊的威脅,到我們指定的地方來。”
  白素沉聲道:“在那里,你們全体和我們見面?”
  達寶卻沒有再回答,只是悶哼了一聲!而且,立刻挂上了電話。我忙按下掣,接總机,追問電話是從哪里打來的。當總机告訴我,電話是從酒店的一間房間打出來之際,我几乎撞倒了四五個人,沖回酒店,上電梯,奔到那房間門前,看到房門大開著,服務生正在收拾房間,達寶已經不在了。
  在我頹然之際,白素也來了,她望著我,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搖著頭。
  我知道她是在嘲弄我這种愚魯的動作,只好自嘲道:“我希望能夠追到他。”
  我一面說,一面還揮著手,白素道:“你忘了,就算你和他面對面,他要走,也有他的本事。”
  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他們似乎有特快消失的本領。看來,如果要對他們這种第二种人了解更多的話,只好到那個叫帕拉塔卡的鬼地方去!
  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打開了地圖,地圖上有詳細的行進路線,還有几行注解,建議我們,多帶些通過原始森林所應有的裝備。
  我和白素都知道,達寶曾說到那地方去,要“經過一些原始森林”,轉來輕描淡寫,其中可能包括了不知多少凶險。
  所以,對于達寶的提議,我們不敢輕視,花了兩天時間准備,然后出發。
  我和白素,對于南美洲的森林,并不陌生,曾經進入過好多次,可是每一次所經的地方都不同,遭遇自然也不盡相同。
  不過,描敘在路上的經過,沒有多大意義。帕拉塔卡是一個小地方,經過的原始森林也不是“一些”而是延綿几百公里。
  當我們歷盡艱險,終于到了帕拉塔卡,大有恍若隔世之感。那小鎮市聚居的全是印第安人,我們一到,就有一個穿著當地傳統服裝的婦人,向我們迎了上來:“達寶先生說,你們前五天就該到了。”
  我悶哼了一聲:“有了一點意外,耽擱了一些時間。”
  我輕描淡寫的“小意外”,包括我和白素兩人,雙雙踏進了一個泥沼之中,若不是恰㩦伸手所及處,有一根枯藤的話,早已沒頂,和那天晚上,被一群食肉蠅包圍,差點成了兩副白骨等等事情在內。
  那婦人又道:“請穿過鎮市,向前走,你會看到一道河,他在河邊等你。”
  我“哦”地一聲,那婦人上下打量我和白素兩人:“千万別在河里洗澡!”
  她大概是看到我們兩人太肮髒了,所以才會提出這樣的警告來。
  當然,我知道她的警告不是虛言恫嚇,那河中,多半有著牙齒鋒利之极的吃人魚。
  那婦人說完,自顧自走了開去。我苦笑道:“看來,他們聚居的地方,還要更荒僻。”
  白素道:“當然是。”
  我搖著頭:“他們的人數不會少,怎么能住在地球上不被人發現?”
  白素忽然笑了起來,我瞪著她,她道:“你的話,使我想起了一個暴發戶,買了高倍數的望遠鏡,想著月球上的太空人的故事。”
  我悶哼了一聲:“一點也不好笑。”
  過了小鎮,又穿過了一片田野,前面可以看到高疊的山峰,峰頂還積著皚皚的白雪,不多久,便到了河邊,一到河邊,就看到草叢之中,一艘獨木舟駛了出來。
  那艘船的外形看來像獨木舟,但是它分明裝有极先進的動力設備,我們也看到,在船尾操縱船前進的那個人,一頭金發,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一眼就看出,那人正是達寶。
  船迅速傍岸,達寶向我們作了一個手勢,我和白素輕輕躍上了船,達寶向我們微笑,我想起那十多天來的經歷,心中不禁有气:“你倒回來得很快。”
  達寶的笑容十分可愛:“別忘了我們的遺傳之中,有一半是植物,通過原始森林,總比你們容易些。”
  我哼了一聲:“對,食肉蠅不會啃吃木頭。”
  達寶居然极具幽默感:“對,我們的肉,纖維粗而硬,不好吃。”
  我被他的話逗得笑了起來,船急速地向前駛出,陽光燦爛,我目不轉睛地望著達寶,打量著他,想在外形上,看出他和我們有甚么不同。但是看來看去,他也是一個英俊的金發歐洲人,一點也沒有甚么不同。
  達寶顯然也看到我在打量他:“外形上,我們沒有任何不同。”
  我攤開手:“可是內在,我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种生物。”
  達寶道:“是的,內在完全不同,包括生理組織和思想形態。”
  我實在忍不住㩦奇,指著他的胸口:“你們……沒有心髒?”
  達寶笑道:“當然有。”
  我道:“那么……”
  達寶道:“我們的外形,和你們一樣,全是為了适應地球的生活環境,億万年進化而來的。地球上的生活環境既然如此,自然不會有變化。就像是每一個肥皂泡,都是圓的一樣,因為在空气的壓力和肥皂泡的表面張力兩大因素影響之下,肥皂泡不可能是方形或三角形的。”我明自肥皂泡一定是圓形的道理,達寶這樣說,倒十分恰當地說明了環境和生物外形的深切關系。
  白素道:“可是你剛才提到內部的生理組織……”
  達寶道:“最根本的組織是細胞,我們的細胞,和你們的細胞不同,具有動物和植物的雙重特徵,但由眾多細炮組成的器官,外形一樣。”
  我“哦”地一聲:“就像是一艘船,用木頭造,或用玻璃纖維來造,外形一樣,但是材料不同。”
  達寶笑了一下:“很恰當的比喻。”
  我又道:“可是思想形態方面的不同……”
  達寶在見到我們之后,一直笑容可掬的,可是這時,一听得我提起這個問題來,他就現出了一陣苦澀的神色來,好一會,才道:“這個問題,我現在向你解釋,你也難以明白……”
  他講到這里,又頓了一頓,才又道:“等你到了目的地之后再說如何?”
  我心中雖然疑惑,但是達寶一露面,就表現得十分誠懇,我實在沒有道理去逼他,是以只好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我心中的疑問實在太多,一個問題他暫時不想回答,第二個問題早已沖口而出:“你們每一個人都有著化身?”
  達寶“哈哈”笑了起來:“這是我們繁殖的方法,本來你們對這种繁殖法是一無所知的,但終于有人研究出來了,單相博士就是你們之中杰出的人物之一,還有美國的胡高博士……”
  白素“啊”地一聲:“無性繁殖法!”
  達寶道:“是。首先你們發現的,是植物無性繁殖法,如今,已進步到動物的無性繁殖法,培養一顆細胞,可以達到出現另一個完整、复雜生命的目的。”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由自主,各自吸了一口气。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同時想起達寶溫室中那些“怪植物”來。
  我性急,先問道:“在你的溫室中,有一個苗圃,里面有四棵……”
  達寶糾正我的話:“是四個,不是四棵。”
  我再吸了一口气,想問甚么,但是由于心中的駭异太甚,竟至于問不出口來。
  達寶道:“那是取自我身上單一的細胞,培育了四個月之后的情形。”
  我失聲叫了起來:“天,他們……他們……不是植物,是嬰儿!”
  達寶低歎了一聲:“你對于生命的界限,還是分得太清楚,植物和嬰儿,一樣是生命,我早已對你說過,你總是不明白。”
  我不由自主在冒著汗,伸手抹了一下:“那么,我摘下了其中的一塊來……”
  達寶道:“那個生命,被我毀滅了,事實上,我因為急于离去,三個生命全被我毀滅了,你倒大可不必內咎。”
  我像是呻吟一樣:“天,可是他們……有根,在泥土中,他們……”我一面說,一面不由自主,向達寶的雙腳之下望去,看看他的腳下,是不是也長著根。
  達寶看到我的古怪神情和動作,“哈哈”大笑起來:“在胚胎的發育過程中,早期,我們的胚胎,有著明顯的植物性。這就像你們的胚胎,早期有尾巴,几個月之后就消失了一樣,你想在我腳下找根,就像我想在你身后找尾巴一樣,當然只好失望。”
  我勉強笑了一下,我的心中,其實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完全是另外一种生命形式,這是令人的思緒极度紊亂的一件事。
  白素皺著眉:“人我們這种人的繁殖方式,是產生一個或多個完全不同的人,外形和思想方面,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間,或者有點相同,但決不會完全一樣。你們的上一代和下一代的外形是完全一樣的,思想方法……”
  達寶望著船尾濺起的水花:“這個問題,牽涉的范圍很廣,和衛先生剛才那問題一樣,我想還是等到适當的時机再向你們解釋的好。”
  我不知道為甚么,白素顯然也不知道,何以一接触到思想這一方面的事,達寶便不愿立即回答。我只好又問道:“你們消失,何以如此快?我明明听見你們早半分鐘還在交談,忽然之間就失去蹤影,你們消失用甚么方法……”
  達寶笑著,道:“根本沒有消失,那是一种偽裝的本領,我們就在灌木叢之前,蹲著,看起來和灌木一樣……”
  我大聲道:“不可能,人裝得再像,也不會像樹……”
  可是我說到一半,就突然停下來。那种說法,只是對我們而言,他們不同,他們有一半是植物,我見過在溫室之中,他們雜在植物之中,就像是植物一樣的情景,甚至連顏色都像。
  一想到這里,我只好歎了一聲,不再說下去。
  這時,小船已轉入一條支流,离山很遠了,那支流是一條山溪,水流十分湍急,小船逆水而上,速度一點也不減低。
  我向前看去,巍峨的山峰,就在眼前,小船分明要循著這道山溪,直向山中駛去。我道:“你們一直聚居在這樣隱蔽的地方?”
  達寶道:“是的,自從我們失敗,而且知道沒有胜利的机會,就一直這樣。”
  我听得大惑不解:“失敗?甚么失敗?”
  達寶盯著我,好一會,才道:“你總會明白……”
  他講了這樣一句之后,忽然話鋒一轉:“中國有一篇記載,叫桃花水泉開始處的記載,你當然知道。”
  我見他又避而不答,心中有气:“甚么桃花水泉開始處,從來沒听說過。”
  達寶一听得我這樣回答,現出极其詫异的神色來,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低聲道:“桃花源記。”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哦,桃花源記,對不起,是有這樣一篇記載,一個著名的文學家所寫的一种他認為理想的社會,純粹是想像。”
  達寶望著我:“從來也沒有人想到過,這篇記載是真有其事的?”
  我瞪著眼:“當然有人想到過,不過那地方找不到了,很多人去找過,失敗了,‘后遂無問津者’,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么?”達寶道:“當然明白,以后沒有人再去找這篇記載流傳了上千年,奇怪的是,其中有一個問題,你們一直未曾去深究。”
  我想開口,白素又輕輕碰了我一下:“請問是甚么問題?”
  她問得十分謙虛,不讓我開口,多半是為了怕我問出甚么蠢問題。
  達寶道:“根据記載,是几家人家,躲到了那個地方去,一直住了下來。如果是這樣的情形,長期的近血緣繁殖,會使后代變成白痴,哪里還有甚么理想社會可言。”
  我的眼瞪得更大,這算是甚么問題,我已經几乎想將這句話沖口而出了,但是卻忍了下來,因為在剎那間,我想到了達寶提出來的這個問題,的确十分嚴重。桃花源中的那些人,最早的血緣關系簡單,除非不結婚生子,不然,下一代不可避免,全是近血緣交配,到后來,會產生甚么樣的后果,醫學上早已有定論。
  達寶為甚么會突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來呢?我還在想著,白素已然道:“你的意思是說,那一群人,和你們一樣……”
  我几乎直跳了起來:“在那個隱蔽的地方的那群人,他們……他們……”
  達寶道:“是的,就像我們如今居住在深山之中一樣。”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向前指著。我剛才說話說出了神,根本未曾注意身外的環境,等他伸手一指,我抬頭一看,才吃了一惊。
  小船仍然在山溪的急流中逆流而上,可是山溪已變得十分窄,水也更急,兩旁高聳的峭壁,就在眼前,近得几乎伸手就可以碰得到。
  而就在我一吃惊之際,小船陡地一轉,沖進了一道瀑布,小船沖過的速度极快,以致我們的身上,竟然沒有甚么濕。
  一沖進了瀑布,是一個大山洞,相當黑暗,水聲轟然,小船仍在前進,我不知道說甚么才好,白素向我湊近來,在我耳際低聲念道:“晉太原中武陵人,捕魚為業……”我實在不知道是生气好,還是笑好,白素的心情看來比我輕松得多。
  航行約莫十多分鐘,眼前豁然開朗,山溪的水勢也不再那么湍急,又變成了一道河流,四面山峰高圍,是一個小山谷。
  在那小山谷的平地上,沿著河,有許多式樣十分优雅的房舍,最高的也不過三層,有的大,有的小,在一幢最大的建筑物之前,是一個十分平整的廣場,廣場中心,是一個极大的噴泉。
  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壯觀的噴泉,那股主泉,足有三十公尺高,粗可合抱,水聲轟發,在下來的時候,令得噴泉下的水池,濺起無數水花,幻出一道又一道的小小彩虹,好看之极。
  在那股大噴泉之旁,是許多小噴泉,每股也有十公尺高下。最妙的是,在每股噴泉上面,都頂著一棵像是水浮蓮那樣的植物。力道一定經過精密計算,植物就在噴泉的頂上開枝散葉,隨著噴泉的顫動而擺搖,可是卻又并不落下來。
  植物的根,就在噴泉之內,看來又細又長,洁白無比,一直下垂著。這种利用噴泉的水,以“水耕法”來養育植物的方式,我以前從來也未曾見過。
  整個小山谷,极度怡靜,使人心胸平和。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深深吸著气。剎那之間,我們心中都有同一個感覺:如果世界真有世外桃源的話,那么,這里就是。
  世界上多的是風景美麗的地方,我也曾到過不少,但從來也沒有一處,使我感到如此舒适和松弛。我和白素互望著,又向達寶望去。
  達寶也正在望著我們,我道:“這里……”
  達寶道:“這里,暫時是我們的地方,甚么時候會失去它,全然不知道。”
  我听出在達寶的話中,充滿了傷感的意味,或者說,是一种极度的無可奈何。白素忙道:“那怎么會,這里那么美麗。”
  達寶的神情多少有點苦澀,他望著噴泉幻出來的虹影:“中國的蘆溝橋,何嘗不美麗,可是侵略者的炮火,就從那里開始。”
  我和白素呆了一呆,一時之間,弄不明白達寶何以作了一個這樣的比喻。而達寶在說完了這句話之后,已經將小船的速度減慢,很快就在一個碼頭上,停了下來,作了一個請上岸的手勢。
  我和白素上了岸,四周圍靜到了极點,除了噴泉所發出的水聲之外,几乎沒有別的聲響。這時,我的心情,雖然在一种极舒暢的境地之中,但是多少也不免有點疑惑。因為我處身在一個极度陌生的,甚至不可想像的環境之中,接下來,會發生一些甚么事,全然不可測知。
  為了使气氛變得輕松些,我一上岸,就笑著向達寶道:“我以為會有盛大的歡迎。”
  達寶苦笑了一下:“不會有。事實上,是否讓你們到這里來,曾有過极其劇烈的辯論,只是极小數字的多數表示贊成,我本人就反對,但是少數服從多數,一直是我們之間的原則。”
  我攤手道:“為甚么?原來我們是破坏者?”
  達寶望了我一眼,欲語又止,白素道:“不要緊,你想說甚么,只管說好了。”
  達寶轉過頭去:“不單你們是,你們都是。”
  他的話說得相當含糊,我還想再問,但是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不讓我開口。達寶又說了一句:“請跟我來。”
  我和白素跟著他向前走去,白素低聲道:“他們,我的意思是,他們那一种人,都視我們這一种人為敵人。”
  我點了點頭,明白了達寶剛才那句話之中,第一個“你們”,是指我和白素兩人而言,第二個“你們”,則指所有的人而言。
  白素頓了一頓:“或許也可以說,我們和他們如果對敵的話,他們一定不是對手。”
  我皺起了眉,望著白素。白素忽然歎气,而几乎是同時,走在我們前面的達寶,他顯然听到了白素的話,也歎了一口气。
  這表示他們兩人,几乎在同時,想到了同一件、值得令他們發出歎息聲的事,但是我卻不知道他們為甚么而歎息。
  我向白素投以詢問的眼色,白素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在這時,一幢建筑物之中,走出了几個人來。我看全是熟人。走在最前的是奧昆,跟著的是白遼士、文斯、連能,最后的一個人,一出建筑物,就張開嘴,哈哈大笑著,向我走過來,他雖然出得最后,可是卻走得最快。這個人,我雖然知道他在這里,可是一到就能見到他,也很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他不是別人,正是馬基机長。
  馬基的神情,看來极其愉快,滿面紅光,和我第一次遇見他,在街頭醉得面青唇白時,和我再次見到他,在拘留所中那种呆若木雞的情形,簡直完全換了一個人。
  他一面笑著,一面向我奔過來,到了我的面前,就用力握住我的手,搖著:“想不到吧?”他說著,向白素望去:“我也有想不到的事,想不到你這小子的妻子,那么美麗!”
  我被他那种快樂的情緒所感染,在他肩頭上打了一拳:“你甚么時候變得油嘴滑舌起來了?”在講了這一句話之后,我壓低了聲音:“馬基,你的處境怎樣?”
  不論他看來是如何快樂,馬基來到這里,總是被“他們”強擄來的,為了關心他,我不能不有此一問。
  馬基听了,仍是呵呵笑著:“在這里講話,不必壓低聲音。我很好,很好。一生之中,從來沒有那么好過,這是以前想也想不到的好。”
  他一再強調他如今很好,而且看來,他那种發自內心的快樂,也絕不像假裝出來,我實在沒有理由怀疑。他又轉向白素,握著白素的手,去吻白素的手背。奧昆等几個人,都微笑地望著他。
  奧昆這個人,我自從第一次見到他起,就有著敵意,在机場的那幕,更是不愉快之至,但這時,他的微笑也絕不是假裝出來,他首先向我走來,伸出了手。我和他握著手:“真對不起,我令你放棄了副總裁的職位。”
  奧昆笑道:“那算甚么,再也別提,來,請進來,請進來。”
  我和白素,在他們的帶領之下,進了那建筑物,里面十分素雅舒适,穿過了一個廳堂,進入了一個像是會議室那樣的大房間。
  建筑物之中,到處都种著植物。我說那間大房間“像是會議室”,是因為通常來說,會議室的气氛,多少帶一种嚴肅、爭論的味道,但是進入了這間大房間,卻絕沒有這樣的感覺,反倒令人覺得极其和諧,像是在這里,根本不會有不能解決的問題。
  房間中已經有七八個人在,一看到我們進來,都站了起來,奧昆提高了聲音:“各位,衛斯理先生、夫人!”他說著,率先鼓掌,房間里的各人也鼓掌。奧昆接著,一個個介紹他們的名字。
  我不將他們的名字一一記述出來,那沒有意義。而我這時,也知道了這房間中的人,看起來雖然和我們一模一樣,然而他們是另一种人,和我們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在這樣的情形下,照常理來說,我應該有极度的戒備心,但是當時,我全然沒有這樣的感覺,就像是置身于一群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之間。我起初還在想,或許是由于這些人的神情,都十分誠懇、和善。但是我立即否定了自己這种想法。任何人的一生中,都可以遇到面上神情和善、誠懇的人,也几乎是任何人,都會有會被這种神情的人在背后刺上一刀的經驗。我所以全然毫不戒備,完全是另一种原因。在當時,我說不出所以然來,只是覺得心情上既然如此輕松,何必戒備?
  各人寒暄一番,坐了下來,有人送來了一种极其清甜可口的飲料,和一盆一盆香甜的點心,奧昆首先道:“衛先生和衛夫人,對于我們是甚么人,已經了解得相當清楚”
  白素道:“不,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一切只是我們的推測,達寶先生和我們說了一些,但還不能說了解得很透徹。”
  奧昆略靜了一會:“決定了請你們來,我們同時也決定了對你們兩位,不再對我們的秘密作任何保留。”
  我道:“謝謝你們對我們夫婦的信任。”
  奧昆揮了揮手:“我們十分愿意信任任何人,雖然我們因之而吃了不知多少虧,甚至于瀕臨全体覆滅,但是對于兩位,我們還是愿意信任,絕對愿意。”
  我本來還想說一兩句客套話,可是又怕再說錯,心想不如讓白素說的好,誰知白素甚么也不說,又只是輕輕歎了一口气。
  奧昆喝了一口那种飲料:“我們是另一种人,是地球上出現得最早的高級生物,在我們進化到差不多和現在一樣的時候,地球上有各种動物、植物,但是,人遠遠未曾出現,只有一些哺乳類動物,才堪稱是高級生物……”
  我听到這里,不禁立時站了起來,揮舞著手,想說甚么,但是不知說甚么才好。白素在我身邊,輕輕拉了我一下,我只好又坐了下來:“對不起,我無意打斷你的話,但又在太惊訝了。”
  奧昆道:“這不能怪你,因為地球上的人,一直以為只有一种,不知道早在他們進化成人之前,已經早有了另一种人。”
  我喃喃地,像是在夢囈一樣道:“你們……是怎樣進化來的?”
  奧昆苦笑了一下:“進化的程序如何,已經無法知道,就像你們純動物人,也不知道自己如何進化成人。何況,我們的文化,發展到最燦爛的時期,就因為純動物人的出現,而不斷遭到了浩劫,以致許多文化上的成就,早已散佚,無法追尋。”
  我用力在頭上拍著,又大口喝著那种在感覺上可以令人頭腦清醒的飲料:“這樣說來,你們是由于不能适應環境……”
  奧昆搖頭道:“不。”
  他否認了之后,停了片刻,才又道:“請听我作最簡單的循序敘述,好不好?”
  我只好點頭,表示同意。
  奧昆用手指輕敵著桌子:“事實上,我們极能适應地球的自然環境,地球的气候,對我們來說,十分适合,我們不怕冷我們的外形,和你們完全一樣,即使作解剖,也分不出甚么不同,所不同的,是細胞結构,那要在顯微鏡下才看得出。當然,我們的細胞結构,保存了某些植物的特性,有葉綠素,能自己制造維生素丙,呼吸的反循環,氧和二氧化碳交替,等等,但這些都在外形上不能分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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