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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一個瘦削的東方少年


  旁人看來,他們的行為可能很虛幻、很無稽,那是因為旁人連了解這一點的知識都不夠。
  這塊大石頭的出現是那么神秘,自然會有更神秘的事蘊藏著。
  布平不以為自己能發掘這种進一步的神秘,但是他卻希望,可以在這件神秘的事件中,有多些接触。
  恩吉去了相當久才回來,向布平作了一個手勢:“這次,你可別一進去就出來。”
  布平連聲答應:“當然,當然。”
  恩吉忽然歎了一聲,沒有再說甚么,看起來憂慮重重,又帶著布平,向前走去。走出了几十步,他才道:“要是那些大師,全都參悟不透來自靈界的信息的話,只怕……只怕……”
  布平听出恩吉的語气之中,有著极度的擔憂,他道:“那也不要緊,反正那些大師,平日也只是靜思,現在還不是一樣?”
  布平所說的話,倒是實情,生命對于大師們的唯一意義,就是去想通一個或几個問題,歲月對他們沒有甚么特別意思,反正他們一直在思索。就算有了結果,有時也沒有意義,因為深奧的答案,同樣深奧,無法用人類的語言來表達,即使表達了,也不是普通人所能領悟。有了答案之后,領悟的也只是他們自己。
  恩吉听了布平的話,瞪了他一眼:“這次情形不同,貢云大師說,來自靈界的信息有期限,過了期限,仍然不能參悟,這個万載難逢的机會,就永遠消失了。”
  布平“啊”地一聲,也知道恩吉的擔憂有道理。第一,靜思若是有期限,就會大大影響思考者的睿智,使他們的智慧,打了折扣。第二,要是他們終于未能參悟到甚么的話,那么,大師們就會懊喪万分,說不定為此喪失了一切智慧,這自然是大損失。
  布平沒有再說甚么,他也根本沒有想到自己能幫上甚么忙。
  一切和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并沒有甚么改變,依然是那么靜,所有看到的人,都靜止不動,山中的風聲,一陣陣傳來,慘淡的月光,增添著神秘的气氛。
  布平走進了禪房,禪房中的几個人,甚至連姿勢都未曾變過。布平的進出,也未曾引起那几個大師的注意,布平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到禪房的一角坐下來。
  他盤腿而坐,那不是正宗的參禪姿勢,他只是知道自己一坐可能坐上很久,所以便用了一個較為舒适,可以持久的姿勢。
  他是一個攀山家,有一种特殊的本領,就是在十分惡劣的環境之下,盡量使自己活得舒服。例如高山上空气稀薄,氧气少,普通人就十分痛苦,但像布平這樣卓絕的攀山家,卻可以控制自己的呼吸,使自己适應這种環境。
  布平也能在特殊的嚴寒下使自己的身体,盡量維持活下去必需的溫度。
  這种特殊的求生能力,和大師長年累月的靜坐,很有點相似,所以布平自信,自己維持同一個姿勢,坐上七八個小時,甚至更長,都不成問題,領悟力怎樣,他不敢說,但是在耐力方面,他至少不會比那几位修行多年的大師更差。
  他的眼睛漸漸适應了黯淡的光線,那塊大石离他大約有三公尺,他可以看得十分清楚,至少是向著他的那一面,他看得十分清楚。
  于是,他就盯著那塊大石看。
  那塊大石神秘地出現在院子,又神秘地移動到貢云大師的禪房,可是看起來,實實在在,那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作為一個攀山家,專業知識之一,是必須對各种不同的石頭,有深刻的認識,那十分重要,不然,把釘子釘進了石灰岩,就可能在攀登的過程之中,自千仞峭壁上掉下去,粉身碎骨。因為石灰岩的硬度,按照普氏系數岩石堅固程度,系數只有一點五到二,不足以承受太重的重量。
  單是石灰岩,就有好多种,白云質石灰岩和硅質石灰岩就大不相同。碳酸岩和碳酸鹽岩又有質地上的差別,亮晶粒屑灰岩和微晶粒屑灰岩的分別,即使是礦石專家,也要在放大鏡下才能分辨得出,但是爬山專家卻必須一眼就可以分得出來。
  哪种石頭屬于玄武岩,哪种是磷酸岩,花崗岩、碧云岩之間有何不同,石英岩有甚么特徵……等等,都是相當深奧的學問。
  也別以為那些學問可以憑經驗得來,不是的,那是專門的學問。岩石學的范圍极廣,早已分類為火沉岩岩石學、沉積岩岩石學、變質岩岩石學。又分支為岩類學、岩理學、岩石化學、岩組學……等等七八個科目,各有各不同的研究目標,要詳細寫出來,十分沉悶,只好略過就算。
  一塊大石頭,在普通人看起來,只是一塊大石頭。但是,對岩石有极其丰富知識的人,如布平眼中看出來,就可以看出許多不同之處。
  這時,布平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塊花崗岩。花崗岩是登山家最熟悉,也最喜歡遇到的一种岩石。它的普氏硬度系數是十五,比起硬度系數二十的玄武岩來,要容易對付,而又有足夠的硬度去承受重量,使得攀山的安全性增加。
  布平在白色的表面上,可以看到在燭光下閃耀的石英和長石的結晶,使他感到惊訝的是,通常來說,結晶露在石面外的大小,和這塊石頭不一樣,通常比較大。
  在這塊石頭上,卻又細又密,細小得難以形容。布平沒有看過那么細小的結晶,但是他仍然斷定,那是花崗岩。
  岩石的形成,是一個极其复雜的物理和化學變化過程。花崗岩中,含有百分之六十五左右的氧化矽,附近的整個山區,几乎全由花崗岩和玄武岩組成,在這里,對著一塊花崗岩發呆,實在沒有意義。
  布平想到這一點,几乎又想离去。但是就在這時,他听到一個斜躺著的大師,自喉間發出了“咯”地一聲來,接著道:“我又听到了。”
  另一個在不住走動的大師立時應道:“是。”
  貢云大師歎了一聲:“還是那句話,第一晚就听到,一直是那句話。”
  三個人次第講了一句話之后,又靜了下來。
  布平吞了一口口水,他絕對可以肯定,在禪房中,沒有任何聲音。那位大師說他“听到了”,可能是他心靈中的一种感應,所謂“內心之聲”。那是人体的腦部受了某种特殊刺激之后的一种反應。
  有可能,那塊石頭,有甚么特异的活動,例如放射性的一种微波,或者是另一些根本不知道甚么原因的變化,影響了大師們的腦活動,從而使他們“听”到了甚么。
  這种假設,布平可以接受,問題是在于,他們“听”到了甚么呢?他們“听”到的,就是所謂“來自靈界的信息”?布平忍住了發問的沖動,因為他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發問絕對不宜。
  他嘗試著,使自己精神集中,盯著那塊大石頭,甚么也不想,只是想著:大石會有信息發出來,給我信息,給我信息。
  可是,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布平卻甚么也沒有“听”到。他畢竟不是靈界中人,他的科學知識,成為一种障礙,使他無法領悟到甚么,在他的心目中,一塊石頭,始終只是一塊石頭,再神秘的石頭,也只是一塊石頭。
  門縫中透進曙光,禪房中的所有人,包括布平在內,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布平覺得雙腿有點發麻,他小心翼翼地伸長了腿,按了兩下,再盤腿坐起來。
  這時,一個一直低垂著頭的大師,突然抬起頭,長長吁了口气,用低沉的聲音道:“我們听到的信息全一樣,怎么會一直參悟不透?我已經重复听到不知多少遍了。”
  那位大師講著話,其余各人,多少變換了一下原來的姿勢。
  有几個,發出了輕微的歎喟聲,有一個喃喃地道:“我們的領悟力實在太差了。”
  布平在那一刻,實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也不去理會是不是适宜了,脫口問道:“你們究竟得到了甚么信息?”
  他這句話一出口,所有的人,都立時向他望來,連盲目的貢云大師,也轉臉向著他。布平在他們的注視之下,只覺得有說不出的不自在,那些大師們的眼睛,都有一种异樣幽秘的光芒在閃耀,其中有一個,眼中的光采,甚至是暗紅色的。
  布平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結結巴巴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扰……”
  他的話還未說完,貢云大師已經揚起了手來,不讓他再講下去。
  然后,他以他那种蒼老的聲音道:“听!用你的心靈听,你會听到我們都听到的聲音。”
  布平苦笑:“我努力過,可是我想,內心之聲不是那么容易听到的。”
  貢云大師卻像是完全未听到他的話一樣,自顧自在繼續著:“他又在告訴我們了。”
  布平的口唇掀動了一下,他想問:“他告訴了你們甚么?”
  但是,他沒有問出來,因為貢云大師已經立時說了下去,說出了他想知道的答案,貢云大師說:“他在告訴我們:到我這里來,來!來!到我這里,會有更多的話告訴你,是你畢生的志愿,想要知道的答案,我不會等你很久,快到我這里來。”
  貢云大師在講那几句話的時候,聲音低沉到了极點,以致他的聲音,听來像是從极其遙遠的地方傳來,有一种异樣的神秘。而當他在這樣說的時候,其余几位大師,都緩緩點著頭,表示他們“听”到的內心之聲,內容一樣。
  布平怔呆了半晌。他是覺得十分滑稽,他一直以為,大師們所“听”到的信息,深奧之极,令得那几位智慧极高的大師,日夜不休去思考領悟,還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可是實際上,那几句話,實在再容易明白也沒有,小𢡟子一听就可以知道是甚么意思。
  布平的腦筋動得极快,他發出了“嘿”地一聲:“這几句話,有甚么參悟不透的?”
  剎那之間,禪房中靜到了极點,布平可以感覺得出,所有的人听得他這樣說,都把他當作是蠢到不能再蠢的蠢人。
  可是,他卻不覺得自己說了甚么蠢話,因為那几句話,本來就是很容易懂的。
  极度的寂靜,維持了大約半分鐘,貢云大師緩慢地問:“你明白了?”
  布平吸了一口气,大聲答:“是。”
  貢云大師蒼老的聲音,听來极其柔和:“那么,請告訴我們。”
  布平又吸了一口气:“你們得到的信息,要你們到他那里去,去了之后,你們就可以得到一生追求著的答案。”
  布平以為自己的解釋,已經夠清楚的了。事實上,那几句話,人人听得懂,是根本不必解釋的,他作了解釋,那就更容易懂了。
  可是,在他那樣說了之后,所有的大師,都不約而同,呼了一口气,有几個,甚至連望也不向布平望來,簡直已將他當作不存在。這种极度輕視,布平立即可以感覺出來,那也使他十分不服气,他道:“我說得不對么?”
  一個大師用相當高亢的聲音發問:“請問,我們該到哪里去?告訴我們信息的,在何處?”布平道:“這……”
  他只說了一個字,就再也無法說下去了。
  他本來想說:“這還不容易”,但是,他立即想到,到哪里去呢?信息是那塊大石傳出來的,大石從哪里來,就該到哪里去,但是,大石是從何處來的呢?
  如果說,大石帶來的是“靈界”的信息,那么,信息是在邀請大師到“靈界”去。這更加虛幻了,“靈界”是甚么?又在哪里?
  布平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甚么來,一句乍一听來,再也簡單不過的話,可是只是隨便想一想,就可以發現絕不簡單。
  布平呆了半晌,才道:“那要看……信息是來自何處,來自何處,就到何處去。”
  貢云大師連考慮也沒有考慮:“信息來自靈界。”
  布平間:“靈界是甚么意思?是另一种境地,另一個空間?另一种人力所不能到達的境界?”
  貢云大師沉聲道:“靈界就是靈界。”
  布平當時得到的答覆就是這樣,所以他听得我說,去問貢云大師,多半得到這樣的答覆時,他訝异地反問:“你怎么知道?”
  我歎了一聲:“布平,你、我、我們,和那些畢生靜修、參禪的人,完全是兩類人。他們有許多古怪的想法、行為,旁人全然不能理解,說得刻薄一些,連他們自己也不了解。”
  布平不以為然:“你這种說法不對,他們至少了解他們在做甚么。”
  我冷笑了一下:“了解?貢云就答不出甚么是靈界,由此可知,他根本不知道!要是知道,他就可以應邀前往,不必苦苦思索。而如果,靈界是超脫生死的一种境界,那正是他們那些修行者畢生想要達到的自由,如果他們能在靈界和人間之間,自由來去,甚么信息不信息,都不重要了。”
  布平給我的這一番話,說得直眨眼睛。
  我打了一個呵欠:“我看,你在桑伯奇廟中的遭遇,也差不多了吧,長話短說,三扒兩撥,快快道來。”
  布平的神情很尷尬:“你……我以為你會對超感覺這方面的事有興趣。”
  我道:“我當然對超感覺有興趣,但是在你敘述中,我看不出有甚么超感覺的存在。”
  布平叫了起來:“你怎么啦?七位大師,他們都感到了那种信息!”
  我又歎了一聲:“或許他們真的感到了一些甚么信息,但是他們全然不懂那是甚么意思,那又有甚么用?”
  布平悶哼一聲,沒有立時再說甚么,過了好一會,他才繼續說下去。
  布平當時,對貢云大師的回答,目瞪口呆。如果對“靈界”沒有一個确切的定義,那么,首先得參悟了甚么是“靈界”才行,而這一參,只怕少則二三十年,多則一生之力。
  貢云大師講了那句話,不再理會布平。其余的人也全是一樣,布平覺得無趣之极,他勉強停留在禪房中,到了當天中午,實在忍不住,只好离開。當他离開之后,恩吉喇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原來布平和各位大師的對答,雖然是在禪房之中,但是由于十分寂靜,他們的對話,傳到了外面,接近禪房門口的一些人,全都听到了。
  布平道:“我心中有疑惑,自然要問。”
  恩吉道:“算了,你不應該不懂裝懂,大師們都不懂,你怎么可以亂說?”
  布平憤然:“其實,我還是懂的,只是不知道甚么叫靈界,如果靈界是一個地方,那么大師所接到的信息,就是叫他們到那地方去。他們不應該把自己關在禪房中,應該去找那地方。”
  恩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布平的話,其實有他的道理,但是在恩吉听來,卻像是小𢡟子胡鬧。他盯著布平:“你在胡說甚么,誰能到達靈界,早已修成了。”
  布平翻著眼:“那是你們自己修行的程度不夠,不能怪我胡說。”
  恩吉听得布平這樣說,倒也不禁呆了一某,一時之間,難以回答。
  布平看到恩吉這种發怔的樣子事實上,桑伯奇廟中,上上下下的僧人,和那些外來的僧人,都處于一种惊呆狀態,令看到他們的人,都會同情他們,所以布平道:“你別難過,我有一個朋友,十分有靈气,我把你們這里發生的事告訴他,或許他能向你們提供一點意見,我一定來轉告你們。”
  恩吉點了點頭:“你要盡快,我听貢云大師說過,信息告訴他,只有一年的時間,過了期限,就沒有机會了。”
  布平喃喃地道:“是啊!‘要快點來’……這就是來自靈界的信息。”
  恩吉送布平出了寺門,立時轉回身去,布平知道他又去參加靜思的行列了。
  布平開始下山,他還在不斷想著廟中所發生的事,天色漸黑下來,他到了一個接近山腳的小鎮上。
  喜馬拉雅山腳下的那些小鎮,在閒适之中,總帶有一些神秘的气氛,石板舖成的街道,深灰的顏色,一個登山隊在向導的帶領之下,正向山區出發,看樣子是准備在靠近山腳處扎營,明日一早就可以開始征途。
  那個向導,一下子就認出了布平,大聲叫著他的名字。布平這個名字,在喜愛攀山連動的人心目中,簡直是神圣的,就像拳擊連動中的模罕默德阿里、足球連動中的比利、网球連動中的波格,那一隊由十几個美國年輕人組成的攀山隊,立時包圍了布平,布平替他們一一簽了名。
  在很多情形下,一件偶然的事,在當時,完全偶然發生,發生的或然率可能极小,但是卻發生了,就像布平遇到了那隊美國青年攀山隊,完全偶然因素之下發生的事。
  但是,這种偶然發生的事,有時,竟然會和許多事情發生聯系,變成了事情的關鍵。
  要聲明一下的是,布平當日在他客廳中的敘述,講到他一路想著桑伯奇廟中所發生的事,一路下山為止,并沒有提及他遇到了那隊美國青年攀山隊。
  因為在當時,他不知道這樣偶然的、看來毫不重要、完全不值一提的事,會和整件事有著重要關聯。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布平在下山后,有這樣一個小插曲,事情既然發生在當時,就順便提一下。
  當時,布平問明了他們的目的地,知道他們會經過桑伯奇廟,就順口講了一句:“本來,桑伯奇廟十分值得逗留一下,但是這几天,廟里的大師有事,還是別去騷扰他們好。”
  向導一听得布平那樣說,已經大聲答應著,可是布平卻听到有一個听來相當刺耳的聲音道:“為甚么?如果一定要去,會怎么樣?”
  布平听忽然有人說了這樣一句話,向他們望去。
  他所看到的,都是精神奕奕、十分精壯的青年人,可是偏偏剛才說話的那個青年,卻身子瘦削、矮小,一副發育不良、体弱多病的樣子,明顯地是東方人。
  布平不禁皺了皺眉。攀山連動和其他的連動的最大不同處,是在攀山的過程中,人的体力和生命,緊緊聯結在一起,体力不支,危險就隨之而來,所以攀山者的健康狀況,必須极度完美,不能有任何缺陷。
  眼前這個青年,看樣子連慢跑連動對他都不怎么适合,這樣子的体格,要去攀登喜馬拉雅山,勇气自然可嘉,但是卻等于把自己的生命去開玩笑,愚不可及。布平一面皺著眉,一面道:“這位是……”
  那個瘦小的青年人向布平鞠了一躬:“我叫李一心,請你指教。”
  布平“哦”地一聲:“中國人?”
  李一心作了一個無所謂的姿勢,布平明白,他在血統上是中國人,但是在國籍上,是美國人,這种情形十分普遍,并不值得追問下去。他只是指著他道:“你參加攀山隊之前“可曾作過体格檢查?”
  這句話一出口,其余精壯高大的青年人,都不約而同,哄笑了起來,李一心現出了十分忸怩的神色,漲紅了臉:“我……事實上,不是和他們一起去攀山的,我的目的,是桑伯奇廟。”
  布平“哦”地一聲,抬頭看了一下天空:“在未來的三天內,天气不會有甚么顯著的坏變化,本來你倒可以到廟中去,但是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廟中有事,你可能會自走一趟。”
  李一心的身形雖然瘦小,看起來一點也不起眼,但是他的臉上,卻有著一种异樣的執拗的神情,一個人,若不是他的性格极其堅韌,不會有這种神情。
  李一心直視著布平:“我一定要去。”
  布平也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下,他自然沒有理由阻止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到桑伯奇廟去。而且,就算這青年人自走一次,也沒有甚么害處。
  他在笑了一下之后,只是道:“那我勸你別再向上攀,對你的体格來說,不是很适合。”
  布平這樣勸他,當然是一番好意,可是李一心卻用相當冷漠而又不屑的口气道:“布平先生,你太注意形体的功能了。”
  布平一听,只覺得好笑,他道:“年輕人,非重視不可,我們是靠我們的形体發出力量,才能攀登高山的。”
  布平這兩句話,又引起了一陣哄笑聲。可是李一心卻大有“雖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一臉不服气的神色,大聲道:“憑形体發出的力量,最高能攀多高?”
  布平“呵呵”笑著,那小湼子的話,不是一個攀山家所能听得入耳的,那是屬于哲學方面的一种討論,禪机的對話,布平沒有興趣,他一面笑著,一面已經和各人揮著手,走了開去。
  以后,沒有甚么特別的事可以記述,他又處理了一些事,回到了他居住的城市來,想起有好久沒有見到老朋友了,就請了不少朋友,到他的“客廳”中來聚聚。
  布平講完,又道:“你對這類玄秘的事有興趣、想研究?我建議你啟程到桑伯奇廟去,或許會有奇遇。”
  我忍不住道:“你這算是甚么建議?誰能像你那樣,像猴子一樣,全世界的山都要去爬一爬。”
  布平的樣子有點惱怒,指著我,大聲道:“這是一件多么神秘的事!”
  我大聲打了一個呵欠:“是啊,這一類的神秘事件,我一天可以想出八十九個半。”
  布平用力把一只大墊子,向我拋了過來,我一拳把墊子打了開去,他道:“不是想出來,那是我親身的經歷。”
  我笑了一下:“別生气,把這件神秘的事件,讓給密宗的喇嘛去傷腦筋,我可不想到那間禪房中和那些大師一起去參禪。”
  布平吸了一口气:“那你至少對那塊大石頭的來源,提供一下解釋。”我怔了一怔,這個要求,當然不算過分,但是要我提供解釋,自然也十分困難。
  我想了一想:“恩吉喇嘛告訴你的經過是……”
  布平十分肯定地道:“我絕對肯定,他決不會撒謊。”
  用常理來推測,恩吉喇嘛确然沒有向布平說謊的必要。恩吉喇嘛沒有說謊,貢云大師沒有說謊,如何解釋這塊大石頭的出現和它的移動?
  看情形我非講几句話不可,我道:“別看岩石极普通,但是它也有不可思議之處,每一塊岩石的形成,都經歷了久遠的年代,在美國紐澤西州,有一處名為‘音響岩石’的地方,那地方有許多岩石,附近的人甚至堅持說石頭的數目,一年比一年增加。”
  布平道:“是,听說過,你的意思是,石頭會‘生育’?”
  我道:“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說,別看輕了石頭。在中國的傳說中,也有許多關于石頭的故事,有一則傳說說,有一塊有孔竅的石頭,每逢天要下雨之前,就會有云气自洞竅中生出來。”
  布平盯著我:“你還未曾提出解釋。”
  我喝了一口酒:“我認為石頭,突然出現。”布平責問:“突然出現是甚么意思?”
  我笑了一下:“突然出現的意思,就是它是在一种我們所不知道的情形下出現。”
  布平怪叫了起來,我哈哈大笑:“別怪我,貢云大師据說是智慧最高的喇嘛,你問他甚么是靈界,他的回答就和我的回答大同小异。”
  我說著,一挺身,跳了起來,大踏走向門口,打開了門,轉過身來:“慢慢去思索我的話,或許,你也要想上几十年。”
  一說完了這句話,我就走了出去,用力把門關上,我听得布平在大聲叫:“衛斯理。”
  布平的叫喚聲,我听到了,但是我卻沒有理他。我不想再耽下去的原因是,布平敘述了一件奇异的事,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只是他的敘述,不是我自己親身的經歷,所以隔了一層,自然無法深究下去。
  我走出門,深深吸了一口气。布平的家是在山上一個攀山家的住所,如果是在平地上,那才怪了。他的住屋是一間小平房,用石頭砌成,有一條小路,通到屋子之前,那條路相當斜,車子駛不上來。
  我詳細形容布平住所附近的環境,是想說明:如果有人從那條小路向上走來,那么他一定是來找布平的。我開始從這條斜路向下走,看到一個人,彎著身,很吃力地向上走來。布平這個人真是混帳,自己是攀山家,就以為人人都可以和他一樣,上高山如履平地,那條斜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斜度又高,走起來相當吃力。我看到那人走得相當慢,我走下去,一下子就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抬起了頭來,天色很黑,但由,隔得近了,可以看到他身材瘦削,年紀相當大,是一個健康狀況不是太好的老人,他抬頭向我看來,不住喘著气。
  我忙伸手扶住了他,他一面喘气,一面指著上面:“有一位布平先生,是不是住在上面?”
  我點頭道:“是。”
  那位老人家和我對話,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有著重大的心事,令他憂慮,這從他那种急逼的神情之中,可以看出來。所以,我一面回答了他的問題,一面問:“你找布先生,有甚么事?”
  那老者唉聲歎气:“為小儿的事,唉,真是,唉,為了小儿……”
  我不知道那老者的儿子發生了甚么事,我只是道:“你運气不錯,布先生全世界亂跑,今晚他剛好在。”
  老者連連喘气,又吃力地向上走去。我看著他吃力向上走著,整個人都彎起來的背影,起了一陣同情,在他的身后大聲道:“老先生,看來你有很為難的事,如果布先生幫不了你的忙,可以來找我。
  那老者轉過身來,口中發出“啊啊”的聲音,有點惊訝地望著我,我道:“我叫衛斯理。”
  那老者一听我的名字,立時挺直了身子,又是“啊”地一聲:“衛先生,久仰久仰。我姓李,李天范。”
  我“哦”了一聲,互相交換姓名,本來很普通,就算是一生之中第一次听到對方的名字,也例必“久仰”一番,這是中國人的老習慣,我在“哦”了一聲之后,也正想“久仰”一下,可是一個“久”字才一出口,我卻陡地呆住了。
  當你想用客套話去敷衍,但是突然,忽然想起這個名字,真的是“久仰”,反倒會講不出來。我呆了一呆,首先想到的是:李天范是一個普通的名字,眼前這個李天范,一定不是那個李天范。
  那個李天范,如今應該在美國,在美國一家著名的大學,正在主持一個意義十分重大的會議。
  那個會議的參加者,有來自世界各地高等學府的教授和專家,會議研究的課題是星体學。
  而那個李天范博士,是出色的天文學家,對星体有极深刻的研究,是一個舉世敬仰的大科學家。星体學這門科學,是他創造的,研究星体的形成、變化,他曾提出過許多新的理論,大多數雖然無法證實,卻也被普遍接受,例如他提出的根据星体光譜的分析,來斷定星体上是否有生物存在。
  此外,李天范提出星体之間的奇妙吸引力,形成一种震蕩,等等。早在二十年前,在他的主持之下,就有強大的無線電波,不斷向太空發射,希望其他星体上,是有高等生物,可以收得到。
  這樣的一個大科學家,怎么可能在這里,可怜兮兮地上一條斜路,去找布平這個攀山家?
  所以我在怔了一怔之后,還是說了一句“久仰”,回頭向上走了一步,再仔細看了看他。他勉強笑了一下:“我的名字使你想起了甚么人?”
  我有點不好意思,只好道:“你……不是那個李天范吧。”
  他苦笑了一下:“我就是那個李天范。”
  我忙道:“我的意思是……我是說……”
  這真是相當尷尬的一种情形,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那位李天范,應該在美國主持一個國際性會議,我才在報上看到這個消息。”
  他笑了起來,笑容十分凄愴:“從美國到這里,飛机飛行的時間,不會超過十小時。”
  我有點結結巴巴:“可是……可是……你正在主持一個……世界性的重要天文學會議。”
  他歎了一聲:“是,我不應該离開,可是為了小儿的事,我……真是……一听到消息,就五內如焚,所以非赶來不可。”
  我十分同情地“哦”地一聲,忍不住問:“令郎發生了甚么事?”
  李天范又長歎了一聲:“他失蹤了!”
  我算是思想靈敏,一听得他的儿子“失蹤了”,而他又立即赶來,要找布平,我就想到,李天范的儿子,一定是在攀山的時候失了蹤,需要布平這樣的攀山家去搜索。我一想到這里,就道:“你是想請布先生去找令郎?他在攀山中失蹤了?”
  李天范的神情十分難過:“事情經過的情形,我還不是很清楚,他的同伴,在尼泊爾打電話給我,說他失蹤了,又說著名的攀山家布平可以幫助我,在這以前,我從來未曾听到過這個名字。”
  我听了之后,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杰出的天文學家才好,這個大科學家,現在只是一個憂心忡忡、惶惶不安的老人家。他儿子的同伴,如果是從尼泊爾打電話去告訴他這不幸消息的話,那么他的儿子,一定是在攀登喜馬拉雅山途中失蹤的了。
  而誰都知道,在攀登喜馬拉雅山的途中,如果失蹤的話,那就等于是死亡,生還的机會,等于零。
  我明知這一點,如果我年紀夠輕,一定會照實告訴他,可是我已經不再是這种年齡了,我只好“哦哦”地應著:“布平先生熟悉世界上的任何山脈,我想他一定肯幫你,別太憂心了。”
  李天范神情苦澀,看了我一眼:“剛才你的許諾,是不是有效?”
  剛才我曾對他說,他要是真有甚么解決不了的事,可以找我來幫忙,我立時道:“當然,你隨時可以來找我,這是我的名片。”
  我把我的名片給他。我的名片十分簡單,完全沒有銜頭,只有我的名字,和与我聯絡的几個電話。
  他接了過去,喃喃地道:“我看,我一定會來找你。”
  我衷心地道:“歡迎之至,今晚無意中能夠認識你,真是太榮幸了。”
  李天范如果不是极度的擔憂,他平時一定是十分幽默的人,這時,他向我瞪了一眼:“我再也沒有想到,衛斯理原來那么會講客套話。”
  我笑了一下:“平時我不是這樣的,但是能認識你,我真感到榮幸。”
  李天范歎了一聲,又彎著身子,向上一步一步地走去,我不忍再看下去,急步沖下了那條斜路,上了車,回到了家中。
  白素已准備休息,倚在林上看書,我推開房門,興奮地道:“你猜我今晚遇到了甚么人?隨你怎么猜也猜不到。”
  誰知道白素只是隨便回答,她用听來十分不注意的口吻道:“天文學家李天范。”
  在那一霎間,我真是傻掉了。白素實在是沒有理由猜得到的!
  可是,事實上,她卻的确猜到了。
  一時之間,我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多半是我這時的樣子像個傻瓜,所以逗得白素笑了起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如果向最簡單的方面去想,容易有答案。”
  我想了片刻才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素微笑:“你沒有回來之前,布平的電話先來了,他說,他立即和一個叫李天范的科學家來看你,他在電話中還介紹了這位李先生,其實,李博士的大名,誰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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