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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廟中喇嘛怪异莫名


  我用發僵的肌肉,努力逼出了一個笑容來,才知道那是多余的動作。因為這時,我發現那個喇嘛,雙眼發直,直勾勾的望著前面,他顯然連白素都未曾看到,我在他身邊,他當然更看不到我。
  白素也發現了這一點,連忙輕輕跨開了一步,那喇嘛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白素向我打個手勢,示意我快點离開他。
  我在這時,由于實在忍不住的一种頑皮的沖動,一面离開,一面伸手在那個喇嘛的眼前,搖動了一下,試試他是不是真的看得到東西。
  那喇嘛的雙眼,仍然睜得老大,直勾勾地向前看著,連眨都不眨一下。
  這喇嘛的那种情形,真使人怀疑這個人是不是還活著,我正想再伸手去探探他的鼻息,已被白素一把拉了開去。
  白素在我耳邊,用极低的聲音道:“他正在入定,別去打扰他。”
  我也低聲回答:“廟里的喇嘛,好像全中了邪,這是怎么一回事?”
  “喇嘛中了邪”,這听來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就像是“張天師被鬼迷”一樣,本來是一种可以制邪的力量,怎會反而被邪气所迷了呢?但是,如果邪的力量太大,會不會出現這种情形?
  一時之間,我的思緒,极度紊亂。白素又在我耳際低聲說:“不是人人如此,至少剛才隔著門和我們對答的那個,并沒有……”
  白素看來也想引用我“中邪”的形容,但是她略為猶豫了一下,就改了口:“……沒有入定。”
  她堅持用“入定”這個說法,我其實并不同意。“入定”是指佛教徒在坐禪時,心無旁思,進入一种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不聞不問,所有的活動,几乎都集中在內心或內在世界的一种狀態。《觀無量壽經》中說:“出走入定,恒聞妙法”。
  “入定”有標准姿勢,那是“結跏趺坐”,雙腿曲起的一种坐姿。剛才在殿中的那些喇嘛,還可以說是在入定,靠牆站著的那個,那算是甚么入定的姿勢?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現在不是辯論的時候,同時,她又伸手,向前指了一指。
  前面是通向另一個殿的几級石階,在石階上,也有著兩個喇嘛,一個面向下,雙手直舉過頭,“五体投地”,伏在石階上。這個姿態已經夠怪的了,但比起另一個來,卻又差了一大截,那另一個仰躺在石階上,卻又是頭下腳上,雙手雙腳,攤成了一個“大”字,雙眼睜得极大,一眨不眨地望著天空。
  看到了這种情形,實在令人心中發毛,那實在太像武俠小說或是神秘小說中的情節:進入了一間廟宇,或是人宅,發現里面所有的人,全都死了。
  可是又有點不像,就是這些一動不動的喇嘛,分明都沒有死,他們是處在一种對外界的變化全然不加注意的狀態中。
  我想起剛才隔著門和我們對答的那個喇嘛的話:“所有上師全在靜修,不見任何人。”
  如果說他們用那么怪异的姿勢在靜修,他們在思索甚么問題?
  我真想拉一個喇嘛起來問問,可是白素卻用极其嚴厲的眼色,止住了我的行
  我無可奈何,只好壓低了聲音道:“你難道一點好奇心都沒有?”
  白素的眼神更嚴厲,我极少在她的眼中看到過那么嚴厲的神色:“你無權去打扰正把整個生命投進了宗教沉思中的僧人,來滿足你的好奇心。”
  我攤了攤手:“總可以找到一個還會說、會動的喇嘛的。”
  白素沒有說甚么,我們繼續向前走去,穿過了几個殿,几個院子,几乎到處都有喇嘛在“入定”,有的姿勢很正常,有的簡直怪异透頂近乎瑜珈動作,難得的是維持那种怪异姿勢的人,也是一動不動,似乎他覺得把腿變成一個圈,又把頭從這個圈中穿進去,比較坐著和躺著還要舒服。
  大約在半小時之后,走進了一個小院子,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
  我們都是第一次到桑伯奇廟來,但是這個小院子對我們來說,卻絕不陌生,一眼就可以肯定,那就是李一心畫的那個院子。院子三面是牆,當中有一只相當大的銅香爐,牆的檐角上,挂著長銅片結构的風鈴,這時由于一點風都沒有,所以風鈴靜止不動。
  在香爐上,有一個喇嘛,雙手環抱著香爐,一動不動,看來也在入定。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忍不住道:“李一心在十几万里之外,可以憑想像畫出這個院子來,那是玄學上的一大實例,證明前生的活動,在他今生的思想中,持續著。”
  白素的神情疑惑,我又道:“可以得出結論:李一心的前生,一定是這里的一個喇嘛。”
  白素仍然不置可否,我向牆那邊指了一指,白素會意,我們又一起退出了那個院子,繞了几下,就到了另一個院子中。那院子,就是布平所說的,貢云大師禪房前的那片空地了,這時,至少有十個以上的喇嘛,或坐或臥,在空地上一動不動。
  才一開始,見到這种情形,又是惊駭,又是尷尬,但這時,已經見怪不怪,也知道他們不會注意我們的闖入,不會起來呼喝我們,所以已沒有那么緊張。
  我們小心地向前走,盡量和入定的喇嘛保持距离,來到了禪房的門口。禪房的門虛掩著。我想伸手去推門,可是白素立時推開了我的手,指著門鉸的部分。我知道她的意思,因為布平在敘述中曾說過,門推開時,會發出聲響來。
  白素湊向門縫,去看看里面的情形,就在這時候,我突然感到有甚么東西,在我的后頸,重重戳了一下。
  在那樣的情形下,有這樣的感覺,實在极其惊人,雖然我生活經驗丰富,有過各种各樣的惊險經歷,可是這時的气氛如斯詭秘,突然來上這么一下子,足以使人吃惊。
  我反應算是极快,立時轉過身來,同時,已經揚起手來,不管在我身后的是甚么八頭鬼怪,都先給他一下重擊再說。
  可是我那一拳,未能發出。由于蓄勢十分強烈,而勢子又未能發出去,所以在那一霎間,我的臂骨骨節處,發出了“格”的一下聲響。那本來是极輕微的一下聲響,可是卻已令得一向鎮定的白素,也陡然吃惊,轉回身來。
  我一轉過身來,并不發出那已蓄定了勢子的一拳,原因是我看到了布平,不,或者應該說,我立時看到了布平和一個滿面怒容的喇嘛。布平愁眉苦臉,不斷在向我作手勢,那喇嘛的一只手還揚著,伸出一只手指。剛才我頸后,一定曾被他的手指,重重戳了一下。雖然不是很痛,但是心頭的震撼,卻一直持續著。
  布平的神情焦急之极,那喇嘛也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跟著他。我轉頭看了白素一下,就跟在他和布平的后面。
  四個人的行動,都极其小心、緩慢,一點聲音也未曾發出來。
  他們剛才來的時候,一定也是這樣子的,不然,豈會有人來到了我的身后,我會一無所知之理?
  經過剛才吃惊,也有一個好處,我至少知道,這個喇嘛雖然十分惱怒,但不至于有甚么惡意,要不然,他剛才如果不是用手指,要用甚么利器,我就大糟而特糟了。
  跟著那喇嘛和布平,又繞了几個彎,進了一間禪房。那喇嘛道:“布平,你那兩個朋友,太過分了,可知道我們可以把他們綁起來,放在山崖上去鷹?”
  布平的聲音,听來有點發顫:“是,是,大師,請原諒他們一次。”
  我本來也是充滿了歉意的,那喇嘛責備我們几句,我也一定會道歉,因為半夜偷進廟來,畢竟是我們不對。可是他一開口,就要拿我們綁起來去鷹,雖然我知道喇嘛有很大的特權,但是這樣說法,也未免太過分了,所以我立時冷冷地道:“對不起,我們來找一個失蹤的青年。”
  那喇嘛立時轉過身,向我瞪視著,布平在他的身后,忙不迭地做手勢,示意我不可胡言亂語,同時道:“衛斯理,這位是恩吉上師。”
  原來這個喇嘛就是恩吉,我雙手合十:“上師,我們真是來找人的。”
  恩吉的神情緩和了一些,他慢吞吞地道:“沒有甚么青年人到過廟里。”
  布平又赶緊道:“是,是,他一定到別的地方去了。”
  布平的這种態度,真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平時充滿自信,十分神气,怎么一到了這里,就像是小丑?
  我不理會他,堅持著:“這個青年,除了到這里來之外,不會到別的地方去的。”
  我為了使自己的話有力量,一下子就提出了十分令對方吃惊的“證据”:“因為這個青年的前生,是這座廟中的一個喇嘛。”
  禪房中并沒有著燈,但是門開著,月光可以映進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恩吉的臉色大變,布平更是張大了口,神情像是一條死魚。
  他這种樣子,不出聲倒也算了,偏偏他還要說話:“衛斯理,你怎能這樣說。”
  我不禁有點生气:“關于這件事,布平,你比我更清楚,還是由你來說的好,我提議你說得簡單一些:李一心畫的那個院子是最主要的。”
  恩吉立時轉問布平,布平結結巴巴地敘述著。他這時的樣子,真是可怜,一不高興就可以將滿屋子客人赶走的威風,不知上哪儿去了。
  等他講完之后,恩吉保持著沉默,一聲不出。
  我道:“能不能請你點著燈,我可以給你看那青年畫的畫。”
  恩吉一動也不動,也不出聲,我倒有點怕他如果忽然之間入定,那真不知如何才好了。幸而,過了沒有多久,他發出了“嗯”的一聲,然后,過去把門關上,又把窗子上的木板遮隔關上,這一來,房間里伸手不見五指。
  然后,他才點燃了蜡燭,我取出了那幅無線電傳真傳來的畫,攤開,放在他的面前,恩吉用心看著,我想在他的神情中,看出他心中在想些甚么,但是他卻神情木然。過了好一會,他才道:“不錯,這就是那個院子,這位青年……有點奇妙之處。”
  我直接地問:“他在哪里?”
  恩吉淡然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我直覺地感到,恩吉是在說謊:可是雖然我對喇嘛的崇敬,不及布平的十分之一,但是在毫無證据的情形下,我也不能說他在撒謊。
  我向白素望去,自從進了禪房,白素一句話也沒有說過,恩吉也簡直當她不存在一樣,連望也不向她望一眼。可能,因為白素是女性的緣故。
  我徵詢她的意見,看她有甚么辦法,可以揭穿這個大喇嘛的謊言。可是白素卻并沒有給我甚么暗示。
  我只好自己應付,采取了旁敲側擊的辦法:“上師,你不覺得這件事很神秘?”
  恩吉剛才還承認“事情有點奇妙”,但這時,卻一副全不在乎的神情:“不算甚么,我們早已知道有轉世這回事,如果這位青年來了,又真能證明他是廟中一位前輩大師轉世,我們一定竭誠歡迎。”
  我悶哼了一聲,覺得恩吉相當難以應付,我還沒有問,他就先把我的問題封住了,可是越是這樣,我就越是覺得他有事隱瞞著。我放開了這個問題:“貴廟發生了甚么事,所有的上師……”
  恩吉不等我講完,就道:“在靜修,這是我們的圣責,我們要在靜思之中,去領悟許多世人所不能領悟的事,我們在靜思之中,得到智慧,得到解脫,領略佛法,所以,你別來打扰我們,請你离去吧。”
  他不客气地要赶我們走了,我只好歎了一聲:“真可惜,听說貴寺的貢云大師,智慧最高,我真想見他一面。”
  恩吉冷笑一聲:“你?見貢云大師?”
  他并沒有再說甚么,可是他的語气和神情已經足夠說明了一切:我,沒有資格見貢云大師!我忍住了心中的气,突然問:“貢云大師到甚么地方去了?”
  這句話才一出口,恩吉有點沉不住气,陡然震動了一下。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我曾在山腳下的小鎮外,遇到過那個搖鈴的喇嘛,這件事是多么有用,我立時又道:“他不是一個人去的,是不是?和我們要找的那個青年人一起去的,嗯?你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所以苦苦思索,可是有一位大師,卻想出來了,明白了貢云大師和那年輕人,到何處去了。”
  我一口气不停地說著,恩吉被我說得張口結舌,半晌答不上來,才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些甚么。”
  我乘胜追擊:“那位不斷搖著銅鈴的大師呢?”
  恩吉裝著想了一想:“對,有一位智慧很高,不屬于任何教派的大師,不斷搖鈴,他認為悠悠不絕的鈴聲,可以使人的思想更綿遠,布平曾在貢云大師的禪房中見過他。”
  布平不斷地點著頭道:“是,是。”
  在我和恩吉針鋒相對的對答中,布平一直面無人色地望著我,開始時還有點威脅我的意思,到后來,他是在哀求我別再說下去,可是我卻根本不理會他。
  我又道:“就是那位大師,他忽然明白了貢云大師何往,他連夜上山,到貴寺來。”
  恩吉“哦”地一聲:“是嗎?我怎么不知道?你看著他走進來的?”
  他這樣一問,我倒怔住了,昨天晚上,我只看到那個搖鈴的大師向上山的道路走著,當然沒有看到他走進桑伯奇寺來。
  恩吉的反擊成功,他緩緩搖著頭:“這里發生的事,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請离開吧。”
  我抓住了他這句話:“是,我承認,但這至少證明寺里有不可理解的事發生著,請問,那是甚么事?”
  出乎我意料之外,恩吉倒十分爽快,就回答了我的問題,但是等他說完,我實在啼笑皆非,他道:“是,若干日之前,貢云大師忽然召集合寺上下,說有了來客,但結果只是發現了一塊大石……”他講的,就是布平已說過了的發現大石的經過。這塊神秘的大石,突然出現,當然是屬于不可理解的事情,恩吉也算是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靜靜地,耐著性子,听他講完,才又道:“那青年人像是更早知道會有這樣一塊大石頭出現,你看,在他畫的那個院子中,有一堆陰影。”
  恩吉平靜地道:“是,我注意到了。”
  我壓低聲音:“是不是他來過了,發生了甚么意外,你不方便承認?”
  我的話已經說得夠客气的了,我沒說他不敢承認,不想承認,只說他不方便承認。可是,他卻立時沉下臉來,怒道:“你再不走,別以為我們沒法子赶你出去。”
  我當然不怕他怎樣,但是也知道他的話也是實情,喇嘛在這一帶,有极強的號召力,山區的民眾,奉之如同神明,真要他傳諭出去的話,我在山區中,可以說寸步難行。但是他如果以為這樣的威脅,就可以令我退縮,那么,他也錯了。
  我仍然維持著相當程度的客气,那是給布平的面子,這家伙,看到恩吉一發怒,竟然已在一旁,發起抖來。我道:“上師,貴寺無論發生了甚么事,我都沒有興趣。可是,那位年輕人,他的名字叫李一心,他的父親委托我來找他,這是我的責任。”
  恩吉冷冷地道:“那你該去找他,不應該在我這里糾纏不清。”
  我冷笑了一下:“我就是在找他,那位搖鈴的上師曾告訴過我,他到過這里。”
  那個搖鈴的喇嘛,其實并沒有告訴過我在這里見過李一心,他只是說,他忽然之間,想明白了貢云大師和一個小𢡟子,到甚么地方去了。
  我這時很后悔,當時沒有進一步問他“那個小𢡟子”是甚么人,我只是假設,那可能是李一心,所以這時我才這樣說,想逼顯然有事情隱瞞著的恩吉,講出實話來。
  誰知道我的話才一出口,恩吉還未及有甚么反應,布平已經叫了起來:“衛斯理,你怎么能這樣說?那位上師并沒有對你這樣講過。”
  我心中大是生气,可是又不便發作,我只好道:“那位上師,提及過一個小𢡟子,他在山腳下靜思,忽然之間想通了,知道貢云大師和那小𢡟子去了哪里……”
  我講到這里,陡然盯問恩吉:“貢云大師到甚么地方去了?”
  恩吉淡然道:“大師一直在靜修,不蒙他召喚,我們沒有人敢去打扰他。”
  我揚了揚眉:“不是吧,他已不在這里,到一處神秘的地方去了……”我不理會布平在把我向外推去,又大聲道:“他到甚么地方?應邀到靈界去了?”
  我這時,這樣叫著,全然是由于負气一方面是對布平的態度生气,另一方面,也對恩吉的態度生气,所以准備吵上一場。事實上,我對于自己叫的是甚么,全然未曾注意,我只不過是根据了布平的敘述,隨口叫出來的。
  誰知道恩吉陡然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聲音,這時,由于布平攔在我的前面,想把我推出去,所以阻攔了我的視線,使我看不見恩吉的動作,我只是在那一霎間,陡然听到了“咚”地一下皮鼓敲擊的聲音。剛才我雖然在大聲叫,但是由于周圍的環境太靜,我其實也叫得不是十分大聲,至少,和那一下鼓聲相比較,相去甚遠。
  那一下鼓聲,令我吃了一惊,白素也現出了吃惊的神色來,布平更是臉無人色,放開了我,連退几步。
  在他退開了之后,我才看到,恩吉的手中,拿著一只相當長的鼓,那面皮鼓,就在他的身邊,鼓不是很大,所以我一直未曾留意它的存在,這么小的一面鼓,可以發出那么大的聲音來,十分出人意料。
  鼓聲乍起時我吃了一惊,但是我立時鎮定,冷笑道:“貴寺那么多上師在入定靜修,你這樣子,會把他們全吵醒了。”
  恩吉沒有回答,布平已几乎哭了出來:“衛斯理,你闖大禍了,還要說?還不肯停嘴?”
  恩吉也接著道:“是的,只有這一下鼓聲,才能使我們在靜思之中回复過來。”
  就這兩句話功夫,我已經听到一陣雜沓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迅速地傳來,我還不知道會有甚么事發生,但是卻可以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使了一個眼色,兩人心中都已經有了准備,這廟中的喇嘛如果要對我們不利的話,我們可以硬闖出去。
  腳步聲來得十分快,听起來,全停在房門之外,布平的身子一面發著抖,一面向著恩吉在哀求:“上師,他不知道廟里的規矩,我保證他以后不會再來,請你不要……生气,我立即和他离去,就算你以后不讓我再來的話,我也愿意。”
  我討厭布平對這個大喇嘛的苦苦哀求,可是布平真的是為了我而在向他哀求,這一點,卻又令我相當感動。這時,門外還陸續有腳步聲傳來,听來,像是听到了鼓聲,先有一批人奔了過來,然后,再斷續有人奔來。恩吉在听了布平的話后,冷然道:“你和這女人,可以离去。”
  我一笑:“我呢?”
  恩吉向我望來,我一接触到了他的眼光,也不禁怔了一怔,因為他的目光是那么深邃,充滿了极度的神秘感,令人和他的目光相對,心頭有一股莫名的震懾。我相信這是大多數喇嘛都有的一种本事,類似催眠術之類的心理影響,使得普通人感到心頭震撼,他們在宗教上的權威地位,自然也更加崇高,更加無人可以抗拒。
  我怔了一怔,倒也不敢太大意,和他對視著,恩吉一面望著我,一面道:“你必須留下。”
  他說得十分緩慢,我也用十分緩慢的語調回答:“我如果愿意留下,誰也赶不走我;我如果不愿意留下,誰也留不住我。”
  這時,話已講得絕不客气,簡直已有點箭拔弩張的味道,布平失魂落魄地說了一句話,我沒有听清楚他在講些甚么,因為我要集中精神應付恩吉。
  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話雖然如此強硬,恩吉卻沒有再和我吵下去,他道:“你會愿意留下來。”
  我陡地一怔,心中想:這是甚么意思?鼓聲一響,那陣仗,分明是想將我強留下來,他為甚么又說我會自愿留下?是不是他正在向我施展甚么心理影響術,好使他的詭計得逞?
  我勉力定了定神:“那要看我的決定。”
  恩吉的行動,更是古怪,他不說甚么,只是向布平一揮手,布平哭喪著臉,走過去把門打開,我和白素都一怔,因為門外黑壓壓地,站滿了人,看來全是廟中的喇嘛,剛才在廟中各處,用各种不同的怪异姿勢,在靜思入定的,也就是他們。
  我粗略估計了一下,大約有四五十人,我心中想,以我和白素的身手,就算要動粗,沖出去大約也是沒有問題的。
  問題是在于布平。他如果敢和喇嘛動粗,自然也可以跟我們沖出去,可是看他的樣子,只怕宁愿從海拔一万公尺的懸崖上掉下去,也不會敢和他所崇敬的喇嘛動手。
  白素一看到門外有那么多人,立即向我靠近了一步,准備陡然發動,可以和我一起向外闖,力量就強得多。
  恩吉用十分權威的聲音道:“除了留下的人以外,別人可以离去。”
  他的話才一出口,門外那些喇嘛,讓出了一條通道來。布平神情遲疑,我笑道:“布平,你只管走,我們不會有事。”
  布平還在猶豫,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向外用力一甩,布平身不由主,跌跌撞撞,在門外眾人讓開來的那條路中,直跌了出去。
  白素鎮定地道:“大師,我不會离開,我們一起來,要就一起留下,要就一起离開。”
  白素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十分堅決,真值得令人喝采。接下來,恩吉所說的話,大大出乎我和白素的意料。
  恩吉神情很認真地想了一下:“你們准備一起留下來?我看,還是一個留下的好。”
  從他的話听來,又像是在和我們商量,沒有甚么用強硬手段的意圖。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望著他,恩吉大約也感到我的態度有點怪异,所以先是一怔,隨即又“啊”地一聲:“你們以為我會強留你們?”
  我听得他這樣問,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看看你擺下的陣仗,布平都叫你嚇坏了,還不是想強留?”
  恩吉歎了一聲,大搖其頭:“錯了,真是誤會,或許是我的態度不對,你一定會自愿留下來。”
  我不知道他還會有甚么花樣,所以十分小心地答:“我看不出我有甚么理由,會自己留下來。”
  恩吉皺著眉,這時,被我摔出去的布平,又探頭探腦,走了回來,看來他心中雖然害怕,倒也不肯就此舍我們而去。
  恩吉一看到了他,就道:“布平,請你把門關上。”
  布平想說甚么,可是只是口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來,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過來,把門關上。房間之中,只剩下了我、白素和恩吉三個人。
  我心中一直戒備著,相當緊張,因為不知道恩吉究竟想干甚么。
  這時,我知道門外有不少人在,可是那些人都不發出一點聲音,房間中的燭火又不是太明亮,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怪异。
  恩吉忽然雙手合十,坐了下來。他在這當口,突然打坐,我真的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
  他向我和白素,作了一個手勢,白素低聲道:“他叫我們學他一樣坐下來。”
  我立時道:“他想搗甚么鬼?”
  白素道:“別對他充滿敵意,看來他不像是有惡意的。他們有他們超特的智慧,別把他們當成普通人。”
  我悶哼一聲:“他分明有事在隱瞞著,小心一點好。”
  我和白素急速地交談著,用的是一种十分冷僻的中國方言,密宗喇嘛,再神通廣大,我相信他們也無法听得懂這种方言。
  白素答應了我一聲,雙手合十,就在恩吉的對面坐下,我看到白素神情嚴肅,閉上了眼睛,恩吉喇嘛也閉上了眼,兩人都一動不動。
  這時,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要大聲喝問几句,可是在燭光的照映之下,卻看到白素和恩吉的神情,越來越是專注,像是正在聚精會神想著甚么。
  恩吉有這樣的神情,那理所當然,因為靜思根本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我倒從來不知白素也有這樣的本事。我走得离她近一些,以便有甚么變故的時候,可以保護她。她皺著眉,但是不多久,眉心的結不見了,現出了祥和的神情。
  再接著,我听得她和恩吉,同時緩緩地吁了一口气,一起睜開眼睛來。
  白素微笑著道:“密宗妙法,真了不起,也全靠大師這樣有修養,才能運用自如。”
  恩吉搖著頭:“不,要有你這樣的誠心,才能領略妙法……”他講到這里,向我望了一眼,把我當作不可雕的朽木一樣。
  我不知道白素和恩吉的對話,是甚么意思,正想開口問,白素已經道:“你和布平先离開這里,我要留下來。”
  白素的話,令我嚇了老大一跳,這是甚么意思?剛才她還和我一起,准備硬闖出去,怎么忽然之間,會自愿留下來?在剎那之間,我真不知道發生了甚么變化,自然而然想到,是不是恩吉在剛才,施展了甚么“邪法”,令白素改變了主意?
  可是向白素看去,她容光煥發,目光明亮,顯然一點也沒有中邪的跡象。
  我的神情疑惑,白素向我一笑:“你放心,我真是自己感到須要留下來,其中還有很多我未能想通的事,我留下來,對整件事都有好處。”
  我依然极度疑惑:“你留下來干甚么?在這里,你有甚么好做?”
  白素急速地道:“現在你別問那么多,問了我也答不上來。”
  我有點發急:“你不是中了甚么催眠術吧?”
  白素一副覺得好笑的樣子:“當然不是,你別大惊小敝……事情的确很奇妙,不過我可以應付得來。”
  這几句話,我們又是以那种冷僻的中國方言交談。我知道,白素如果有甚么話想對我說,而又不想被恩吉知道的話,她一定會在這時候告訴我的,可是她卻又沒說甚么。
  我自然也相信白素可以應付任何惡劣的環境,但是要我帶著滿腹疑團离去,總難以做得到。白素顯然也看出了這點,她道:“現在我真的沒有甚么可以告訴你,你不妨先下山去,我會來找你。”
  我無可奈何:“多久?”
  白素想了一想,神情惘然:“真的,我也說不上來。”我望著她,一再肯定她要做的事全然自愿。可是她又顯得那么神秘,使本來已經不可解的事,更進一步不可解,那真令得我無法可施,我想了好一會,才道:“好,我和布平下山等你。”
  白素看到我終于答應离去,輕松地吁了一口气,和我一起,推開了山門,向外走去。
  外面,所有的喇嘛還在,仍然一點聲音也不發出,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們,布平跟在我們的后面,一直到了大門口,白素才道:“我要回廟去了。”
  布平也不知道白素忽然之間改變了主意,自愿留在廟中,所以他听了之后,嚇了一跳,立時向我望來:“怎么一回事?”
  我只好含糊地說道:“她有點事要留下來,我們到山下的小鎮去等她。”
  布平疑惑難解,白素站在門口,我和布平跨出了門,門就在我們的身后關上。布平和我向前走出了几步,我立時問:“恩吉忽然敲了一下皮鼓,那是甚么意思?”
  布平道:“他是廟的住持,這一下皮鼓,是他召集弄廟中喇嘛的訊號,凡是地位不如他的,听到了鼓聲,一定要來到,那和貢云大師禪房中的鈴聲差不多。”
  我“嗯”地一聲,再問:“那么,你為甚么一听到鼓聲,就說我闖了禍?”
  布平睜大了眼:“你們正在爭吵,他忽然召集全寺喇嘛,我以為他發怒了,他會對付你……以后,又發生了一些甚么事?”
  我知道,布平對于廟中喇嘛的一切,至少比我熟悉些,我就把發生的事,向他說了一遍。布平仰著頭,想了一會,才道:“看起來,當恩吉和白素……一起坐著,聚精會神之際,是恩吉大師在施展密宗佛法中的一种法術。”
  我吃了一惊,白素的主意改變,來得十分突然,我早就怀疑其中有花樣,如今布平又這樣說法,我自然吃惊:“甚么法術?”
  布平道:“你別急,你剛才雖然得罪了人,但是大師不會害人。”
  我急道:“少廢話,甚么法術?”
  布平遲疑了一下:“像……像是傳心術。”
  我怔了一怔:“傳心術?你肯定恩吉有這种本領?”
  布平道:“大師都有這种本領,他們在靜思之中,有時互相之間,不必交談,也可以明白對方的心意。”
  我走開了几步,在一株打斜生長的樹之上,坐了下來。剎那之間,思緒變得十分紊亂。“傳心術”,單從詞面上來解釋,像是十分神秘,但實際上,其神秘程度,并不如一般想像之甚,西方科學家,早已對思想直接交流這种現象在作有系統的研究,研究的方法,是把兩個人隔開來,由一個在若干圖案中揀出一幅來,而由另一個人集中精神去想,也揀出同樣的圖案來,諸如此類的辦法。
  也有的科學家,集中力量研究雙生子之間的心靈互通的現象。
  這一切研究的理論根据是,人的思想會通過腦部的活動而形成一种電波,這种電波,可以通過另一個的腦部活動而感受到。
  也已經有不少例子,證明雙生子之間,特別容易有心靈互通的現象。
  所謂“傳心術”就是心靈互通的一种特异現象。密宗的高僧,畢生致力于靜修,傳心術是他們必修的能力之一,恩吉會傳心術,自然不值得惊訝。
  我回想著當時的情形,恩吉坐下之后,作手勢要我們也坐下來,那時,白素坐了下來,立時集中精神,我則由于對他充滿了敵意,并沒有坐下,如果恩吉是想向我們兩人同時施展傳心術,那么,我自然無法感受到他的心意。
  那么,白素感受到他的心意了?他想告訴我們甚么?為甚么不通過語言來告訴我們,而要用“傳心術”來告訴我們?
  “傳心術”是不是催眠的另一种形式,可以使他人改變原來的意愿?
  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布平道:“你別急,据我所知,施展傳心術的人,自己若是心術不正,有害人的想法,自己會受害,變成瘋子。”
  我由于關心白素的處境,對布平這种一味維護喇嘛的態度,表示相當不滿,所以不客气地道:“你對傳心術,究竟懂得多少?”
  一离開了喇嘛廟,布平居然又立時神气了起來,他一挺胸:“懂得很多,比你預料的要多得多。”
  我冷冷地斜睨著他,他揮著手:“你別以為傳心術是不科學的……”
  我大聲道:“我從來也沒有這樣想過。”
  布平的聲音比我更大:“那你當然應該知道,大科學家、大發明家美國的愛迪生,也曾下過很大的功夫,去研究傳心術。”
  我嗤之以鼻:“這是中學生都知道的事,我問的是,你對傳心術究竟懂得多少。”
  布平狠狠瞪著我:“有一項事實是你不知道的,在某种极度惡劣的情形下,攀山家須要依靠傳心術,來和同伴之間互通消息,避免凶險。”
  這倒真是我第一次听說,我呆了一下,才答:“我倒不知道傳心術已經應用在實際方面了。”
  布平沉聲說道:“在极惡劣的環境中,譬如我,有一次在阿爾卑斯山,大風雪中,困在一個山崖,超過二十小時,就是依靠了不斷集中精神,把我所在處的方位傳出去,結果使已經放棄了搜索的搜索隊,作最后的努力,找到了我。事后,搜索隊中至少有三個以上的隊員,堅持說他們感到我在求救,而且感到我在告訴他們,我在甚么地方。”
  我吸了一口气,點頭:“你的經歷,是傳心術,或者心靈感應研究上的一個十分特出的例子。你要明白,我絕不是否定心靈感應的存在,只是,恩吉為甚么不開口講,而要用那么玄秘的方法?”
  布平皺著眉,想了一會,結果是搖頭:“我不明白,他那樣做,總有他用意。”
  他向我望了一眼:“他先要你留下來,你不肯,后來他又這樣做,我猜想,他一定有作用,要一個人留下來,后來白素自愿留下,當然是尊夫人比你更有靈性。”
  我惱怒道:“去你的。”
  很多人,近來似乎養成了一個習慣,喜歡贊揚白素,抑制我,我當然承認白素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但也不認為那些人,包括布平在內的意見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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