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光
第八章

    我相信,王彥和燕芬兩人,相繼來找我,都是因為他們想來求助于我之故。
    但是他們卻終于未曾開口,便奪門而出!
    那自然是因為他們一見到我,便產生了強烈的恐懼感之故!
    我真怀疑,一個正常人,在這樣的變故之下,他的神經,能支持多久,而不崩潰。
    我驟然放下了那冊“原色熱帶魚圖譜”,我要找到他們兩人!
    我已知道他們兩人在离島上,當然我不能遞島逐島去找,但是我可以通過我和國際警方
的關系,要求本地警方,派出直升机助我去尋找。
    通過直升机的直接尋找,和周密的空中攝影,要發現他們,只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我
甚至可以不必向警方解釋,我在找尋什么,沒有我的請求,警方也一定不會干預我的行動
的。
    我立即和警方聯絡,直升机是現成的,隨時可以出動,空中攝影机的裝置也只是极短的
時間便可以完成的事。我只要一個幫手:駕駛員兼攝影師。本來我是可以自己駕駛的,但是
我恐怕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當我發現了他們的蹤跡之后,必需將直升机降落在島上,他
們便會因為极度的恐懼,而生出什么不智的事來了。
    當我到達直升机机場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明了,我向机師傳達了我的命令。我命令他:
不斷地在各离島上空盤旋,直到有所發現為止。
    我們攜帶著充足的燃料,在上空盤旋,又盤旋,我以長程望遠鏡,注視著每一個荒島。
    到了下午,直升机已經兩次飛返基地,補充燃料,而再次出發時的目標,也是一些几乎
在太平洋邊緣上的無人小島了。
    我真怀疑王彥的游艇,是不是能夠駛得那么遠,但是我還是一個一個島找著,而且我還
吩咐机師不要飛得太低,以免王彥和燕芬兩人,警覺我是在找他們。
    暮色浙臨,直升机的燃料,也不容許我們繼續找下去了,我正准備放棄搜尋,回到家中
去仔細研究空中攝影之際,突然,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島之旁,我看到了一艘中型游艇。
    在望遠鏡中,我可以清晰地看到艇尾的英文字“QUATERNION”那是一個數學名詞,創自
蘇格蘭數學家滿彌登,中譯好像是“四元化”。王彥是數學家,他正是以這個名詞未命名他
的游艇的。
    我發現了玉彥的游艇,我的心情興奮得簡直難以形容。
    我令机師飛開去,然后,直升机接近海面,先放下了一艘打气的橡皮艇,然后,我也從
直升机上跳了下來,落在橡皮艇上,直升机升空而去,留下我一個人在茫茫的海面之上。
    暮色濃得很快,當我在海面上,划到一半之際,已經很黑暗了。
    幸而我還可以看到前面的那個小島,不致于失去了目標。
    當我的橡皮艇,無聲地駛近那個島之際,我繞著小島,划了半周,使我接近王彥的那艘
游艇。游艇中顯然沒有人,他們兩人是在島上。
    我將橡皮艇隱藏在兩塊岩石之間,然后爬上岸。
    島上一片黑暗,也十分靜寂;當我在海面上向這座小島划來之際,我只覺得那小島十分
校但當我上了島,卻又覺得要在磋峨的岩洞中,在深深的灌木叢中找兩個人,也不是容易的
事情。
    我以最輕的步法,向前走著,天色十分黑,是對我有幫助的,因為那使我不會被他們兩
人發現。
    我一面走,一面用心地傾听著,當我來到了島中心的時候,我突然聞到了一陣焦味,那
是屬于食物所發出來的焦味!
    我立即停住,仔細地辨別那一陣肉焦味的方向,然后再慢慢地向前走去。不一會,雖然
在濃黑之中,我也剪以看到一個帳篷,支在一道小溪的旁邊。
    我一見到帳篷,心中便不由得緊張起來。
    因為我再向前走几步,就可以和世界上僅有的兩個透明人相會了。
    我慢慢地掩近帳幕、到了我伸手可以碰到帳幕粗糙的帆布之際,我听得帳幕之中,傳出
了王彥的聲音,道:“芬,你——在想什么?”
    我連忙停住,惟恐惊動了他們。
    我當然是要讓他們知道我已經找到了他們的。但是我卻得找一個最妥善的現身方法。如
果這時,我突然出聲,甚至現身,那我想他們兩人,一定會因為過度的震駭而發瘋的。
    我伏著不動,只听得燕芬的聲音,也從帳幕之中傳了出來,道:“彥,你或許不相信,
我并不在想我們本身的事。”
    王彥道:“那你在想著什么?”
    燕芬道:“我在想,我已經解決了歷史上的一個大謎,但是只怕公布出去,沒有人會相
信我,沒有一個歷史學家會相信我的結論。”
    王彥歎了一口气,道:“芬,到如今,你還在想著歷史!”
    燕芬苦笑了一下,道:“我不能不想,無論如何,我要設法使世人知道這個歷史上的謎
已被我解開了。”
    王彥的聲音,顯得十分無可奈何,道:“你解開了什么歷史上的巨謎?”
    燕芬的聲音,卻很興奮;道:“印加帝國,南美平原上的印加帝國,印地安人中的一
族,組成了印加帝國,那是當時世上最具文明的古國,可是后來,這個古國的所有人,全不
見了,只留下精致的廢墟,給人恁吊,至今無人能夠研究出那是為了什么原因,是什么原因
使這個有著高度文明的古國消失的?”
    王彥仍是苦笑著,道:“那你說是為了什么呢?”
    燕芬道:“那還用說么?當然是所有印加帝國的人民,都遭到同一命運!”
    王彥的聲音之中,充滿了惊駭,道:“芬,你說我們會死?”
    燕芬道:“彥,你怎么啦,人總是會死的。
    唉!”
    王彥默然不出聲。
    燕芬又歎了一口气,道:“彥,我們是現代人,神經自然比古代人健全些,但我們遇到
了這樣的事,已經震駭到這种程度,你想一想,若是古代人,他們將會怎么樣?”
    王彥仍然不出聲。
    燕芬的聲音,十分沉重,道:“自殺,古代人一定以為那是世界末日來了,那一定是一
場可怖之极的集体自殺,使得印加帝國的人完全死光,陡然之間,一個古國不見了!”
    王彥仍然不出聲。
    燕芬的聲音,听來像是正站在歷史學家會議的講壇上,在發表她具有決定性的學術演講
一樣:“但是,還有一些人,并不是立即就神經慌亂到自殺的,他們鑄成了那黃銅箱子,將
那——”燕芬講到那里,王彥突然叫道:“不要提起那魔鬼的東西!”
    燕芬頓了一頓,沒有說出那黃銅箱子中的究竟是什么來。
    她續道:“他們還在箱面上,鑄出了當時情形的浮雕畫,一切生物,都只剩下了骨
骼!”
    我听到那里,不由自主地震了一震。我的猜想,已被燕芬的這一句話證實了。果然,燕
芬和王彥兩人的肌肉,已經消失了——在人們的視線之中消失了。
    王彥尖聲叫道:“別說了!別再說了,我受不了了!”
    他叫了几聲,忽然又道:“芬,你點著燈看看,我們或許已經恢复原狀了。”
    燕芬道:“不會的,你別妄想了。”
    王彥卻堅垮著:“我們會突然地變得那樣可怕,自然也可能突然恢复原狀,你點著燈,
我們來看看!”
    在王彥的聲音中,充滿了急切的希望。
    我听到了一陣摸索聲,接著,燈光一亮,我連忙將眼湊在帳幕的一道縫上。
    從那道縫中,我可以看到帳幕中的情形。
    我的天,我不由自主,緊緊地握住了我可以握到的帳幕繩子,兩手中直冒著冷汗,
我……我該說什么好呢?我該如何說才好呢?
    我所看到的,我所看到的,唉,那是不是真是我所看到的事實呢?
    我看到,在一盞馬燈的燈光下,兩具完整的白骨,一具坐著,一具蹲著。
    我可以毫無疑問地因為盆骨的构造不同,而分出他們的性別來,坐在地上的那具是女
的,那自然是燕芬了,而蹲著的那具,自然是王彥。
    我看到王彥以他的手指骨,在离他臂骨寸許的地方,拼命地按著。
    他的指骨并沒有法子碰到臂骨。
    這是當然的事情,就像你和我,都不能以自己手指骨的尖端,碰到自己的手臂骨一樣,
因為手臂上有肌肉,只不過變成了水晶般的透明而已。
    他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絕望,道:“看不到了,什么都看不到,沒有肌肉,沒有神經,
沒有血液,沒有毛發!為什么不連骨頭也變成透明呢?那我們便是真正的隱身人了!”
    燕芬也開口了——我看到上顎骨和下顎骨在迅速地開合:“可惜那東西不在了。”
    “不要提起那東西!”王彥叫著。
    這時,我看到了他們兩個人和枯骨唯一不同的地方,那便是,他們兩人的眼珠還在眼眶
之中,眼骨眶中,就是那么孤零零,黑溜溜的兩顆眼珠,看來更是令人冷汗直淋。
    當然,他們的眼珠我是一定可以看到的,那是因為如果光線甚至能透過他們眼珠的話,
那么,他們本身,便什么東西也看不到了。
    王彥隔了片刻,才道:“……你又提起那東西來作什么?”
    燕芬“嘿”地苦笑了一下,“道,“我是說,如果我們對著那神秘的光線的時間長一
些,或者次數多一些,會不會連我們的骨骼,都變得看不見呢?”
    王彥躺了下來,以他的一條臂骨,繞住了燕芬白森森的頸骨。
    我可以看到他們兩人全身的骨骼,當然他們身上是什么衣服也沒有穿著的上這是十分可
以理解的。他們本來就是未婚夫婦,陡然之間,遭到了如此可怕的遭遇,他們不知道自己可
以活到什么時候,以及如何活下去,他們為什么不趁還活著的時候,盡量享受一下人生呢?
    如果他們身上的肌肉我可以看得到的話,那么此際帳篷之內,一定是春光旖旎,我一定
會臉紅耳赤的了。但如今,卻只是兩具白骨,并排躺在一起。
    忽然之間,我想到我們被一層看得見的肌肉包住了骨骼的人,如果全能夠來看看王彥和
燕芬這時候的情形的話,那么一定會徹悟的。
    人生數十年,遲早會化為白骨的,即使在未化為白骨之前,也只不過是薄薄的一層肌
肉,在裹著白骨活動而已,既然如此,又何必勾心斗角,你爭我奪,又何必有那么多的七情
六欲?
    我甚至怀疑,兩千五百多年之前,佛祖釋迦牟尼是不是也看到了這等情形,所以才會創
下了像佛教那樣偉大的宗教的。
    只听得王彥歎了一口气,道:“把燈吹熄了吧。”
    燕芬彎身起來,我可以看到她肋骨的正面和反面,也就是說,我可以看穿她的身子,但
只是見到骨骼,除此而外,什么也看不到。
    帳幕內的燈熄了,過了好一會,我才能有力道退出了几步,坐在地上。
    我已經發現了王彥和燕芬兩人了,但是我該怎么辦呢?我現身去和他們相見么?
    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我成了這樣的怪模樣,那我會怎樣地躲避著他人呢?我當然不愿
与任何人見面的,与他們相會,那絕不是辦法!
    那么,我是留下一封信,然后躲在一邊,來看他們的反應么?
    那也不是辦法,因為他們看到,我留下來的信,和見到我的人一樣,都會受到极大的震
惊。
    我呆呆地坐了許久,仍是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
    我暫擱下了這個念頭,又將他們兩人的遭遇,略為歸納了一下。現在,我知道王彥在打
開了那只黃銅箱子之后,箱子之中乃是一种會發出神秘的光芒來的東西,王彥首先變成了透
明人。
    因為那种神秘的光芒,先照射到他的身上。
    然而,燕芬也有了同樣的遭遇。
    燕芬是在什么地方見到王彥,為什么她竟會有了同樣的遭遇,她和王彥又是怎樣來到這
個小島上的,我完全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只是:燕芬所發生的這一切,全是她在那天早上,和我分手之后,一天之內
的事。
    而且,我還知道,那會發出神秘光芒的物体,如今已不在他們處了。
    我是如何急切地希望問他們,那竟究是什么東西,和這東西如今在什么地方啊!但是我
卻不敢現身,怕惊動了他們。
    我又悄悄地向帳幕走去。
    我希望在他們兩人的交談中听到多一些東西,因為我知道他們兩人,是必然不會睡得著
的。
    果然,我在帳幕旁隱伏了沒有多久,便又听到了王彥的聲音,王彥先歎了一口气,然后
道,“芬,我想你說的話,或則有些道理。”
    燕芬道:“我說的什么話?”
    玉彥道:“我們經那种光芒的照射几次的話,可能全身都透明了,成為隱身人,那么我
們的處境,就會比現在好些了。”
    燕芬道:“是啊,可是那東西,卻在羅教授家中,我們有什么法子去到羅教授的家中?
我實在不能想象將身子全部包住,混在人中了。”
    我心中暗踏吃惊,原來事情當真和羅教授有關的。看來我原來的推斷一點也不錯。王彥
在离開了我的住所之后,便去找羅教授的,當他的車子墮崖之際,他并不在車中。
    他那時在什么地方呢,是不是在羅蒙諾教授的家中呢?
    我只听得王彥道:“我還要去試一次。”
    燕芬則以十分惊懼的聲音道:“別去了,別去了,昨天晚上,你去市區打電話的時候,
我一直發著抖,直到你回來為止!我實是不敢想,如果人們發現了我們,會怎么樣。”
    王彥苦笑道:“事到如今,至少已有三個人知道我們的秘密了,一個是衛斯理,還有兩
個,是羅教授和那個叫勃拉克的石頭一樣的古怪男不。”
    燕芬歎了一口气:道:“不知道這三個人,會不會將我們的事傳出去?”
    王彥道:“我想不會的。”
    我偷听到這里,心中的惊駭程度,也已經到了我所能忍受的頂點、如果再有什么意外發
生的話,我一定會因為忍受不住而出聲尖叫起來的了。
    原來王彥和勃拉克也見過面了!
    他們和勃拉克見面的地點,當然是在羅蒙諾的住所,那么,羅蒙諾和勃拉克之間,的确
是有著關系的,只不過我去的時候,捉不到證据而已。
    由此推論,羅教授忽然有埃及之行,也一定不是偶然的事情了!
    燕芬又道,“如果肯定我們能變為隱身人,那倒不妨冒一次險,但是如今,我們卻只有
在這里居住下去。”
    燕芬續道:“昨晚你帶回來的食物,足可以供我們一個月的食用了,而我們在這里,又
不會有人發現的。”
    王彥歎了一口气,道:“看來也只好這樣了。”
    他們講到這里,便靜了下來。
    我等了一會,听不到他們再講話,我使悄悄地向后退了開去。
    在我退開去的時候,我已經有了決定,我的決定是,我絕不會惊動他們。反正他們有著
足夠的糧食在一個月之內。是不會到其他地方去的,為了确保他們不离去,我會在离開之
際,對王彥的游艇,作小小的破坏,使之無法行駛。
    而在這一個月中,我要盡量為他們設法,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得更清楚,我要知道羅
教授到埃及去的原因等等。
    如果一個月的努力,并沒有法子使他們的現狀得到改變的話,那么我再和他們相見,共
商對策、也還不算是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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