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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個老嫗


  我覺得很奇怪:“難道一個縣文史館也知道白老大其人?”
  白素笑:“那‘老人家’自然不是爸,是另有其人。”
  我怔了一怔,向官子望去,官子忙道:“是,我是先見到了這位老人家,通過了她,這才見到了白老爺子的。”
  我咕噥了一句:“真复雜!”
  官子道:“至今,我還不知道那老人家的身份。”
  我大是惊訝——事情一樁接一樁,越來越有趣味。我道:“那又是甚么世外高人了?”
  官子側著頭,想了一會:“文史館長指點我去見她,說那是一位老婆婆,一個人隱居在湖上汊港之中的船上,行蹤不明,神出鬼沒,与外間几乎斷絕接触。館長是在一個偶然的机會,遇上了她,閒談起來,才知道她對鄱陽湖附近的風云變幻,了若指掌,令館長大是歎服,覺得她是活的歷史,极宜派人把她所知的全都記錄下來。
  可惜上級不予重視,館長前后也只見過她三次。
  官子一听,這樣的一個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于是就雇了一艘船,沒日沒夜的在湖中尋找,雖然猶如大海撈針,但到了第二個月,居然就給她找到了。
  官子在找到那隱居的老婆婆時,正是傍晚時分,暮春季節,在几株大柳樹下,柳葉掩映之中,一艘陳舊的木船泊在旁邊。官子的船靠近去,只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正自岸上走來,手中提著魚簍,魚簍上是几扎菜蔬,還有一只大葫蘆,看來很是沉重,想必是盛滿了酒,看上去,真如圖畫中人一般。
  那老婦人究竟有多大年紀,還說不上來,只見她走路之時,体態矯健,絕無老年人的龍踵,雖然隔得遠,也可知那是一位世外高人。
  那老婆婆來到了岸邊,一伸手,拔開了下垂的柳枝,踏上了上船的跳板。
  官子早已注意到了,那小船和岸上聯系的一塊跳板,又窄又薄,長為一丈五六,看來木色殘舊,難以承受一個人的重量。
  那老婆婆才一踏上去,官子心中便是一凜,一聲“小心”几乎就要脫口而出。
  然而,那老婆婆卻如履平地,在那跳板上穩穩地走著,一任那跳板顫悠悠地上下彈跳,她卻已經輕輕松松的上了船。
  這時,官子的船,船家早已停了槳,官子吩咐道:“船家,快划近去,我就是要見這位老人家!”
  船家是個中年漢子,卻把頭搖得博浪鼓也似:“姑娘,這位老人家不喜別人打扰,我不能搖近去。”
  官子呆了一呆:“那我有何方法可以見她?”
  船家向岸上一指:“我送你上岸,你自己上船。”
  官子心想,那又有何不可,忙道:“快!快!”
  船家把船湯了開去,在离小船不遠處靠了岸,讓官子上了岸。
  官子急急向小船走去,來到岸邊,只見那老婆婆正在船邊生起了一只爐子,正在煎魚,官子來到跳板前,揚聲道:“婆婆,我叫官子,從縣文史館來的,求見婆婆,是想討教一些事,請婆婆准我上船。”
  她語音清脆動听,和那婆婆相隔又不遠,可是那婆婆卻如同沒有听到一樣,只是慢條斯理地把魚翻了一個身,洒上些鹽花,又抽空喝了一口酒,動作悠閒之至。
  官子連說了三遍,老婆婆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官子心中發急,就要踏上跳板去。誰知她才一舉腳,那老婆婆忽然伸手,取起一根棍子來,在跳板的另一端敲了一下,那跳板竟然直翹了起來,打橫落在船上,官子一腳几乎沒有踏著。
  這分明是拒絕之意了,官子行事頗有毅力,她就在岸邊大聲把自己的來意說了出來,也不理那老婆婆是不是在听。
  那老婆婆自始至終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煎香了魚,把魚盛起,慢慢吃著。細細的魚骨自她乾癟的嘴中,紛紛落下,若不是自小吃慣多骨河魚的行家,斷難有這樣的功夫。她根本不向官子看上一眼。
  官子哀求道:“婆婆,我祖母也是中國人,我雖然未曾見過她老人家,但是听父親說,祖母正是在鄱陽湖長大的,她未嫁我祖父之前,中國名字叫‘竹’。”
  那老婆婆直到這時才徒然震動,剎那之間,滿臉通紅,像是鯁了魚骨,好一會才平靜下來,向官子望了過來。
  她聲音沙嘎,反問道:“竹?”
  官子道:“是啊,我曾問父親,難道中國人的名字只有一個字?父親說,別人都不是,但祖母是,她沒有姓,只有名,只是一個‘竹’字。”
  那老婆婆拿起葫蘆來,手卻有點發抖,喝了几口酒之后,才抬起頭來,道:“多說你……祖母的事給我听听。”
  官子其時已看過了山下堤昭的記述,就把記述中有關的故事全說了出來,她所知的也不過如此——竹到了日本之后的事,就很是平淡,沒有甚么值得說的了。
  那老婆婆在官子說的時候,一聲不發,只是一個勁儿在喝酒,酒香在春風之中飄來,中人欲醉。老婆婆的酒量也真好,等官子說完,一葫蘆的酒也叫她喝了個精光,只見她定定地盯著湖水,如同泥朔牛雕一般。
  官子叫了她很多聲,她才緩緩的站了起來,到船尾解纜。官子一見她要走,大是著急,叫道:“我把甚么都告訴你了,你……你怎么仍不理我?”
  那老婆婆解了纜,拿起一支長長的竹篙來,向岸上點了一點,湖面上起了一陣水圈,小船便穿過柳枝,蕩了開去。官子再要叫時,那老婆婆已道:“我也不會再听你的話,我不能告訴你甚么,但卻可以指點你一條明路,你去找一個人,他能告訴你許多。”
  官子道:“那是何人?”
  婆婆道:“其人姓白,人皆稱白老大,他人在法國,你到了法國之后,先到云氏企業找穆秀珍去,她和我相識,請她帶你去見白老大,保能見著。”
  穆秀珍和我們關系很好,和白老大也相識,那老婆婆指的這條路,确然行得通。
  官子又叫:“我見了……穆秀珍,卻說是誰叫我來的?”
  老婆婆不答,船又蕩得遠了些,官子大叫:“婆婆如何稱呼?”
  那婆婆道:“風燭殘年之人,有何稱呼,鄱陽湖中一老嫗而已。”
  說話之間,綠水蕩漾,船已遠去了,只剩下官子一人在岸上發呆。
  官子說到這里,攤了攤手:“所以,我并不知道那老婆婆是甚么人。”
  我道:“不對,你見了穆秀珍,她難道沒問是誰叫你來的?”
  官子道:“問了,我把情形一說,才說了几句,她就明白了,不必我再說下去,就帶我去見白老爺子了。”
  官子見到白老大,收獲果然甚丰,但對于解決謎團,仍然沒有多大用處。白老大便把球交到了我們手上,這便是官子來找我們的緣由。
  我望向白素,道:“那鄱陽湖中一老嫗,可是當年的金秀四嫂?”
  白素道:“不會是,我听爸說過,四嫂金盆洗手之后,先是在上海耽了一陣,后來到了香港,再后來据說到了歐洲,也有說到了南美的,下落不明。當年的那些人,風流云散,四大金剛之中,竹到了日本,菊和竹一起失蹤,梅嫁了一個好男人,成為國際知名的豪富夫人,只有蘭留在當地沒走。”
  我“啊”地一聲:“這老婦人是四大金剛中的蘭。”
  白素道:“最有可能是她——所以她也沒有甚么可告訴官子的,她知道的情形,四嫂都曾向爸說過,她不愿再涉世事,所以支使官子去找爸。”
  我吸了一口气:“對,蘭、梅都不是關鍵人物,主要角色是竹和菊。”
  官子道:“我祖母早已過世了。”
  說到這里,我們的意見一致——關鍵人物是菊,如果能找到菊,謎團可望解開。
  可是矛盾的是,菊本身就是謎團中的人物,她是整個謎團的一部份,也是當年神秘失蹤者之一,卻又到哪里找她去?
  官子望著我,我攤手道:“真是不知該如何著手才好,這事——”
  說到這里,我陡然想起石亞玉來。
  石亞玉先官子而來,談的也是鄱陽湖神秘事件,他說他搜集了許多資料,正准備大規模地和美國方面合作,進行探索。
  只不過他誤會了我曾在《水晶宮》這個故事中敘述過的成吉思汗墓,和一批當時殉葬,卻一直在海底岩洞之中生活下來的人,是鄱陽湖底的事,以為神戶丸和那些潛水員是被那批人弄走了。
  雖然我一再向他解釋他弄錯了,但是看來,他未必相信。不論如何,他探索的決心和行動,不會改變。
  而且,和他合作的,不但有美國的專家,還有當地的政府,要比官子一個人獨立進行,方便得多了。
  所以,我作了一個手勢:“事情很好,在官子來之前,就有一個叫石亞玉的人來找我。”
  我望向官子,官子點了點頭:“我听說過這位考古學家,他和美國公司組成了搜尋隊,也是要找出神戶丸的下落。”
  我道:“你和他聯絡過?”
  官子點頭:“可是他神秘兮兮的,不肯說甚么。”
  我忙道:“你沒有把你祖父的記述給他看吧?”
  官子笑:“當然沒有,這是家傳之秘,豈是隨便可以給人看的。”
  這小姑娘不但人机靈,嘴也很甜,我道:“不但不能給他看記述,連白老大提供的資料,也不能輕易透露給他。”
  白素對我的話表示不同意:“常言道:待人以誠。你想要從人家那里得到資料,自己卻不肯把資料給人,那怎么行?”
  官子忙道:“也不是不給,看有适當的時机,才可以互相交換。把行情打听清楚了,這才不吃虧。”
  我早看出官子精靈,聞言大是贊賞,心想:這种心思,紅綾是決不會有的,固然是由于紅綾是“野人”出身,但天生性格也起決定作用。
  我道:“正是如此,我去和他聯絡——若是他真有新發現,自然最好。若是他所知的還不如我們,那我們就先在一旁冷眼旁觀。”
  官子拍手:“好,就依計行事。”
  白素看著我們搖頭,感歎道:“人心險詐,莫過于此!”
  我道:“他們的行動,目的是為了某种利益,我們則是為了解決神秘謎團,道不同不相為謀,略用策略正是智者所為。”
  白素微笑不語,我拿起電話,和白亞玉聯絡,劈頭就責備他:“你還說要探索神戶丸之謎,有一個關鍵人物來找過你,卻叫你拒之門外!”
  石亞玉大吃一惊:“有這等事么?那是甚么人?”
  我把官子的身份說了,石亞玉頓足道:“那個日本小姑娘?唉,我怎知她是山下堤昭的孫女,唉,我真的不知道!”
  我向白素和官子望了一眼,向電話道:“你也知道山下堤昭其人?”
  石亞玉道:“當然知道——當年三十六個潛水員的名單我都有——那小姑娘處可有甚么資料?衛先生,我的資料是三十六人全部失蹤,怎么又冒出一個山下堤昭的孫女來,要是冒充的,我們可得老貓燒須了。”
  我道:“你少說廢話,你那里有多少資料?”
  石亞玉倒也不是百分之一百“老實”,他遲疑了一下,才道:“很多!”
  我悶哼一聲:“很多?多到甚么程度,不會多到有山下堤昭的記述吧?”
  這時,我知道石亞玉知道的不少,自然也要拋出一些我這方面所有的去吸引他才是。
  果然,他一听,連聲音都先顫了:“甚么?山下堤昭的……記述……那內容是甚么?這……太珍貴了。”
  我道:“帶著你所有的資料,速來我處,保證你一日所得,胜過你十年探索。”
  石亞玉大聲道:“得令!”
  我放下了電話:“他很快就會來,官子,你要決定是不是參加他的搜尋團。”
  官子的神情很是猶豫,難以決定,紅綾一拍心口:“你要是怕一個人受欺侮,我和你一起去!”
  官子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參加了一個搜尋團,好像……好像有違我祖父的遺命。”
  我呆了一呆:“怎么會,你祖父的遺命,不就是要把神戶丸找出來么?”
  官子歎了一聲:“這只是其一,他還有深藏心底的一個愿望——”
  白素笑道:“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心愿是,要弄清楚當年竹是在甚么樣的情形下捉了他的——這一點,竹一直沒有說,也就一直成了他的心病!”
  白素一邊說,官子就一直點頭。
  我道:“那也不矛盾,官子參加搜尋團總有好處,要是能找出了神戶丸和潛水隊失蹤的原因,那第二個問題,也就有了迎刃而解的契机了。”
  官子側頭想了一想:“說得是,當然,最主要的是這石教授掌握了些甚么。”
  說話之間,門鈴響起,石亞玉來得很快,紅綾一聲“來了”,扑向門,打開了門。門外那人一步跨進,卻一把將開門的紅綾抱了個結實。
  這一下子,當真是意外之极,我只看到紅綾用力一掙,但竟然沒有掙脫,這更是惊上加惊——紅綾力大無窮,叫人抱住了掙不脫,這可是駭人之事。
  就在這時,我仍未看清抱著紅綾的是誰,紅綾已發出了宏亮之极的歡呼聲來,來人也同時呼叫。雖然只是兩個人在出聲,可是聲音就像是千万人在吶喊一般,惊天動地,震得通屋子都是嗡嗡的聲響。
  在歡呼聲中,紅綾叫道:“外公!”
  來人也已叫道:“好女娃,外公快抱你不住了!”
  在他們出聲之前,我已經看到了一頭銀發,當然知道是白老大到了。
  這一下,真是又惊又喜,眼看白素已箭一般的射了過去,三代人摟成了一團。
  那頭鷹居然也湊熱鬧,在三人頭上,扑翅不已。
  鬧了好一會,白老大才牽著白素和紅綾的手,向我道:“可曾欺侮小姑娘?”
  我笑道:“沒有,不過小姑娘要做的事,卻是難以下手得很,眼下有一個現成的机會是——”
  我迅速地把石亞玉要組團去找神戶丸的事,說了一遍。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先請他們去找,我要去見一個人——”
  白素立即接口:“爸何必親自出馬。”
  白老大“嘿”地一聲:“你知道我要去找誰?”
  我笑道:“令嬡的推理能力,號稱全球第一,當然料得中。”
  白老大道:“連我也不知要找的人究竟是誰,你怎可能知?”
  白素微笑:“我猜那人是菊,是不是?”
  白老大鼓掌:“好!好!算給你猜中了,官子在鄱陽湖見過的那老婦人,不是蘭,就是菊。如果是菊,那就更好,但只怕八成是蘭。”
  白老大的這番話,不明情由者听了,自是莫名其妙,但我們都了然——我們自己也曾為此分析過。
  白素道:“若是蘭,你去找她就沒有用,她當年和四嫂在一起,也不會有新的資料提供。”
  白老大歎了一聲:“四嫂和梅、蘭一直對竹、菊的下落不明,耿耿于怀,以為她們當了逃兵,現在有了竹的下落,應該讓她們知道。我不知金秀的生死下落,但相信她若還在人世,和蘭一定有聯絡,去告訴她一聲,也好了了她們的一樁心愿。”
  我搖頭:“其實不用了。一來,竹不但是‘逃兵’,而且還跟了一個日本人,那是‘降敵’,更不能得到她們的原諒。二來,官子已告訴了那老婦人關于竹的事,她們應早已知道了。”
  白老大皺著眉,他年事已高,眉毛又白又長,但仍不失威嚴,他想了一會,長歎數聲:“說起來,其實我還是再想見金秀一次,因為當年的事,還是有許多疑團。”
  白素道:“疑團太多了,能解決疑團的人,除了竹就是菊,除她們兩人之外,無人能解。”
  我補充道:“菊能解疑團,也只是我們的猜測,竹則肯定知道關鍵性的秘密,只可惜她把這個秘密帶到了九泉之下。”
  白老大向官子望去:“你有沒有檢查過你祖母的遺物?或許她也有甚么記述之類留下來。”
  官子搖頭:“我父親早已做過了——他連祖母生前所穿的鞋子,都一只一只剖開來檢查過。”
  我不禁有點駭然,官子的父親很短命,只怕也和一直想探索到那秘密有關——人在太過于熱切地希望達到某种目的時,心理和情緒都會反常地不穩定,自然不是健康長壽之道。
  白老大一攤手:“你們進行你們的,我要去見那鄱陽湖畔一老嫗。”
  他說走就走,只在向門口走去時,伸手在紅綾的頭上輕拍了兩下。他到了門口,才打開門,就看到門外的石亞玉正待按鈴。
  石亞玉陡然見到一個身材魁偉,白發白須白眉的老人,出現在面前,嚇得倒退了一步,几乎跌倒。白老大也不理他,身子略側,掠起一股風,就走遠了。
  石亞玉仍呆了半響,我走過去把他帶了進來:“剛才那老人家是我岳父。”
  石亞玉“哦哦”連聲,這才定過神來:“山下堤昭的孫女在哪里?”
  官子大聲道:“山下官子在,請石教授多多指教!”
  石亞玉望向官子,雙眼睜得极大,疾聲問道:“當年三十六固潛水員,何以只有你祖父一人生還?”
  官子道:“石教授,還有三十五人不能證明他們已死亡,所以,‘一人生還’這說法不能成立!”
  石亞玉怔了一怔,連聲道:“是,是,是我措詞不當,何以……何以三十六人只有他一個人……”
  石亞玉遲疑了一陣,仍然不知道該如何措詞,我道:“你該問,何以只有他一人沒有失蹤。”
  石亞玉苦笑:“然而在記錄上,他也是失了蹤的。”
  官子道:“据我所知,他回到日本之后,曾几次想和海軍部聯絡,回复自己的身份。可是戰后混亂,檔案資料散佚不齊,竟連他調去鄱陽湖的資料也沒有——”
  石亞玉插言道:“是,當年這次調動,屬于絕頂机密,根本沒有文件留下來,所有人員都還當是在原服役的艦只上——”
  官子道:“是啊,原艦只早已沉入海底,艦上的官員,自然也當作陣亡了。”
  我點頭:“這种情形,在戰后不算少見。教授,先听听你掌握了甚么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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