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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任務的性質


  石亞玉卻堅持:“我想先知道山下堤昭如何可以成為例外。”
  看來,他這樣堅持,還是有點不相信官子的身份。
  官子向我望來,我想了一想,道:“先讓我知道你究竟掌握了甚么資料。”
  石亞玉有一個极短暫的時間,現出了頗為為難的神情,但是他立即下了決心:“好,但是我要對資料的來源保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道:“那要以不妨礙資料的正确性為原則。”
  石亞玉道:“當然。當然。”
  他把帶來的一只公文箱放到了桌上,打開,是一具手提型的電腦。
  他迅速地按著鍵鈕,我留意到他先按動了十二位數字的密碼。
  然后,他吸了一口气:“基本上,資料是一組日本軍本部的絕密文件,這份文件是手寫的,注明只有一份,所有閱讀過的人都必須在閱后簽字,交回。在這份文件上簽了字的,一共是十七人,請看。”
  石亞玉一面說,一面操作著電腦,電腦的熒屏上,出現了“絕對机密”的警告字樣和“絕對机密文件閱讀守則”,和石亞玉所說的一樣。
  接下來,便是十七個人的簽名,我一個一個的看下去,看一個吸一口气——這些名字全是當時叱吒風云,不可一世,妄圖征服世界的日本軍政首腦,這些人現在當然全已死了,我也不必把他們的名字一一例舉。
  石亞玉道:“請看文件的內容。”
  他再操作,我們首先看到的是:“帝國的取胜計划:把日本國土擴大,离開四島,全面擴展到中國。”
  我呆了一呆,日本軍國主義者有此野心,并不是甚么秘密,尤其是在敗象已呈之時,日本本土受到了嚴重的攻擊時,更有“放棄本土,進駐中國”的主張。
  但這种計划當然不可能實行。日本侵略中國,在最興盛的時期,雖然占領了不少中國國土,但是中國的反抗力量,從未也沒有停止過。
  日本侵略者若是真的放棄本土,全力進駐中國,那么,唯一的結果是日本軍隊全部葬身在中國的反抗浪潮之中。以為藉此可以把日本從四個小島轉為一個大國,那實在是一個妄想。
  可是當我再看下去時,卻嚇了一跳,那一個標題是:“全部消滅中國人口可行性之探討。”
  我呆了一呆,剎那之間,全身發熱,雙手不禁緊握住了拳。
  “全部消滅中國人口!”
  竟有這种滅絕人性的探討,真他媽的天良喪盡,殘暴之极了!
  可是轉眼之間,我就全身輕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不論文件上所使用的字眼是多么嚴肅駭人,但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那是絕無可能之事,那只不過是神經病者的夢藝,是癲狂者的妄想!
  白素也從緊張的情緒中松馳了下來,我冷笑道:“這是垂死狂人的痴心妄想。”
  石亞玉吞了一口口水:“确然如此,他們擬了几個方案,例如在長江和黃河的源頭上放毒,使中國的所有江河都成為毒源等等,但當然不可能真的成功。不過,這計划的原則性很是恐怖——在消滅了中國人之后,全体日本人都搬到中國來,原來的四島不要了!”
  我吸了一口气:“這种狂想式的計划,在一個瀕臨滅亡的情形下出現,不足為怪。納粹德國在面臨滅亡時,也有類似的計划提出過——當時的科學水平限制了他們的想像力,不然,他們大可以想像把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全部消滅,把德國人或日本都搬到月球去。”
  白素笑道:“要消滅所有地球人,實行起來,比消滅所有中國人可行。”
  石亞玉駭然道:“有這等事?”
  我接上去道:“理論上如此,要消滅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只要把大气層弄走就可以了。”
  (我在《玩具》這個故事中,記述過若干年之后,這种事真的在地球上發生。)
  石亞玉喘了几口气:“別開玩笑了!你且先看看這文件的內容再說!”
  我想責斥他,這种無聊的文件有甚么可看的,可是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我只好勉強答應。
  于是,由石亞玉操縱電腦,我們一起看這份文件的內容。
  大約有十七八种辦法消滅全中國人口,使所有江河變成毒源是其中之一,其他的五花八門,例如放毒气、改變气候等等,都屬于天方夜譚。令人看了之后又好气又好笑這一類。
  可是看到了最后一個方案,卻令我笑不出來了。
  這個方案的標題是:“長期性進行,不求速達之實行方法。”
  這方案的內容,雖然一樣荒誕,可是看了之后,卻令人怵自惊心,笑不出來。
  方案的內容,且有理論性的基礎,從民族性著手,指出一個特別喜歡自己人殺自己人,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民族,只要挑起其爭斗殘殺的情緒,就會不斷地自己人殺自己人,等于一個發了瘋,不斷自殘自己的身体,終至于死亡的地步。
  對于這一點,方案且舉了不少歷史上的佐證,證明人在自己人殘殺自己人的時候,特別英勇,但在對付异族時,卻又特別容易屈服的實例。還指出在歷史上,兩次大規模以及許多次小規模的异族統治,都是被异族以极大比例的少數所征服,比例所差之大,甚至達到一比一百,甚至一比二百之數。
  也就是說,在和自己人爭相殘殺之際,英勇莫名,花樣百出。在异族之前,雖然可以一百對一,但是也雙膝發軟的跪下了,屈服了!
  看到這樣,我胸口像是塞了一大團污泥一樣,連呼吸也難以暢順。
  石亞玉苦笑:“這些歷史,例不是捏造的。”
  我不愿再討論這個問題(這种回避心態,凡是身為這個民族的一份子,只怕都難以避免),就帶著不滿問道:“這份文件,只不過是軍國主義狂人垂死的妄言,你卻當作寶貝,是何道理?”
  石亞玉道:“因為……有可能和神戶丸的失蹤事件有關。”
  我怔了一怔,笑了起來:“你的想像力未免太丰富了吧——我自歎勿如。”
  石亞玉忙道:“我是有根据的。”
  我望向他,他忙著操作電腦,過了一會,才道:“請看這几句。”
  我望向電腦熒屏,只見那是文件的附注:“以上各計划,若研究有一定成果,交由廣雄真三少將執行。”
  我仍然不明白這是甚么“證据”,這個少將的名字也陌生得很。
  石亞玉吸了一口气,解釋道:“這位廣雄少將,是直接由大本營派到中國來的,不隸屬任何部隊,直接向大本營負責。他有极大的權力,可以調動任何部隊供他指揮,執行任務。”
  我揚了揚眉,并沒有打斷他的話頭,因為我也听出一些名堂來了。
  石亞玉續道:“請看,這是另一份文件,簽署日期是一九四五年三月一日,簽署者是日軍兼中派遣軍司令,調動了一個營的兵力,供廣雄少將指揮,除了這一個營的兵力之外,還有許多精良的武器和另外二十名軍官,以及很多輜車配備,其中包括運輸船神戶丸在內。”
  他一口气說著,越說越是興奮,一面不斷操作,令電腦現出有關文件來,證明他所說的話。
  其中,有關“精良武器”的部份,和白老大所知的,十分吻合。
  他的話告一段落之后,我們都不出聲,石亞玉問:“這些資料表示了甚么?”
  這個問題,也正是我們人人都在心中問自己的:這些資料說明了甚么?
  我先回答:“這些資料,說明廣雄少將有一項行動和神戶丸有關。”
  石亞玉道:“從日期來判斷,他的行動,就是神戶丸在小孤山腳下載了貨,向鄱陽湖航行的那一次。在神戶丸上的,也就是那一營士兵和一批优秀軍官,并且還包括了廣雄少將本人在內。這次行動是一次絕對机密的行動。行動的內容,連當時派遣軍的司令都不知道,只有大本營才知道。”
  石亞玉的分析,很是有條理,也很合理,所以我們都表示同意。
  石亞玉這才吸了一口气,說出了他的結論:“由于大本營分配給廣雄少將的工作是執行《消滅中國人口》,所以他這次的行動,目的就是——”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雖然沒有再說下去,可是用意再明白不過。
  他的意思是,廣雄少將帶著士兵軍官和一批不明的物資,在鄱陽湖向南航行,行動的目的,是要完成“消滅中國人口”的任務。
  雖然石亞玉的推理,在邏輯上完全可以站得住,但是除了他一動也不動在等我們的反應之外,我、白素、官子、紅綾都不約而同的大搖其頭。
  我們并不是不同意他的分析,只是感到實在無法可以接受。
  石亞玉看到我們的反應,著急道:“你們有甚么不同的意見,只管說。”
  我道:“雖然大本營的文件中,有把消滅人口的任務交給廣雄少將執行之說,可是,先決條件是,要有了《可行的計划》——我并不認為會有一個這樣的計划出現,所以,也無法接受你提出的分析。”
  我的意見顯然可以代表另外三個人,她們都“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石亞玉道:“廣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任命!”
  我搖頭:“那也不能說他一定是去執行消滅人口的任務——一艘內河運輸船,只有一營兵力,二十名軍官,武器的配備再精良,試問如何消滅五万万多的中國人?”
  石亞玉沉聲道:“我認為神戶丸上有秘密的武器在,有极具殺傷力的武器在。”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你的設想可以成立,但是,再強有力的殺傷武器,也不可能達到《消滅中國人》之目的。”
  石亞玉吸了一口气:“就算只能達成五分之一、十分之一,這种武器的威力,也就駭人之至了!”
  我呆了一呆,石亞玉的說法有道理,兩顆原子彈投在日本,也不過炸死了几十万人。以日本的人口比例來說,一成也不到,還不及日本侵略軍在中國南京一地的屠殺數目,但原子彈的威力,當然比日本軍刀和机關槍要厲害得多了。
  我沉吟了一下:“可是,絕沒有任何資料可以證明日本在那時,也從事核武器的研究,更不用說她已成功地制成了核武器。”
  石亞玉听了,先是一怔,接著,定定地望著我。從他的神態看來,分明是以為我說錯了話。我不禁心忖,難道他又獲得了甚么秘密文件,證明日本軍方在那時已擁有核武器了?
  接著,石亞玉說出來的一番話,卻是我未曾想到的。他先是長歎了一聲,然后才道:“衛斯理,我以為你的想像力算是出類拔萃的了,卻原來……為甚么一定是核武器?難道不可以有比核武器威力更強的其他种類的武器嗎?”
  我呆了一呆,我确然未曾想到石亞玉竟然會這樣指責我。
  連在一旁的紅綾也伸了伸舌頭,白素抿著嘴不出聲,這都不單是為了石亞玉指責我,而且,還為了石亞玉的指責有理。
  的确,為甚么我只想到了核武器,而沒有發揮進一步的想像力呢?
  人類史中的武器進展史,可以說是憑人類的想像力建立起來的。
  最初,人与人之間的殘殺,使用的武器,大概全是人本身的身体——誰的拳頭硬,誰就可以打死對方,誰的雙手有力,誰就可以扳死對方。
  接下來,人類便發現石塊、樹棒比身体的各部份更有效。再接下來,便發現了金屬制品殘殺起同類來,又要方便得多。
  在這過程中,若不是想像到他人的頭顱不如石頭硬,沒有金屬堅,是不會想到利用石頭和金屬作武器的——不知道有沒有想到過,不單是他人的頭顱,其實自己的頭殼也是一樣的。
  再接下來,人類的目光大開,想像力自然也有了大大的提升,于是就有了火藥的發明,武器從單對單的肉搏,演變成為大規模的殺戮。
  一直到核武器的出現,更是少半分想像力都不行——我竟那么缺乏想像力,以為發展到了核武器,便是人類自相殘殺工具的終极了。
  當然不是!
  以人類無窮無盡的想像力而論,將來自相殘殺的武器,也必然有無窮無盡的新發展!
  所以,石亞玉的指責,十分有理。
  我呆了一會,才道:“好,依你所見,神戶丸上載的是甚么种類的武器?”
  石亞玉卻一攤手:“我不知道——全然沒有任何資料可尋?”
  我道:“你只是憑想像?”
  石亞玉道:“我的想像是有根据的——我已經把根据詳細說明過了,廣雄少將不能單憑一營的兵力去執行消滅中國人口的任務,所以,他手里必然有某种可以進行大規模殺人的武器。”
  我道:“例如——”
  他攤開雙手:“我舉不出例子來,這個疑問總會有解開的時候。”
  我帶點調侃:“甚么時候?”
  他沉聲道:“成吉思汗墓,真的不是在鄱陽湖底?”
  我歎了一聲:“不是,真的不是。所以,你說的‘某种武器’,不會落在那些居住在岩洞的蒙古人手里。”
  石亞玉吸了一口气:“那么,根据物質不滅定律,這‘某种武器’一定還在鄱陽湖之中,正确一點說,是在神戶丸之中。”
  官子在一旁,一直只是靜靜地听著,此時才道:“我祖父當年在接受任務時,上級的訓令,曾有‘帝國存亡,在此人舉’之語。由此推測,有某种极厲害的武器在神戶丸中的推測,可以接受。”
  我緩緩搖頭:“能夠大規模殺人的武器,必然有一個极其复雜的發展過程,不會從天上掉下制成品來,不可能在計划、生產到實驗的過驗之中,一點資料都沒有留下來的,也不可能一點風聲都不走漏,不讓敵對方面的情報人員所獲知。”
  官子和石亞玉都不出聲,白素則道:“若是在嚴密之至的制度之下,便可以做到你提及的兩點——美國在致力發展原子彈時,軸心國的諜報人員,也一無所知。如果真有這樣的‘某种武器’的存在,我相信為了掩人耳目,研制工作根本不是在日本本土進行,而是放在中國被占領的土地上進行。”
  白素的假設,雖然難以接受,但也難以反駁。
  确然,如果有一种极厲害,威力強大到了可以“決定帝國之存亡”的武器,不放在日本本土研制,那更是兵法上的“虛則實之”,對保密來說,更加容易,而且有利。
  但是,研制這樣的一种武器,若說少過以千計的人員從事工作,那是不可想像的事,這些人員又到哪里去了?時隔多年,他們之中,難道一個也沒有泄露秘密的?
  我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白素道:“設想得殘忍一些,事實上,歷史上也不止一次發生過類似的事,單是為帝王建造陵墓,事后被滅口的參与者,只怕可以組成數以万計的冤魂大軍。”
  被滅口了,這是白素的設想,當然也有可能,那令得我的思緒很紊亂。
  我陡然一揮手,大聲道:“我們的討論走入岔路了——我們應討論神戶丸何以會失蹤,不是討論神戶丸上有甚么東西,應該討論如何把神戶丸找出來,而不是討論一些假設的可能。”
  石亞玉沉聲道:“各方面的假設都有聯系。”
  我反駁:“重要的是行動。石教授,你和美國人合作的行動,何時可以開始,又准備如何開始?”
  我這一問,卻令得石亞玉歎了一聲:“很困難,經費是其一,潛水人員難招聘是其二……”
  我不等他把困難一一數下去,就道:“你們准備如何行動?”
  對這個問題,石亞玉的回答,令我目定口呆,他竟然道:“最好的方法是選擇适當的地點筑一道壩,然后,把需要搜尋范圍內的湖水,全都抽乾。”
  我在目定口呆之余,只好道:“好,好辦法,等到湖水一抽乾,也不用搜尋了,用望遠鏡一瞄,就可以看到神戶丸了。”
  石亞玉居然能听出我話中的譏諷之意,苦笑了一下:“你何必笑我,這只不過是一种設想。”
  我道:“說實在一點的。”
  石亞玉道:“雖然時間過去了五十年,但是最實際的方法,仍是派潛水員下去搜尋。”
  我搖頭:“不!神戶丸并不是甚么細小的物件,就算五十年之后,必已變成了廢銅爛鐵,也是一大堆的,鄱陽湖的水又不會有多深,很容易可以用儀器探測出來。”
  石亞玉歎了一聲:“衛君,在這件事中,一定存在著我們不明白的困素,所以不能以常理去應付。從五十年前起,不知有過多少次各种方法的探測,探測的范圍也很廣,就算湖下面只有一個破鐵盆,也早已探出來了!”
  我道:“你的意思是,經過了不斷的使用各种方法的探測,并無任何發現。”
  石亞玉回答得极其肯定:“是!”
  而且,他還補充:“我這里的資料顯示日本、蘇聯、中國,正式的或業余的,總共有過二十一次的探測,從聲音探索到雷達,凡是人類所能掌握的探測技術都使用過了,卻都沒有結果——”
  他說到這里,徒然停了下來,望向我們。多半是由于這時候,我們的神情都相當古怪,所以聯帶連他的神情也古怪起來。
  各人之中,還是紅綾先開口:“石教授,這只說明了一個事實。”
  石亞玉苦笑一下,他居然明白紅綾的意思,他道:“是,若是根据常理來說,這只說明神戶丸根本不在湖中,或湖中根本沒有神戶丸。”
  我道:“正是如此。”
  石亞玉又道:“可是,我已經說過,這件事有不明因素在,不能以常理去推論。”
  我道:“那我們就以非常理來推論。常理是,一艘船在水面消失,就一定以為它沉到了水中,既然是非常理,就應該推翻這樣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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