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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能屈能伸


  白素叫了何可人一聲,何可人向她望去,略現出惊訝的神情來,白素直截地道:“那一只雞,找不回來了。”
  何可人一怔:“死了?死的也好,我要看到它。”
  白素搖搖頭:“不是死了,而是根本不知去了何處,找不到了。”
  何可人又震動了一下,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可是她顯然智能甚高,當即反問白素:“你怎么知道?”
  白素道:“出自常識判斷——警方盡了力,丁先生又出了十万元的賞格,要是仍找不到,那么,就是找不到了。”
  何可人搖頭:“不,丁先生說一定可以找回來的。”
  她對丁真有如此的信任,頗令白素意外,白素只好道:“要是找不回來了,會怎么樣?”
  這句話,正是我要去問何可人的那句,可知白素和我的想法一致,認為這問題具關鍵性。
  何可人睜大了眼,盯著白素,剎那之間,她的神情充滿了疚意。
  這一點,倒在白素的意料之中,可是接下來,何可人所說的話,卻又令得白素莫名其妙。
  白素在醫院的這番經歷,是她在离開了醫院,見到了我之后,立即對我說的,一面說,一面也曾進行過討論。所以我在轉述的時候,也可以把我們當時的討論夾在一起說。
  當時,何可人冷笑一聲:“找回來了!我把它斬成八塊,也不會給它跑掉。”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更是咬牙切齒,滿是恨意。
  白素不禁大是奇怪,因為在何可人俏麗的臉龐上,這時所現出來的恨意,很是駭人,絕對出自內心,不是造作。這恨意,甚至使她甜美的臉容,變得帶有八分猙獰,可怕得很。
  白素在這种情形下,實在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她絕無法設想為何走失了一只雞,心中便會那么恨。
  她只是道:“你要有心理准備才好,只少了一只,已經算是很難得的了。”
  何可人盯著白素,語音冰冷:“為什么你一再說找不回來?”
  白素道:“我只是想知道,找不回來,究竟會怎么樣?”
  何可人的神情更是可怕,她向白素招了招手:“你過來,我告訴你。”
  白素向病床走去,她才一來到床邊,床上的何可人,陡然撐起身子,右手疾伸,五指就向白素的臉上抓來。
  何可人的這一下子行動,突兀之极,白素當然不會給她抓著。可是据白素說,若是換了常人,非給她抓得臉上皮破肉綻不可。
  當下,白素一翻手,就抓住了何可人的手腕。何可人一定恨极了白素,手腕被抓,五指仍然在伸屈,看來可怖之至。
  這何可人的性子,當真強悍之至,她正在傷中,一發不中,由于出力太大,她自己的傷處,反倒很是疼痛。可是此際,她咬牙切齒,另一只手又來抓白素的胸口。
  白素一生之中,遇敵無數,可是明明對方和她強弱懸殊,卻還要和她如同拚命一樣,這樣的對手,她倒也沒有遇到過。
  是以,一時之間,她大是駭然,一松手,身子向后退出,同時疾聲道:“你干什么,我決不是你的敵人,你快躺下來!”
  何可人竟欲掙扎著來追襲白素,所以白素才會叫她快些躺下來。
  這時,何可人顯然不是為了听從白素的勸告,而是她實在沒有能力起身,所以离不開床,但是她仍然將一張床搖得咯咯直響,神情更是可怖。
  當白素講到這一處,說她也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時,我原諒了丁真——能令白素也感到恐懼的情景,一定非同小可,丁真害怕,是很正常的事。
  當下白素又极誠懇地道:“何姑娘,你別誤會,我想幫你,不想与你為敵。”
  何可人這才急速喘著气,失聲道:“你能幫我什么?幫我把那只雞找回來?”
  白素听她來來去去都是為了那一只雞,心中更是疑惑之至。
  她耐性再好,也忍不住問:“那一只雞,究竟有什么重要?”
  她一問之下,何可人的身子又是一陣發抖,然后,她緊閉了眼睛,可是眼皮卻在不住地跳動,顯示她的心情极其激動。
  白素走近了一步,柔聲道:“告訴我,你心中有什么秘密?”
  白素不再問何可人那只雞有什么重要,直接問她心中有什么秘密。何可人緊抿著嘴,一言不發。
  白素又道:“或許,你把秘密說了出來,有助于把那只雞找回來。”
  這句話,令得何可人有了強烈的反應,她睜大了眼,看了白素好一會,但是她卻又哼了一聲:“我不會上你當,我什么也不說。”
  她只說了一句話,又閉上了眼睛。接著,不論白素說什么,她都不再開口,也不睜開眼。
  本來,白素有很多方法可以令她再有反應的,但是又怕刺激得她發狂,所以有些話也不可以說。
  白素想到的是,要使何可人把自己當成是友非敵,唯一的辦法,看來就是把那只雞找回來——她對丁真的信任,也基于此。
  除此之外,自己再說什么都不會有用,不如先离去再說。
  她先輕歎了一聲,然后道:“要人家幫助你,你總得把心中的秘密告訴人家,不然,人家如何能幫助你?”
  何可人的反應是几聲冷笑,白素又等了一會,也就出了病房。
  白素出了病房,在醫院門口,遇見了愁眉苦臉,在門口打轉的丁真——丁真不但不敢走進何可人的病房,連進入醫院,也視為畏途。
  白素叫住了他,介紹了自己,又問他見了我有什么結果。
  丁真苦著臉:“衛先生叫我去問何姑娘——”
  他把經過說了,白素忙道:“這問題……不适宜去問她。”
  丁真如釋重負:“是……是……我也是這樣想。”
  白素把剛才在病房中的情形說了,丁真當然听溫寶裕講過我們夫婦兩人的事,所以他問白素:“衛夫人,你看她心中有什么秘密?”
  白素搖頭:“我不知道,她對你很信任,你可以慢慢問她。”
  丁真慘叫了起來:“什么慢慢問她,還有一天限期,找不回那只雞來,誰知道會發生什么事。”
  白素道:“總可以有點通融的吧!”
  丁真喃喃道:“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白素又好气又好笑:“還有一天,你不妨把賞格再提高些。”
  丁真也豁出去了:“好,提高到一百万元。”
  用一百万元的獎金,目的是為了捉一只雞回來,那實在是一种不正常的行為。可是,才經歷過何可人那种瘋狂行為的白素,卻覺得很應該,她連連點頭:“好,你立刻去宣布!”
  丁真對我的意見,也不敢太輕視,他又問了一句:“我真的不必再去問何姑娘?”
  白素又一次點頭:“是……她的精神狀態,不是很适宜接受這個問題。”
  丁真歎了一聲,恰好有一位高級警官走過來,他忙迎了上去,白素急于与我會面,就赶了回來。
  所以,在丁真离開之后不多久,還不到一小時,白素就出現了,把她在醫院發生的事告訴了我。
  她自然要問我的意見,我的回答,直截了當之至:“她是一個神經病人!”
  白素側著頭:“從表面上看,她确是如此。”
  我笑:“從本質看,她是一個動物的保護者。”
  白素不理會我的譏諷:“應該是,可是她又把那些雞運到市場上去賣,這似乎又說不通。”
  若是換了旁人,我早已中止討論了,因為我認為何可人這個人,簡直無聊透頂,不知所謂,根本不值得研究,就讓她為了一只雞去發神經好了。
  不過看在白素卻很有興趣的份上,我也只好略微發表一些意見。
  白素又道:“看她的情形,像是并不在乎那只雞的生死,只是在乎……那雞是不是找得回來——即使找回來的是死的,也比找不到好。這种心態,說明了什么?”
  我隨口敷衍:“這倒有點像緝捕大盜的賞格:不論生死,只要捉回來。”
  白素望了我一眼——她絕對看得出我是敷衍她,可是她對我的話,卻又考慮了一會,甚至點了點頭:“是,她的目的只是要把那只雞抓回來,這又是為了什么?”
  我攤了攤手,表示無能為力,無法作出推測。
  白素又自言自語:“她的行為,如此激動,一般來說,女性只有在面臨執著的感情時,才會有這樣激烈的表現。”
  我怔了一怔,一則是惊于白素的認真,二則也感到白素的話太過詭异。
  我道:“這是什么話,難道她愛上了一只雞——而且還是母雞?”
  白素卻不理會我的責問,仍在自言自語:“她為什么肯定是三六五號那一只呢?她一定有一些奇怪的遭遇,不肯說出來。”
  我笑道:“那有兩個辦法,一是把她捉了來,嚴刑拷打,令她吐實。二是我們自己去調查。”
  白素對我的調侃,并不生气,反倒睜大了眼望著我:“是‘我們去調查’,不是我一個人去調查。”
  我一時失口,說了一個“我們”,白素這樣追問我,我自然不好再打退堂鼓。
  我只好道:“從何開始啊?”
  白素笑:“看來你有點不情不愿,這樣吧,你挑容易的做好了。”
  我苦笑,我豈止“有點”不情不愿而已,簡直是大大的不情不愿!
  我歎了一聲:“好,請分配工作。”
  白素道:“五百多只雞,不會是普通家庭養出來的,一定是養雞場的出品。你先找到那個養雞場,從而在那里了解一下何可人這個人的一切。”
  我的神情一定是相當悲苦,因為我竟然要接受如此的任務;所以,我那一聲“得令”,也說得有气無力之至。
  白素卻不肯放松:“這就去,立刻回音!”
  我沒好气,拖長了聲音:“喳——老佛爺。”
  不等白素瞪我,我就大踏步出了門口。在門口,一聲長歎,那自然也是歎給白素听的。
  也就在那一聲長歎之中,我有了偷懶的辦法,我直赴警察總部,去找特別工作室主任黃堂——有他相助,可以省事許多。
  到了黃堂的辦公室外,只見進出的人很多,而黃堂的咆哮聲,自辦公室中傳了出來,他在罵人:“他奶奶的,什么玩意儿,有錢人吃飽了沒事做,愛怎么就怎么,可是不能拿警隊開玩笑,全撤回來,我的命令,全撤回來,一個也不能留。”
  接下來,是一連串的粗話。
  我認識黃堂很久了,從來也未曾見過他發那么大的脾气。
  這時,只見几個警官狼狽而出。我趁辦公室門打開之際,向內揮了揮手,只見黃堂滿面怒容,見了我,有點意外,示意我進去。
  我走進去,輕松地道:“惹黃主任生气的,一定是頭等大事了。”
  黃堂“呸”地一聲:“屁,气死人了!”
  他一面說,一面取出一瓶酒,兩只杯子來:“你來得正好,看到你,心腸也開朗一些。”
  我接過了他斟的酒:“以你如今的身分地位,誰還能給你气受?”
  黃堂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你且听听,世上事真是無奇不有,這世上竟然有人出十万元的花紅,找一只雞。”
  我怔了一怔,心想這倒好,事情都湊到一塊來了。
  黃堂又憤然道:“而且,要動員警務人員去找;這下可好,連休假的警員,也全找雞去了。”
  他說著,瞪著我道:“你說,气人不气人?”
  我笑道:“你的消息不是很靈通,花紅已經提高到一百万了。”
  黃堂呆了一呆,恰好一個警官進來,喘著气報告:“主任,那……家伙把賞格提高到了一百万,很多人不顧命令,我們……都勸不住。”
  黃堂臉色了白,青筋暴脹,我忙道:“由得他們去找,找到了,叫先來報告,有可能得到比一百万更多。”
  黃堂盯著我,我又忙道:“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找你的!”
  黃堂一下子就明白了:“這……雞有古怪?”
  我道:“太是古怪。”
  黃堂吸了一口气,就照我所說的發了命令,那警官一面抹汗,一面离開。我敢說,他也必然會去參加那找雞的行列。
  黃堂一疊聲道:“說說,是怎么一回事?”
  我把事情摘要地說了一遍,黃堂听了之后,悶哼了一聲:“我看,不單那個何可人是神經病,那個發明家也是神經病,你——”
  我不等他批評,說道:“我的意見和你一樣。可是白素十分重視這件事,其中自有道理。”
  黃堂自然知道白素的能力,所以他也疑惑起來:“雞送到市場去賈,不過几十元的事,有什么大不了?”
  我心中陡然一動:“是啊——雞送到市場,一定脫不了被斬殺的命運,何可人不在乎那只雞死了,只是不要它活著不見了。”
  黃堂愈想愈奇:“奇哉怪也!究竟是為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我道:“我要到養雞場去了解,請你給我一些數据,我直接進行。”
  黃堂先答應了,接著苦笑:“衛斯理,你我二人合作,干過多少惊天動地的事,如今只為了一個養雞女子,這是從何說起?”
  我也感到別扭:“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打緊。”
  黃堂苦笑了一下:“你常說,在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之中,往往可以發掘出一樁古怪之至的事來,這件事,也有這個机會?”
  我吸了一口气:“這件事,一開始已經夠古怪的了——要是那位何小姐的精神狀況正常的話,那么她心中的秘密,一定有我們意想不到的情況在。”
  經我如此一說,黃堂總算松了一口气。由于不少警務人員紛紛去找那只懸有重賞的雞,黃堂大發雷霆,他早已把一切數据調了來,也有何可人的個人數据,他把一份文件給我,道:“你看。”
  我這才是第一次看到這位何可人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看來,确然是一位美麗可愛,青春熱情兼而有之的女子,眉宇之間,有一股英爽之气,很具巾幗英雄的气概,頗惹人喜愛。
  至于她的個人數据,很是簡單。
  她是孤儿,自小在一間教會主持下的孤儿院中長大,也在教會主持下的中學求學。不過在這一部分,從孤儿院到學校,對她的評語,都不怎么樣。除說她活潑好動之外,都說她好生事,太活躍,与人相處不是很融洽,常制造事端等等。
  總之,這樣行為的人,可以統稱為“麻煩份子”。
  我對這些評語,很不以為然,尤其是青少年,往往被成年人視為“麻煩份子”。其實,青少年并沒有做錯什么,只不過是行為未能盡如成年人之意而已,就被歸入“難以管教”這一類了。
  何可人多半也是這一類人,尤其教會的管教加倍嚴格,所以何可人在“無心向學”之下,中學沒有畢業,就進入了一個養雞場工作。直到如今,從十四歲到二十二歲,在養雞場工作了八年。
  這一段時間中,何可人的生活過得自由自在,想來絕不會有“九時熄燈,不得講話”等規章制度拘束她了。因為那養雞場只有一個老年場主,所有的工作,全落在何可人一個人身上。
  可以想象,一個女子單獨管理一個養雞場,是十分辛苦的工作。可是,何可人顯然很滿意辛勞的工作,她把養雞場管理得很好,所生產的雞只,很受市場歡迎,那老場主也把她當成自己女儿一樣。
  若不是有了丁真這樣的冒失鬼,因為失戀而喝多了酒,在大雨之中,站在馬路上,令得她運雞的車子出了車禍,那么,何可人就和許多普通人一樣,絕對不會引起什么特別的注意。
  當時,我一面看數据,一面确然是如此想的。可是后來,白素卻不同意,她道:“你沒想到她很美麗嗎?在大城市中,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她的一生遭遇,必然和普通人不同,不論處在什么樣的環境之中,都會冒出頭來,各自精采的。”
  白素說的話,我無法不同意,因為太多這樣的例子了。可惜我沒有生花妙筆,不然,效法曹雪芹,為這些由于貌美而在生活之中高潮迭起的女孩子,一一作傳,倒也是可以流傳千古。
  卻說我看完了數据,黃堂問我:“你准備如何著手?”
  我吸了一口气:“你密切注意那只雞的下落,一旦找到了,先別給丁真和何可人知道。我,少不得要到那雞場去走一趟。”
  黃堂現出很是同情的神色,點了點頭。
  不但黃堂同情我,連我自己也很同情自己,上天入地,什么事沒做過的衛斯理,到一個小小的養雞場去,會有什么發現呢?
  我肯去,自然是由于白素的態度很是執著,而我對白素有信心,可以肯定在這件事中,一定另有古怪。
  那養雞場在郊外,地方很是偏僻,有一條勉強可以行車的路通過去。到了門口一看,卻很令人意外,不見破敗,大是整齊,有一道拱門通進去,拱門之上有招牌,寫著“何氏雞場”四個字。
  那四個字,居然蒼勁有力。我在門口停了車,推門而入,一面大聲叫“有人嗎”,一面向內走去,打量四周圍的環境。
  只見雞舍整齊,反倒是要來住人的几間房子,相當殘舊。我才一走近雞舍,便听得雞聲嘈雜,极之震耳,且令人有心惊之感。我從來也未曾想到過,雞只也會發出如此惊人的聲響,愈是走近,愈是震耳。我試著推開一間雞舍的門,只見雞舍中上千只雞,個個發出怪聲,簡直如同一群妖魔一般。
  而且,在籠中的雞,一見了我,動作也大是异常,竟然一面發出怪聲,一面爭先恐后,向前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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