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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幢舊屋子


  早在寫完“蠱惑”之后,就准備寫這篇“影子”的,但是卻耽擱下來,寫了“奇門”。接著,又寫了好几篇別的,所以拖下來的原因,是因為“影子”這篇故事,實在太奇幻,奇幻到几乎不能解釋的程度。
  再奇幻的故事,也可以有解釋的。例如說,一個奇异的生物,來自太空,不知道他來自甚么星球,但總可以知道他是從另一個不知名的星球上來的,那也算是有了解釋了。
  然而“影子”卻不然,它實實在在、不可解釋,但整個故事的過程,卻也很有趣,而且有一种极度的神秘,或者說是恐怖的感覺。
  事情發生在很多年前,那時,我們都還是學生。我說“我們”,是指我和許信,許信是我的好朋友。
  那一年秋季,我和許信以及很多同學,都在郊外露營,年輕的時候,參加過許多活動,再也沒有比露營更有趣的了,日后,顛沛流离,餐風宿野的次數多了,想起以前對露營的那种狂熱的興趣,總有一种苦澀之感,那且不去說它。
  那一天晚上,當營火已經漸漸熄滅,整個營地都靜寂下來之際,許信突然來到我的帳幕中,他拿著一支電筒,一臉神秘,低聲叫著我的名字:“出來,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給他在睡夢中搖醒,有些疑惑地望著他,但是他已向后退了開去,他的那种神情,使我覺出,他一定有极其重要的事和我商量,所以,我立時拿起一件外套,一面穿著,一面已走出了帳幕。
  我們來到一個小丘旁,他的樣子仍然很神秘,我低聲問道:“有甚么事?”
  許信道:“這是我下午收到的信,你看!”
  他將一封信遞了給我,那封信是一個律師寫給他的。我們那時,還都年輕,看到了一封由律師寄出來的信,心中總有一种很异樣的感覺,我們都是寄宿生,信是先寄到學校,由校役轉送到營地來的。
  我接過信來的第一句話,就道:“你下午就收到信了,為甚么現在才告訴我?”
  許信指著那封信:“你看看再說!”
  我將信紙抽了出來,那是一封通知,那位律師,通知許信,去領一筆遺產,遺產是一幢房子,他的一個堂叔遺贈給他的。
  信上還附著有關那屋子的說明,那是一幢很大的屋子,有著六七畝大的花園。
  我看完了之后,許信興奮地搓著手:“你想不到吧,我有了一幢大屋!”
  我也著實代他高興,一個年輕人,有了一幢大屋子,那實在是值得高興的事。我道:“露營還有五天就結束,結束之后,就是假期,我想,我大概是你那幢屋子的第一個客人了,是不是?”
  “你是屋子的一半主人!”許信一本正經地說:“我送一半給你,但是你必須和我一起,立即离開營地,我真的太心急了,真想明天就看到那幢屋子!”
  “离開營地?”我躊躇了一下:“那會遭到學校的處分!”
  許信握住了我的手臂,用力地搖著:“你想想,我們自己有了一幢大屋,還有六七畝大的花園,還理會學校干甚么?”
  我們那時都很年輕,現在想起來,那一番話實在是很可笑的,但是當時,我卻立即同意了許信的說法。對,自己有了那樣的一幢大屋子,還理會學校做甚么?所以我立即道:“好!”
  我們一起來到了營地存放腳踏車的地方,推出了兩輛腳踏車來,騎上了車子,飛快地向前踏著。
  我記得十分清楚,當天色快亮,我們也漸漸地接近市區之際,霧大得出奇,我們在到達离一條鐵路很近的時候,可以听到火車駛過的隆隆聲,也可以感到火車駛過的震動,但是我們卻看不到火車,因為霧實在太大了。
  但是我們卻一點也不減慢我們的速度,終于,在天亮時分,到達了市區。我們下了車,每人喝了一大碗豆漿和吃了兩副大餅油條,然后,繼續前進。當我們到律師辦公室時,根本還沒有開始辦公。
  我們在門口等著,足足等了兩小時,才辦妥了手續,律師先恭喜許信,然后才告訴他,道:“那屋子很舊,如果不經過好好的一番修茸,不能住人!”
  許信那時,高興得是不是听清楚了律師的話,都有疑問,他揮著手:“甚么都不要緊,只要那屋子是我的,我就能住!”
  他的手中,握著兩大串鑰匙,就是律師剛才移交給他,屬于那屋子的。
  而那些鑰匙,大多數是銅的,上面都生了一重厚厚的銅綠,每一柄鑰匙上,都系著一塊小牌子,說明這鑰匙是開啟屋中的哪一扇門的。
  從那些鑰匙看來,它們至少有十年以上未經使用,也就是說,那屋子可能空了十年。但我卻同意許信的話,只要那是我們自己的屋子,哪怕再殘舊,還是可以住的。
  我們离開了律師的辦公室,仍是騎著腳踏車,向前飛馳,我們的心中實在太高興了,所以一面還在大聲唱著歌,引得途人側目。
  屋子在郊區的一個十分冷僻的地點,我們雖然在這個城市中居住了不少時間,但是仍然花費一番功夫,才能找得到。
  我們首先看到一長列灰磚的圍牆,一种攀藤的野生植物爬滿了那一長列圍牆,連鐵門上也全是那种野藤,當我們在門前下了車時,我們已可以從鐵門中,看到了那幢房子。
  那是确是一幢雄偉之极的房子,它有三層高,從它的外形看來。它至少有几十間房間,而且它還有一個大得出奇的花園。
  可是我們兩人,卻呆在門前,用一种無可奈何的目光互望著。
  那房子實在太舊了!
  這時,我們自然還看不到房子的內部,但是,單看看那花園,我們便都有了蠻荒探險的感覺。
  那花園中有一個很大的池塘,池上還有一座橋,但這時,橋已斷成了几截,浸在翠綠的水中,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綠得如此之甚的池水,那簡直是一池綠色的漿糊一樣,洋溢著一片死气。
  在池旁有很多樹,但是大多數的樹上也都爬滿了寄生藤,野草比人腰還高,大多數已衰黃了,在隨風搖曳,在花園中,已根本辨認不出路來。
  我們呆了片刻,我第一個開口:“好家伙,我敢打賭,這屋子至少空置了三十年以上!”
  許信有點不好意思,因為那屋子曾使他如此興奮,卻不料竟那么殘舊。他吸了一口气:“不管怎樣,那總是我們的屋子,可以叫人來清理花園,或者,我們自己來動手。”
  我搓了搓手:“我說得對,快找鐵門的鑰匙來,我們進去看看。”
  許信在五大串鑰匙中,找到了鐵門的鑰匙,插進了匙孔中,可是我們終于無法打開那鐵門,因為整個鎖都已成了一塊銹鐵。
  在費了足足半小時之后,我們放棄了打開鐵門的企圖,而手足并用,爬過了鐵門,翻進了園子中,落在到達腰際的野草叢中。
  我們分開野草,向前走著,走不了十几步,我們的褲腳上便黏滿了長著尖刺的“竊衣”,我們繞過了那池塘,發現水面居然還浮著几片枯黃了的荷葉,在一片荷葉上,有一只大青蛙,用好奇的眼光望著我們。
  我們繼續向前走著,來到了屋子的石階前,連階梯上也長滿了野草,當然,不如花園中那樣密。大門一共有八扇之多,下半是木的,上半是玻璃的,但是我們完全無法透過玻璃看到屋中的情形,由于積塵,玻璃已几乎變成黑色。
  我們一來到了門前,在屋檐上,便吱吱喳喳,飛出一大群麻雀,那群麻雀,足有一百多只,飛了一圈之后,又鑽進了屋檐的隙縫之中。
  我笑了起來:“住在這里,倒有一個好處,光吃麻雀,就可以過日子了!”
  但是許信的神情卻有點憤怒,他道:“我要把它們赶走,那是我的屋子!”
  我提醒他:“嗨,我有一半,是不是?”
  許信道:“當然你有一半,但如果你對這屋子表示不滿意的話,你隨時可以放棄那一半的。”
  我道:“你的幽默感哪里去了?”
  “我沒有幽默感,”許信說得很嚴肅:“我已愛上這屋子了!”
  我笑了起來:“我也愛上了它,我們之間會有麻煩?”
  許信顯得十分高興:“當然不會,別忘記,它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
  我推著門,門卻鎖著,我向發銹的匙孔望了一眼,皺了皺眉,許信已將鑰匙插進了匙孔之中,用力扭動著,我則幫他搖動著門,足足忙了五分鐘,由于門的震動,檐上的塵土,落了下來,落得我們滿頭滿臉。
  我們終于推開了那扇門,許信發出一下歡呼聲:“我們一起進去!”
  我和他握著手,一起走了進去,我們跨了進去后,不禁都呆了一呆。
  那是一個极寬敞的廳堂,廳堂中,一應家俬俱全,正中是一盞吊燈,在吊燈上密密的蛛网中,几只老大的蜘蛛伏著不動。
  在所有的東西上,都是厚厚的塵,我從來也未曾在一間屋子之中,見過有那么多塵土的。
  在牆上,挂著許多字畫,但是沒有一幅字畫是完整的,在陳列架上,還有很多古董,大多數是瓷器,在几只大花瓶中,傳出一陣“吱吱”的叫聲,几只大老鼠,攀在瓶口,用它們充滿邪气的眼睛,望著我們。
  在天花板上,很多批蕩都已破裂了,現出了一根一根的小木條,在好些小木條上,挂滿了蝙蝠,我們推門進去的時候,蝙蝠拍打著翅膀,但是不一會,便又靜了下來,仍然一只一只倒挂著。
  我和許信互望了一眼,這樣的情形,實在是太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了!
  我又想說几句開玩笑的話,我想說,這屋子借給電影公司來拍恐怖片,倒真不錯。但是我知道如果我說出來的話,許信一定會大大不高興。
  是以,我忍住了沒有出聲,許信則歎了一聲:“你有信心整理這間屋子?”
  我點了點頭:“我們可以慢慢來,總可以將它打掃干淨的。”
  我們繼續向前走著,我們腳下的地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來,突然,有一長條地板,翻了起來,在地板下,足有几十頭老鼠,一起竄了出來。
  它們竄出來之后,就停了下來,望著我們,許信揮著拳:“我要養十只貓!”
  老實說,從那么多老鼠來看,養十只貓儿,怕還不夠老鼠的一餐!
  不論許信對這幢屋子表示如何熱愛,但是當他看到了自地板下竄出了那么多老鼠之時,他也不禁站定了,搖頭苦笑了起來。
  而且,由于老鼠的突然受惊和亂奔亂竄,我和許信也立時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
  有一頭碩大的老鼠,在竄過一張桌子的桌面之際,“乒”地一聲,撞碎了一只杯子,那杯子之中,自然也積滿了塵。
  杯子跌在地上,碎裂了,這使我們注意到,在桌上,還有好些杯子,看來好象是有五六個人圍著那張圓桌,正在喝咖啡談天,但是談到了一半,便突然离去了一樣,所以,杯子才留在桌上,沒有收拾。
  而且,我們又看到,在一張安樂椅的旁邊,有一本書,那本書,已經被老鼠啃去了一半,但那不是這本書應該在的地方,唯一的解釋便是當時有人在那安樂椅上坐著看書。
  但是,當他在看書的時候,他卻突然遇到了一些甚么事,是以放下書就离開去的。
  接著,我們兩人,雖然站著不動,但是卻發現了更多這屋子的人是倉皇間离去的證据,我比較細心些,我看到有几個電燈開關是向下的,也就是說,當屋中人离去時,匆忙得連燈都不及熄!
  几上也有著杯子和一些碟子,在一些碟子上,還有著吃蛋糕用的小叉子,當然,已不會有蛋糕剩下的了,就算當時有,也一定被老鼠吃光了。
  當我們剛一走進這屋子的時候:我們的心中,都是十分興奮的,雖然感到那屋子太殘舊了,但卻還沒有甚么別的感覺。
  然而現在,我從許信的臉色上可以看得出來,我們的心中,都有了一种陰森可怖之感!
  我先開口將心中的感覺說出來:“許信,這屋子怕有點不對頭吧,好象是在突然之間發生了甚么怪事,所以人才全逃走的!”
  許信的臉色也很難看,他講起話來,語調也沒有那么流利了,他道:“別……別胡說,這是一幢好房子,是我們兩個人的。”
  我向那些留在桌子上的杯子、地上的書以及另外几個屋中人是在倉皇中离去的證据指著,道:“你看這些,而且,我看這屋子,本來一定住了不少人,可是你那位堂叔,為甚么忽然不要這屋子了,讓它空置了那么多年,到死了才送給你?”
  許信搖著頭,道:“那我怎么知道?我那位堂叔,是一個很有錢的人,你要知道,有錢人做起事來,有時是怪得不可思議的。”
  我心中的疑惑愈來愈甚:“你見過他?”
  “見過几次,不過沒有甚么印象了。”
  “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又說:“你對他沒有甚么印象,他一定也對你不會有太深刻的印象,你們的親戚關系也很疏,他為甚么要在遺囑中,將這幢屋子送給你?我看,我們還是——”
  當我講到這里時,我有遍体生寒的感覺,因為這一切事都令人難以想得通!
  許信遲疑著,他自然知道我未曾說完的話,是在提議我們离開這屋子,根本不要再來。
  在他的心中,雖然也有同樣的想法,然而,他卻又很不舍得,是以,他還在猶豫不決。
  而就在這時候,花園的鐵門,突然傳來了“砰砰砰”的一陣響,那一陣聲響,突然傳了過來,我和許信兩人,本來就在心中發毛,再一听到那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響,兩人都嚇了一大跳。
  比較起來,還是我膽子比較大一些,因為一听到那一陣聲響,許信的臉色發青,立時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臂,但是我的頸骨雖然覺得僵硬,卻還有足夠的鎮定,轉過頭去,看了一看。
  我看到鐵門外,像是站著三五個人,還有一輛房車停著,那年頭的汽車,几乎全是黑色的,這一輛,也不例外。
  花園很大,我只看到一個女人和那拍門的是一個身影相當高大的男人,別的我就看不清了。
  我拍了拍許信的肩頭:“有人在拍門,我們出去看看。”
  許信這才轉開頭來,松了一口气:“這些人,怎么一點聲息也沒有,就拍起門來了?”
  我心中只感到好笑,許信那樣的埋怨,自然只是為了掩飾他心中的惊恐,他放開了我的手臂,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向外退了出去,我們是退出去,而不是轉過身,向外走出去的。當時,我們也根本未去想一想為甚么要那樣,直到事后追想起來,才知道那是我們當時的心中有著极度的恐懼,生怕屋子中有甚么東西扑出來,扑向我們背后,令我們無法預防之故,所以我們才會面對著屋子,向外退了出來的。
  一直來到了花園中,我們才轉過身,奔向鐵門口。
  在拍門的人,看到我們向鐵門奔去,不再拍門。我們奔到了門前,喘著气,看到站在門外的是,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和兩仆人。
  那老婦女的衣著很華麗,神情也很雍容,另外兩個男人,身体都很強壯,一個多半是司机,另一個則可能是男仆。
  許信一看到了那老婦人,便怔了一怔,他有點不肯定地道:“是……嬸娘?”
  那老婦人忙道:“你倒還記得我,我們已有三四年未見了吧?”
  許信叫那老婦人為“嬸娘”,我便立時想到,那老婦人可能就是許信那位古怪的堂叔的遺孀。
  果然,許信的介紹,證明了這一點,我就有禮貌地叫了她一聲“許伯母”。
  老婦人道:“你將門打開來再說。”
  許信苦笑著,道:“嬸娘,我打不開這門,我們是爬進來的。”
  老婦人回過頭去:“你們兩人將門撞開來。”
  那司机年紀輕些,立時答應了一聲,那男仆看來也已有五十上下年紀,他比較慎重:“太太,我看你還是不要進去,讓我們進去的好!”
  許信的臉突然漲得很紅,他提高了聲音:“嬸娘,堂叔在遺囑中講明,他將這屋子送給我了,現在,這是我的屋子!”
  許信是一個十分倔強的人,從他這時堅決維護他的權益的神態中,可以看出這一點來,他又道:“我不要鐵門被砸爛。”
  那老婦人呆了一呆,才笑道:“阿信,我們是自己人,這屋子就算是你的,我難道不能進來!”
  “當然可以,但是我是主人!”
  那老婦人道:“是的,可是你有沒有注意到遺囑的內容,我可以有權利,在這屋子中取回一些東西?”
  我和許信互望了一眼,我們都曾听律師讀遺囑,但是我們都沒有仔細听,因為當時,我們都沉浸在自己擁有一幢花園大屋的狂熱的興奮之中。
  許信的神態也立時不那么緊張了,他道:“那當然可以,就算遺囑中沒有規定,我也會讓嬸娘去取東西的,但是門真的打不開,嬸娘也可以爬進來。”
  老婦人皺著眉,那司机道:“鎖多半是銹住了,我有滑潤油,可以再試試!”
  他從車中取出了滑潤油來,注入鑽孔之中,許信將鑰匙交了給他,他用力扭動著,鎖中發出“喀喀”的聲音,落下許多鐵銹來。
  他花了大約七八分鐘,終于“格”地一聲,扭開了鎖,用力將鐵門推了開來。
  鐵門在被推開的時候,發出一陣難听的“咯吱”、“咯吱”聲。
  鐵門一推開,老婦人便向前走來,那男仆忙跟在她的后面,叫道:“太太,太太!”
  老婦人走出了十多步,才站在草叢之中,她的神態很激動,也很憤怒,她不斷地道:“阿尚,你看看,阿尚,你看看!”
  “阿尚”自然就是那老仆的名字,他四面看看,也發出一陣陣的歎息聲來。
  老婦人道:“阿尚,你看,好好的屋子,變成了這模樣,老爺也不知道發了甚么神經!”
  阿尚在維護著他的男主人:“太太,老爺當時,一定遇到了甚么奇怪的事,所以才不要這屋子的,所以,你還是不要進去的好,屋子空了太久,只怕里面會有一些……東西!”
  我用心听著阿尚和老婦人的對話,因為我听出,他們兩人,都是曾在這屋子中住過,而且是倉猝离開屋子的許多人中間的兩個。
  我問道:“當時,你們為甚么不要這屋子了?”
  阿尚和老婦人望了我一眼,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老婦人繼續向前走去,一面走,一面不住搖頭歎息,當她來到了大廳的石階前,她看到了大廳中的情形,她難過得像是想哭一樣。
  許信忙道:“嬸娘,屋子中有上千頭老鼠,你要取些甚么東西,我替你去取好了!”
  老婦人卻固執地道,“不,我自己去,阿尚,司机,你們跟著我!”
  我們五個人一起走進了大廳,我走在最后,我的心中很亂,我在想,許信的嬸娘這時要來取的東西,一定是极其重要的物事。
  由此也可以證明,她离開屋子的時候,真是匆忙到极點的。究竟為甚么,她會如此匆忙离開這屋子呢?据她自己說,是“老爺發神經”,但是阿尚卻說,“老爺可能遇到了甚么事”。
  究竟為甚么要离開,只怕他們也不知道!
  走進了大廳之后,許信扶著他的嬸娘,因為老婦人看來,像是要昏過去一樣。
  大廳中的情形,實在太陰森可怖,我和許信都是年輕力強、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尚且一進來,就感到自脊梁骨中,直透出了一股寒意,何況是一個老婦人,更何況她原來是住在那屋子中的。
  她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阿尚忙道:“太太,我看你還是別上去了,你要取甚么東西,我替你去取,太太,你可以相信我的!”
  老婦人也不再向前走去,她喘著气,轉過身來。
  許信仍然扶著她,一行人又退到了門外,她深深地吸著气:“阿尚,在我的睡房中,有一個鑲羅甸的壁櫥,你是知道的了。”
  “自然,我記得的。”阿尚回答說。
  “那壁櫥的最下一格抽屜拉開來,下面還有一暗格,那暗格之中,有兩只箱子——”許太太講到這里時,略頓了一頓。
  然后,她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講了出來:“那兩只小箱子中,一只放的是我的首飾,連我的嫁妝也在內;另一只,則是几處地契。你老爺在世時,說甚么也不肯讓我去取回來,現在他死了,我非要將它們取回來不可,別的我可以不要,這些東西,我一定要的。”
  她在講到“一定要的”之際,神情极其激動。
  而我听得她那樣說法,也不禁呆了。
  我早就根据种种情形,推斷這屋子中的人,當年离開屋子之際,是匆忙到极點的,可是現在,听得許信的嬸娘那樣說,情形似乎比我所想象的更匆忙!
  因為她連那么重要的東西,都未及攜帶,真難想象當時是甚么樣的情景!
  當我想到這里的時候,我忍不住問道:“伯母,當時你們為甚么走得那么匆忙?”
  可是她卻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只是望了我一眼,一臉不信任我的神气。
  我雖然亟想知道當時的實在情形,但是自然也不會再去自討沒趣,我沒有再問下去。
  阿尚已經連聲答應著:“好,我去取!”
  他在答應了之后,向大廳望了一眼,卻又有點畏縮起來:“侄少爺,你和我一起去可好!”
  許信比阿尚更害怕,他又望著我:“你也一起去,好么?”
  阿尚立時同意,“好的,好的,多几個人,總是好的,有甚么事,多少也可以壯壯膽。”
  我略為遲疑了一下:“好。”
  我答應了許信的要求,倒不是為了別的,而是我想,在許信的嬸娘處,問不出甚么道理來,但是在阿尚的口中,倒可以問出些名堂來的。
  我們三人一起走進了大廳,這是我第二次走進大廳了,是以陰森可怖的感覺,也減輕了不少,許信還在說笑著:“唉,不知要花多少錢來修理這屋子,希望堂叔有錢留在屋中。”
  阿尚神神秘秘地道:“侄少爺,我知道老爺的書房中,有不少銀洋和金條,他走的時候,一定也來不及帶走,恐怕還在!”
  許信高興地道:“阿尚,如果真有錢的話,我分一點給你,你棺材本有了。”
  阿尚忙道:“多謝侄少爺!”
  我趁机問道:“阿尚,當年你老爺一家人,為甚么那么倉皇离開這屋子的,你能告訴我么?”
  這時候,我們已來到了樓梯口了。
  阿尚听得我那樣說,停了下來,歎了一聲:“這件事,說來也真奇怪,我一時之間也說不完。而老爺是絕不准我們提起的。”
  我忙道:“你老爺已經死了!”
  阿尚道:“是啊!是啊!”
  他雖然說著“是啊”,但是他并沒有將經過的情形告訴我的意思,我也不再去逼他,因為我已看出他是不想告訴我的了。
  我道:“現在許太大等著我們拿那兩只箱子給她,還是有机會時再說吧。”
  站在樓梯口,向上看去,只見樓梯上,本來是舖著地毯的,但現在,地毯上被老鼠咬走的部分比剩下的部分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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