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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影子的老家


  在這些年中,我几乎將那件事淡忘了,雖然它是我遇到過的事情中,最不可思議的一件,而且,几乎是不能解釋的。
  因為我找不出任何理由,也難以作出最荒唐的假定,來弄明白那影子究竟是甚么東西。所以,早在一年之前,我想將“影子”這件事寫出來,卻又沒有寫,就是因為這是一件有頭無尾的事情之故。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寫了出來,怕不給讀者罵死?
  但是現在,情形卻又有了不同的發展。
  就在不久之前,大約是“影子”開始在登載之后的第二天,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不速之客的年紀很老了,衣衫也很襤褸,看來實在是一個窮途潦倒的老人,而且,我實在認不出他究竟是甚么人來。
  所以,當他顯得十分拘泥地站在客廳中的時候,我不得不問他:“老先生,你貴姓?”
  他的聲音有點發顫:“你……你不認識我了?”
  我搖著頭:“或許以前,我們見過几次,但是我實在記不起來了。”
  當他一開口之后,我在竭力搜索著我的記憶,那樣的口音,那樣的神態,我曾在甚么地方看到過?我是不是曾見過這個老人?
  可是我卻實在想不起來了。
  而事實上,也根本不必我多想,那老人已經道:“你還記得么?我是鎖匠,很多年之前,我在一幢大屋之中,替你開過兩次鎖,有一次,我去的時候,你還在尖叫著,嚇得我以為你是神經病!”
  一听得他那樣說,我完全想起來了,他就是那個老鎖匠!他當時已經夠老的了,現在自然更老,我對他的确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我忙道:“請坐,請坐,原來你也离開了家鄉!”
  老鎖匠坐了下來,歎了一口气:“沒有法子啊,先生,家鄉過不下去,不能不跑出來,可是跑出來,唉,老了,也不是辦法!”
  我忙道:“你不是有很好的手藝么?”
  他又歎息道:“你看我的手,現在也不靈活了,而且,現在的鎖,和以前的鎖也不同了,以前,我甚么鎖都打得開,現在,唉!”
  我不禁覺得好奇,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可是看到我在報上,提起了以前的事,所以來找我的?”
  老鎖匠眨著眼睛:“報上?甚么事?我不識字,從來不看報紙。”
  “那你是怎么來找我的。”
  “我的一個同鄉,他認識你,他說,你最肯幫人家的忙,我活不下去了,沒有辦法,所以才老著臉皮來找你的,我一看到你,就認識了,真巧。”
  我不禁啞然失笑,事情的确是巧了一些,我還以為他是看到報上我在記憶以前的事,他才來找我的,我取出了一些錢來,交給了他:“你先拿去用,不夠再來找我,我替你去找一個工作。”
  他千謝万謝,接過了錢,就起身告辭。
  我送他到了門口,他忽然轉過身來,問道:“衛先生,那間大屋子,就是我去替你們開鎖的那間,屋子中是不是有鬼?”
  我呆了一呆:“你為甚么會那樣說?”
  老鎖匠遲疑了一下:“后來,我又去過一次。”
  我不禁大感興趣:“你又到那屋子去了一次?去作甚么?”
  “還不是去裝鎖?可是,我總感到那屋子很奇怪,好象是……有鬼。”
  我拉住了他:“進來坐坐,你將詳細的經過告訴我,那屋子,我們賣給了一個姓毛的人,可是那位毛先生叫你去的?”
  “不錯,他是姓毛!”老鎖匠的面上,現出駭然之色,但是轉眼之間,他卻又笑了起來,自言自語他說:“就算有鬼,現在也找不到我了!”
  我的心中十分焦急:“你究竟看到了甚么?”
  老鎖匠壓低了聲音:“你不知道么?那姓毛的,可能就是鬼,他……一個人……有兩個影子!”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立時明白,所謂“一個人有兩個影子”,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個人,自然只能有一個影子,但是那老鎖匠自然是看到了兩個影子。
  要不是他看到兩個影子,他也不會怀疑那屋子是有鬼的了,而他看到的那另一個影子,顯然就是那神秘莫測的“古廟的幽靈”。我當然沒有必要去向他解釋那一切,我只是道:“那或許是你眼花看錯了,或者,那時屋中有兩盞方向不同的燈,那自然有兩個影子了。”
  老鎖匠搖了頭,他搖頭,好象是在否定我的話,又好象是為了當時他的确是眼花了。
  我又問道:“那位毛先生,他找你去弄甚么鎖?”
  “一只箱子。”老鎖匠回答:“一只很奇怪的木箱,鎖坏了,他找我去修,那是一种很古怪的鎖,也找不到甚么人會修理的了。”
  “那木箱中是甚么?”
  老鎖匠搔著頭,道:“說起來就更奇怪了,那箱子中是一只圓的石球,我曾伸手去踫那石球,可是毛先生卻怪叫了起來,好象……好象他的一個影子,曾向我扑了過來,我當時也嚇昏了。”
  我勉強笑著:“你當時一定是太緊張了!”
  我口中雖然那樣說,但是,我心中所想的,卻完全不是那樣一回事,我心中知道,老鎖匠并不是太緊張,也不是眼花。
  當他順手去摸那石球的時候,那影子可能真的曾向他扑過去過!
  因為,照毛教授的說法,他第一次看到那“古廟的幽靈”之際,廟中的老和尚,是揭開了一個圓形的石球,那影子才從石球中出來的。
  從那一點來推斷,那個石球,可能就是那影子的“老家”,或許那影子不喜歡有人踫及他的老家,是以當老鎖匠去踫那石球時,他才會有异樣的動作。
  我也可以知道,毛教授一定不知道在那屋子的甚么角落找到了那個石球!
  老鎖匠望著:“后來,我匆匆修好了鎖,就走了,沒有几天,那屋子就起了火。”
  “哦?”這一點,更令我感到興趣。
  因為在我离開之后,我還未曾听到過有關那屋子的任何消息,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那屋子起了火。
  我自然記得那是一幢木頭為主的建筑物,這樣的建筑物生起火來,几乎無法營救。
  我忙道:“屋子起了火,自然燒毀了!”
  “自然是,甚么也沒有剩下,燒光了,那個毛先生,好象也燒死了。”老鎖匠說。
  “好象?”我問。
  “救火隊找不到尸体,但是卻也沒有人看到那位毛先生,他大概已被燒成了灰!”老鎖匠一本正經他說著。
  我挺了挺身子,心中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毛教授是葬身在火窟之中了,那么,那影子呢?是不是也被大火燒成灰了?
  我一直將那影子當作是一件生物,甚至將他當作是一個人。
  如果要解釋,那實在是沒有法子解釋的,因為影子根本不是甚么東西,影子只是影子!
  如果有人像我一樣,見過那影子許多次的話,一定也會自然而然將那影子當作生物,當作是一個以奇异的形態而存在的生物。
  我又想:“這一場大火,是如何引起的?是毛教授不小心引起的,還是他故意放的火,甚至于是那影子放的火?”
  這實在是一連串難以解答的謎!
  我又問道:“從那場火之后,這屋子,又有甚么奇怪的新聞?”
  老鎖匠道:“有的,有人在黑夜經過那屋子,听得廢墟中像是有哭聲,又好象有一個穿白衣服的鬼,在廢墟上晃來晃去。”
  我不禁笑了起來,老鎖匠的那几句話,是絕對不值得去加以研究的。
  因為那是最常听到的“鬼故事”,而這類鬼故事,通常是由于牽強附會,膽小的人自己編造出來的,我道:“沒有別的了?”
  “沒有了。”老鎖匠回答著。
  我站了起來:“好,你回去吧,你留一個地址給我,如果有了适合你的工作,我會找人來看你的。”
  老鎖匠又不住地謝著,告辭而去。
  老鎖匠走了之后,我關上了門,獨自坐在客廳中,想了很久,老鎖匠的出現,勾起了我的回憶,當日發生的事情,就像是歷歷在目一樣。
  我想到,毛雪屏是一位著名的教授,如果他不是葬身在火窟之中的話,那么,要找尋他的下落,一定不是甚么困難的事。
  我決定打一個電話給小郭,他主持的偵探社,業務非常發達,數据也极丰富,托他去查一下,或者可以有結果。
  當我在電話中听到了他的聲音,而他也知道電話是我打去的時候,他高興地叫道:“真巧,我也恰好要打電話來找你!”
  我笑著,道:“別賣口乖了,你想找我,為甚么不打電話來?卻要等我的電話來了,你才那么說?”
  小郭忙分辯道:“也得給我時間才是啊,而且,那是和你有關的事,我又不希望由我的秘書打給你,我想自己和你談談。”我道:“好了,究竟是甚么事?”
  小郭將聲音壓得十分低,听來像是很神秘,他道:“有人要找你!一個從泰國來的人,要我們偵探社找你,我一听得他講出你的名字來,几乎立即就可以將你的地址告訴他的,但是,我卻不知道那人是甚么來路,是以將他敷衍過去了。”
  “哦,他是甚么樣的人?”我說。
  “和你差不多年紀,態度很詭秘,”小郭回答說:“看來像是甚么犯罪組織的頭子!”
  我也不禁緊張了起來:“他沒有留下住址,也沒有留下姓名?”
  “不,全有。”小郭說。
  我笑道:“如果他是甚么犯罪組織的頭子,他就不會那樣做了,他叫甚么名字?”
  “他叫許信。”小郭回答著。
  我陡地叫了起來:“許信。”
  事情湊巧起來,甚么事情,全都堆在一塊儿來的。要就多少年,一點音訊也沒有。要就我才遇到了那老鎖匠,現在許信也出現了。
  小郭顯然是被我的高叫聲嚇了一大跳,他道:“你怎么啦?認識這個人?”
  “當然認識,我認識他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我回答說:“他住在哪里?”
  “你等一等,我看看他留下來的地址……嗯,他住在摩天酒店,二十一樓,二一○四號房,是不是要我陪你一起去!”
  “不必了,我自己會去對付那犯罪組織頭子的!”我立時回答。
  小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而我已迫不及待地放下了電話,我奔出門口,跳上車子,用最高的速度駛向摩天酒店,許信來了,而我已那么多年,沒有了他的音訊,我見面之后,一定得先揍他兩拳,然后才問他,何以不聲不響就溜走了。
  當我置身在摩天酒店的升降机中時,我真嫌升降机上升的速度太慢了,同時,我也罵著許信,為甚么住得那么高,當我終于在二一○四號房門前站定,敲著房門之際,我的心中,充滿了一陣异樣的喜悅。
  房門打了開來,打開房門的,是一個瘦削的,看來有些面目陰森,膚色十分黝黑的男人,我呆了一呆,忙向門上的號碼看了一眼,一點也不錯,正是二一○四號房。
  這時,那人也用奇怪的眼色在打量著我。我忙道:“請問,這里有一位泰國來的許信先生嗎?”
  那人怔了一下:“我就是從泰國來的許信,閣下是誰?”
  當我听到了那樣的回答之際,我真正呆住了!
  在我面前的那個人,就是許信!
  那真是歲月不饒人啊,在我印象中的許信,怎會是那樣子的!
  我苦笑了一下,許信望著我的眼光,也十分陌生,當然他也認不出我就是他要找的衛斯理了!
  剎那之間,我的心情,不禁變得十分惆悵,我攤了攤手:“許信,你不認識我了?”
  許信顯然仍未曾認出來,他只是望著我道:“閣下是——”
  那實在是一件很令人傷感的事,我還想他能夠憑記憶認出我是甚么人來,那樣,我們的重逢,多少還可以有點浪漫的意味。
  但是,他卻完全無法認出來了,我只好道:“你怎么啦,我是衛斯理啊!”
  他張大了口,像是我講了出來,他仍然不相信,他足足呆了好几秒鐘,才道:“天,衛斯理,你怎么變成了那個貓樣?”
  他一開口,我就可以肯定,在我面前的,絕不是陌生人,而真正是許信了。許信最喜歡出口傷人,這許多年來他的習慣還沒有改變。
  我立時道:“你的樣子也好不了多少,許信,你變得難看极了!”
  就像我從他的一句中,認出了他就是許信一樣,他自然也可以從我的話中,認出我是甚么人來了!他“哈哈”地笑了起來,伸拳向我肩頭打來。
  但是,我出拳卻比他快,“砰”地一聲,已打在他的肩頭之上。
  他被我那一拳,打得進了屋子之中,他張開了雙臂:“想不到我們兩人,居然會有一天,互認不出對方是誰來!”
  我也進了房間:“那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我們分開得太久了!”
  他忙揚了揚手;“別說下去了,我自己會解釋為甚么當年我會不辭而別的理由。”
  我笑了笑,老朋友究竟是老朋友,他知道我見了他之后,第一件要向他提起的是甚么事!
  我道:“我只打听到你是從香港到了泰國,而你到了泰國之后,就像是失了蹤一樣,這些日子來,你究竟是在搞甚么鬼?在密林之中种鴉片?”
  “你這是甚么鬼念頭?”許信問。
  “你知道那個私家偵探將你形容為甚么樣的人?他說你是一個犯罪組織的頭子!”我想起小郭的話,大笑著倒在沙發上。
  許信有點憤然,但是他立時道:“這些年來,自然沒有人知道我的行蹤,我過著几乎与世隔絕的生活,你知道我在甚么地方?我在一座古廟之中!”
  我揚了揚眉:“甚么古廟?”
  “你還記得,我們將房子賣了給他的那個毛教授?”
  “當然記得。”
  “你自然也記得那影子?”
  “少廢話了,誰能忘得了它。”
  “毛教授說,”許信在走來走去:“那影子是從一座古廟來的,而那座古廟中,又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全是各地鄉民送來的,我就是到那座古廟去了。”
  我望著他,心中充滿了疑惑,許信并不是一個做事有恒心的人,而他竟然在那古廟中,住了那么多年,這實在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
  我道:“你去做甚么?”
  許信的臉上,現出一种十分迷茫的神色來,他并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自顧自道;“我們那天,分了手之后,我整晚睡不著,本來我想來找你的,但是我想,你未必肯和我一起去。”
  “你那時已經決定要到那古廟去了。”
  “是的,第二天一早,我拿了錢,只對家中說了一聲,就走了,一直到現在,我連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我會有那樣的決心,那好象不是我自己的決定,而像是有很多人在影響我作出那樣的決定!”
  我的心中,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先到了香港,”許信又道:“后來又到了泰國,我找到了那古廟,我也說不上,那究竟是甚么時代的建筑,當我表示要在廟中久居的時候,廟中的和尚,表示歡迎,開始的時候,我只是听他們講廟中所有的奇怪的東西,那些奇怪的東西,大都已經散失了,但是仍有人不斷送來怪异的東西。”
  “那都是些甚么?”
  “真是世界上其它地方難以見得到的,我看到過比竹籮還要大的蜂巢,石頭上有著天然形成的文字花紋,有的枯木的形狀簡直就是一只活生生的鴨子,也有鄉民抬著足有三四百斤的大鱔來放生,還有一些從泥中挖出來的,不知來歷的對象。”
  “你有沒有見到那种影子?”
  許信突然靜了下來。
  他沉默了相當久,才道:“那是最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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