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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男之瞳


  在水平一千二百八十線高解像監控屏幕中,赫然出現一雙悲哀的男人眼睛。
  男人蓬亂的前發長及鼻際,遮掩了上半部臉孔。但那兩道凄絕如冷刃的瞳光卻穿過烏黑的發絲間隙,射進保安攝錄机的變焦鏡頭;再透過綿長的光纖線路,傳送到“高橋重工大廈”地下保安指揮室的屏幕中;同時亦烙印在不停轉動的保安記錄用數碼BETACAM磁帶上。
  谷間美紀男惊覺,自己仿佛正与一頭隱伏在茂密竹林里的受傷猛虎四目對視。
  他從未見過這般奇异的眼神:那雙瞳睛混含了火焰般的怨念、憤怒、恨意,同時也透著結冰湖水似的敗喪、軟弱、哀傷。
  谷間剎那間從那深邃如夜海的瞳孔中發現了某种東西……
  ──一副女性的臉龐。蓄著小男孩般的短發、面形尖瘦的美女臉龐,像無色的浮雕顯現在男人瞳孔之中。
  谷間甚至看得見她可怜的表情。她仿佛就活在男人的眼球里。
  屏幕畫面突然化作暴風雪似的磁波紋。那雙眼睛消失了。
  “攝錄机遭破坏!”監控員大呼。“是三十七樓走廊A2彎角!”
  “已經重复核對了。”負責大廈出入記錄的電腦操作員說。“并無任何訪客,也沒有修理工人正在大廈內作業。”
  “已鎖定所有升降机!”另一名操作員說。“全部已設定為机外操控程序。”
  “潮崎仍沒有答話!”對話總机的無線電員呼叫。潮崎是正負責巡視三十六至四十樓的四名保安員之一。
  谷間仍在回憶剛才那雙男人眼睛。他的方形臉繃緊如岩石,冷靜地下令:“呼叫七十一樓以上全員,立即登上頂層保衛董事長辦公廳;四十五至七十樓全員負責封鎖各階梯,絕不容許任何人往上通過;三十五樓以下全員向上組織D式陣形搜索;三十六至四十樓余下保安員去察看潮崎發生了什么事情。替他們操作升降机。”
  谷間壯熊般的身軀轉往門口的方向。“桑名、權藤!”
  身穿深藍西服的兩名部下應聲站立。身材高瘦的桑名保浩擅長古日本武道“体術”;權藤宏則是“講道館”柔道三段,身体矮小但既厚且壯,活像一副會走動的圍棋枰。兩人都是近身戰高手。
  谷間穿上同式樣的藍西服外套。襟口別著“高橋重工”的金屬徽章。“我們上去加入搜查。”
  “要不要先到槍械房?剛才那人瞬間把攝錄机破坏了,可能……”桑名露出疑慮的神色。
  “不。”谷間檢查挂在腰間的伸縮式鋼警棒。“我剛才看見了他肩部的動作。是拳頭。是很快的拳頭。”
  監控屏幕操作員大呼。
  “什么事?”權藤以粗壯的聲線喝間。
  “剛才又看見那男人……在那儿掠過!”操作指向另一副屏幕。
  一副監視四十七樓走廊的屏幕。
   
         ★        ★        ★
   
  十二月的飄雪晚上,呈三角柱狀的八十四層高“高橋重工大廈”,依舊如日本刀刃鋒般靜默佇立于東京西新宿商業區。光滑的玻璃幕壁反射出位列日本十大企業的驕傲。
  大廈內二號升降机迅速掠過三十八樓往上爬升。
  “六十五樓四號階梯的四名守衛也斷絕聯絡了!”
  站在升降机內的谷間,握著無線電對話机,一時無法答話。
  ──已經突破六十五樓了嗎?
  在谷間身后的桑名緊張得捏至拳頭關節作響;權藤則無意識地扭動雙肩。
  谷間再次想起剛才那雙男人眼睛。

  谷間美紀男,三十六歲,實戰空手道“士极會館”四段高手,曾在各流派強豪云集的全日本無差別“士道旗”大會,達成前人未踏的三連霸偉業,因而獲得“鬼之手”稱譽。其后原擬脫退自立“谷間塾”,但獲“高橋重工”重金聘任為保安長官。
  谷間在二十五歲考取黑帶二段時,曾經完成“士极會館”的最高試煉“百人組手”,連續与一百名有段者(黑帶)搏擊。
  若以沒有任何規則的實戰格斗而論,谷間具有于十秒內制服任何人的絕對自信。這幢大廈內所有保安員都經過他的嚴格調練。
  但是現在他的部下卻有如整齊排列在保齡球道末端的球瓶陣般,被一個蓬首垢面的神秘男人迅疾地一股擊倒──六十五樓梯間攝錄鏡頭,拍攝到其中一人躺在地上的左腿。
  “要請示會長嗎?”桑名間。
  “不!”權藤搶著回答。“讓我先把那家伙的手腿關節全部拉至脫臼,再向會長報告──否則我們還有顏面留在公司嗎?”
  谷間無言點頭。
  “又看見他了!”對話机再次傳出監控員的聲音。“在七十四樓!”
  “這么快?”桑名頓足。“那男人是野獸嗎?”
  谷間再無疑惑。已确定男人的目標。他按下對話机的鍵鈕。
  “把我們升上八十三樓。最頂層。”
   
         ★        ★        ★
   
  “高橋重工”二代目會長高橋龍一郎的辦公廳占用了大廈最高處八十三、八十四樓兩層。位于八十三樓的正門入口是一道縮小了的戰國時代城砦大門,鑲著厚重堅實的木框架和發亮的巨大圓銅釘。
  谷間三人踏上門前走廊,發現“砦門”已開啟。門前縱橫躺著八名保安員。
  桑名迅速奔前,檢視受傷的同僚。
  八人身体并沒有遭受任何顯著創傷,卻全部昏厥了。
  桑名仔細檢查,才發現他們額頭、鼻部或下顎都呈現一道腫痕。
  谷間看出了敵人使用的手法:以掌部攻擊正面頭臉或下巴,造成頭部急速后仰,刺激了頸動脈竇壓力感受器官。由于頸動脈壓力瞬間增高,神經將強烈興奮信息傳至延髓,刺激心迷走中樞過度興奮,心血管系統隨即產生反射調節:心搏減緩、血壓降低及心輸出量減少,最后引致大腦短暫缺血而休克。
  這就是武道“一擊必倒”的科學奧秘!
  谷間瞧向洞開的“砦門”里,眼神中透現久已未有的興奮。雖然好几年享受著高薪和安穩的職位,但那股“武道家”的野性卻不是輕易磨蝕的。
   
         ★        ★        ★
   
  藏在“砦門”之后的是一座把八十三和八十四樓打通建設的巨大傳統日本庭園。
  谷間三人急速踏著中央的碎石小徑,掠過兩旁叢叢竹干和整齊排列的日式石燈籠。
  谷間美紀男突然止步,站在一座石燈籠旁。桑名和權藤愕然,緊張地瞧著谷間的方臉。
  谷間露出有如站上了比賽土俵時的眼神。在清新的林木气息中,他嗅到一股异樣的迫力。
  他的視線轉向其中一叢竹樹。竹叢后傳來魚池的淙淙水聲。
  “你們不用動手。”谷間解下腰間的警棒交給桑名。他邁步,黑皮鞋踏上草地。壯碩的身軀偏側穿入竹干間。
  脫出了竹叢,谷間矗立魚池旁。
  就在池水對岸,他終于看見那個男人。
  一如剛才在屏幕中所見,男人披散黑色長發,掩藏著臉容,只露出咀巴四周的髭髯;寬壯的身体穿著一件磨破了多處的墨綠色軍用夾克;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染了一圈圈污漬;一雙長統靴沾滿泥塵。
  男人呆坐在一塊假山岩上,垂首凝視池中自己的倒影,仿佛對自己的臉容极度陌生。
  庭園內燈光充沛,但谷間總感覺男人蒙上了一重無法驅散的陰影。
  谷間以戒備的步伐踏著魚池旁邊的岸石,向男人接近。
  男人站立起來,身高与谷間相差無几。池中几條錦鯉惊嚇得迅速游走。
  谷間加快步伐,趾尖輕輕彈躍,身軀即繞向左邊,搶占了有利的方位──那個神秘男人被迫背向魚池。
  谷間左掌護在下顎三公分前,右掌斜伸出,指尖遙對男人正臉部,雙膝微曲保持彈性,身体重心平均分配兩腿之上。他瞬間完成了一副完美無瑕的格斗架式。鼻尖、雙掌指尖、雙足趾尖呈一直線准确指向對手,即武術上的“三尖相照”原理。
  “現在是你自行离去的最后机會。”谷間從齒縫間吐出命令。
  神秘男人緩慢地舉起左手,撥開前發。
  他終于露出臉龐。康哲夫。
  康哲夫的眼神与直視監控屏幕之時無异。谷間感覺這是絕望的眼神。是喪失了生存欲望的眼神。
  經歷過無數拳斗的谷間美紀男第一次在對峙中感到疑惑。一個連生之欲也喪失的對手是最可怕的,因為他沒有保護自己身体任何一處的意圖。全身都是破隙,等于沒有任何可見的破隙。
  困惑令谷間暴怒。他發出搖撼竹林的強烈吶喊。火焰般的戰斗意志,瞬時自下腹燃起,燒遍全身。
  ──不理會他是否希望生存,站在我眼前的就是敵人!
  谷間雙足如昆虫般緩緩向前爬動,無聲地拉近与康哲夫的距离。
  康哲夫以垂手直立的無防備姿態,背向魚池站立,迎受著谷間發出的灼熱气迫。池中的錦鯉也像感受到空气中的壓力般,惊悸地擺動尾巴,翻起激烈的波紋。
  谷間美紀男進入一种酷似服用了興奮劑般的精神狀態,眼中無視康哲夫以外的一切。他不斷迫近康哲夫同時,幻想自己的身軀越漸變大,把康哲夫完全籠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
  JR山手線列車飛快越過車站月台。新宿中央公園舖滿九万平方公尺的細雪,反射著商業區的燈光。東口三丁目購物區大樓上的巨型電視幕,放送著美少女偶像北村奈美惠的撩人舞姿和稚嫩歌聲。一架電視台攝影直升机同時在“高橋重工大廈”上方飛過──
  褲管發出獵獵破風聲。粗壯的腰肢劇烈扭轉。領帶飛起成水平。
  谷間以強猛的右回蹴,迅疾掃踢康哲夫左膝關節!
  ──為了修煉這式霸道的下段回蹴,谷間十年前曾遠渡曼谷修行,苦習泰國拳腿功。回國后即在日本武道館逾万名觀眾眼前,成功表演一次惊人的“試割”,以堅硬如鐵的赤裸腿脛,一气踢斷束在一起的四根木壘球棒!(注:“試割”,日本武道用語,指以招式破坏實物如瓦片、磚塊。)
  颶風般的右腿划破空气。
  靜止直立的康哲夫剎那躍起閃避,跳進了魚池。
  一條游走不及的錦鯉被他的皮靴踏中,价值三百万日圓以上的身体瞬即腹破腸露。鮮血成云霧狀自一公尺深的池底冒起,迅速擴散。
  谷間毫不猶疑躍進池中追擊。
  ──在深及腰腹的水中,彼此的移動速度都受到牽制。谷間比康哲夫的体重超出最少十公斤,自然占有极大优勢!
  谷間布滿厚茧的雙手挺成掌刀狀,以“貫手”(指尖)連續刺擊康哲夫的眼睛和咽喉。
  高速運行的指掌擦破康哲夫右頰皮膚,帶起一股血花。谷間雙手就是殺人的利刃。
  火辣、發麻的感覺令康哲夫的眼神產生變化。兩邊眉梢高高聳起,濕漉長發下的容貌變得猙獰。
  ──這是康哲夫久未展露過的凶暴神情。
  池水狂亂地激蕩。兩人在視野程度接近零的水花之間進入接近戰。
  谷間接連發出五次左右正拳,每一拳都具有擊碎三十塊瓦片的力量。這是空手道最基本的攻擊動作,谷間無間斷地苦練了二十三年,已將之化為不需思索的反射動作。
  他卻發現每一記正拳都被一股柔弱但巧妙的力量改變了方向。他瞬間分辨出,康哲夫所使用的是中國內家拳法中的“化勁”功夫。
  谷間最后一式猛烈的必殺右正拳,被康哲夫雙掌強力牽引,谷間的身軀不由自主地順著拳勢回轉了一百八十度,把背項完全暴露。
  康哲夫瞪視谷間背門,雙眼閃出殺意──他吶喊,左臂發動了第一次攻擊:
  指尖刺擊谷間背項中央脊椎骨。
  五指屈成拳頭擊中同一部位。
  拳頭放松成掌形再擊中同一部位。
  手臂屈曲突出堅硬的肘尖,擊中同一部位。
  康哲夫在一次“發勁”里,連續變化四种不同攻擊距离的招術(由距离最長的插指至最短的肘擊),密集准确命中同一點!
  谷間髒腑仿佛炸裂,嘴巴咯血。雙足在長滿青苔的池底上站立不穩。整個人俯倒沉入池水中。
  ──假如不是池水阻礙了康哲夫腰腿轉動的力量,這一“發勁”早已把谷間的脊骨打斷!
  充滿魚糧腥味的池水灌進谷間鼻喉中,令他瞬間清醒,他掙扎著從水中拔起、回頭。
  康哲夫已出水离開,全身濕濕站立在池旁,冷冷地俯視谷間狼狽的模樣。
  武者的榮辱感蓋過了身体的痛楚。憤怒的谷間迅速脫去沉重的濕外套,嚎叫著躍上魚池另一邊。
  谷間瞪視著他平生未遇的可怕對手。他抓住頸上的黑色領帶。比常人大腿還要粗壯的頸項血管暴現。那只“鬼之手”發出异乎尋常的剛极力量。領帶自后頸位置硬生生斷裂,被拋進魚池中。
  康哲夫猛烈搖頭,長發上的水珠如雨飛散,他的眼睛中原有的哀色完全消失了,代之是憎恨天地間一切的瘋狂。
  谷間被康哲夫的眼神所惊嚇。在自衛本能刺激下,他率先發動攻擊,再次飛身踢出那千錘百煉的右回蹴,橫掃向康哲夫左腰曲!
  至剛的腿力足令肋骨碎裂、內髒爆破!
  康哲夫這次不再退避。
  他同時舉足反擊:左腿扭身橫蹴,足跟在百分一秒的空隙間,以准确的九十度直角迎向谷間掃擊而至的右腿膝蓋。
  兩股野獸般的力量正面激突,接触點卻是谷間的膝關節──
  隔在竹叢外的桑名与權藤,听見關節筋腱斷烈的尖銳异響。
  康哲夫并未放過慘呼退倒的谷間。他像老虎般扑前,以前額突擊谷間正臉。
  鼻梁骨和兩只門牙折斷。血水玷污"康哲夫發絲。
  接連發動的擒拿手把谷間右臂肘關節扯脫。康哲夫并未放開那條軟癱的手臂,反而把谷間碩大的身軀拉近,同時施以橫向膝撞。谷間左肋凹陷了進去。
  康哲夫左手捏住谷間的咽喉,把這個曾經制霸全國的空手道家壓倒在草地上。后腦的重撞剝奪了谷間殘留的戰斗意識。
  康哲夫右手高舉化成虎爪狀。失去理性的瞳睛近距离盯視谷間創傷滿布的臉龐。
  在這靜止的一刻,谷間真正感到恐懼了。他想看看康哲夫凝止在空中的指爪,視線卻無法离開康哲夫那恐怖的瘋狂眼神。
  康哲夫火熱的鼻息,噴進谷間無法合攏的嘴巴里。谷間從中嘗到死亡的味道。
  “夠了,哲夫!難道你想殺死他嗎?”
  一把拱亮、威嚴的聲音。帶著關西口音的日語。
  康哲夫姿勢不變,回頭瞧向竹林。
  出現在竹林前的是他世上僅余的朋友之一,也是曾拯救他生命的恩人──“高橋重工”的最高權力者高橋龍一郎。
  依舊蓄著平頭、穿著和服的高橋,擺出了“居合斬”的准備架式,右手已按在腰間的黑色劍柄上。
  “哲夫,放開他。你若下手,我便斷定你真的瘋了。我會毫不猶疑地斬殺你。”
  ──高橋深知一個瘋狂了的康哲夫會變得如何可怕。那簡直等于一顆會行走的核彈。
  “哲夫,求求你。你不是曾經立下誓言的嗎?”
  ──“我發誓不再殺人。”
  康哲夫記起了自己的誓言。這是他曾在自己畢生最強的敵人和最深愛的女人面前說過的誓言。
  康哲夫瞳中的凶暴消失了,變化成比先前更倍為悲哀的眼神。
  谷間知道自己生還了。意志瞬間放松。他昏厥了。
  康哲夫垂下右爪,左手也放開了谷間的喉頸──那咽喉上顯現出清晰的赤紅指痕。
  “哲夫,是什么令你變成這樣?”高橋打量著眼前這個變得陌生的老朋友。他不忍看見康哲夫這副落拓的模樣。“她在哪儿?”
  康哲夫仰首向天,發出沙啞的呻吟:
  “她死了。媞莉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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