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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面影


  既輕且薄的巨大床單。洁白的帛面廣闊如海洋。
  康哲夫卻感覺它是世界上最沉重的東西。他無法把它掀開來。
  覆在床單下的尸体,在純白的布帛上突顯出教人惊悸的輪廓。那原是一具曲線柔和如貓科動物的美麗軀体,如今卻冒出一道一道尖刻的峻線。造成這种無情變化的正是死亡的力量。
  從白床單的輪廓陰影中,康哲夫看儿了火。仿佛直接自地獄釋放出來的熊熊烈火,頃刻間把他世上最珍視的人吞沒了。
  他看見了:毛發迅速鬈曲收縮;皮膚爭相冒起濃瘡般的水泡,逐一爆破;指甲与唇瓣同時龜裂;全身骨節瘋狂地扭動──康哲夫嗅到了燒焦的味道……
  ……他在日比谷公園的長椅上悚然惊醒。
  附近一名流浪漢抽著一根自制的怪味卷煙,那股焦臭气味正是從他的嘴巴中吐出。
  三月中旬的梅雨天,空气潮濕而凝重。焦臭的煙霧在空中徘徊不散。
  康哲夫感覺頭腦強烈暈眩,身体一陣冷、一陣熱交相侵襲。已經許多年沒有患上感冒,故此一發作起來便倍為嚴重。
  長椅底下放著他昨夜從附近面店撿回來的殘余面湯。病毒令他沒有半點儿胃口。他拿起透明塑膠瓶,把半瓶清水一口气喝盡,但仍感到干渴無比。
  康哲夫踏起蹣跚的步履,走到公園噴泉前,以昏倒的姿勢跌進水池中。
  冰涼感使他清醒許多。在翻涌的泡沫中,他回想起臨別之際高橋龍一郎最后的說話:
  “哲夫,答應我:你絕不要死。”
  淚水和噴泉水混為一体。
   
         ★        ★        ★
   
  軍用夾克与牛仔褲已整整穿了半年沒有替換過。康哲夫放任衣衫濕淋淋的,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前行。迎面遇上皇居外的下班浪潮。衣履整齊的公務員群紛紛注目這個怪异而污穢的流浪漢,遠遠地避開。
  疾病、肮髒加上潮濕,康哲夫身体發出令人皺眉的酸臭味。
  康哲夫神情呆滯地繼續步行。次天清晨,他回到了新宿。
  徹夜步行了超過六公里后,病毒隨著汗水散發到体外。病愈的舒暢感,令康哲夫短暫忘記了精神上的痛苦。
  強烈的饑餓感隨之也恢复了。但是早上的新宿是沒怯找到殘羹剩飯的。身上一日圓也沒有。
  他呆滯跌坐在新宿車站東出口外三丁目大道上,冷冷看著陸續增加的上班人潮。他知道沒有人會理會他。東京人連一個銅板也不愿丟給乞丐。
  康哲夫就像一尊被遺棄在街上的佛像,目睹最繁盛的東新宿購物區從日到夜的變化。
  午間洒過一場陣雨。他懶得動一動。肉体的感覺、四周的環境和人群,他都無動于衷。
  當雨止云散時,當巨大電視屏第十七次放送出成龍主演的“三菱”汽車廣告時;當下班人潮的發亮皮鞋如古代百万大軍的馬蹄踏沓而過時;當活動霓虹廣告牌的七色光芒,在街道水窩中形成扭曲的反射時……康哲夫都在怀想媞莉亞的一切。
  在路人吐出的Mild Seven煙霧中,有媞莉亞的臉;在電車与車軌的磨擦聲中,有媞 莉亞的笑聲;在商店門口的探照燈和餐廳廚房噴出的熱气中,有媞莉亞的体溫。在康哲夫的世界里,媞莉亞無所不在……
  ──媞莉亞!
  “三越百貨”壁上時鐘指向晚上七時四十六分零八秒。
  在這一秒里,康哲夫看見媞莉亞。
  ──已經死亡的媞莉亞!
  穿看華麗火紅長裙的媞莉亞,抬起毫無表情的臉,凝視了康哲夫的眼睛一秒。
  然后轉身消失在人潮之中。
  康哲夫像餓狼一般飛躍向前,撞倒了三名經過的男女。他以自身最高的力量和速度擠進人流中,不停抬首瞧向媞莉亞剛才消失的方向。
  消失了。
  康哲夫雙眼滿布血絲。他無視于眼前的路人,一一把他們撞倒。繁盛的三丁目街道上接連涌起惊呼和喝罵聲,但都被更吵鬧的搖滾樂和汽車聲所淹沒。
  康哲夫瘋狂地脫出人群,躍离行人道,站立在行車線中央。
  汽車響號聲此起彼落。康哲夫在行車道之間狹窄的空隙上奔跑,無視兩旁飛快掠過的鋼鐵。眼睛牢牢盯向前方的行人道,搜尋媞莉亞的身影。
  紅色身影像強風下的一點燭火,在人群中時隱時現。她出現在“伊勢丹”百貨店旁,往左轉入,消失在街角處。
  康哲夫閃過好几輛疾馳的計程車,追逐到那彎角處。
  紅色身影在橫跨馬路上空的行人天橋上重現。飄揚的短發。尖細的下巴。燦爛的廣告燈光清楚映出优美的面部側影。
  再一次目睹媞莉亞的臉容,康哲夫感覺心髒在奔騰跳動。全身毛孔瞬間擴張。他沒有思索何以媞莉亞能死而复生,還在新宿街道上重現。他的心靈中只有唯一的意念:不能再次失去她!
  康哲夫再度与密集又快速的汽車陣比拚,在間不容發的空隙中穿越而過,終于离開了馬路。
  他追進了劇院區。劇場、電影院、的士高舞廳、搖滾音樂廳、高級食店前面,糜集著蒼蠅般的人群。肉体与肉体之間只余下僅足呼吸的空間。
  康哲夫邊奔跑邊向八方掃視。現在他眼中只有一种顏色。那是他生存的唯一希望。
  他看見了。那間正在公映昆頓.塔倫天奴新作品的電影院前,聚集了等待進場的觀眾。穿著紅裙的嬌小身軀,站立在挂著“全院滿座”告示的票房前。
  康哲夫不顧一切地直線奔前。他絕不理會在這條直線上阻礙他的一切人和事物。
  在電影院前,一輛裝置了茶色玻璃窗的長型黑色“平治”轎車剛停了下來。前方助手席車門打開,步出一名穿著黑西服、白襯衫和窄短黑領帶、身型如相扑選手的巨漢。
  巨漢略一掃視四周環境,隨即打開后座車門。首先下車的是男一個与巨漢同樣衣著、身材卻小得多的長發青年。青年保護在車門側,黑西服左胸旁明顯地隆起了一塊。
  接著下車的是一名矮小的中年男人。油亮的頭發梳理得甚整齊,穿著純白西服和黑襯衫,結著鮮紅的領帶。西服左襟別著一枚金光閃閃的小徽章。盡管天色已暗,男人仍架看一副茶色金框眼鏡,不讓別人看見他視線的方向。
  陪同白衣男人下車的是個穿看檸檬黃色短裙晚裝的女子。濃厚的化妝。夸張的胸脯和臀部曲線。情婦型的女人。
  就在挽著情婦的白皙臂胳時,白衣男人警覺地听到皮靴踏在混凝土地上的奔跑聲。
  巨漢迅速欺前,准備以他肉山似的軀体阻擋全速奔至的康哲夫。長發青年右手已伸進西服左襟之下。
  一切在极短時間之內發生:康哲夫就在快要撞上巨漢的一剎閃電向右側移開,肩膊猛力碰到長發青年胸前,把青年的背項撞在轎車上。
  白衣男人的茶色鏡片下,雙目閃出凶厲的眼神。他以情婦的嬌軀擋在自己前面,准備竄回具有完善防彈裝備的“平治”轎車──
  康哲夫亳無停滯地急奔离去。他完全沒有把這干黑道人物看在眼內。
  他的眼中只有那紅衣身影。
  電影院開場了。拿著票的觀眾井然有序地魚貫入場。
  那紅色身影仍舊站在票房前。
  康哲夫奔到票房數公尺外,突然止步。興奮的神情頓變沮喪失望。
  他看見了:站在票房前的紅衣女郎并不是媞莉亞!
  同式樣的火紅色全身裙上,披散著一頭棕色的微鬈長發。紅裙的貼身剪裁,把女郎的丰胸与蜂腰表露無遺。雪白的臉龐呈現出高鼻深目的輪廓,似是屬于西亞洲民族的美女。
  亮而大的靈動眼瞳,發放出的卻是男人般的剛強眼神。
  神秘女郎朝康哲夫微笑,然后轉身步去。
  被絕望籠罩的康哲夫渾身汗水呆立在原地,目送那曲線玲瓏的火紅背影在人叢中消逝。
  “嗨!你這臭家伙不想活命啦?”
  巨大陰影自后面掩上康哲夫的頭頂。他回首瞧著那名渾身橫肉的黑衣巨漢。巨漢足比康哲夫高出一個頭,身軀更是他的兩倍寬厚。
  巨漢的圓臉擺出幫會份子慣有那副惡相。“畜牲!向咱們組長跪下來道歉,否則把你的手臂扭斷!”
  极端的失望轉化成憤怒。康哲夫凶暴的目光盯在巨漢臉上。
  巨漢因這突如其來的眼神一陣悚然,瞬間竟失卻平衡,隆然跌坐到地上。
  巨漢羞憤得臉龐漲紅。比康哲夫大腿還要粗狀的雙臂按在地上,撐起碩大的身体。
  “臭小子,看我把你的手指一根根折斷──”
  “飯冢,住手!”
  巨漢飯冢的身体剎那僵硬。
  “可是,組長──”
  “你听不到我的說話嗎?”
  飯冢垂首退到街上一旁。街道不少路人都駐足觀看這事件,但瞧見飯冢那嚇人的身型,都只敢圍站在遠處。
  在長發青年拱護下,白西服男人緩緩步至康哲夫跟前。那名情婦則早已嚇得縮在轎車內。
  “飯冢,我不想看著你掉命。”男人脫去茶色眼鏡。一雙細小的三角眼凝視康哲夫一會儿,然后吁了一口气。
  “唉……真的弄得一身冷汗。”男人微笑。“我陣內胜舟也算在地獄門口徘徊過好几次,但從沒有見過這么恐怖的眼睛。”
  康哲夫似乎沒有听到陣內胜舟的話。憤怒消退了,他轉身正欲离去。
  “朋友,請等一等。”障內呼喊。“你剛才勿忙地奔跑是為了追逐某個人嗎?是那個紅衣女郎?”
  陣內的觀察力出乎康哲夫意料之外。
  “不,我要找的是另一個……女人。”這是康哲夫近三個月以來說的第一句話。他自己也在疑問為什么會跟這個幫會頭子談話。也許陣內這個男人确具有某种不平凡的气質吧。
  “這方面我或許可以幫忙。”陣內再次微笑。“我‘陣內組’擁有二千兄弟。除非這個女人根本不在東京,否則一定能替你把她找出來。”他沒有仔細追問康哲夫要找的人是誰。他深知真正的男人總不喜歡被問及關于女人的事。
  “你為什么要幫助我?”康哲夫把臉轉回來,打量這位衣飾講究的“組長”。
  “是因為你剛才面對飯冢時那种眼神。”陣內的三角眼閃出黑道的野性。“我需要擁有那种眼神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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