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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下第一名廚


  廚藝之事,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占著相當重要的地位。
  想想看,一個人的生命之中,有著兩樣事情占著莫大的重要地位。
  吃飯、睡覺。
  嚴格來說,所有人的一生,都只為了這兩樣事情而汲汲經營,不管你是達官貴人,也不管你是販夫走卒,任你做的是經世濟民的偉大事業,或者只是在荒郊野外踢踏過路的野狗。
  你的一生,你所做的一切事情,的确也只為了吃。睡這兩件事情而過,只為了這兩件事情而活。
  縱然精粉有別,貴賤有异,但是最終來說,人的一生真是只是為了吃和睡這兩件事情。
  任你富可敵國,權勢黛天,一飯不過三數升,也不會因為你是個重要人物,吃下的東西就多人數十倍。
  任你丰華絕代,艷冠人間,睡覺的地方寬不過三尺地,即使你有著廣闊似庭園的大床,寤寐之間,也只是那三尺來寬的方寸之地。
  吃飽了睡,睡飽了吃。
  人生之中,所有的事物,竟然便只存在于吃、睡這兩件事的中間!
  因此,廚藝好的人,在理論上,他便能掌控你一半的人生。
  這樣的道理,夷羊九和易牙等人當然是不會懂得的,當年他們都只有十八九歲,因為惹來了莫須有的大禍,不得不遠离從小生長的熟悉故土,來到這春秋時期的一等強權齊國的境內,除了試圖找出殺害夷羊九一家的神秘凶手之外,也只能在這個揮汗成雨、吐气成云的名城臨淄暫時安身立命下去。
  因為年紀尚輕,他們并不懂得人生的諸多至理,只是隨著命運之流的安排,再以自己的本事才能被動地迎合,過著沒有什么目標的生活。
  人世間,又有多少年輕的孩子們能夠脫离這樣的宿命?
  晚春的早晨,夷羊九在晨光的微曦下被鳥叫聲吵醒,愣愣地起了個大早,在庭園中迷迷糊糊走了几圈,又在一株大樹下沉沉睡著。
  陽光靜悄悄地晒上了他的臉龐,有些熱,也有些刺痛,他閉著眼睛皺著眉,翻了翻身,仿佛翻進了一處樹蔭之中,頓時一陣清涼。
  于是他又安然地沉浸在酣睡的夢鄉。
  直到那陣焦美的濃香傳入耳際,鏗鏗鏘鏘的鍋鏟撞擊聲傳入耳中。
  在那香味、聲音之中,還幽幽地伴隨著快樂愉悅的歌聲:“室家遂宗,食多方些有頭有臉的人家哪!互相追隨,吃食真是講究大苦咸酸,辛甘行些我煮的東西,酸甜苦辣盡皆可口肥牛之腱,脯若方些肥牛筋煮出來啊!清炖紅燒腊肉噴濺出清香腩鱉炮羔,有拓漿些紅燒的甲魚、燒烤的小羊羔,淋上美味的甜醬露雞霍蝸,厲而不爽些鹵得香香的雞,們得軟軟的蝸牛,味道大大的清爽瑤漿蜜勺,實羽觴些如美玉般的好酒,加一勺蜜,裝入宴客的羽觴華酌既陳,有瓊漿些喝了這么多酒也不用怕,因為還有解酒的酸梅湯歸反故室,敬而無妨些請你回到老家來啊!不要再在外面放浪和游蕩……”
  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在睡意正濃的時候,空气中卻充滿了美味的食物香味。
  當然,如果是清醒的狀態中,這樣的食物香味無疑是非常令人愉悅的,食指大動,再想想不久后的大快朵頤,更是令人垂涎三尺。
  只是如果你是在睡夢中聞見這樣的味道,又听見那樣的歌聲,當人生最重大的兩件事相互沖突的時刻,天平的兩端,一邊是濃重的睡意,一邊是引發饑腸轆轆的濃香,那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經驗。
  最引人食指大動的肉湯香味,可以讓你覺得像是煮死尸的味道。
  最讓人向往的深沉睡鄉,卻成了半夢半醒,上下不得的夢魘。
  夷羊九在晚春的陽光下這樣掙扎了一會,這才一臉扭曲地坐起身來,不情愿地睜開惺松的睡眼。
  陽光正好,庭園中的綠草、林木生意盎然。
  在一個樹叢的前方,他那胖胖的綠色元神“蘿葉”正學著他的姿勢,慵懶懶地斜臥在地上。
  他定了一會神,這才環視四周,皺起鼻子嗅了嗅,發現那煮食的香味是從右方傳來的。
  鹵牛肉、爆香水鱉,還有甜甜的蜜酒的香气。
  然后,他的肚子便不爭气地發出“咕嚕”的一長串聲響。
  然后,他“虎”的一聲,便利落地從地上翻身躍起,長吸了一口气,便容色猙獰地大叫。
  “死胖子!你這欠你爸爸扁的拙蛋!”
  果不期然,在庭園旁邊走不几步,便看見胖子易牙又在一處空地上排滿了鍋、瓢、壺、盆,有几個地方生起了熊熊的火爐,土鍋中有的冒出濃濃的白煙,有的更是架滿了熱油,發出愉快的畢畢剝剝聲響。
  而夷羊九當然知道,這是擅長廚藝的易牙為了將來的“煮食至尊”
  大賽所做的准備。
  齊國人為了慶祝國君齊僖公的生辰,特地在他的生辰當日,安排了這個煮食大賽的節目,一方面讓整個慶典更加熱鬧,一方面也可以趁著各國名廚前來的机會,宣揚齊國國勢的強盛壯大。
  胖子易牙站在一方油鍋的前面,正滿頭大汗地炒著一道青菜,一抬頭卻看見夷羊九睜著睡眼,一臉火气地站在前方。
  “吃了什么怪東西啊?那樣一臉的臭樣?”易牙笑道,順手抄起一只熟天鵝,便油膩膩地往夷羊九臉上一丟:“人生气的時候,吃點東西最好了,嘴巴動動,肚子填飽,那就什么气也沒有了。”
  夷羊九沒好气地將那只熟天鵝抓住,咬了一口,美妙的湯汁流人口中,原先就是有再大的气也消了大半,嘴上卻仍是惡狠狠地說道:“一大清晨,你這胖子干么這樣拼死拼活的?人家的早餐重清爽,不吃大魚大肉,你卻七早八早搞了這樣一大堆東西,給誰吃去啊?”
  看看四周,他更發現整個空地上堆滿了食料和烹飪素材,有的籮筐中還裝了許多連夷羊九也說不出來的奇异食品,有的還泛出如玉石般的微光,顯是人間難見的古怪食物。
  “這樣一大堆東西,怕要花上你一褲子的錢吧?你哪來的錢呢?”
  易牙側了側頭,臉上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嘴里卻喃喃自語起來。
  “是啊!這些東西,為什么要送到我這儿來呢?”
  他轉了個身,順手在身旁的籮筐中拿出一個手拿大的貝殼。
  那貝殼的表面像是珠寶一樣的閃閃發光,泛出寶藍的色澤。
  易牙取出一把小刀,將那貝殼打開,熟練地剜出貝肉來,只見那貝肉丰美飽滿,滴著晶瑩的珠玉之光。
  “這是南方极遠之處的深海魚產,當地人稱它為‘鮑魚’。”
  “鮑魚?”夷羊九奇道:“難道它是种魚嗎?怎么我看卻像是個大貝殼?”
  “它确然不是魚類,只是海中貝類的一种,听說它的肉質細致,味道丰美,但是我卻是沒有吃過的,不只是我,只怕這齊國里的人也絕大多數沒有吃過。”
  春秋時期,貴族和平民之間的差距极大,生活條件也相差极遠,一般的人民平時极少有机會吃肉,更遑論是海產之類的食物了,雖然齊國的境內臨東海、渤海,沿岸一帶的水產丰饒,但是一般的小民吃到海產的机會,仍然是微乎其微。
  夷羊九和易牙本是衛國長大的少年,衛國的國土位于內陸,与大誨并不相連,因此對許多海產頗為陌生。
  夷羊么看著那大貝殼“鮑魚”,正在嘖嘖稱奇,胖子易牙隨手打開一具燜鍋,端出一尾似蟹非蟹,似蝦非蝦的奇异生物,那生物的甲殼被煮得紅通通的,煞是好看。
  夷羊九只在衛國山林的溪流中捕過河蝦、螃蟹一類的水生動物,知道這類的甲殼水族生物味道极為鮮美可口,煮起來外殼的确會變紅,但是卻沒有見過眼前這种非蝦非蟹的大型水生動物。
  易牙“克”的一聲,掰開了那奇异生物的外殼,分出一塊色作淡紅的軟肉,遞給夷羊九。
  “吃看看,”胖子笑眯眯地說道:“這玩意儿叫做‘龍蝦’,也是大海中奇异的產物,吃看看味道怎樣,只是小心,莫要將你的舌頭也嚼了下去。”
  夷羊九依言將那塊“龍蝦”肉放人口中,嚼了几下,只覺得那味道鮮美如甜汁,肉質彈性更胜蝦蟹,且更有一股芳香的大海味道。
  “好吃!”他的口中仍然塞著龍蝦肉,含含糊糊地大聲說道:“這玩意儿真好吃!”
  嚼了几口,他意猶未盡地將龍蝦肉吞下,輕輕地吁了口气,仿佛吃過了天下最美味的東西。
  不過,夷羊九究竟不是個懞然愚昧的少年,口舌間的激情過后,他眼珠子一轉,又看了一眼四周圍的珍饈美味,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這樣來說,那就更奇怪了,現在可不只是有錢沒錢的問題了,”
  他疑惑地問道:“這些東西,有些是連錢也買不到的,為什么你這胖子會有?”
  易牙搔了搔頭,遲疑了一下,這才緩緩地說道:“這些東西,都是世子派人送來的。”
  世子,指的當然便是當今國君繼承人姜諸儿。其實,如今夷羊九等人的栖身之處也是姜諸儿安排的,雖然夷羊九等人只在城門口那次和姜諸儿打過一次照面,但是論道理來說,眼前几個人的衣食住行可說全都是姜諸儿所賜。
  但是夷學儿轉念一想,便憶及了姜諸儿和异母妹妹文姜的那段亂倫畸戀,心中便沒來由地萌生了厭惡之感。
  “是他!”夷羊九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隨手便將那只熟天鵝放在架于上:“他對你倒好。”
  易牙好脾气地笑了笑。
  “不是對我好,是對這‘天下第一名廚’的頭銜好,他知道了我的廚藝,又知道咱們几個各有擅長,所以才對咱們這么好的。”
  夷羊九想了一下,翻了翻白眼。
  “對咱們好,我可不像你們,每個都有專長,我除了打架之外,倒是什么都不會。”
  “說得倒是,”胖子易牙胸無城府地笑笑:“所以人家才從來沒有找過你,來找的都是我,要不就是開方、豎貂,世子倒真的沒問起過你。”
  這樣的一句話,易牙是無心說出來的,他們几個自小打鬧慣了,說起話來自然口無遮攔。
  但是不曉得為什么,夷羊九听在心中,卻有了一絲絲不快之感。
  至于為什么不高興,卻也說不上來。
  “也不曉得他們是怎樣知道的,知道豎貂能和百獸動物溝通,便將他安插進了貴族獵隊,在那儿管牛管馬,他們又知道開方會卜卦算命,便安插他進了巫筮之門,讓他在那儿天天和人卜卦,也算有了個正當差使。”他哈哈地笑道:“說真的,倒真的剩下你是沒有人要的。”
  夷羊九哼了一聲,更是有些生起悶气來。
  他的本性豁達,又是出身豪富之家,原本不會為了這种無關緊要的差使生气,但是此刻令他生气的,卻是一股隱隱覺得不甚對勁的直覺。
  他總覺得姜諸儿這齊國世子有些詭异,但是要說有什么不妥,卻又找不出具体的例證。
  易牙當然不會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半開玩笑地睡了捶他的肩:“發什么呆啊?人家不照應价,難道我就不管你了嗎?來來來,我胖子在這儿向你打包票,不管日后你餓成什么模樣,我一定親自下廚煮東西給你吃,包管你不會餓死,這樣總可以了吧?”
  夷羊九冷冷地看他,“哼”了一聲:“誰稀罕你煮的東西?”
  他故意裝出冷傲的神情:“臭的!你爸爸我是給你面子,才一直吃你煮的臭東西啊!怕你灰了心,你不知道我的苦啊!”
  易牙哈哈大笑,手上動作极快,一眨眼便端出了七八樣小菜,還拎出了一壺酒。
  “那你小子就來吃我這‘臭的’飯菜,而且還要給我吃個精光!否則你老子我就砍你媽的!”
  兩人嘻嘻哈哈地在晨光下吃著出乎意料丰盛的早餐,看來姜諸儿對易牙的烹調之術頗有信心,食料的供應多到令人咋舌,如果只是夷學九他們几個人吃的話,看來吃上三個月都沒有問題。
  听見兩人的笑鬧聲,開方和豎貂也揉著睡眼走了出來,四個少年便對著易牙煮出來的精品美食大快朵頤,吃了個大飽。
  少年人正值成長的期間,本就食欲极佳,再加上易牙的廚藝的确獨步當世,因此几天下來,那小小的別院,簡直成了四個人的吃食天堂。
  此后几日,易牙便在別院的空地上盡情揮洒自己廚藝,夷羊九等人便成了品嘗他精心烹調食物的最佳人選,那胖子易牙在廚藝一技之上的确有著無比的天賦,雖然他的元神“庖人”有著更不凡的烹調神力,但是此次易牙卻刻意不仰仗“庖人”的幫助,自行思索煮食的奧秘。
  几日下來,他的新奇菜色仍然層出不窮,但是夷學九等人飽嘗了多日的脂香肥濃,卻已經有些受不了了。
  首先告饒的是豎貂,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体型細瘦,本就是個虛不受補的身子,吃了几日美味佳肴之后,便開始拉起肚子來。
  “拉肚子還沒有什么,”他苦著臉對夷羊九說道:“最嚇人的是后來几日不拉別的,淨拉肥油了,我看再這樣吃下去,干脆將我下鍋榨油算了。”說著說著,便拉著一旁煮菜的易牙大叫。
  “不管不管,就算這回你把我殺了,我再也吃不得你這山珍美味了,我豎貂本就是個福薄之人,吃不得你的好東西!”
  后來,開方也沒聲沒息地消失了,只要是吃飯的時候,便看不見人影,等到再一次見著人影,問他去了哪里,也總是含含混混地說不明白。
  只是有一次,豎貂偷偷地告訴夷羊九,說有一回他也趁吃飯的時候溜出去,卻看見開方蹲在城門角落的一處小攤,唏哩呼嚕地喝著小米粥,不加料,也不配菜,吃起來卻好像要比吃易牙的絕世美食還要可口上千万倍。
  享福享到超過了份量,果然便等于受苦受難。
  吃苦吃到了頂點,只要一丁點的幸福,便覺得是莫大的福份。
  這本來就是人生中不變的至理。
  等到夷羊九也快要受不了的時候,所幸齊候的壽辰也已經到了,齊候的壽辰是四月初六,到得初三初四的時候,他和開方、豎貂等人笑得開開心心,仿佛過生日的是他們自己,而不是齊僖公。
  壽辰的前一日,易牙將所有的煮食器材收好,不再烹煮,只是窩在自己房間里,焚香沐浴,靜心祝禱,准備在第二日的“煮食至尊”
  大會上大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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