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六章


  之后他們就很少交談了。珊迦把火燒盡了,老鼠也不想再將火升起來,而只是把那件借來的外套緊緊地披在肩上。他不但話少,似乎也懶得去照顧自己的身体。珊迦曾三次看著他往路旁猛然跌出去,又好不容易險險地站穩。而第四次他終于因精疲力竭而不支了。
  他的下巴垂至胸前,整個身体向前蟋縮。每次只要一睜開眼,他就會再度被苦痛所折磨。
  珊迦輕輕碰了碰老鼠的手臂,卻沒能把他喚醒,于是她將他移至地上,那儿是干燥的,而且至少比他原來睡的地方要好一些。他將雙手緊緊地貼在胸前,珊迦試著讓他的手放松卻不成。即使在熟睡中,他的牙關依然緊咬、雙拳也仍舊緊握。
  她心里想,對克撒——對瘋狂的克撒來說,這樣的緊張應該是少見的,然而老鼠的內心說不定其實也是同樣為罪惡感所苦。不論他曾經對她或亞索說過什么謊,他自己一定也不好過。他又髒又臭的衣服看得出來是用考究的衣料制成,剪裁精細,縫線依然可辨。這絕不是奴隸的衣服,他的鞋子也不是奴隸的鞋子,即使鞋帶都已經被腳鐐磨斷而掉落。
  如果珊迦能夠想象一個凡人的不幸,她應該不難在月光下讀出色鼠真實的過往。不管珊達熟悉多少异常世界的現象,她對凡人生活卻所知甚少。她曾和克撒在多明納里亞共度二又二分之一個世紀,這是她待得最久的一個地方,即使她已經盡可能地自學閱讀并四處旅行,卻只有讓她發現自己到底有多么無知。
  珊迦并不像老鼠那么累,如果有必要的話,她還可以再撐一晚不睡或甚至到明天晚上。不過今夜是平靜的,即使她不難想象在伊芬賓卡那儿還會有其他的奴隸像老鼠一樣被釋放出來,然而今晚他們身處空曠的鄉間,遠离任何城市或村落。珊迦听見貓頭鷹及夜鶯在鳴叫,也听見了野貓的叫聲,不過僅止于此,現在她可以安心地栖息在老鼠腳邊,把手臂放在他的鎖鏈上,万一夜里他有什么不智之舉,她也能馬上知道。
  如果她是他的話,她不會試圖逃跑。根据她長久以來的經驗,未知的世界決不會更好過。當她還是個在非瑞克西的紐特時,她從來沒想到要逃走,話雖如此,她想還是會有例外的。遇到克撒應該算是一個比較好的例子……
  在基克斯被剝皮之后,珊迦藏匿在第四層的小妖精們之間,但最后它們還是向血肉之殿告了密。祭司捉到她并懲罰她,然后將她送到火爐那儿去。珊迦在金屬鍋爐旁工作,又熱又酸的气体燒著她的肺。他們加在她背上的可怕重量,讓她蹣跚難行。這不是秘密,基克斯僅有的紐特們都已經盡可能地被快速利用殆盡了。珊迦的气力耗盡,不支倒地,一個光亮的鍋爐同時被她絆倒,掉進了另一鍋融銅之中。
  司火的祭司不愿留下她,因此血肉之殿將她送到另一個地方,那里非瑞克西亞的戰士們以在非瑞克西亞制造的引擎、神器,或自其他世界引進的生物來磨練自己的技術。她被指派的是戰士們都不敢做的任務:喂養那些生物、修理坏掉的引擎,并將戰士們弄坏的引擎銷毀。她隨時都面臨死亡的危險,即使作了最坏打算,但每當那些可怖的蜿龍目光炯炯地發起瘋來,伸出利爪狂暴地將無數的祭司和戰土化為尸堆之時,身為紐特的珊迦卻仍毫發未傷地存活了下來。
  因為她總是能死里逃生,計划祭司們認為她具有臥底的潛力。
  在地入睡之前曾宣布,非瑞克西亞人在探索其他世界之時必須無所不用其极。其實探索還不算什么,一個已然完化、沐浴在爍油中的非瑞克西亞人總是精确地奉命行事,他們決不會感覺無聊,當受命檢查一切時,他們會徹底執行,并且從頭到尾不會懈怠。
  但一旦而臨陌生的事物,少數的非瑞克西亞人會覺得困惑,在粗暴的一陣混亂之中,它們往往會將自己及他所檢查的東西一起毀掉。
  那是令人抓狂的狀況,也總是尋致令人不快的結局。
  所有當地的小妖精們都被容忍著、甚至繼續養育著,因為他們靈敏机智。不過它們再怎么鬼靈精怪都比不上基克斯的不死紐特!
  其有二十只紐特被召集到噴泉旁邊,全部一模一樣。他們不能喝油,只能在非瑞克西亞人無聲的注視下讓爍油洒滿滿全身。一個計划者祭司宣布了他們的使命:和挖掘者、搬運工一起前行,檢視那些由人類所制造的神器,解讀這些神器秘密,使它們能安全地在非瑞克西亞的統御下,為其光榮而奉獻。
  還有,真正的非瑞克西亞人在演訪時永遠不會累,他們的舌根子永遠嚼不爛,肌肉也不會酸痛。而當然他們也缺乏想象力。克撒嘲笑珊迎的想象力不打緊,她的想象力已經比所有的非瑞克西亞人加在一起都還要丰富,站在噴泉旁邊,身上澆著爍油,珊迦試圖想象著自己不可思議的未來。
  她的未來在一個她從未听說過的地方展開。也許搜索祭司在前來勘察時曾听過這里的地名,但對非項克西亞人來說,一旦他們到達了可利用之地,該地的名字就完全沒有意義了,不論是對挖掘者、搬運工或被遣往開拓的斥候而言,都是如此。
  一旦時空傳送器的人口設定了之后,這個世界究竟在哪里就不重要了。工作人員們站在距离搜索祭司在地上所展開的黑色圓盤一步之遙之處,那就是他們應該站的地方,當工作人員完成了他們的工作——通常是得到了掘出物或抽取物——他們會將所有東西打包,大步走到時空傳送器的尾端(与主端盡頭相同,除了它沒有小小的控制面板)并嘶地一聲呼了一口气,他們又回到人口等待下一件任務,准備重新來過。
  時空傳送器是個可怕的神器:它令人窒息、冰冷、而且似乎永無止境,而斥候的工作比跟在戰士后面收拾殘局還要糟。挖掘者首領會帶領一只紐特和一、兩個小妖精到某個引起搜索祭司興趣的神器旁,坐看斥候進行危險的工作。大多數的工作人員挖掘的主要是廢棄的武器。通常都還完好;就算是那些不打算被拿來當武器的,也都可能會爆炸。
  珊迦很快就發現小妖精們的想象力并不比非瑞克西亞人丰富。
  他們只是更好犧牲利用罷了。記得第一次在時空傳送器下方的盡頭,她看見小妖精們伸出藍灰色的雙手,想要去碰触目光所及最閃亮的操縱杆,粉迎決定她要獨自工作,并且隨時磨利可割斷小妖精們喉嚨的刀,以防被他們的想象力給害死了。挖掘者們也是漠然的,他們只關心她是否將那些連結這神器中震顫著的深紅色水晶与杠杆間的細小電線找到并切斷。
  在搬運工將那已無生气了的水晶帶回非瑞克西亞之后,一位使者指引冊邊來到擁有最大黑膽石礦藏的一重天大殿,在非瑞克西亞复雜的祭司制度中,僅次于惡魔的第二計划祭司,質問她有關掘出物以及當她切斷電線時提供她靈感的來源。他們要求她將水晶貼附在其中一個計划者巨大的身軀上。珊迦照做了,她沒有其他的選擇。
  結果他們兩個竟然都沒事,珊迦比誰都要惊訝。
  在帶領她到四重天之前,使者給了她一件看來不起眼的金色网狀斗篷。珊迦第一次看起來像是一個真正的非瑞克西亞人——假如她站著不動的話。
  挖掘者和搬運工都是零碎拼貼而成的——一些黃銅、一些銅,還有錫。他們身上以皮補綴的接縫隨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不斷滲出油來。他們并不太喜歡看到他們中間混了一個穿金的紐特。她的生命一直并不安逸,她之前必須忍受的是漠視,但直到這次計划者這樣對付她之后,她才真正經驗到殘酷及憎恨。
  在珊迦手臂的旁邊,鐵鏈輕輕動了一下。她雙眼還未睜開就先捉住鏈子,但其實只是老鼠在睡夢中翻了個身。一整片云展開,遮住了月亮。大地一片寂靜。珊迦漫空一嗅,想知道是否有台風或什么更坏的跡象,然而空气中什么也沒有。她松了手,卻沒有完全放掉。
  老鼠可以逃走。雖然他仍被鐵鏈所縛,而在荒郊野外生存看起來似乎也沒什么希望了,但只要他認為某處還找得到自由的話,還是會試著逃跑的。
  在非瑞克西亞文中找不到自由這個字。非瑞克西亞人所知唯一的自由,就是當金屬和金屬浸在爍油中減輕了重量之后,便可以毫不費力地互相撞擊。而這點對仍屬血肉之軀的紐特來說還是難上加難。把她踩在腳底過活的那些挖掘者們餓她、毆打她,她以無盡的耐力忍受著。雖然她去過的世界中沒有任何一個符合她心目中那青翠潮濕的理想國藍圖,連多明納里亞也不合格,不過再怎么說仍比非瑞克西亞要好上千百万倍。
  假若剛愎、乖僻是成就的指標,那珊迦就是帶著那倔強的傲气,去面對每一個時空傳送器末端的挑戰。每當一樣神器出現在她面前,她就會忘掉挖掘者們的偏見及搬運工的殘暴。每一件神器都是不同的,但就某方面而言它們又都是一樣的,如果珊迎花足夠的時間去研究它們——不論那是克撒、非瑞克西亞人還是某個不知名世界的工匠所做的——她都有辦法揭開其中奧秘。
  珊迦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的非瑞克西亞人,但她卻是個有用的角色。她當過斥候——第五斥候,從在深紅色球体所立下的功勞開始,那也開啟了非瑞克西亞的革命——讓那儿最大的無感神器發散能量。再成功几次她就會成為第二斥候——歐曼哈札,雖然她其實一點都沒變。教導祭司說對了一件事:基克斯的紐特又老又頑固,難以改變。
  在非瑞克西亞語中也找不到快樂這個字,“滿足”指的就只是爍油,不過身為歐曼哈札的珊迦,還是在夾縫中找到了快樂和滿足。別人或許瞧不起她,但有了身上的金縷斗篷,沒人動得了她。而他們也的确需要她。非瑞克西亞人活在他們的殼中;他們知死并怕死,甚至比紐特們還怕,因為沒有血肉,非瑞克西亞人無法療傷,完化的非瑞克西亞人几乎像紐特一樣容易犧牲。
  珊迦生命的下個轉捩點出現在一個狂風吹拂的山上,那是一個有著三個月亮的世界。那座神器十分巨大,周圍環繞著一圈因誓死保衛它而戰死的人類腐尸。其上有無數中空的水晶,在陰暗、回旋狀的神器表面穿刺而出。在水晶之間又伸出一些軟電纜,支撐著一個又一個內凹的鏡子。當鏡子移動,空心水晶中就會發射出聲音或光芒。
  搜索祭司認為那一定曾經是某种無可匹敵的強力武器。他命令她破坏它,准備將它帶回非瑞克西亞,并且告訴她不要想要拆除上面的設備,“人類曾頑強地戰斗。他們打不倒我們,但他們也不愿撤退。
  他們誓死保衛這座神器。因此無論如何我們更必須要擁有它,而且要快。“
  珊迦不需要什么理由。神器——任何的神器——都是有用的。
  解開這些神器的迷霧對她而言是最要緊的。祭司們對她的發現做了些什么并不重要。就一個紐特脆弱的觀點看來,新式武器不具任何意義。在非瑞克西亞,一切早已是死气沉沉的了。
  無視于那些死尸,她就像接近其他神器一樣向那儿走去。
  然而那些她稱之為風之水晶的東西并不是武器。那些水晶和鏡子本身什么力量也沒有,它們向日、月、風、雨借力,然后回授為聲与光的組合。這座神器与珊迦的夢深深契合,在這儿,美的國度被喚醒,那是用非瑞克西亞的語言所描述不出來的。
  珊迦拒絕照理索祭司的指示來對待這座神器。她告訴那些挖掘者和搬運工,這儿沒有什么秘密,沒有什么是對非瑞克西亞有用的,它就只屬于這儿。她是歐曼哈札,而且穩重的計划祭司還給了她一件金縷衣。她想她說的話對那些拼湊而成的工人而言應該還有些份量;的确是有份量,如珊迦想象過的,他們撕碎她的金縷衣,狠狠地鞭打她。他們摧毀了神器,連一塊水晶或一片鏡子都不放過。然后他們告訴祭司們這都是歐曼哈札的錯,讓他們損失了這個威力足以將世界化為灰燼的武器。
  珊迦被鞭打得几乎失去知覺,并且被拖到當初基克斯掉落到七重天的火山口邊緣。只要推一把,珊迦就會喪命,但計划祭司們相信她的血肉之軀是可以一直折磨至變形的。他們把她從火山口帶到一個狹窄的密室囚禁,她就在那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僅靠著光与音樂之舞的回憶苟延殘喘。當祭司們覺得她被折磨夠了,就又把她拖出來。搜索祭司這次又在另一個不知名的世界中找到了一處謎一般的神器。
  珊迦是歐曼哈札,她仍有利用价值,而且聰明的她很會演戲,懂得匍伏在不同的祭司腳下求饒,并不惜答應他們任何的條件。他們把她送回去工作,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這個只知哀悼逝去美景的低賤紐特,竟然在非瑞克西亞掀起了戰爭。
  挖掘者們縱然質疑,但偉大的祭司們才懶得管他們。盡管有疑問,挖掘者們還是發現跟著這位歐曼哈札往往能活得比較久。而每當她完成了一次開采,馬上就會被指派到另一個工作小組去。
  自從她被從密室里拖出來之后,已經探掘了三十個神器及二十二個世界,珊迦的戰爭計划順利進行。她摧毀了每一個他們派她去探索的神器,不過其中她也錯失了几個,并且在另外几處神器動了手腳,讓之后去的非瑞克西亞人碰了之后就會遭殃。她對自己越來越得意。
  珊迦滿怀厭惡、孤獨地從新空傳送器出發,當她到達時,挖掘者們都已經等在那儿了,這是她造訪的第二十三個世界。一個聒噪的、以金屬和皮革拼成的挖掘者,全身油滑薰臭,帶著她進入一個潮濕的洞穴,那儿有成排冒著煙的大型提燈,顯示了這儿是礦藏所在。
  “他們可能是非瑞克西亞人。”那挖掘者這么說,至少珊迦听起來是如此。他的發聲器官比其他同類好不到哪里去。
  珊迦向壕溝中窺視,看見一雙复眼,每一只眼都比她的頭還要大,她盤腿坐下,慢慢地欣賞著祭司們這次的發現。
  “他們可能是非瑞克西亞人。”那挖掘者又說了一遍。
  不論這神器是什么,那不是屬于非瑞克西亞的,而在它后面一排又一排像標本的東西也不是。所有的非瑞克西亞人都是具有功用的。看護祭司照著“袖”的計划將紐特的血肉完化之后就不再修改了。功能重于一切。而這些神器似乎沒有什么功能。到處遍布著一些乍看起來像是雕像的東西:金屬复制的爬虫類、鼠類及禿鷹等,甚至還有非瑞克西亞人。雖然珊迦并不喜歡什么昆虫類的東西,但此刻眼中所見的卻至少比身旁的那些挖掘者還要能喚起她心中對風之水晶的回憶。
  “我得問你,你要如何保證東西能安全送抵?”
  珊迦搖搖頭。大部分的搜索祭司要的是金屬和油等資源,因為非瑞克西亞本身沒有;神器是額外的,而高階祭司們身上的各种寶石和貴金屬也是掠奪而來的贓物。
  但歐曼哈札的任務并非保管贓物。
  一定還有些別的,為了找找看,珊迦捉了一個提燈跳進壕溝,壯碩卻不夠靈活的挖掘者是跟不進來的。從一臂之遙處觀看,她發現那些昆虫都是有關節的。創造它們的人就是要它們能動。她伸出手碰了一下其中一個身上的小金片,發現那玩意儿和她自己的血肉一樣溫熱,而且還微微震動著。
  不顧那些進不來的挖掘者,珊迦轉身摸一個雕像。沒錯,一樣地溫熱且震顫著,不同的是除了身上多色的殼之外,它還有著鋼牙和鋼爪——就像那些戰士們手中的鉗子一樣可怕。珊迦忍不住伸手去扳弄那些金片上微翹的一角。
  一根長長的,分節的触角開努打著珊迎的手臂,并把她往壕溝的牆上丟。那些金片并不會彎曲,應該是用比金還要堅固的材料作成的。更可怕的是,這些神器是有知覺的,它們可能真的有感覺并且是具有威力的。
  “快跑!快跑!”那個多嘴的挖掘者在旁邊慘叫,听起來像是嚇到了,倒不像是在警告或關心身陷危難的伙伴。
  一群討厭的臭挖掘者和搬運工跑來在一旁鼓噪,有些穿過壕溝,有些站在外線。有一個看起來比較稱頭的挖掘者開始發號施令,叫大家安靜并要求歐曼哈札對這個狀況加以解釋。
  “它們突然動起來了,而我來不及閃開,就是這么簡單。”
  工人們忍不住爆笑起來,整個山谷中掀起一陣騷動,到處都是刺耳的吱吱嘎嘎聲。
  發號施令的挖掘者吹口哨要大家安靜。“它們才沒有動,它們是不會動的。”
  珊迦給他們看她手上的傷痕。雖然工人們的五官長得很模糊,但領隊的挖掘者臉上還是勉強辨認得出有憂慮的神色。
  “你負責搞定它們,”它說,那是個命令,而非請求。
  “我需要電纜……”珊迦開始說,一邊在腦中推敲醞釀著另一個計划。
  搜尋者們一定早就知道這些閃閃發亮的虫子并非是一般的戰利品,而其實是工人,只是他們看不起從這些壕溝中掘出的東西,也不知道它們會動。她凝視著那些巨大的复眼,在提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這些虫子不是非瑞克西亞人;也許它們可以成為她旗下的大軍,一起對抗非瑞克西亞,不過首先她得失相心辦法在不傷害自己的情況下,讓它們能夠活動起來。
  “很堅固的繩子,”她補充道。“還有布……厚重的布。還有食物……不是臭臭的油,而是真的可以吃的食物。”
  “布?”那工人瞠目結舌。只有紐特、小妖精和高階的祭司們才會在身上披挂布料的。
  “拆解開來的衣服,”珊迦又建議,“或是軟皮革。總之是我可以拿來蓋住它們眼睛的東西。”那個挖掘者開始自言自語。當一些紐特們被命定之后要擁有不同的視野,看護祭司會將它們的眼睛換回去,而挖掘者們則是在不能動的臉上生著一雙活眼。像它的一雙蒼白藍眼就會隨著理解而漸漸睜大。
  “挖掘者們會去找。”它說,然后轉過頭去以快速的、非瑞克西亞特有的方式,對它的同伴們發號施令,珊迦看得懂但卻永遠也學不來。几乎一半以上的工人開始立刻向山洞口前進。領頭的工人轉身向珊迦說:“歐曼哈札,開始吧!”
  珊迦小心翼翼地向那些金色生物們靠近,她從那些看起來比較無害的開始,她在錯誤中慢慢摸索出一些經驗:什么會吵醒它們、什么不會,輕碰一下可能比在裝甲的腹部上重擊一拳還要危險,還有它們對她的碰触比對挖掘者們的鏟子手還要敏感。
  下雨的時候,几乎所有的工人都會到時空傳送器旁邊去躲雨,此時她便可以獨自研究這些神器,并揣測什么會是讓她的大軍反擊非瑞克西亞的最佳動机。可怜的非瑞克西亞人的最大天敵就是雨,尤其是那种寒冷徹骨的雨。每當刮起暴風雨,搬運工們就會馬上一路撤退回非瑞克西亞。等待季節變化吧,只要來几場沖泥洗土、能威脅到這個神器山谷的豪雨,粉達的胜利就指日可待了。
  珊迦也并不喜歡冷濕泥泞的天气。她弄來了一些挖掘者搜刮來的衣服,事實上那原本是給身材比她高大壯碩的人穿的。衣服本身已破損不堪、血跡斑斑。工人們忍受著糟糕的天气,很快地便不耐煩了,珊迦把舊衣服扔進火中,然后再找了一件新的。她毫不留情地准備進行對非瑞克西亞人的复仇。
  她成功地拆卸下其中一個較小的虫子,她對它們開始有了足夠的了解,因此很确定它們在從非瑞克西亞的時空傳送器出來后就會蘇醒。現在要做的就是把它們的触角和無線折起來,用布料和電纜綁好,然后叫搬運工把它們運到靠近下方盡頭的金字塔中,最后再轉運到非瑞克西亞。
  她從來沒想過背著東西的搬運工會自己跑去躲雨,而等她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一個搜索祭司出現在工人們的上方。
  “歐曼哈札!”它以高層祭司才有的可怖聲音喊她。“你的責任是為非瑞克西亞保護這些神器,我們也告訴過你無能是一种罪過。現在,你都失職了。那些被你破坏的神器在對我們造成傷害之前就已經被拆解了。”
  多眼的搜索者站在珊迦和山洞口之間,即使她試著要逃跑也無法在擁擠的工人堆中殺出生路。珊迦雖然總是夢想著那個綠油油的世界,但畢竟她還是非瑞克西亞人,而即使她已經會按照自己的意愿向同類宣戰,不過她卻尚未學到如何抗命。當祭司命令她向前,她就立刻棄械并爬出了壕溝。
  工人們圍繞在他們旁邊。祭司們竊竊私語。歐曼哈札這次真的做得太過分了。在祭司們的盛怒之下,恐怕是活不了了。
  “挖!”搜索祭司命令她,同時她也知道他們正准備拿她怎么辦。
  珊迦在濕土上挖出了一個和她肩同寬、等高的淺淺的洞,沒有比太短又太窄的監牢更糟的了。她的手指麻痹且開始流血,但她還是沒有停下來,直到祭司失去了耐心而命令一個挖掘者來把洞挖完。
  淺洞被挖成了半個人深,長寬高都剛好可以讓珊迦躺進去。
  她不是沒有經驗,于是歎了一口气就跳進去,她的腳踩進深處,准備被活埋。
  “等一下!”一個搜索祭司說,他的手臂上有一段纜線。
  粉邊認出那是她昆虫戰士身上的一根触角。她從洞中爬出,准備面對痛苦和死亡,因為她現在知道祭司剛才說的并非事實。她的戰士們只有少數被運到非瑞克西亞來了,不用說它們統統都已經毀了,不過至少還有一只及時造成了傷害。
  這樣的胜利就已經足夠了,于是珊邊的手腕被綁起來懸挂在樹枝上,准備迎接接下來的酷刑。這樣真的已經夠了,第一下鞭子抽破了她原本就描樓的衣衫,第二下則深深抽進她的皮肉之中。
  挖掘者和搬運工們在一旁數著;大部分的非瑞克西亞人都不太會數數。珊迦听到它們數到二十,之后就什么都搞不清楚了,她好像听到四十和五十,但也許只是夢吧。
  她真希望這一切只是夢。然后似乎有一下鞭子沒有抽到她,也沒有听到工人們數數的聲音。這應該也只是夢吧,不過在這之后抽打就停止了,而且也沒有人來把她推進那應該是她葬身之地的墓穴。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強光和很大的噪音。
  是暴風雨吧,珊迦緩緩回過神來。雨水把所有的工人和祭司都通到遮蔽處去了。她身上的傷口開始作痛。也許溺水會是比較好的死法。
  少了工人們在一旁數數,她無從計算自己到底在樹枝上這樣不上不下地吊了多久。回想起來應該不算太久吧,在她听見那聲音之前,那訴說著美麗、屬于她夢中語言的聲音。
  那個令人舒緩的聲音在她腦中回響著。然后有一雙手,一雙和她自己一樣溫暖柔軟的手,輕撫著她的臉頰并為她因上眼睛。
  再度醒過來的時候,她身在一個充滿著火焰和苦痛的墓穴中,然而那個聲音又在她腦中響起,告訴她無須害怕,恐懼將會阻礙她痊愈。她想起來自己是有眼睛的,便睜開了眼,她看到一個色彩鮮麗、燃燒著的幽靈。珊迦想到了基克斯,然后生平第一次她昏了過去。
  珊迦又醒了過來,這次痛苦和火焰都消失了。她很虛弱,但毫發無傷,她所躺之處十分柔軟,那是自她從槽中被倒到這世界上出來之后就從未感受過的。有個男人在她身邊徘徊,目光望向遠處。她使盡全力并謹慎地吐出一句:“為什么?”
  他的臉在向前凝視時似乎充滿了憂慮,往下看時又變得冷酷。
  “我怕非瑞克西亞人會殺了你。”
  毫無疑問他,他的語言就是珊迦夢中的語言,也是屬于那注定可以讓她安睡之處的語言。他知道她夢中之地的名諱,也正确地預知到非瑞克西亞人想要殺她,不過他似乎沒認出她也是個非瑞克西亞人。一波波的憂慮沖擊著珊達虛弱的身軀。她极力隱藏著那不由自主的顫抖。
  她身上覆著一塊布。他拉開它,露出她赤裸的肉身。他的眉頭糾結得更深了。
  “那時我想他們會捉到你。改變你,就像他們改變我的兄弟一樣。
  我去得太遲了。你流血了。你皮膚上看不見任何金屬或油,但它們還是讓你變成了它們的一分子。你記得你是誰嗎?孩子?他們為什么要捉你?你是否來自一個顯赫的家庭?你在那儿出生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時此刻似乎誠實是最上策,就像那時和基克斯在一起時一樣,因為這個男人絕對是個惡魔。此外,毫無疑問地他也已經和非瑞克西亞結了仇。“我不是被生出來的,我沒有家庭,我也從來不是孩子。我是歐曼哈札,我叫自己作冊迎。我是個非瑞克西亞人,我屬于非瑞克西亞。”
  他向珊迦的臉舉起拳頭。她閉上雙眼,沒有任何力气去抵抗,然而拳頭并沒有落下來。
  “仔細听我說,珊迦。現在起你屬于我。不論他們為什么那樣對待你,總之在經歷了這些之后,你沒有理由再對非瑞克西亞怀抱愛或忠誠,如果你夠聰明,就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從你及其他人如何計划回家開始。”
  珊迦夠聰明。這一點是早被基克斯所肯定的。聰明的她知道這個黃發男子所說的話虛虛實實。她小心地思量他的每一句話。“山腳下有一個可以避難的地方,帶我去那里,我會告訴你怎么去非瑞克西亞。”

  ------------------
  坐擁書城掃描校對 || http://www.bookbar.net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