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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珊迦駕馭浮球的手絲毫不敢放松。朦朧之月低懸在夜空。一道陰暗的山脊在南方隱約可見。那間有著兩扇前門、熟悉的別墅就在山的另一邊,她期盼今晚能在那屋里的床上好好睡一覺。
  今晚的夜空有冬天的感覺,一片清朗無云。浮球內的空气冰冷且死寂。她的雙腳自入夜后就失去了知覺。老鼠自從第一顆星星升起后就不曾開口說過話了,她希望他是睡著了。
  或許是吧,但總之他又醒了,因為珊邊沒注意到下方黑漆漆的一口湖,浮球猛然向前沖出并往下墜。將近兩個星期以來,他努力學著如何縮好頭,且不讓恐懼外露,然而在這黑暗中,食物等有的沒的東西通通在身邊翻滾成一團,珊迦不了解這种狀況會帶給他多大的慌亂。事實上,珊迦甚至几乎沒有听見他的叫聲;突然的往下墜讓她毫無防備。有一段時間她只听得見自己心在狂跳的聲音。
  這時老鼠已經又把自己安頓好了。“今晚你何不讓我們下去過夜呢?”他建議。
  “我們已經快到了。”
  “你中午的時候就這么說了。”
  “我沒騙你,現在也是。我們已經快到了。”
  老鼠有點不高興地咕噥了几聲。珊迦斜斜地瞪了他一眼。透過昏暗的光線,她可以看見他窩在斗篷底下,把帽子拉得高高地圍住他的臉,像個漏斗一樣。當她將那些生還者送到別的村落去的時候,她替老鼠找到了一些新衣服換上。這些衣服并不像米斯拉會穿的——不像旅行者的穿著——磨舊了的絲質和珊迦穿過的麂皮——但那些是她所能找得到最好的,老鼠似乎覺得非常感動。
  珊迦沒想到他竟然把自己弄得那么干淨。那天,他們在那毀坏的村庄待了一整天,她對村里的老人們談著全体遷走的事情,老鼠說服其中一個婦人替他修剪頭發。他并找來了一堆浮石,在那條婦女們洗衣的河邊,他花了一整個下午,自己——也請別人幫忙——將自己好好地搓洗了一番。
  “你不應該去麻煩那些村民的。”珊迦再看到他時這么說,他全身呈干淨的肉紅色,尤其是下巴。“我應該早點把我的刀借你的。”
  他往下看著她,邊搖頭邊淺笑著。“當你大到長得出胡子來時,珊邊,你會了解一個男人是不必自己剪頭發的。”
  于是珊迦開始說不管有沒有胡子,老鼠都還是比她小,然而他的淺笑還是令她困惑。就像現在,即使她無法看穿黑暗、看穿他的斗篷,她還是。怀疑他又在那儿淺淺地笑著,讓她不知該說些什么。好好清洗過并換上沒有味道的衣服,他其實還滿有吸引力的,珊迦相信這應該符合凡人定義中所謂好看的標准。老鼠和珊迦所有的古代戰爭繪畫上的人都不像,而且那种寬怀大度的神情使得他臉上原本犀利的線條變得柔和。
  老鼠愈傷的能力也快得和紐特差不多。他身上的淤青已經看不清楚,脖子、手腕和腳踝上的傷口也一天比一天縮小。每天早晨都發現他多長出一些肌肉,走起路來也更加昂首闊步。他真的變成米斯拉了:迷人、熱情,總是無法預測,又似乎帶著點危險。凱拉。賓。庫格會知道該怎么說——凱拉知道該對克撒的弟弟說些什么——然而珊迦并不是克撒的妻子,而且,老鼠還以為她是個男孩,為了顧全大局,等他們到了別墅,這場戲恐怕還是得繼續演下去,如果克撒合作的話。
  她小心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別擔心,我們今晚一定可以到達。”
  老鼠閃開了她的手。斗篷滑了下來,月光下他的臉隱約可見,他的臉上并無笑意。“今晚或明天早上,那又有什么差別?”
  “克撒在等。我已經离開一個多月了。我從來沒有离開那么久。”
  “如果你再不停止逼自己,恐怕你永遠也回不去了。就算是克撒,他也會勸你休息一下的。”
  老鼠不了解克撒。克撒是永不知疲累、永遠不會被打倒的,他總以為珊迪也應該和他一樣,于是,通常她也真的是這樣。
  “我們就要到了。我不累,我也不需要休息。”
  正說著浮球就又碰上了一個下降气流,不像第一個那么急,卻也足以讓他們撞在一起。
  “你又失手了。”
  “你懂什么!”珊迦頂回去。她傾斜的手伸得太遠,來不及收回,打在老鼠的大腿上。
  他把她推開。“我還需要懂什么!把手放下來。”
  “當你說要去救那些村民時,我可沒有跟你吵。”
  “我現在也沒有在跟你吵。我知道你要我去見克撒。你認為對抗非瑞克西亞人是刻不容緩的事,但可不是用這种方式,珊迦。這是很蠢的,就像你當初把我買下來一樣的蠢,只是對于這些蠢事,我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沒錯——你是幫不上,所以請閉嘴。”
  在這之前,他的确是很安靜就像离開梅德朗的第一個晚上一樣。
  珊迦本來想不到,老鼠的沉默竟然比克撒的還要可怕,因為老鼠并沒有忽視她。他甚至也并不害怕;就只是坐在她的旁邊,像一道冰冷。
  空白的牆。某些片刻她真的覺得老鼠就是克撒真正的兄弟。
  “你還不需要這么早就變成米斯拉。”
  老鼠再度說了她不想听的話。“我并不是在學米斯拉。你這樣不要命似地帶他去見克撒,米斯拉才不會在乎呢,如果你問我的話,克撒也不會在乎的。真正的克撒只關心他想要的東西。看著你這個樣子,我開始相信你是真的完全相信你告訴我的一切,那全寫在你的臉上了,珊迦。你總是在擔心,因為你害怕。我覺得你最害怕的人是克撒,而不是任何一個非瑞克西亞人。”
  這次換成珊迦凝視著南方地平線那座黑色山脊出神,心里告訴自己老鼠說的不是真的。他們越來越靠近那座山,這時珊迦打破了沉默。
  “你不相信我所告訴你的任何事?”
  “太不合邏輯了。”
  “但你卻跟我一路走來。你有好几次可以逃走的,像是我送那些村民們离開時,但你卻沒走。我以為你決定要相信我的故事了。如果你完全不相信的話,為何不再想辦法逃?”
  “因為若是換作六個月前,我會發誓永不离開伊芬賓卡,絕不會跟著一個肚子里有怪東西的毛頭小子走。六個月前我可以對自己發任何誓,但我會發現我全都想錯了。我開始習慣犯錯,于是我又很爽快地答應若是你幫忙將那些村民送走,我就幫你玩你的游戲。你也許沒當真,但我是。你救了他們是因為我要求你,因此我把你當朋友,至少現在如此。”
  “你一定要相信,老鼠,如果你不相信,克撒也不會。我不敢想万一他認為我存心騙他,他會怎么做——對你我兩人。”
  “我會當心神器師克撒的。”老鼠疲倦地說。
  他開始不把她當一回事地哄她,完全听不進去她所說的話。那晚在村中她告訴他的那些語言和歷史,他全不相信。
  他繼續說:“你負責擔心那些靠近我們的陰影吧。我覺得那儿好像又有一個湖,要是你不扭動你的手,小心一點地繞開它,恐怕我們的手肘就得被撞爛了。”
  老鼠說得沒錯。珊迦將兩手交錯,避開了另一次可怕的經驗。
  她花了將近十年才學會在風中駕馭這浮球的技巧。老鼠學得比她快,他聰明得出乎她意料之外。關于克撒,他甚至有時也能說得對,尤其當她看見了別墅中透出詭异的光,那時浮球剛飛過山脊。
  “他把自己鎖在里面。”她低聲說,語气中有著掩飾不住的失望。
  “你不會以為他會在這大半夜等在門口吧?鎖門沒什么不對啊,如果你只有一個人,又一整天玩著法術,人總是會累的嘛。”老鼠說。
  “克撒不會這樣。”珊迦輕聲說,這時浮球剛好著地并消了下去。
  沒有了浮球的支撐,他們和一堆東西一起散落在地面上。不過這比起浮球在空中翻滾時的混亂要短得多,但直接跌在地上還是比較痛;一個木盒子的尖角撞在珊迦冰冷的腳踝上。
  當那詭异的鎖被打開時她口中還在抱怨著。克撒出現在門口。
  “珊迦!你到哪儿……?”
  他看見老鼠了。他的雙眼開始發光。珊迦從來沒想過克撒可能會二話不說地殺掉突然出現在他門口的陌生人。
  “不!”珊迦想要擋在他們倆中間,她的雙腳卻不听使喚。“克撒,听我說!”
  她還是沒有老鼠快,他只輕輕地開口吐出兩個字:“哥哥……”
  在村子里的每一個晚上,珊迦總是坐著告訴老鼠克撒的一切、克撒的怪癖。她也提醒他克撒有對异于常人的雙眼。她也教他一些她和克撒獨處時會使用的基本各國語言,因為在他們都是人類時,克撒也會和米斯拉用各种語言交談。她教老鼠如何正确地發“哥哥”這個音,要他反复練習,但此時他所說出來的卻是不折不扣的的伊芬語。
  一瞬間,他們倆之間的就像夜空一樣合黑不見底,然后之前從這屋子里散發出的金色光線在克撒身上閃爍,漸漸移向老鼠,他被那光所包圍,卻毫不退縮。
  “你想見我,哥哥,”他繼續用伊芬語說著。“經歷了這么長、這么艱辛的旅程,我還是回來了。”
  克撤學語言快得就像犁過的田吸收春雨一樣。通常地甚至不會意識到不同語言的切換,但之前珊迦以為克撒會特別注意米斯拉的所用的語言,尤其是當有人要冒充米斯拉時,面對面的第一刻是多么重要又容易被听出破綻。她甚至准備如果克撒不動手的話,她會先親手殺了老鼠。克撒的雙眼仍然未停止發光,而她曾看過這對寶石讓那些比這個伊芬賓卡來的自大奴隸還要強壯的生物化為灰燼。
  “跟我說話,克撒。這么久了。我們還沒結束我們上次的對話呢,事實上還未真正開始。”
  “在哪里?”克撒問,就像一陣寒風中的低語。至少他用的是伊芬語。
  “在庫格王血紅的帳篷前面。我們就像現在站得一樣遠。你說我們應該要記得我們是兄弟。”
  “那帳篷不是紅色的,而我也沒有說過那些話。”
  “你的意思是我在說謊嗎?哥哥?我或許記得的比較少,哥哥,但我記得很清楚。我一直在這儿等你,如果你的記憶力好一點的話事情會變得容易些。”
  克撒的雙眼中閃現著令人刺痛的光芒。珊迦以為老鼠將會像滴進火堆中的雨點一般,嘶地一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那光芒卻沒有傷到他,令人摒息的几秒鐘過去之后,她開始發現老鼠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聰明。真正的米斯拉有著無与倫比的自信,而且絕不會——即使是最太平無事之時也一樣——絕不會向他的哥哥示弱。在克撒和米斯拉之間,態度比語言還重要,而老鼠表現出了正确的態度。
  “有可能吧,”克撒承認,他的目光漸淡,回复正常。“我每次都得更新我的自動化系統,我發現我會遺忘。而記錯和遺忘兩者間只有一步之遙。”
  克撒舉起手來,猶豫地大步走向老鼠——走向米斯拉。然后停下來碰触著這個尚未驗明正身的弟弟。
  “長久以來,我一直夢到這一幕,我夢到我想辦法跟你說到話,提醒你當我們還活著時來不及看見的危机。我從來不敢想你竟然會找到我,真的是你吧,米斯拉?”
  此時沒有人看得見克撤移動,但他卻動了,他張開手放在老鼠的臉頰上。即使珊迦知道克撒變身的速度快過舉手投足,她也嚇到了。
  至于老鼠自己——老鼠之前還不相信珊達警告他克撒似神不似人——他在克撒修長优雅卻簡直沒有生命的手指下變得臉色死白,他的身体一點一點失去力气:他差一點就要昏過去,而克撒的好奇心讓他還直直站著。
  “他們取下了你的皮,米斯拉,將它包在那些可惜的怪物身上。
  你記得嗎?你記得他們來捉你嗎?你記得你是怎么死的嗎?“
  老鼠無力的手腳開始顫抖。珊迦連气都不敢喘。她一直不相信克撒是殘忍的、粗魯的。他在瘋狂孤獨的狀況下活了這么久,已經忘記平凡的血肉之軀有多么脆弱,尤其他是個比非瑞克西亞的紐特還要平凡的人類。她确定一旦克撒知道他在做什么時,他會二話不說地立刻治好被他弄傷的身軀。
  但是克撤并沒有發覺他正在對這個冊邊從伊芬賓卡帶回來的年輕人所做的有什么不對。老鼠像一只受困的蛇般扭動著。血從他的鼻子流出來。珊迦沖進了那金色的光芒之中。
  “住手!”珊迪拉住克撒向前伸出的手臂。她這么做的后果可能會讓她變成一只山頂上的蒼蠅。“你會要他的命。”
  突然間克撒的手又垂下了。珊迦踉蹌地退回,看著老鼠癱了下來,她几乎站不穩腳步。
  “他的腦中什么也沒有。我找尋我所要的答案:非瑞克西亞人何時去找他的?他有反抗嗎?他是自愿投降的嗎?他有呼喚我嗎?他沒有答案,珊迦。他什么也不知道。我弟弟的腦子竟然和你的一樣空。我不懂。我找到你那時已經太晚了,所以傷害已經造成。但是如果米斯拉已經不是米斯拉,如果他的腦中已經沒有原來該有的記憶,他為什么又是如何回來找我的呢?”
  珊迦知道自己的腦袋是空的。她是非瑞克西亞人,是一個在黏糊糊的大槽里被造出來的紐特。她缺乏想象力、偉大的想法或野心,甚至羞辱對她而言也沒有什么殺傷力,不論那羞辱是來自克撒或基克斯。
  而老鼠不一樣。他的四肢不自然地彎曲著,臉朝下倒在地上。
  “他是一個人類,”珊迦陷入了一片混亂。她努力使自己平衡,又要保持距离。再靠近一步她就會成為一個必須仰望克撒雙眼的孩子。她十分憤怒。“他的腦子是屬于他自己的。那不是一本你看過即丟的書。”
  克撒用腳將老鼠翻了個身,粉達不知道老鼠是否還活著。
  “這只是第一個。之后還會有其他的。有一就有二;一定還會有更好的。如果我沒學到別的,至少我學到了這一點。我一直找錯方向了,以為我必須到過往的時光中才能找得到米斯拉和真相。因為我沒有在找米斯拉,所以他也找不到我,即使他很想找到我。一旦我厘清楚了,就會發現屬于他的真相漸漸出現了。我看得見他們,粉達:一排的米斯拉,每一個身上都分別負載著一點真相。他們會一個接∼個出現,直到有那么一個帶著全部的真相一起出現。”克撒往開著的門走去。“沒有時間了。”他停下來并大笑。“時間,珊迦……想想看!我終于發現打敗時間的方法了。我要從頭來過,別打扰我。”
  他瘋了,珊迦這么提醒她自己,她以為自己可以斗得過他也真是太傻了。不像老鼠,克撒從不改變心意。他將每件事都用自己的主觀去分析。因此克撒是不可能為做出來的事負什么責任的。
  這個重擔就落在她身上了。
  珊迦沒有真正算過到底她殺遇或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的人有多少。如果她把那些非瑞克西亞人也算過去的話,一定有上百……上千個,但她從來沒有像剛剛背叛了瑞特比——米帝亞之子,那樣地背叛過任何人。她跪在他身邊,將他的尸身撫平,從他的腿開始。瑞特比還沒有開始僵硬,他的皮膚余溫猶存。
  “不會再有了啦!”克撒轉過身來。“你說什么?”
  “我是說,這是一個人類,克撒,他是一個人,被生下來、活著直到剛剛你把他殺了為止。他不是你桌上的一件神器,玩完了就一把掃到地上。你沒有把他……”她遲疑著。她覺得很罪惡,看來她必須招認她要老鼠扮成米斯拉這個自以為聰明的計划了。“這個犧牲品并非來自過去。是我去尋找像你弟弟的人,我找到了他,并把他帶了回來。
  “我不會再這么做了,所以不會再有……”
  “你?珊迦,別胡說了。這是我弟弟——我弟弟的第一個影子。
  沒有我你怎么可能找的到他。“
  “我不是胡說的!你和這件事一點關系也沒有,克撒。這是我的主意,我的餿主意。他的名字從來不叫米斯拉。他的名字是瑞特比,米帝亞的儿子。我是在伊芬賓卡的奴隸市場發現他的。”
  克撒顯然十分惊愕。珊迦俯身向前去將瑞特比的另一只腿放直。伊芬人會將死者葬在向陽的的草地之下。她也曾幫忙掘過几個墓。在她的窗前不遠處就有一個合适的地點适合作為墓地,好讓她每次看見就再痛悔一次自己犯下的愚行。
  除非她离開……遠走至伊芬賓卡以瑞特比之名和非瑞克西亞人大戰一場。如果那胞囊仍然愿意听她的話,如果克撒沒有殺了她。
  她去拉瑞特比彎曲的手。
  “奴隸市場?你在奴隸市場找到我弟弟的化身?”
  化身——以肉身形式出現的靈魂。珊達知道這個字,但從來不曾真正思考過它真正的意義;就是這個字,這就是她當初希望瑞將比扮演的。“沒錯。”她扶正了瑞特比的手肘。“米斯拉是一個法拉吉的奴隸。”
  “米斯拉是放長的左右手。”
  “米斯拉是一個奴隸。在你到達信天之前,法拉吉人捉走了他;他們一直不曾釋放他——不算有。在古文明之戰時他告訴凱拉,她就把他所說的寫了下來。”
  珊迦從來沒告訴過克撒她已將他妻子紀錄的史詩熟記在心。他也沒有問過,他從不主動在家中提起他的過去,除了和他案頭那些神器有關的事以外。克撒似乎不太高興從珊邊的口中听見凱拉的名字。珊迦意識到她的處境危險,非常地危險。
  她握起瑞特比的手。他的手是硬的,已經開始僵硬了,她輕輕地試著把他的手指极開。
  他的手不但無法扳開,反而越來越緊,夾住了她的手。
  珊加下意識地赶快把手抽走——她試著。瑞特比仍緊抓著她的手,于是她停住不動,繼續跪在他的身旁,震惊得無法屏息。她向下看。他向她眨眼,然后又把雙眼閉上。
  “白費力气、這可不是我要的。”她低聲說道,一邊瞄向克撒,但他已經不知去向。
  “我沒有叫你讀那個故事。”他的聲音自冷冷的遠方傳到她心中。
  “凱拉。賓。庫格不知道事實,寫的也不是事實。她選擇活在一團迷霧中,沒有任何光或影來引導她。你不能相信《古文明之戰》中寫的事,珊迦,尤其是關于米斯拉的部分。我老婆看事情的角度總是被個人情緒所左右,她總是對人卻不對事,她看我弟弟是……”他的思緒到這儿突然中斷,然后又重新開始:“她并不是故意要背叛我的。我知道她是想要作我倆之間的橋梁;但是太遲了。我很高興有了哈賓,但之后我和她之間就充滿了謊言。我無法信任她。你也不應該相信。”
  珊迦還來不及反駁說凱拉的版本可信度比較高,瑞特比就坐了起來。
  “我曾听說,男人永遠無法确定他太太生的小孩真的是他的,而要确定那孩子不是他的卻也只有一种方式。凱拉。賓。庫格是個有勉力的女人,克撒,而且比你想象的要聰明。她的确試著要當一座橋梁,但絕不是用她的身体。她曾經被誘惑。我确定她被誘惑了,但她沒有屈從,因此,我親愛的哥哥,容我大膽地請問一個問題:你如何又為何這么肯定哈賓不是你的儿子?”
  克撒散放的金光黯淡下去,他們全陷入一片黑暗中。
  “你做到了,”珊迦帶著一絲崇拜輕聲說道。她從來沒辦法讓克撒這樣,“他走了。”
  然而克撤并沒有走開,當光芒又折返之時,珊迦見到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克撒:年輕,一身塵土——穿著沾著灰塵的工作服,微笑著要去牽瑞特比的手。
  “我好想你啊,弟弟。我找不到人可以說話。站起來,站起來!
  跟我來!來看看你不在的時候我學了些什么。那是阿土諾,你知道——“
  瑞特比表現得既倔強又魯莽。他把手放在胸前,一動也不動。
  “你必須讓珊迦一起來。他不應該被忽視。”
  “珊迦!”
  克撒大笑,珊迦站了起來。
  “珊迦!我在一千年前——不,更久,三千多年前吧,我救了珊迦。別被外表騙了,像我以前一樣。她是個非瑞克西亞人——在他們的大桶中被做出來。是一個錯誤。是注定失敗的。是一個奴才。
  當我到那儿時,他們正准備要把她理了;她一開始是阿基夫人。她對我……很忠心。她背叛非瑞克西亞人有她的理由。但她的心智有限,你可以跟她說話,但是只有傻瓜才會听她的。“
  珊迦不敢看瑞特比的眼睛。當只有克撒和她的時候克撒輕視她,她知道那是因為他的狂妄。現在他們三個一起在站在屋外。克撒并沒有在對她說話,他只是談到她,她找不到借口了。他們在一起那么多個世紀,同甘共苦沒有別人能夠分享,而他還是一直沒變,一樣不信任她,一樣瞧不起她。
  “我認為——”瑞特比又開始說,珊迦努力要引起他的注意。
  她用嘴型吐出一個字,不要。克撒怎么看她不重要,只要他不再以玩弄那些他的那些案頭實驗品為樂。珊迦又以嘴型念出另一個字,非瑞克西亞人,并揮了一拳好讓瑞特比可以看到。他希望讓他明白什么才是重要的,重要的不是她。
  瑞特比清了清喉嚨。他說,“我認為現在不該爭論這些,克撒,”
  他把這些話說得一副很誠懇的樣子。“我們總是爭論得太多。我得承認我一直很愛爭辯,但這世界并沒有結束,還沒有;因此別讓它再發生了。你認為我們在寇河平原上犯下致命的大錯。我認為我們只是做得太早了。事情過去這么久了,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錯了就是錯了。我們不和對方講話,只知互相較勁。最后你贏了。我看見你左眼的弱能石了。你听過它對你唱歌嗎,克撒?”
  唱歌?
  讀過《古文明之戰》的人都知道,克撒的眼睛裝的是屬于他的強能石和屬于他弟弟的弱能石。達略上后來把那碎片帶回去給凱拉。
  瑞特此曾說凱拉的史詩他讀了好几遍,關于那兩副石頭和兩雙眼睛,他可能剛好獵對了。弱能石的确成了克撒的左眼。但是唱歌又是怎么一回事?克撒從來沒提過這件事。
  珊迦猜不到是什么激發了瑞特比超乎常人的想象力,但從克撒蹩眉凝視著星空的表情看來,很可能已經在他心里引發強烈的回響了。
  然后克撒說話了。“我剛剛听見了,若隱若現地,沒有一字一句,然而是首悲傷的歌。你的曲子嗎?”
  珊迦吃惊得說不出話來。
  克撒繼續說:“我們找到的那顆單顆的石頭,是一件武器,你知道:索藍那一場最后的保衛戰、也是他們最后的犧牲。他們之前把通往非瑞克西亞的出入口堵起來了,而我們分開了那顆石頭,等于也就打開了入口。我們讓他們又再回到多明納里亞。我從來沒問過你那天看到了什么。”
  瑞特比笑著說:“我不是說過我們那個錯犯得太早了嗎?”
  克撒拍手大笑。“是啊!沒錯,你是說過!我們還有机會,老弟。
  這次讓我們好好聊聊。“他向著敞開的大門張開雙臂,”來吧,我讓你瞧瞧你不在時我學了些什么。讓你瞧瞧神奇的神器,真正的神器,老弟——絕對不是非瑞克西亞那些可惜的怪物。還有阿土諾!你一定要看看阿土諾:一只在胸口的毒蛇,老弟。她就是他們第一個犧牲者,也是你所犯過最大的誤。“
  “通通秀給我看吧,”瑞特比說,他走過克撒的怀抱中。“然后讓我們好好聊聊。”
  搭著彼此的肩,他倆走向別墅。在离人口几步之遙處,瑞特比回身向遠方看了一眼。他似乎期待她會對他比些什么手勢,但是珊迦卻不知道該表達些什么,只是垂下雙手,無力地站在原地。
  “等我們聊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克撒,我們就听听珊迦怎么說吧。”
  門無聲無息地關上。光芒不再,只留下月光幫忙珊迦獨自把食物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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