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序章


(一)

  2004年6月7日,在一場万眾矚目的人机大戰中,日本圍棋名人,狂熱的奧姆真理教信徒板本昌宏九段“未能守住人類智慧的最后堡壘”,中盤負于電腦圍棋程序“手談”。(注1)板本昌宏在懊喪和絕望中切腹自殺。
  2006年9月18日,人机合体技術由台灣智海電腦公司開發成功。瀕于死亡的大科學家霍金同意將大腦植入“高頻循環保障系統”中以獲得再生。年底,霍金的大腦指揮机器軀体,來到諾貝爾獎頒發儀式上。會場被憤怒的“瑞典自然同盟”成員包圍,霍金被瑞典警方用直升机救出。
  2009年10月2日,降生僅僅三個月的法國克隆嬰儿瑪格麗特·彼埃爾被极端組織“文明末日”的成員殺害。在持續一周的罷工及游行示威壓力下,馬塞地方法院被迫將凶手無罪釋放。
  2011年11月7日,居住在巴西叢林中的納霍德卡族人与美國西方石油公司勘探人員發生沖突。近百万美國人在首都華盛頓及各大城市舉行游行示威,聲援納霍德卡人。
  2012年7月16日,《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發表署名文章,認為在科學發展日益加速的當代,越來越多的人對高速度的社會進步失去适應能力,一股反科學的狂潮正在世界范圍內興起。
  2015年1月1日,奧姆真理教教主麻原章晃自獄中复出,他在教徒的歡迎集會上稱,人類命運已到最后關頭,或是人性戰胜“科學魔鬼”的重壓獲得新生,或是科學將全人類變成机器的附佣,“絕無第三种可能”。
  2017年4月9日,全世界186個邪教組織、綠色恐怖分子、原教旨組織首領齊聚在日本札晃市,宣布集体皈依奧姆真理教,奉麻原章晃為“神圣法皇”。宣誓為挽救人的本性与“科學魔鬼”進行“圣戰”。
  2020年5月15日,170万武裝真理教徒沖進東京,推翻日本政府,宣布成立政教合一的“真理國家”。同時廢除公元紀年,改行“真理紀年法”,以公元2020年為真理紀元元年。
  2020年5月31日,麻原章晃宣布了真理教第一條“戒命”:禁止任何人制造、擁有和使用電子計算机。
  ……
  大街上涌動著一股白色的洪流,那是由成千上万白袍人組成的洪流,白袍中裹著一個個熱血沸騰的軀体。這些白袍來之不易。按真理教教規要求,純洁教徒的衣著必須使用棉、麻、絲等天然原料,不得夾帶一絲半縷化纖織物。不少教徒在這條教規基礎上自加壓力,認為只有穿上自己紡制的粗布才算功德圓滿。由于日本本土已無這等高人,他們便從肯尼亞、厄瓜多爾等地請來身怀土布織作技術的巧匠,讓他們在草草建成的教會學校里,對眾教徒進行“自然生活的洗禮”。人天生有巧拙之別。生長在大城市的真理教徒們又普遍缺乏手工勞作的基本功,所以大部分人最終未能穿上自己的勞動果實。但這個結果只能使他們更虔誠、更惶恐、更覺得自己身上的“魔鬼烙印”深重無比。倒是那几十位外國技師,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天上掉下來的富貴。他們不僅能賺到終生享用不盡的錢財,還得到不少真理教會頒發的,令他們莫名其妙的榮譽,如“自然之子”、“大地之魂”之類的稱號。技師中有兩位尼伯爾瑟利亞納地區的婦女,每當女教徒走過她們面前時,都羡慕不已地打量著她們那被高原陽光晒得黑黑的面孔。象是要剝下她們的皮,貼在自己已被化妝品侵蝕的臉上。這种混雜著羡慕和嫉妒的目光讓她們又惶惑,又驕傲。不過,所有的外國技師都有一种失望:他們沒看到傳說中花花世界般的日本首都。真理教統治下的東京正在迅速退化成一座龐大的村鎮。(注1)
  手工織布縫制的衣服非常粗糙,与周圍街道的細膩景色形成了鮮明對比。那時,真理教的洪流尚未徹底洗刷浸入大城市每一個細胞的“魔鬼烙印”:那些“真理元年”之前使用的輕薄的牆体裝飾材料依然在道路兩邊保持著浮華气息。電腦雖被禁用,不少過去用電腦制作的廣告畫還在亭台樓宇上散發著絢麗多變的色彩。特別是普通市民的衣著。真理教立足未穩,還不能在非教徒中強行推廣教規教法,普通市民還能穿上輕便挺括的化纖服裝。在這樣的城市氛圍中,真理教徒們那一襲粗布白衣就象一股野性聚成的旋風,在大街上恣意飛舞。
  現在已經是“真理時代”,再沒有人敢因為這身笨重的服飾取笑他們。洪流還沒有漫過街角,街這邊几家苟延殘喘的商家便紛紛關門閉戶。真理教從不禁止商業行為,但不允許賣“魔鬼的垃圾”,即包含有科學技術在內的任何物品。結果,只有一些販賣食品、服裝、手工藝品的商店勉強營業。就是這些“合法商販”,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無意中触犯真理教層出不窮的新戒命,所以都想少惹事非,回避為上。迎著游行隊伍走來的一般市民紛紛閃進樓角、牆根,或擠進路邊商家還沒有關嚴的門縫,然后屏住呼吸,用緊張的目光盯著涌過的人群。他們并不知道這些熱血沸騰的教徒們要去干什么。只是從那一張張血脈賁張的臉上看到一個詞:暴力!
  這條大街本是千代田區的交通要道。自真理教上台以后,街上的車輛便一天少似一天,直到近乎絕跡。只是街道兩邊還滑稽地戳著一些交通標志。可是今天,在游行隊伍必經之路上,竟然還有一輛家庭客貨兩用車仿佛示威一般停在道旁,非常礙眼。几十米開外,游行隊伍剛拐過街角,立刻從里面沖出十几個健壯的小伙子,手持金屬棍棒圍住車子。一個手握鋼釬的漢子竄上車頂。
  “誰的車子?誰的?誰的?!”
  他一邊喝喊,一邊掃視著躲得遠遠的行人,那目光既象是在尋找車主,又象是在人們惊魂不定的神情中尋找滿足。
  沒有人敢應聲。
  “再問一句:誰的?!”
  仍然沒有人回答。圍著車子的教徒已經把手里的家伙握緊。這時他們最不希望真有什么人出來認領這輛車,那樣會給他們渲泄自己的激情多少帶來些麻煩。
  車頂上的大漢掄起鋼釬,搗碎擋風玻璃。這下象是發出了號令:眾教徒一擁而上,砸、搗、撬、戳……玻璃碎裂的聲音,輪胎泄气的聲音,鋼板擦划的聲音,混合成這只金屬羔羊的哀鳴。雖然感覺上很漫長,但實際的“屠宰時間”不過一兩分鐘,車子就癱在路邊,面目全非。教徒們不再睬它,跑回去追上隊伍。“真理大軍”舉目不見盡頭,浩浩蕩蕩向前涌動。
  等隊伍終于過完,才從一家半掩大門的店舖里跑出一個年輕婦女和一個小男孩。他們搶到車旁,在路人的幫助下使勁拽開變形的車門,向外扒著自己的個人物品。兩個人沒有眼淚,只有神經質的動作。路人默默散去,沒有表示過多的同情。如今這般年月,遇上這种倒霉事,只能怪自己不長眼睛。
  十几條這樣的洪流匯聚到東京的日比谷公園附近。這里是真理教划定的第一個“新文明示范區”。按照“破新立舊”的原則,公園牆外的立交橋、高架路已經被拆除,平整出寬闊的廣場,名為“自然廣場”。廣場中心新鑄起一座二十多米高的青銅塑像,名叫“人性的抗爭”:一個赤身裸体的男子奴隸般地半跪半立,頭頸掙扎著向上揚起,全身筋肉凸起。一架協和式飛机壓在他的背上,机頭下探,象惡鷹在琢食獵物。(注1)雕塑者“別具匠心”,在飛机形象中溶進了噴气客机的霸道、轟炸机的陰險、戰斗机的凶猛。這座夸張的雕像是“奧姆藝術”的典范。“人性對‘科學魔鬼’的抗爭”就是奧姆藝術的主題。
  “人性的抗爭”的基座是一個寬闊的平台。此時,真理教東京地方支部的教士們都匯聚在上面。無數面旗幟從平台兩側延展開去,裝點著會場的每個角落。旗子的圖案千篇一律:上白下黑界限分明的兩半,從分界線向上那白色的一半處,有半輪冉冉升起的黃色朝陽,這便是真理教的標志——雙色朝陽旗,其含意簡單又鮮明:真理教就是初升的太陽,驅走魔意深重的黑夜,給全世界帶來人性之光。場內擠滿了身著綠、白兩色教服的教徒。按真理教的定義,白色象征純洁,綠色象征自然,合起來代表返朴歸真的人性。
  一個身披綠袍的大教士來到主席台上,雙手下壓,場內頓時鴉雀無聲。在真理紀元初期,嚴密的紀律是真理教獲取胜利的重要因素。
  教士接著揚起雙手,托向天空,象是要把太陽捧在怀里。洪亮的聲音響徹四周:
  “綠水、青山,
  碧海、藍天,
  我,一個人,
  向你們祝愿。
  我是你們的儿子,
  我的一切,
  將為你們奉獻!”
  喊罷,大教士率領几十万教徒閉目長吟:
  “奧姆……”
  (注1)這是真理教最初几段不長的祝禱詞之一。
  教士的音量雖屬上乘,但要讓場內几十万人听得清清楚楚,還要仰仗擴音設備之功。如果按嚴格的教義死摳,擴音設備本屬魔鬼一族。不過真理教會的理智畢竟沒有全被狂熱沖走,知道人類几百年的科學積累不可能在一天禁絕,不少“魔鬼垃圾”還能派上用場,只要不把它們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造成直接的難堪即可。于是,三洋電器公司的技術人員被召來作了他們此生最后一次專業工作:把擴音系統縮小,精巧地隱匿在平台欄杆里和廣場的地面下。
  此時,几十万教眾屏气凝神,等待大教士宣布最新的“戒命”。其實這個戒命早已口頭流傳開來。不過虔誠的教徒還是愿意到發布現場感受一下那种气氛。
  “神圣法皇麻原章晃先生以真理的名義發布戒命第十七條,從即日起,禁止任何人制造、擁有和使用机動車輛。人性必然張揚,魔鬼必然滅亡!”
  “必胜!”
  “鏟除‘科學魔鬼’”!”
  “法皇是我們的恩人!”
  “……”
  高舉的拳頭,恣流的淚水,激動的歡呼……廣場頓時被海嘯般的口號聲灌滿,成為激情的海洋。一百個人路過這里,有九十九個都會被這种激情感染,會頓生一种如梗在喉,不吼不快的感覺。
  只有极少數人能夠在這种場面下保持冷靜和理智。恰好,离會場不遠的地方就有這樣一個人。

(二)

  廣場西側,聳立著七十層高的日產汽車公司總部大廈。此時,茶色的玻璃幕牆正在万眾吶喊中瑟瑟發抖。本來渾然一体的玻璃幕牆被零星的砸碎,遠遠看去象少女光滑的臉上長出的麻點。原來,在“模范區”內,以維護教規為己任的真理教稽查隊夜以繼日地四處巡邏。他們擁有隨時破門入室的權力,其職能便是清除一切“魔鬼的烙印”,即清除含有科技成份的工業制品。其中自然包括空調器。日產大廈的中央空調早就被拆除。于是,原本為營建內部小气候而設置的玻璃幕牆,就成了阻擋新鮮空气的障礙。人們只好鑿穿結實的幕牆,開設小窗,再挂上收放式竹帘。
  不過,整個玻璃幕牆上,因為樓里的工作人員一天比一天少,這樣的“麻點”并不算多。在真理教的“新社會秩序”下,以高科技為支柱的現代化企業全都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一條戒命頒行下來,就意味著一大批制造商必須關門歇業。小職員們紛紛自謀出路。只苦了那些大企業的老板,困在自己的企業里,象落网的魚一樣翻著垂死的白眼。
  在大廈十七樓的總經理辦公室里,就有這樣一條落网之魚。那是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象許多日本人一樣,因為經常鞠躬而略顯駝背。他站在小窗后面,雙手環抱胸前,默然地看著廣場上那一片片色彩單調的人群。一張臉象戴上面具一般毫無表情。
  在他身后,是一間兩百多平米的空曠房間。本來這里曾被填得滿滿的:迎門有占据半面牆壁的高清晰度圖文顯示屏,世界各地日產代理商的銷售情況會第一時間出現在這個屏幕上。沿窗一字排開數台傳真机,不停地吞吐著文件。世界七大股票市場的行情如涓涓細流般涌進辦公桌左邊的串聯顯示器。嬌小玲瓏的東芝700型電腦擺在桌上,象是總經理的寵物。
  如今,這一切都已經扔進首都東郊那片巨大的粉碎場里。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違禁品”被運過去,攢成“魔鬼垃圾堆”。几台壓路机不舍晝夜地在上面碾壓。為了少生事端,屋子的主人按教會要求仔細清理過辦公室。不過,自明治維新起就進入日本,如今已經有一個多世紀的“魔鬼烙印”早已深入了人們生活方式的“骨髓”中。記得有一次稽查隊員大駕光臨,主人面對空空如也的屋子,滿以為能夠過關,不料,稽查隊員還是被牆上一幅畫气得哇哇怪叫。原來那是張加藤直之的太空幻想畫:一只宇宙戰艦船首朝外,象是正要從畫面上沖出來,向教徒們挑戰。
  橋本英二——屋主人的名字——就這樣長時間地望著廣場上的教徒,好象那集會場面象團体操一樣有趣。平靜的屋子,平靜的主人,這里仿佛波濤中的礁石。
  忽然,橋本雙臂分開,右手拳猛擊左掌。他飛快地轉過身,這才意識到屋里沒有人可以傾吐內心的興奮。不過沒關系,橋本跑到屋子中央,以五十歲的身体跳起年青時常玩的西洋舞蹈。一個足以影響人類命運的決定剛剛在他腦海里形成。
  門開了,橋本的妻子端著托盤走了進來,頓時被丈夫的舉動惊住了,丈夫沒有理由這樣高興呀?難道真是被教徒們集体運起的“气場”擊中了?橋本不理睬妻子一臉的惊訝,奪下托盤,把它放在一邊的桌子上,拉著妻子跳了起來。
  “怎么啦?橋本君,你這是怎么啦?”妻子一邊被動地移著步子一邊問。
  此時橋本的內心激動稍獲渲泄,冷靜已經恢复。是啊,這件事不能讓妻子知道,她不應該卷進這個危險的旋渦。
  便在此時,門外走廊里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撕破了室內的歡快气氛。妻子的臉唰得一下白了,下意識地拉住丈夫的手。橋本順勢握住妻子的手,把体溫和鎮定一起傳遞過去。
  門被撞開,一群稽查隊員闖了進來,他們沒有敲門的習慣。因為爬了十几層樓,來人的呼吸都不平穩。為首那人顯然体質不錯,最先調均內息,一步踏到橋本面前。
  “橋本英二?你是橋本英二?”
  橋本點了點頭,用平靜抵制著張狂。
  “神圣法皇麻原章晃先生命令你馬上到本教總部。”因為是在傳達“圣旨”,教徒的神情倨傲。
  橋本畢竟曾有過顯赫的地位,對這些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暴走族”式的教徒很不以為然。兼之心情不錯,他忽然想幽上一默。于是端起桌上托盤里的茶杯,恭敬地遞過去。
  “喝點水吧,先生。”
  “怎么……?”為首的教徒上身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了仰,好象遞過來的是一把匕首。
  “如果不是你們禁止擁有和使用電話,您本來可以不必流這樣多的汗。”
  啪!茶杯被惱羞成怒的教徒打落在地。几瓣野菊花從杯里漂出來。橋本也很喜歡返朴歸真的生活,只不過并非真理教要求的那种。

(三)

  2020年11月,美國真理教分會公開組織“綠色美國”在大選中以壓倒性优勢獲胜,其領袖卡欽斯基在成千上万名真理教徒的支持下,廢除美國憲法,中斷法律程序,于大選結果宣布三日后強行接管政權。自1978年起,卡欽斯基隱居在山林小屋里,用郵件炸彈襲擊大學、高科技企業和政府机构下屬的科研院所。曾被判處終身監禁。于2015年被美國真理教徒營救出獄,并被奉為政治領袖。
  2021年12月15日,十万名美國真理教徒試圖闖入舊金山附近的硅谷高科技產業區,遭到武裝企業員工的阻擊。當晚,支持真理教會的國民警衛隊在重武器掩護下沖入硅谷,扑滅當地居民的反抗。約一万三千人在沖突中死去。是夜被稱為“硅谷之夜”。
  2022年3月8日,在俄羅斯中部的克拉斯諾亞爾斯克市,戰略火箭軍司令謝爾巴諾夫大將与七十六名高級部屬宣布集体皈依奧姆真理教,并將世界上當量最大的一枚核彈頭對准莫斯科市。次日,俄羅斯總統、政府及議會在其脅迫下集体辭職。(注1)雙色朝陽旗升起在克里姆林宮正門外的旗杆上。
  當日本天皇被赶出皇宮時,麻原章晃并未象常人預計的那樣搬進去,以顯示自己的至尊。在他眼里,附庸于“科學魔鬼”的天皇還不如因紐特族酋長布倫萊卡特,后者一直住在自己的冰宮里,并且拒絕使用任何十八世紀以后發明的工業制品。用了半年時間,真理教徒在東京后樂園地區建造了一座竹木結构的精巧樓宇,作為教主的辦公地點。在真理教建筑師的精心設計下,二十多米高的小樓甚至沒使一顆用車床車出的螺絲釘。大廈周圍開辟了闊達一公頃的庭院和綠地,教會警衛隊員就散布在這片綠地里。
  橋本英二告別妻子后,一直被軟禁在這里。他還記得臨別時妻子淚汪汪的眼睛。真理教上台以后,經常有一些科學界、企業界人士或舊政府官員被秘密拘捕,一去不返。不過橋本心中有數,覺得自己的處境還不至于那樣糟。自己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且一直對真理教的統治表示恭順。當然,管理過一個現代化企業,本來就是“先天”的罪過,再怎么恭順也無濟于事。或許這次就是要了結這個問題吧。此時的橋本變得非常怕死,或者說,怕腦子里剛形成的那個重大設想隨著自己一塊湮滅。
  第三天,忐忑不安的橋本被帶到會議廳。也許是天花板低矮的緣故,會議廳顯得封閉、壓抑。几張木雕大桌并排擺放在大廳中央。身著教袍的真理教徒分層次散布在廳內四處,來回走動。既算侍者,又算警衛,自然,圍坐在桌邊的人只能既是來客,又是囚徒了。
  橋本一邁進屋子,立刻就看到了通用和福特兩大汽車巨頭的董事長。他們能被拘到此處,橋本并不意外。真理教的雙色朝陽旗已經插上了美利堅的國土。接著,他又從圍在桌邊那一群垂頭喪气的人中間找到了本田、奔馳-克萊斯勒等公司的同行。即便是世界汽車博覽會,這些行業鉅子也沒有聚得如此齊過。不過此時,這一干人連話也不敢說,只是彼此用目光交流著問候和惶恐。
  又過了一會,大眾、菲亞特、三星等汽車大家的頭頭們也灰溜溜地走進來。獨缺丰田公司老板。一年前,丰田公司因為涉嫌隱藏和轉移科學技術,暗地資助前政府人士而被查封。十万名真理教護教軍隊為此開進丰田市。由于消息封鎖,誰也不知道那里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只有一些慘不忍聞的傳說在民間散布。
  忽然,一直溜來溜去的教徒們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立在原處。兩名教徒將一輛木制輪椅從大門口推進來。大家先看到輪椅上有一件全綠色的袍子,然后發現它披在一個肥胖的人身上。整個奧姆真理教只有一個人有資格穿這种樣式的袍子。
  包括橋本在內,會議廳里的每個企業家都有沒有這樣近距离地見過麻原章晃,此時,眾人的好奇心暫時壓倒了恐懼感,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還在十几年前策划東京地鐵毒气事件時,麻原就已經發胖,此時更象面袋一樣癱在車上。但那一頭灰白色的披肩發,和一雙寒光四射的小眼睛,仍然散發著妖异的震攝力。然而,在他身上,最震撼人心的,是他那癱瘓的下肢和天生便沒有指頭的雙手(注1)。
  七十年前,也就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日本大冢制藥公司開發了一种克服婦女孕期反應的新藥——反應停。由于未經充分檢驗就倉促上市,造成嚴重的副作用。几百名新生儿帶著終生殘疾來到人世。這些人長大后,用各种方式反抗著強加給自己的不公正命運。比如雙手缺失的典子姑娘,不僅學會自理,而且學會用腳指握筆繪畫,終成一代藝術大家。
  然而,在麻原章晃身上,不負責任的科學工作者得到了极大的報應。麻原從自己殘缺的身体上,從飽受冷落、歧視的童年生活中,悟出了瘋狂、偏執的教義。開始為整個現代科學构筑墳墓。小時候,他總要在別人面前藏起這雙象枯樹枝般的手。創教以后,這雙手倒成了他最好的宣傳工具。他經常向教徒們揮動這雙手,換得一片帶著顫音的口號聲。這成了他每次演講時的“保留節目”。
  “報應!也許科學文明合該有此一劫。”橋本遠遠地望著麻原那雙手,心中感歎。
  “先生們,你們不是我的客人。我叫你們來,是要命令你們作一些事情。這一點你們心里應該明白。”麻原章晃就這樣毫不客气地開了腔。在這群企業鉅子面前,以前的美國總統或日本首相從來不敢用這种口气講話。但麻原并非他們那种角色。
  “汽車!魔鬼部落中最大的惡魔之一。它誕生至今的一百五十年里,留給世間的只有貪婪与瘋狂。它吞蝕世人的財富、心血和生命。它把污染洒向大地,把疾病帶給人間。在它的輪下尸骨成山,鮮血成河。汽車就是魔鬼肌体的血脈,汽車的歷史就是一部‘科學魔鬼’殘蝕人性的歷史!”
  麻原的聲音在廳內的掀起熱浪。對教徒們來說,這股熱浪來自內心:這就是法皇那种令人熱血沸騰的演講啊。他們曾經听過無數遍,今生還准備再听無數遍。對于一干汽車鉅子來說,這股熱浪明顯來自周圍的壓力,讓他們几欲窒息。
  “而你們,你們就是這個大魔頭的奴隸、爪牙、是它壓迫人性的工具,你們口袋里的錢,是用無數車禍罹難者的尸骨鑄造的!”
  雖然麻原的措辭听上去很嚴厲,但一直象小學生般垂著頭的大亨們卻都松了口气,有的人甚至悄悄掏出手帕揩去額角的汗水。原來這措辭里面很有學問。真理教一直將科學擬人化地稱為“魔鬼”,但科學必竟是一种死的東西,真正活躍著的,是那些推動科學發展和普及的社會力量,如政府、企業界、現代化的軍隊等。也只有這些社會力量,才是真理教真正的敵人。于是,如何稱呼那些与科學技術有牽涉的人,便成為教會政策的標志。如果一個人,或一個集團本身便被稱作魔鬼,那他們就是真理教的死敵。象軟件大王比爾·蓋茨就被稱為“群魔之首”,盡管世界上許多國家還沒有臣服于雙色朝陽旗之下,但真理教已經為他發布了全球通輯令,并為活著或死去的比爾·蓋茨標出了不同的賞金。但如果只是被稱作魔鬼的打手、走狗什么的,雖然听上去不受用,卻是网開一面的信號。羽翼未丰的真理教不想四面樹敵。常放過一些工業界的過气角色。比如鋼鐵、煤炭業等等。与蒸蒸日上的資訊行業相比,汽車業早已沒有往日的霸气,故也在怀柔對象之列。
  “我奉勸你們,不要站在歷史的對立面。你們可以抗拒一時,卻不能抗拒一世。頑抗的結果,除了粉身碎骨外,還要在史冊上留下罵名。我命令你們,立刻拆除屬下所有的工厂,銷毀机器設備,交出生產原料,交出所有技術資料,一張紙片都不允許留下。本教的稽查隊員將立刻進駐你們的公司,你們必須無條件地与他們合作。當然,”麻原一直嚴厲的語气忽然緩和下來。“你們的個人財產,我們會盡量保護。你們不可能再象以前那樣富有,那樣顯赫,但你們一生不會缺吃少穿。不過,前提是你們必須無條件地配合我們進行偉大的社會改造。”
  這种收買“异教徒”的行為,真理教中也只有麻原可以隨意施為,因為他的話立刻會成為新的法律。麻原為換取他們的合作,不想太多地触動這些頭面人物本身的利益,。這些人逼得急了,說不定會搞什么小動作。就是麻原自己,不也在“第一次真理革命”失敗后,在獄中韜光養晦達十年之久嗎。
  麻原停住話頭,給大亨們一個消化的時間。好半天,屋子里只能听到人們的喘息聲,盡管人們都不由自主地壓抑著呼吸的力度。
  終于,在尊貴的“囚徒”中,有一個人開口了。那是法國標致汽車公司的托克總裁。他盡可能挺起腰杆,想在麻原的气勢面前多少保持一份尊嚴。
  “麻原先生,您為全人類帶來的新秩序,我盡管十分不理解,但還是准備接受。不過,請您体諒我們的實際困難。本公司有十七万員工,一旦中止生產,他們……”
  托克說不下去了,麻原章晃那犀利的目光打斷了他的話。麻原就那樣長時間地盯著他,一語不發。大家都低下頭去,誰的眼睛都怕与這束目光相迎。橋本相信,如果目光真能如刀劍那樣鋒利,托克早已被切成碎片了。
                

(四)

  2022年6月19日,由于現代化產業普遍關閉或破產,紐約證券交易所宣布永久歇業。在隨后的一個多月里,世界各主要金融、證券交易市場紛紛關門閉戶。
  2023年3月6日,歐盟真理教分會宣布沒收諾貝爾獎勵基金的全部財產,并宣布將愛因斯坦等七百六十八名自然科學家和社會科學家判定為“魔鬼代言人”。他們的名字將永遠不許在各類出版物中出現。
  2023年5月7日,被真理教稱為“群魔之首”的比爾·蓋茨于隱匿三年之后在巴西舊都里約熱內盧現身,宣布捐出全部個人資產,支持各發達國家流亡政府的抵抗運動,為保衛科學文明作最后的努力。
  名古屋市中心,有一條寬達百米,長約三公里的大道,俗稱百米大道。是現代化名古屋市的標志,也是名古屋市最搶手的地產開發位置。想當初,美國的麥當勞亞洲總部、法國的時裝中心、中國的春蘭大廈、印度的軟件城鱗次櫛比,向當地居民展示著多彩的异國風情。
  然而,在公元2023年(真理紀元3年)7月6日這天,百米大道上,真理教的雙色朝陽旗和白綠相間的教服几乎成了唯一的景觀。一天前,南美戰爭打響,真理教的突擊隊在圣地亞哥登陸。在亞、美、歐那些已經歸順真理教的國家里,真理教徒紛紛走上街頭,用大規模游行來慶祝胜利。而在消息封閉的普通市民眼里,真理教革命本身就是不斷的游行。 “真理永存,法皇永在!” “最后一戰,魔鬼必敗!” “奪回地球之肺!”(注1)
  一個十七八歲的半大小子在人群中喊著、跳著,揮著手中的旗子。法皇給他們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好處:所有理工科知識都被刪掉,大量的課時分配給教義課、教法課、藝術課或体育課。由于學校一時提供不了那么多師資,只好經常放假,給少年們從未有過的自由時間。忽地,小伙子想起了与女朋友的約會。這是唯一能把他從眼前這种狂熱帶出去的事情。他擠出隊伍,跑進小巷。一邊跑,一邊意猶未盡地向迎面而來的人高喊著各种口號。
  面前過來一個高個子,小伙子一瞥之間,發現他的衣服也是白綠相間,便揚起手中的旗子。
  “馭手万歲!”
  真理教將當時的人類社會比喻成一匹奔向懸崖的脫韁烈馬,麻原章晃則在懸崖邊將它挽住。這個比喻被繪成宣傳畫,貼滿千家万戶。
  “放屁!”對方從牙縫里狠狠地擠出這句話。聲音雖并不高,卻把小伙子惊在當場。沒容他反應過來,一記勾拳狠狠打在他的下巴上。由于速度奇快,小伙子沒向后仰,而是“扑通”一聲趴倒在地,然后便是片刻的昏厥。等他再爬起來,小巷里已是渺無人蹤,只有隱隱作痛的下巴告訴頭暈眼花的他,剛才那一切不是幻覺。
  大個子名叫田村嘉浩。時年二十一歲。命運之神仿佛很看中他的某些潛質,為他安排了一堂殘酷的人生教育課。他的父母都是事業有成的科學家。麻原章晃复出不久,一批日本科學家組成与奧姆真理教針鋒相對的團体——“科學之光”,力促日本政府取締真理教會,并用各种形式向普通群眾宣傳現代邪教的危害。田村的父母都是“科學之光”的積极分子。三年前,真理教在日本上台后,科學之光被宣布為“异教組織”予以鎮壓,稽查隊員把田村的父母從家里帶走,從此下落不明。三年來,田村逐漸接受了事實:他們肯定已不在人世了。
  沒有父母,沒有學校可上,田村反而有時間接受同齡人享受不到的高質量教育:父母的好友橋本英二收留了他,把他帶進一個由科學家組成的地下秘密團体。他在那里象海綿吸水一樣學習各种科學知識,同時還學習科學家前輩們的优秀精神品格,培養出一腔為恢复科學文明拼死抗爭的斗志。此時,田村獨自來到大街上,是為了進行一門“實地考察課”。橋本讓他親眼看一看人類究竟可以瘋狂到什么程度,并且把看到的一切印在腦子里。
  田村來到前名古屋工業大學的正門廣場上,在那里,他看到“真理火炬”又一次被點燃。這是一個火炬造型的水泥台子,有兩層樓高,頂部是一個巨大的容器。三年來,教徒們不時將從各處繳來的科技書刊扔進去,點火焚燒。當田村路過此處時,十几名教徒圍在焚書台四周,把三五本一小捆的違禁書刊擲到火炬頂端的容器里。熟能生巧,從他們的動作上看,這些教徒已經算得上是“熟練工”了。黑灰不斷地從火焰中飄散出來,在他們的白衣上綴上黑點。
  田村走過市內的掘田街。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教徒們吊起三個模擬像,分別是“大魔王”比爾·蓋茨,前法蘭克福學院院長馬紹爾,南美聯軍總指揮喬治·奧恩。他們是南美聯軍的中流砥柱。游行至此的教徒們把飛鏢和石塊擲向他們。田村不知道這些模擬像是用什么材料做的,雖然已經被扎成了刺蝟,但還能大体保持原來的形狀。
  路過名古屋運動場外,田村看著成千上万的工人正將街道翻成深溝,在下面拆著什么。各种線纜被拋得到處都是。教會當局剛剛將這里划成“新文明示范區”,除了自來水管線可以暫時保留外,其它所有地下管線都要被拆掉。
  在名古屋最高建筑——前津大廈正門口,一個遠道而來的外國真理教徒正在對激動的日本教友們講他的見聞。“我剛從吉隆坡回來,我們的雙色朝陽旗已經插到帕特隆納斯雙塔樓(注1)的頂上。它一定會鎮住魔鬼的。謝天謝地,世界上再不會有比這更高的魔鬼建筑了,蘭天的宁靜終于得到保全。”
  最后,田村走進了名古屋港。這里是目前全市唯一仍糜集大量工業產品的地方。巨輪、塔吊、集裝箱運輸車仍舊在活動它們的軀体。麻原章晃不是瘋子,戰爭當前,他不能為嚴守教規而拆除現代化的遠洋運輸系統。
  在客運港口,几千名青年教徒陸續爬上一艘遠洋客輪。這艘客輪將把他們載到哥倫比亞的布埃納文圖拉港。那里已經在教會遠征軍的控制之下。教徒們將編入早川紀代秀元帥統領的討伐大軍,与南美聯軍作戰。如果有誰幸未戰死,便會留在綠色海洋亞馬遜森林,去迎接“真理時代”的曙光。永遠不再回到被“科學魔鬼”嚴重浸染過的日本列島。這种誓言被他們用個人語言寫下來,一式兩份,一份交地方教會備案,一份保存在自己身上,直到戰死或終老他鄉。由于現代化企業紛紛被毀滅,日本本土已經沒有充分的就業机會容納這些年輕人,只好用花言巧語打發他們到异國他鄉謀生。
  田村遠遠地望著舷梯与甲板的交接處。年輕教徒們從搖搖晃晃的舷梯踏上甲板,跟著就撒歡儿似地跑開去。每個人都是這樣,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景觀。新鮮夠了的教徒會回到欄杆邊上,向岸上的親人揮著手。距离太遠,田村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從他們的動作、姿態上,可以找到一种出籠小鳥般的輕松。這些十七八歲的孩子沒有誰殺過人,甚至沒有誰看到過殺人的場面。但此時,他們正准備投身血肉橫飛的南美戰場,將年輕的身体扑向异教徒的坦克車。教士告訴他們,這是他們作為教徒自我修行的一种方式。
  然而田村知道,決定胜負的并不是年輕教徒的熱情。早在真理教謀划稱霸世界的總体設想時,麻原的智囊們就制定了“共同胜利原則”,即“世界真理教革命”的成功,取決于能否几乎同時在美、日、俄三個大國推翻合法政權,奪下它們那加在一起在全球占壓倒优勢的武裝力量。以便隨時扑滅弱小國家可能發生的反抗。上台以后,在大肆破坏民用科技的同時,真理教會從各國接管的軍隊始終未受任何動搖,且秣馬厲兵,刀槍在手。他們才是這場戰爭的決定性力量,未曾開戰,胜負的天平已傾向真理教的一邊。
  身邊一聲低泣引起得田村回過頭去。那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正伏在丈夫的肩頭,全身聳動不已。田村身邊擠滿了憂慮、惶惑的父母。他們遙望著船舷上自己的孩子,不知該做些什么,該說些什么。他們只曉得,未來屬于青年,而在此時,青年屬于真理教。
  在遠离名古屋市區的東山丘陵,有一片被稱為“富人區”的別墅區。沒有汽車代步,這片地方顯得非常偏遠。田村來到最東邊的一幢小樓前。在門上敲出复雜的暗號。橋本英二親自給他開門。這幢房子本屬于一個印度商人。真理教在日本發動叛亂時,印度商人急火火想地把房子脫手,被橋本撿了個便宜。半個月前,真理教印度分會上台的消息傳來后,日本各地的教徒張燈結彩以示慶祝。橋本很替印度人惋惜。這個國家老牛破車般地爬行了几十年后,剛剛開始走上迅速發展的道路,還沒有來得及享受新興工業國家的榮耀,便被拖進了這場玉石俱焚的人類大災難中。
  屋子里除了橋本和田村以外,還有一個大胡子,和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婦女。盡管這里已經很偏僻,但他們還是謹慎地把聚會地點安排在密室里。在這里,橋本一改平日唯唯諾諾的樣子,表情中帶著一种沉重的使命感。嚴峻的目光伴隨話音,不停地在另外三個人臉上掃過。
  “‘科學之艙’計划准備到現在,已經具備了實施的條件。我們在稽高岳東麓選定了洞址。地下室將開在海撥二百米處,那里距地表一百一十三米,沒有地下水浸入的危險。周圍十几公里內沒有固定居民,將來不會有人在那里進行施工。而且,由于建筑工藝的退化,今后也沒有人能把地基打到那樣深的地方。在藏品方面,由于各海港稽查隊員監視很嚴,我們只能從日本本土收集。但以日本昔日科技之繁榮,即使秘密收購,也不能滿足科學之艙系列收藏的要求。野崎女士和田村君專門負責這項工作,你們必須高度謹慎。大倉君負責施工,并負責全部保密工作。”
  接著,橋本長吸了一口气。
  “我們肩上擔著整個人類的命運,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我們本來可以選擇苟且偷生,沒有人要我們做這些。將來科學之艙被后人挖出來時,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名字。但我們既然擔起這副重擔,就要把它擔到終點,給后人一個盡可能完美的寶庫。你們還有什么問題?田村君,田村……?”
  按橋本提出的設想,他們將利用真理教東征西討,在日本境內疏于防范的間隙時間,在無人居住的深山里挖一個深深的洞穴,盡可能將收集到的工業產品、科研設備、技術資料分門別類地儲藏在那里。多年以后,真理教的狂潮一旦退去,他們,或者他們的后人再打開這個洞穴。讓后人利用這些藏品恢复科學文明。
  這個計划的制定田村從頭至尾參与了,知曉其中的每一個細節。但此時,田村走神了。麻原章晃的一段家喻戶曉的演說詞出現在他腦海里。那是他對億万普通民眾講的。
  “你們將擁有‘科學魔鬼’提供的一切舒适和便利,同時出賣掉自己的人格和尊嚴。壟斷高科技的資本家們已經張開血盆大口,而你們不過是麻木的羔羊。”
  高揚的拳頭,憤怒的表情,到處飄揚的雙色朝陽旗……這些圖畫伴隨麻原的聲音疊映在田村的腦海里。
  “田村君,你在想什么?”
  橋本終于把他拉回了現實。父母死后,橋本負擔了他的全部生活費用。對田村來說,橋本亦師亦長。是他最信賴的人。
  “我在想,我們這個計划是不是太樂觀了。”
  眾人交換了一下惊訝的目光。箭已在弦上,田村這樣說對大家震動非小。
  “說吧田村君,這樣重大的事我們當然要商量妥當再行動。”野崎用大姐般的溫厚鼓勵著田村。野崎的丈夫是三菱公司的科技開發人員,因為隱藏研究成果,被真理教徒拖到大街上,當著她的面活活燒死。
  “我們或許能把這樣多的科技制品埋在地下。可是,我們真的還有机會把它們挖出來嗎?實施科學之艙計划的前提,是真理教的動亂可以在一二十年內結束。不過,從現在的局勢來看,真理教正取得越來越大的优勢。他們的說教正在深入人心,特別是低文化和低收入階層,很容易接受他們的觀點。而對于其他階層的人來說,他們可以忍耐,可以适應。以前我真不知道普通百姓逆來順受的能力這樣強。真理教帶來的可能并不是一個短暫的瘋狂,這种狂熱會持續下去,持續到我們有生之年不會看到它的結束。如果真理教的權力保持一百年,二百年,到那個時候,世界上或許連會解一元二次方程的人都沒有。這些藏品即使被人挖出來,也只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玩具,人們很難理解它們的意義。”
  “那你的設想……?”橋本問。
  “在鹿島生命技術研究中心,有一套人体急凍系統的樣本。本來准備批量生產投入市場,搞急凍服務。以前的急凍技術需要不停更換冷凍液,沒有實用价值。鹿島的這套設備采用真空夾層技術,一次性注入冷凍液,理論上在七千年內不需更換。”
  “你要進入急凍裝置,把自己也變成藏品?”大倉搶過話頭,他們朝昔相處,許多想法皆能意會。
  “對,我要把自己急凍,你們把盡可能收集到的科技資料貯存在電腦里,和我一起埋下去,啟動自動計時裝置。將來,我會自己醒來,走出地穴,想辦法向未來的人類宣傳科學時代的光輝。我們不必埋下實物,只需埋下資料。實物再多,終歸有限。而且這樣一來,我們的計划也要安全得多。按原來的清單,我們要收集近一万件藏品,即使出万分之一的錯誤,也會被真理教發覺,全部計划就告失敗。而現在,我們至少可以把安全系數提高許多。”
  “你計划在地下度過多少年?”橋本問。
  “一百年!”
  三個听眾面面相覷。一百年,這里除田村外所有的人都不在塵世了。也許,田村將第一個死去,如果……
  “不行!”橋本連連擺手。“鹿島的設備沒有經過實用階段證明,如果發生事故,你就會變成一具玻璃尸体。這個計划等于自殺。”
  “沒有這么大的風險,我研究過這套設備,結构簡單。我們有把握操作它。再說,与我們最終目的相比,這點風險根本不成比例。”田村激動地望著大家。“科學之艙本來就是個獻身的計划,我只不過改變了獻身的方式。我的身体很結實,經得起長期冷凍的消耗。如果不需要一百年,真理教的惡夢就能過去,那當然更好,那時你們可以放心地把我挖出來。或者,你們几位的后代把我挖出來。我還可以給他們講講他們先祖的情形。”
  田村想開個玩笑,但在這樣的嚴峻時刻,沒有人笑得出來。

(五)

  2015年8月,真理教大將新實智光率軍在巴塔哥尼亞高原擊潰南美聯軍的最后反抗,比爾·蓋茨不知所蹤。
  2016年6月5日,麻原章晃要求全世界所有猶太人放棄自己的信仰和生活方式,否則格殺勿論。理由是,以人口平均計算,猶太人是世界上產生“魔鬼代言人”最多的民族。
  2017年3月,真理教遠征軍在石川公一元帥帶領下攻陷比勒陀利亞,開始征服非洲的戰爭。
  最終落成的“科學之艙”面積近一千平米,深居地下,由液壓傳動升降机与地面連接。可以在內部進行控制。地下室的牆壁用一种高分子复合防滲材料筑成,泛著暗青色的幽光。環顧四壁,找不到門在何方。當然門肯定是有的,只不過与牆壁接合得极好。這里深淺适宜,在不經任何人工調控的情況下,四季溫差不超過0.8度,以便最大限度地節省能量。
  地下室中央,有一個封閉的柱狀結构,上接天棚。直徑二米左右。數不清的導線從那里接出來,伸向四面八方。這本是一個核潛艇上使用的反應堆,能為一座小城市提供全部生產和生活用電。它被橋本用廢鐵价錢收購下來。有了它,地下室五千年內不用更換能源。
  在反應堆一側,安置著田村此次長眠的床——真空夾層人体急凍系統。那是一個兩米多長的精巧箱体,上面覆蓋著透明复合材料。透過一共四層的复合材料,能看到里邊的每一個細小部件。四層防護罩中的真空夾層將致命的熱量散失控制在微乎其微的程度。
  与冷凍箱連接的器械柜里,以同樣的低溫冷凍著几支全營養液。在不飲不食的情況下,它們可以保證田村六天的能量需要。一旦地下室被無意封閉,發生田村無法立即走出的特殊情況,六支營養液就是他的保命劑。
  室內另一處,擺放著田村“旅游”未來世界時攜帶的“行李”,同時也是一個大大壓縮的“實物收藏計划”。主要是必備的科技工具。里邊有一只次聲槍。這家伙看上去象一只小鐵棒,不認識的人很難把它和武器聯想在一起。次聲槍開火時,當者立刻暈到,但不致命。田村复蘇以后,社會環境肯定變化很大,一時無法分清敵我,但又不得不經常自衛。次聲槍是最合要求的武器。還有几只超大功率的多媒体接收机,以及大地定位儀。它們可以幫助田村利用軌道上保留的衛星,迅速獲得資訊。真理教徒正在梳頭般地清理著大地上的“魔鬼烙印”,這其中也包括各國的宇航基地。卻沒管地球軌道上那成百上千的人造衛星。它們中有許多失去主人后,還在按固有的程序運行。
  在所有“行李”中,最寶貴的,當數五台NEC公司開發的生物電腦。十年前,NEC公司傾其所能開發出這种生物電腦,本是想利用它自美國人手中奪回世界電腦市場上的优勢份額。現在無形中被派上了一個神圣的用場。每個小家伙里面都貯存有相當于前美國國會圖書館六倍藏書量的信息。至少包括了一千种主要科學門類中的基礎知識,和大批代表二十一世紀初期水准的技術資料。最后,還有奧姆真理教的興起,和其奪取世界政權過程的真實紀錄。橋本認為,即使真理教不對事實進行故意歪曲,單是一百年的時光本身,也會把歷史真象抹去很多。
  告別的時候到了。橋本把一只一尺見方,乳白色的瓷盤遞給田村。上面印刷著橋本和田村兩個人的合影。攝像技術剛剛在最近發布的一條“戒命”中被禁止。
  “好好記住它,將來擁有這只瓷盤的,就是我的后代。”
  大倉和野崎仔細地對急凍裝置作最后的核查。對這個玩意,他們都是半路出家。不敢有絲毫大意。
  田村脫光衣服,走進急凍箱,拉下面罩。复合蓋板將他与這個世界隔絕。田村這兩天一直注射營養液,沒有進食,腸胃已經排空。野崎將電极接在他的額頭、胸口和四肢上。在她眼里,躺在面前的不是一位异性,而是某种精神的化身。電麻醉系統開始啟動,田村沉沉睡去。大倉按下電扭。液氦急速涌出,片刻間浸沒他的全身。在那一瞬間,三個人的心懸到了半空。如果急凍時間超過0.2秒,田村体內的每個細胞都將被不均勻的冰晶刺破。
  “他活著!”監視器前的大倉聲音顫抖。
  定時系統啟動……
  生命維持系統啟動……
  田村安祥地睡去。浸著他的液氦發著幽幽藍光。橋本默默地注視著他,心中祝福。
  “平安,我的孩子,我的戰友。一百年以后,你所有的親朋好友都將化為塵土。你將帶著沉重的責任,孤獨地面對陌生的世界。那個世界很可能蠻荒一片,沒有人認識你,沒有人理解你,沒有人能給你分擔些什么……只有复興科學文明的信念与你作伴。祝你好運,祝科學文明好運,祝全人類好運。”
  他們又在這里呆了兩個小時。在這段時間內,田村的新陳代謝速率降到正常值的万分之一。一百年的光陰對他的肌体來說大約等于三天的時間。
  橋本沾去眼角的淚水。
  “我們走吧。”
  天花板上圍著反應堆堆体的環形燈漸漸暗淡下去。三個人退到外面,最后望了一眼室內。這里埋藏了他們的憂慮,也埋藏了他們的希望。升降机的門關上了,科學之艙從此進入漫長的黑暗与寂靜中。
  2028年3月3日,麻原章晃將世界主要宗教領導人召至曼谷,指責他們的教派在人性与“科學魔鬼”的較量中無所作為,沒有充任世人靈魂導師的資格。要求他們解散各自的教會組織,改奉奧姆真理教為唯一正教。
  2028年6月15日,98個“真理”國家的首腦在東京召開“御前會議”,宣布廢除現存的國家体制,在世界范圍內建立統一的真理政權,奉麻原章晃為“人類領袖”。
  2029年7月6日,真理教公布了最初的經典——《朝陽啟信錄》,共四部三百二十八卷。內容包括麻原章晃本人的言論,真理教高級大教士的一些著作,以及“魔鬼時代”一些“真理革命先行者”的言論和著述。麻原章晃在法皇圣諭中稱:“《朝陽啟信錄》是人類言行的規范,在真理世界中,任何人不得講出与該經典內容相悖的言論。”
  2030年初,在共同敵人的逼迫下,以色列人与阿拉伯人開始秘密的軍事合作。為消滅以色列人的核力量,麻原章晃“欽准”“以魔治魔”的軍事方案,用核武器突襲了位于內格夫沙漠的以色列核基地。2030年4月8日,真理教遠征軍大將中田清秀率軍隊進入伊斯蘭圣地麥加。文明時代最后一次對真理教的全面武裝反抗以失敗告終。被真理教官方史書稱為“朝陽圣戰”的十年世界大戰宣告結束。從此,全世界每個家庭都必須在正對房門的牆上挂起麻原章晃的畫像,直到整整一千年以后……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