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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國体論戰


  楊度托夏壽田轉給袁的一篇大作《君憲救國論》,袁讀后曾擊節贊賞,歎為真是曠代逸才!這篇《君憲救國論》就文字來說的确是一篇好文章,只是立論不正而已。原文太長,特摘錄如下:
  “客有問于虎公曰:民國成立,迄今四年,賴大總統之力,削平內亂,捍御外侮,國以安宁,民以蘇息,自茲以往,整理內政,十年或二十年,中國或可以謀富謀強,与列強并立于世界乎?虎公曰:唯唯否否,不然!由今之道,不思所以改弦而更張之,欲為強國無望也,欲為富國無望也,欲為立憲國,亦無望也,終歸于亡國而已矣!客曰:何以故?虎公曰:此共和之弊也!中國國民好名而不務實,辛亥之役,必欲逼成共和,中國自此無救亡之策矣!
  客曰:何謂欲為立憲國無望?虎公曰:共和政治,必須多數人民有普通之常德常識,于是以人民為主体,而所謂大總統行政官者,乃人民所付托以治公共事業之机關耳,今日舉甲,明日舉乙,皆無不可,所變者治國之政策耳,無所謂安危治亂問題也。中國程度何能言此?多數人民,不知共和為何物,亦不知所謂法律,以及自由平等諸說為何義,驟与專制君主相离而入于共和,則以為此后無人能制我者,我但任意行之可也,其梟桀者,則以為人人可為大總統,即我亦應享此權利,選舉不可得,則舉兵以爭之耳,二次革命其明證也。加以君主乍去,中央威信,遠不如前,遍地散沙,不可收拾。無論誰為元首,欲求統一行政,國內治安,除用專制,別無他策。故共和伊始,凡昔日主張立憲者,無不反而主張專制。今總統制實行矣,雖有《約法》及各會議机關,似亦近于立憲,然而立憲者其形式,專制者其精神也。議者或又病其不能完全立憲,不知近四年中,設非政府采用專制精神,則中國欲求一日之安,不可得也。故一言以蔽之曰:中國之共和,非專制不能治也。變詞言之,即曰:中國之共和,非立憲所能治也。因立憲不足以治共和,故共和決不能成立憲;蓋立憲者,國家百年之大計,欲求教育、實業、軍事等各事之發達,道固無逾于此。然其效非倉卒所可期。至速之期,亦必十年二十年,行之愈久,效力愈大,歐洲各國之強盛,皆以此也。然觀今日之中國,舉國之人,人人皆知大亂在后,不敢思索將來之事,得日過日,以求苟安,為官吏者人怀五日京兆之心,謹慎之人,循例供職,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其貪狡者,狗偷鼠竊,以裕私囊,圖為他日避亂租界之計。文人政客,間發高論,詆毀時流,而其心則正与若輩相聯,已無所得,遂有忮求之心,非真志士也;為元首者,任期不過數年,久者不過連任,最久不過終身,將來繼任者何人乎?其人以何方法而取此地位乎?与彼競爭者若干人,彼能安于其位否乎?其對國家之政策,与我為异為同,能繼續不變乎?一概無從預測。以如此之時勢,即令元首為蓋世英才,欲為國家立百年大計,确定立憲政治,然俯視當前,則泄泄沓沓,誰与贊襄?后顧將來,則渺渺茫茫,誰為繼續?所謂百年大計,烏從樹立耶?故不得已退而求維持現狀之法,用人行政,一切皆以此旨行之,但使對內不至及身而亂,對外不至及身而亡,已為中國之賢大總統矣。即令醉心憲政者,處其地位,恐亦同此心理,同此手法,無術更進一步也。故昔之立憲党人,今皆沉默無言,不為要求憲政之舉;蓋亦知以立憲救共和,究非根本解決之計,無計可施,惟有委心任運,听國勢之浮沉而已。當有賢大總統之時,而舉國上下,全是苟安心理,即已如此,設一日元首非賢,則并維持現狀而不能,且并保全一己之地位而不能,惟有分崩离析,將前此慘淡經營之成績,一舉而掃蕩無遺,以終歸于亡國一途而已矣,尚何百年大計之足論乎?故曰:欲為立憲國無望也。
  客曰:如子所言,強國無望,富國無望,欲為立憲國亦無望,誠哉,除亡國無他途矣!然豈遂無救亡之術乎?虎公曰:平言之,則富強立憲之無望,皆由于共和;申言之,則富強無望,由于立憲無望,立憲無望,由于共和!今欲救亡,先去共和!何以故?蓋求富強,先求立憲,欲求立憲,先求君主故也。
  客曰:何謂欲求富強,先求立憲?虎公曰:富強者,國家之目的也;立憲者,達此目的之方法也。不用立憲之方法,以謀富強,古之英主,固亦有之,如漢武,唐太之儔是也。然而人存則政舉,人亡則政息。中國數千年中,豈無圣帝明王,然其治績武功,今日安在哉?各國古代歷史,亦豈無特出之英豪,成一時之偉業?然其不忽焉而滅者,又有几人也!惟其有人亡政息之弊,不能使一富不可复貧,一強不可复弱,故自一時論之,雖覺小有興衰,而自其立國之始終論之,實為永不進步。歐洲各國立國之久,雖不及我中國,然亦皆千年或數百年,前此并未聞西方有許多強國者何也?其時彼未立憲,不能為繼續之強盛也。日本与我鄰者千年,前此亦未聞如許之強盛者何也?其時彼亦未立憲,不能為繼續之強盛也。惟一至近年,忽有立憲政体之發明,歐洲列國行之,而列國大盛,日本行之,而日本大盛。我中國所猝遇而輒敗者,皆富強之國也,又皆立憲之國也,豈不怪哉!然而不足怪也,不立憲而欲其國之富与強,固不可得,既立憲而欲其國之不富不強,亦不可得也。此言雖奇,理實至常。蓋國家所最痛且最危險者,莫如人存政舉,人亡政息,惟有憲政一立,則人存政舉,人亡而政亦舉,有前進,無后退,有由貧而富,由富而愈富,斷無由富而反貧者也;有由弱而強,由強而愈強,斷無由強而反弱者也。人亡而政不息,其效果必至于此。今之德皇非威廉第一,德相非畢士麻克也。而德不因人亡而政息,乃反日盛者,憲政為之也。今之日皇非明治天皇,日相非伊藤博文,桂太郎也,而日不因人亡而政息,乃反日盛者,憲政為之也。由此言之,憲政功用之奇而且大,可以了然矣。蓋立憲者,國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國人,皆不能為法律以外之行動,人事有變,而法制不變;賢者不能逾法律而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律而為惡,國家有此一定之法制以為之主体,則政府永遠有善政而無惡政,病民者日見其少,利民者日見其多,國中一切事業,皆得自然發達,逐年遞進,循此以至于無窮,欲國之不富不強,烏可得乎?故人莫不羡富強,而在立憲國則富強實為易事,此非大言而實至理也。雖然,富強甚易,立憲甚難,謀國者難莫難于立憲之初,易莫易于立憲之后。初立憲時,官吏狃于故習,士民憚于更張,阻力至多,進行至苦,譬之火車擱之于軌道之外,欲其移轉尺寸,用力至多,費時至久,或仍無效;及幸而推入軌道,則机輪一轉,瞬息千里矣。我國人無慮富強之難也,惟慮立憲之難已耳。立憲之后,自然富強,故曰:欲求富強,先求立憲者此也。
  客曰:何謂欲求立憲,先求君主?虎公曰:法、美皆為共和,亦复皆行憲政,則于中國共和國体之下,實行憲政,胡不可者?而必謂改為君主乃能立憲,此說無乃不經?然試問法、美人民有舉兵以爭大總統之事乎?人人知其無也。又試問何以彼無而我有乎?此人民程度不及法、美之明證也。惟其如此,故非如今日專制之共和,無術可以定亂。夫憲政者,求治之具也,乃中國將來競爭大總統之戰亂,不知已于何時?后來之事,思之膽寒,方備亂之不遑,而何有于致治?故非先除此競爭元首之弊,國家永無安宁之日。計惟有易大總統為君主,使一國元首,立于絕對不可競爭之地位,庶几足以止亂。孟子言定戰國之亂曰:‘定于一’,予言定中國之亂亦曰:‘定于一’,彼所謂一者,列國并為一統;予所謂一者,元首有一定之人也。元首有一定之人,則國內更無競爭之余地,國本既立,人心乃安。撥亂之后,始言致治,然后立憲乃可得言也。世必有疑改為君主之后,未必遂成立憲者;予以為不改君主則已,一改君主,勢必迫成立憲。共和之世,人人盡怀苟安。知立憲亦不能免將來之大亂,故亦放任而不為謀;改為君主以后,全國人民又思望治,要求立憲之聲,必將群起,在上者亦知所處地位,不与共和元首相同,且其君位非由帝制遞禪而來,乃由共和變易而成者,非將憲政實行,先以為收拾人心之具,亦不能不應人民之要求也。且既以君主為國本,舉國上下,必思妥定國本之法,則除立憲又無他術。在上者為子孫万年之計,必圖措之至安,若用人行政,猶恃獨裁,斯皇室易為怨府,其道至危;欲求上安皇室,下慰民情之計,皆必以憲政為歸。故自此面言之,非君主不能發生憲政;自彼面言之,又非憲政不能維持君主也。若謂立憲之制,君主不負責任,必非開創君主所能甘,是則終無立憲之望。不知凡為英主,必其眼光至遠,魄力至大,自知以專制之主,而樹功德于民,無論若何丰功偉烈,終有人亡政息之一日;不如确立憲政,使人存政舉者,人亡而政亦舉,所造于國家較大也。……
  客曰:子言以君主立憲救國,于君主之利害,既詳言之矣,至言立憲,則應研究之問題亦甚多。自前清末年,以至民國,國中未嘗不行憲政,而弊端百出,為后世詬病者,其故何歟?虎公曰:前清立憲之權,操于清室,然清室之所謂立憲,非立憲也,不過懸立憲之虛名,以召革命之實禍而已。前清光緒季年,皇室危机已著,排滿革命之言,充滿全國,及立憲党崛起,發揮主義,實際進行,适大總統方掌軍机,知清室自救之方,無過于立憲者,即以此為其最大方針,隱然為全國立憲党之魁,挾毅力以實行,雖僅有造端,而海內思望郅治。最初立憲党之勢力,遠不及革命党,及立憲有望,人心遂复思慕和平,冀此事之成立。革命党之勢力,因此一落千丈。使清室真能立憲,則辛亥革命之事,可以斷其必無;蓋立憲則皇族政治無自發生故也,乃天禍中國,大總統之計划未行,而朝局以變,漳濱歸隱之后,立憲党失主持之中堅,而与憲政极端反對之皇族政治以生,一面懸立憲之假名,為消极之對付;一面与皇族以實柄,為積极之進行,二者皆所以創造革命也。皇族怙權弄法,賄賂公行,凡其所為,無一不与憲政相反,人民請開國會,無效也,人民請廢皇族內閣,無效也。立憲党政策不行,失信用于全國,于是革命党代之而起,滔滔進行,所至無阻。當時識者早已知之,立憲党由盛而衰,革命党由衰而盛,即清皇室存亡之所由分也。果也,武昌一呼,全國響應,軍隊為其主力,而各省咨議局議員和之,議員中以立憲党為多,至此亦不能不贊成革命矣!清室直至此時,始去皇族內閣,頒布《十九信條》,亦既晚矣,不可及矣!故終清之世,并未成立憲法,更無憲政利弊之可言,僅設資政院咨議局等以為之基,然以皇族所為,無异命之為革命之机關。西儒有言:‘假立憲,必成真革命’,清室乃欲以假立憲欺民,焉得而不顛仆?大總統當時奏對,即言‘不立憲即革命,二者必居其一’,果哉此言,不求其中而竟中也!至今頑固之徒,或曾附和皇族之徒,有謂前清之亡,亡于立憲者,是欲以皇族之罪加于立憲党,立憲党不任受也。故謂皇族不愿立憲,致釀革命之禍,則可耳;謂立憲不便皇族,致釀革命之禍,則其理何自而通乎?故予謂清室所謂立憲,非立憲也,不過懸立憲之虛名,召革命之實禍而已。
  客曰:清室之事則然矣,民國元、二年中有《約法》、有內閣,有議會,似亦實行憲政,然國會之力万能,政府動皆違法,叫囂紛扰,舉國騷然,此种憲政,設令長存,國家亦豈有不亡之理?今子猶談憲政,國人已覺聞此名詞而生戒懼,是亦不可以已乎?虎公曰:民國立憲之机,操于民党,民党之所謂立憲,亦非立憲也,不過借立憲之手法,以達革命之目的而已。予于民國元、二年中,每遇革命党人,与之論政,亦多謂非用專制不能統一者,是明知中國程度決不能行极端之民權,乃所議《約法》,輒与相反,是明知之而故違之也,果何故歟?且即以初次《約法》而論,其施行于南京政府時代者,尚在情理之中,因參議院將移北方,乃臨時加入內閣等制,及种种限制政府條文。及至后來,國會即据此以束縛政府之一切行動,又何故歟?豈真心醉共和,欲行程度极高之憲政乎?非也,不過欲以此削減政府之權力,使之不能統一全國,以為彼等革命之預備耳。合前后而觀之,自南京政府取消之日起,以至湖口起事之日止,一切行為,皆此目的耳。不知者謂此為彼等立憲之宗旨,其知者謂此為彼等革命之手法。人并未欲立憲,則但欲革命,而我乃以立憲誣之,并以此誣憲政,不亦冤乎!若云里面雖為革命手法,表面仍為立憲宗旨,究竟不能不謂為立憲,且不能不謂立憲之足以釀亂;不知此又非立憲之咎,而共和之咎也!設非共和,何能借口民權,定成此种《約法》;又何能以一國《約法》,全由民党任意而成?更何能即借《約法》以預備革命,為競爭大總統之地乎?議者不咎根本之共和,而咎枝葉之憲政,是不知本之論也。予嘗謂中國之共和,非專制不可,由此以談,尚何憲法、約法之足言乎?議初次《約法》者,亦非不知此義,不過知之而故為之耳。故予謂民党所謂立憲,亦非立憲也,不過借立憲之手法,以達革命之目的而己,其功用与清室之立憲正同,所异者清室為他人預備革自己之命,民党自己預備革他人之命而已。
  客曰:然則子所謂立憲,不与前清,民國同乎?虎公曰:然!予以為他日之君主立憲,有二要義焉:一日正當,所以矯民國之弊也;二曰誠實,所以矯前清之弊也。……
  客曰:正當則國安,誠實則民信,前清与民國之弊皆可掃除矣。以此而行君主立憲,中國之福也,予雖愚蒙,敢不從教。于是虎公之言既竟,客乃欣然而退。”
  這時汪鳳瀛有一封《致籌安會和楊度的論國体書》,這封信曾傳誦一時,茲摘錄如下。其中有七不可,引經据典,原文過長,故刪去。
  “讀報載,我公發起籌安會,宣言以鑒于歐美共和國之易致扰亂,又念中國人民自治能力之不足,深知共和政体,斷不适用于中國,因發起斯會,期与國中賢達,共籌所以長治久安之策,并進而研究帝制之在我國,是否适用于今時,是否有利而無害。宏謀遠慮,卓越恒情,令人欽仰不已。然就目前事勢論之,斷不可于國体再事更張,以動搖國脈,其理至顯,敢為執事縷晰陳之:自上年改訂新《約法》,采用總統制,已將無限主權,盡奉諸大總統,凡舊《約法》足以掣大總統之肘,使行政不能敏活之條款,悉數剷除,不得稍留抵触之余地;是中國今日共和二字,僅存國体之虛名,實際固已极端用開明專制之例矣。夫謂共和之不宜于中國者,以政体言也,今之新《約法》,總統有廣漠無垠之統治權,雖世界各國君主立憲之政体,罕与倫比,譚歐化者豈無矯枉過正之嫌?顧自此制實行后,中央之威信日彰,政治之進行較利,財政漸歸統一,各省皆极其服從,循而行之,苟無特別外患,中國猶可維持于不敝。茲貴會討論之結果,將仍采用新《約法》之開明專制乎?則今大總統已厲行之,天下并無非難,何必君主?如慮總統之權過重,欲更設內閣以對國會,使元首不負責任乎?則有法國之先例在,亦何必君主?然則今之汲汲然主張君主立憲,而以共和為危險者,特一繼承問題而已。顧新《約法》已定總統任期為十年,且得連任,今大總統之得為終身總統,已無疑義,而繼任之總統,又用堯荐舜、舜荐禹之成例,由今大總統荐賢自代,自必妙選人才,允孚物望;藏名石室,則傾軋無所施,發表臨時,則運動所不及,國會選舉,只限此三人,則局外之希冀非望者自絕。法良意美,舉凡共和國元首更迭頻繁,選舉紛扰之弊,已一掃而空,尚何危險之足云?若猶慮此三數人之易啟競爭,不如世及之名分有定,抑知競爭与否,乃道德之關系,非法制之關系,苟無道德,法制何足以閒之?竊恐家族之競爭,為禍尤甚于選舉。然而公等皆甚愛今大總統者也,君子愛人以德,不聞以姑息;今在總統于受任之初,即以遵約宣誓,且屢次宣言決不使帝制复活,其言至誠剴切,亦既播諸文告,傳諸報章,為天下所共見共聞矣。往者勞乃宣盛倡复辟之說,天下嘩然,群起而辟之,以是為謀叛民國之大罪也。今大總統复嚴申禁令,后再有議及帝制者罪無赦!誠以今大總統為民國元首,愛人民委托,信誓旦旦,為民國永遠保存此國体,禮也義也。至貴會宣言,但研究國体之何宜,不討論主名之何屬,蓋本意在求繼承之際,匕鬯不惊,而不知學說之禍人,有時竟甚于洪水!前清末葉,妄人盛倡种族革命之說,竟至風靡天下。迨辛亥武昌發難,并無何等成算,何等實力,而天下遽土崩瓦解,則种族之見,革命之說,中于人心者深也。及民國政府成立,革命已告成功,而借此作亂者,猶屢仆屢起,蹈死不悔,流毒余焰,至今未息,此說之陷人于死者,不可更仆數矣。今國基甫定,人心粗安,而公等于民主政体之下,忽倡君主立憲之异議,今大總統又有予決不為皇帝之表示,綱常之舊說已淪。天澤之正名未定,使斯議漸漬于人心,不獨宗社党徒,幸心复熾,將不逞之徒,人人咸存一有天命,任自為之見,試問草澤奸究,保無有妄稱符命,惑眾滋亂者乎?專閫將帥,保無有沉吟觀望,待時而動者乎?召亂速禍,誰為厲階?心所謂危,不敢不告!不佞之愚,以為新《約法》創大總統開明專制之特例,治今中國,最為适當。民國憲法,謂宜一踵前規,無所更易。若公等必謂君主世及,可免非分之凱覦競爭之劇烈,則請取干寶分晉史論及六朝、五代之歷史,博觀而詳究之!憂危之言,不知所擇,幸垂諒焉!”
  梁啟超在當時,人們常說他的文字像利刃一樣可以殺人,梁的政治立場在歷史上評价是有問題的,可是他的文章确是蕩气回腸,令人百讀不厭,尤以《异哉所謂國体問題者》一文,對籌安會和袁稱帝的打擊,不下于蔡鍔領導的護國之役。
  原文太長,所以摘錄如下:
  “秋霜腹疾,一臥兼旬,感事怀人,百念灰盡,而戶以外甚囂塵上,豗然以國体問題聞。以厭作政談如鄙人者,豈必更有所論列?雖然,獨于茲事有所不容己于言也,乃作斯篇。
  吾當下筆之先,有二義當為讀者告:其一,當知鄙人原非如新進耳食家之心醉共和,故于共和國体非有所偏愛,而于其他國体,非有所偏惡,鄙人十年來夙所持論,可取之以与今日所論相對勘也;其二、當知鄙人又非如老輩墨守家之齦齦爭朝代,首陽蕨薇,魯連東海,此個人各因其地位而謀所以自處之道則有然,若放眼以觀國家尊榮危亡之所由,則一姓之興替,豈有所擇,先辨此二義,以讀吾文,庶可以無蔽而邇于正鵠也。
  吾自昔常標一義以告于眾,謂吾儕立憲党之政論家,只問政体,不問國体,驟聞者或以此為取巧之言,不知此乃政論家恪守之原則,無可逾越也。蓋國体之為物既非政論家之所當問,尤非政論家之所能問。
  夫國体本無絕對之善,而惟以已成之事實,為其成立存在之根原,欲憑學理為主奴,而施人為的取舍于其間,宁非天下絕痴妄之事?僅痴妄猶未足為深病也;惟于國体挾一愛憎之見,而以人為的造成事實,以求与其愛憎相應,則禍害之中于國家,將無已時!故鄙人生平持論,無論何种國体,皆非所反對,惟在現行國体之下,而思以言論鼓吹他种國体,則無論何時皆反對之!
  今喘息未定,而第二次變更國体之議又复起。此議起因之真相何在?吾未敢深知。就表面觀之,乃起于美國博士古德諾氏一席之談話。古氏曾否有此种主張,其主張之意何在?亦非吾所敢深知(古氏与某英文報記者言,則謂并未嘗有所主張云)。顧吾竊有惑者,古氏論中各要點,若對于共和君主之得失為抽象的比較,若論國体須与國情相适,若歷舉中美、南美、墨、葡之覆轍,凡此諸義,本极普通,非有甚深微妙,何以國中政客如林,學士如鯽,數年之間,并此淺近之理論事實而無所覺識,而至今乃忽借一外國人之口以為重?吾實惑之!若曰此義非外國博士不能發明耶?則其他勿論,即如鄙人者雖學識譾陋,不逮古博士万一,然博士今茲之大著,直可謂無意中与我十年舊論同其牙慧,特其透辟精悍,尚不及我十分之一百分之一耳!
  夫孰謂共和利害之不宜商榷?然商榷自有其時。當辛亥革命初起,其最宜商榷之時也,過此以往,則殆非复可以商榷之時也。(湖口亂事繼起,正式大總統未就任,列國未承認共和時,或尚有商榷之余地,然亦僅矣)。當彼之時,公等皆安在?當彼之時,世界學者比較國体得失之理論,豈無一著述足供參考?當彼之時,美、墨各國豈皆太平宴樂,絕無慘狀呈現,以資龜鑒?當彼之時,迂拙愚戇如鄙人者,以羈泊海外之身,憂共和之不适,著論騰書,淚枯血盡(我生平書札不存稿,今無取證,當時要人,誰得吾書者,當自知之。吾當時有詩云:報楚志易得,存吳計恐疏。又云:茲括安可触,馳恐難复張。又云:讓皇居其所,古訓聊可式。其余則有數論寄登群報也)。而識時務之俊杰,方日日以促進共和為事,謂共和為治安之极軌,謂共和為中國歷史所固有也。嗚呼!天下重器也,可靜而不可動也,豈其可以翻复嘗試,廢置如弈棋,謂吾姑且自埋焉,而預計所以自搰之也?夫使共和而誠足以亡國也,則須知當公等興高采烈,以提倡共和促進共和之日,即為陷中國于万劫不复之時,諺有之:‘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人生几何,造一次大罪孽,猶以為未足,忍又從而益之也?夫共和之建,曾几何時?而謀推翻共和者,乃以共和元勳為之主動,而其不識時務,猶稍致留戀于共和者,乃在疇昔反對共和之人。天下之怪事,蓋莫過是,天下之可哀,又莫過是也!
  今之論者則曰:‘与其共和而專制,孰若君主而立憲。’夫立憲与非立憲,則政体之名詞也;共和与非共和,則國体之名詞也。吾儕平昔持論,只問政体,不問國体,故以為政体誠能立憲,則無論國体為君主為共和,無一而不可也;政体而非立憲,則無論國体為君主為共和,無一而可也。國体与政体,本截然相蒙,謂欲變更政体,而必須以變更國体為手段,天下宁有此理論!果爾則并世諸立憲國,其國体之紛更,恐將無已矣!而前此論者,謂君主決不能立憲,惟共和始能立憲;(吾前此与革命党論戰時,彼党持論如此)。今茲論者,又謂共和決不能立憲,惟君主始能立憲,吾誠不知其据何种理論以自完其說也!吾今請先与論者确定立憲之界說,然后徐察其論旨之能否成立。所謂立憲者,豈非必有監督机關与執行机關相對峙,而政權之行使常蒙若干之限制耶?所謂君主立憲者,豈非以君主無責任為最大原則,以建設責任內閣為必要條件耶?認定此簡單之立憲界說,則更須假定一事實,以為論辯之根据:吾欲問論者以將來理想上之君主為何人?更質言之,則其人為今大總統耶?抑于今大總統以外,而別薰丹穴以求得之耶?(今大總統不肯帝制自為,既屢次為堅決之宣言,今不過假定以資辯論耳,不敬之罪,吾所甘受也)。
  如曰別求得其人也,則將置今大總統于何地?大總統盡瘁國事既久,苟自為計者,豈不愿速釋此重負,頤養林泉?試問我全國國民,能否容大總統以自逸?然則將使大總統在虛君之下,而組織責任內閣耶?就今大總統以國為重,肯降心相就,而以全國托命之身,當議會責任之沖,其危險又當何若?是故于今大總統以外,別求得君主,而謂君主立憲即可實現,其說不能成立也。如曰即戴今大總統為君主也,微論我大總統先自不肯承認也,就今大總統為國家百年大計起見,肯自犧牲一切,以徇民望,而我國民所要求于大總統者,豈希望其作一無責任之君主?夫無責任之君主,歐美人常比諸受豢之肥腯耳,优美崇高之裝飾品耳!以今日中國万急之時局,是否宜以如此重要之人,投諸如此閒散之地?借曰今大總統不妨為無責任之君主也,而責任內閣能否成立,能否适用,仍是一問題。非謂大總統不能容責任內閣生存于其下也,現在國中欲求具此才能資望之人,足以代元首負此責者,吾竟苦未之見。蓋今日凡百艱鉅,非我大總統自當其沖,云誰能理?任擇一人而使之代大總統負責,微論其才力不逮也,而威今先自不行。昔之由內閣制而變為總統制,蓋适應于時勢之要求,而起廢之良藥也,今后一兩年間之時勢,豈能有以大异于前,而謂國体一更,政制即可隨之幡然而改?非英雄欺人之言,即書生迂闊之論耳!是故假定今大總統肯為君主,而謂君主立憲即可實現,其說亦不能成立也。
  然則今之標立憲主義,以為國体論之護符者,除非其于立憲二字,別有解釋,則吾不敢言。夫前清末葉,則固自謂立憲矣,試問論者能承認否?且吾欲問論者挾何券約,敢保證國体一變之后,而憲政即可實行而無障?如其不然,則仍是單純之君主論,非君主立憲論也。既非君主立憲,則其為君主專制,自無待言。不忍于共和之敝,而欲以君主專制代之,謂為良圖,實所未解。今在共和國体之下,而暫行專制,其中有种种不得已之理由,犯眾謗以行之,尚能為天下所共諒;今如論者所規畫,欲以立憲政体与君主國体為交換條件,使其說果行,則當國体改定伊始,勢必且以實行立憲宣示國民,宣示以后,万一現今所謂种种不得已之理由者依然存在,為應彼時時勢之要求起見,又不得不仍行專制,吾恐天下人遂不复為元首諒矣!夫外蒙立憲之名而內行非立憲之實,此前清之所以崩頹也!詩曰:‘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論者其念諸!
  吾言几盡矣,惟更有一二義宜為公等忠告者:公等主張君主國体,其心中之將來君主為誰氏,不能不為公等質言之,若欲求諸今大總統以外耶?則今大總統朝甫息肩,中國國家暮即屬纊,以公等之明,豈其見不及此?見及此而猶作此陰謀,宁非有深仇積恨于國家,必絕其命而始快,此四万万人所宜共誅也!若即欲求諸今大總統耶?今天總統即位宣誓之語,上以告皇天后土,下則中外含生之儔,實共聞之!年來浮議漸興,而大總統偶有所聞,輒義形于色,謂無論若何敦迫,終不肯以奪志,此凡百僚從容瞻覲者所常習聞,即鄙人固亦歷歷在耳;而馮華甫上將且為余述其所受誥語,謂已備數椽之室于英倫,若國民終不見舍,行將以彼土作汶上。由此以談。則今大總統之決心可共見也,公等豈其漫無所聞?乃無端而議此非常之舉,万一事机洊迫,致我大總統憤踐其前言,以翔夫寥廓,不知公等何以善其后也?而其不然者,其必公等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私謂大總統居常所談說,咸非其本意,不過如孔子所云‘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吾姑一嘗試焉,而知其必不吾訶也;信如是也,則公等將視我大總統為何如人?食言而肥,匹夫賤之!設念及此,則侮辱大總統人格之罪,又豈擢發可數?此亦四万万人所宜共誅也。
  复次,公等曾否讀《約法》?曾否讀《暫行刑律》?曾否讀《結社集會法》?曾否讀《報律》?曾否讀一年來大總統關于淆亂國体懲儆之各申令?公等又曾否知為國民者應有恪遵憲典法令之義務?乃公然在輦彀之下,號召徒眾,煽動革命(凡謀變更國体,則謂之革命,此政治學之通義),執法者憚其貴近,莫改誰何,而公等乃益白晝橫行,無复忌憚,公等所籌將來之治安如何,吾不敢知,而目前之紀綱,則既被公等破坏盡矣!如曰無紀綱而可以為國也,吾复何言?如其否也,則請公等有以語我來!且吾更有愿為公等進一解者:公等之倡此議,其不愿徒托諸空言甚明也,其必且希望所主張者能實見施行,更申言之,則希望其所理想之君主國体,一度建設,則基業永固,傳諸無窮也。夫此基業,果遵何道,始能永固以傳諸無窮?其必自國家机關令出惟行,朝野上下守法如命。今當開國承家伊始,而首假途于犯法之舉動以為資,譬諸欲娶婦者,橫挑人家閨闥,以遂苟合,曰但求事成,而節操可勿沾沾也,則其既為吾婦之后,又有何詞以責其不貞者?今在共和國体之下,而曰可以明目張膽集會結社,以圖推翻共和,則他日在君主國体之下,又易為不可以明目張膽集會結社,以圖推翻君主,使其時复有其他之博士提示別种學說,有其他之團体希圖別种活動,不知何以待之?詩曰:‘毋教揉升木,如涂涂附。’謀人家國而出于此,其不智不亦甚耶!孟子曰:‘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以不可繼者詔示將來,其不祥不亦甚耶!昔干今升作《晉紀總論》,推原司馬氏喪亂之由,而歎其創基植本,异于三代。陶淵明之詩亦曰:‘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嗚呼!吾觀今茲之事,而隱憂乃無极也!
  (附言)吾作此文既成后,得所謂籌安會者寄示楊度氏所著《君憲救國論》,偶一翻閱,見其中有數語云:‘蓋立憲者,國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國人,皆不能為法律外之行動,賢者不能逾漢律而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律而為惡。’深歎其于立憲精義,能一語道破,惟吾欲問楊氏所長之籌安會,為法律內之行動耶?抑法律外之行動耶?楊氏賢者也,或能自信非逾法律以為惡,然得勿已逾法律以為善耶!嗚呼!以昌言君憲之人,而行動若此,其所謂君憲者從可想耳!而君憲之前途,亦從可想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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