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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四”愛國運動


  民國8年4月11日中國駐日公使章宗祥請假回國,偕眷陳氏,在東京中央新橋車站登車,留日學生數10人手持“賣國賊”旗幟前往送行,把章公使包圍,學生們气憤填膺,質問章氏,訂立多少賣國密約?經手若干借款?情勢嚴重,不久日警聞訊赶至,護送章宗祥夫婦上車。人叢中有人大呼:
  “章公使,章宗祥,你既然賣國,何不先賣妻!”
  留日學生因身在日本,更体味到日本欺侮中國种种,所以反日的情緒尤為高漲,巴黎和會中國失敗消息傳來后,留日學生是首先發難的,他們發出一通聲討賣國賊電,全文如下:
  “歐洲議和大會,為我國生死存亡所關,凡我國人,應如何同心協力,共挽國權,乃專使方爭胜于域外,而權奸作祟于國中,旬日以來,賣國之謀,進行益力。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徐樹錚、靳云鵬等,狼狽為奸,甘心媚日,跡其邇來所為罪狀,足以制國家之死命,約有二端,而已往之借款借械,賣路賣礦不計焉。略陳如下,冀共聲討。一曰掣專使之肘以媚日也。此次我國所派專使,尚能不辱國命力爭,日本因之大怀疑忌,始則用威嚇手段,冀制顧、王之發言,繼則行利誘主義,賄通曹、陸之內應。且使章宗祥回國運動,入長外交,以掣專使之肘。并預先商議,改竄已訂之中日秘約,以掩中外耳目,而彼諸賊,甘為虎倀。章氏既奉命西歸,曹、陸更效忠維謹,日前竟請當局,電飭專使,對日讓步。夫中日之利害,极端相反,世所共知。吾國往日所被奪于日本之權利,方期挽救于壇坫。而乃遇事退讓,自甘屈服,豈非承認日本之霸權,而欲自儕于朝鮮乎?賣國之罪,夫豈容誅?此其罪狀一。二曰借邊防之名以親日也。年來北方軍閥之跋扈橫行,皆由徐樹錚、靳云鵬等,親日政策之所致,舉國權以易外款,殺同胞几如草芥。全國父老,疾首痛心,而若輩迄無悔禍之意。近且大肆陰謀,借邊防為名,欲將參戰軍擴為九師十六混成旅,而与日人實行軍械同盟,將各省鐵路及兵工厂,抵借日款,并聘日人為教練官及技師。种种企圖,無非欲達其武力統一之目的。無論世界潮流,趨向和平,此等背逆時勢之舉,有百害而無一利,即使果如諸賊計划,有万一之效,而軍隊訓練之權,已操諸日人,兵器制造之厂,已屬于敵國,我國家尚能保其獨立耶?恐德人利用土耳其之故事,將复見于遠東。二次大戰,此其導火。既恣惡于現在,复貽禍于將來。諸賊之肉,其足食乎?此其罪狀二。凡茲二事,僅舉大端,其他違法不軌之行,諒為國人所共睹。同人等游學以來,鮮問內政,惟事涉對外,有損國權,則筆伐口誅,不遺余力。矧諸賊近日賣國之罪,彰明較著,良心所逼,安敢緘默。用特學其事實,訴諸國人,所望全國父老昆季,速籌對待國賊之法,安內攘外,咸系乎此。蓋共和國家,民為主体,朝有奸人,而野無志士,將見國家遂即淪亡,而國民無力之譏,永蒙羞于歷史矣。”
  4月下旬,北京和天津的街頭出現了歐美歸國留學生所組織的“社會服務團”,公開要求“廢除軍閥”、“打破列強勢力范圍”、“實行言論自由”。
  北京的大學生們紛紛集議,發動救國運動,反對賣國賊,保全青島領土。由北京大學為主体。原來自袁世凱接受日本廿一條以后,每年5月7日各界都舉行國恥紀念,這一年也預定在天安門大示威。迨獲知巴黎和會失敗消息后,乃迫不及待,北京大學學生遂于5月3日下午7時假北大法科禮堂召集全校學生開會,會中群情激動,當場決議辦法四項:
  (一)聯合全國各界力爭拒斥巴黎和會的決定;
  (二)致電巴黎的中國代表團,堅持不在和約上簽字;
  (三)通電全國各界,于五月七日國恥紀念舉行游行大示威;
  (四)決定在第二天(星期日,即五月四日)齊集天安門,舉行學界大示威。
  會場中發言的學生,有的痛哭失聲,有的慷慨激昂,最高潮是法科學生謝紹敏在講台上咬破手指,扯碎衣襟,用手指上的鮮血寫成“還我青島”四個大血字,鮮血映在白色的衣襟上,赫然奪目。台上台下的与會同學一片掌聲,并高呼万歲,悲壯激昂,令人感奮。
  會后,學生主持人連夜印制傳單,并通知北京的其他學校,約定于4日上午邀各校代表借法政專門學校為會場,共商游行示威細節。
  5月4日清晨,北京大學、法政專門學校、高等師范學校、中國大學、朝陽大學、工業專門學校、警官學校、農業學校、匯文大學、鐵路管理大學、醫學專門學校、稅務學校、民國大學等校代表齊集法政專門學校的大禮堂。當場議定集會辦法,如何演說,如何散布旗幟,如何向外國使館請愿,如何在曹汝霖官邸示威,并赶制數十面的小白旗,上書:“取消廿一條”、“誓死力爭”、“保衛主權”、“勿作五分鐘愛國心”、“爭回青島方罷休”、“宁為玉碎,勿為瓦全”、“頭可斷,青島不可失”等標語。謝紹敏的血書“還我青島”也懸挂出來。
  5月4日下午2時,北京各大學的學生從四面八方奔赴天安門,天安門橋南已豎起了一面大白旗,上書聯語是:
  賣國求榮,本知曹瞞遺种碑無字;
  傾心媚外,不期章惇余孽死有頭。
  末行寫“北京學界挽賣國賊曹汝霖、章宗祥千古”。
  北京政府派出步軍統領李長泰赶到天安門勸學生們解散,學生置之不理。2時30分在高呼:“打倒賣國賊”的口號中,由天安門出發游行示威。
  從天安門出發的學生,散發兩种文件,第一項是宣言,全文如下:
  “嗚呼國民!我最敬佩最有血性之同胞!我等含冤受辱,忍痛被垢于日本人之密約危條,以及朝夕企禱之山東問題,青島歸還問題,今日已由五國共管,降而為中日直接交涉之提議矣。噩耗傳來,天黯無色。夫和議正開,我等之所希冀所慶祝者,豈不曰世界中有正義、有人道、有公理,歸還青島、取消中日密約、軍事協定、以及其他不平等條約,公理也,即正義也。背公理而逞強權,將我之土地,由五國共管,擠我于戰敗國,如德奧之列,非公理,非正義也。今又顯然背棄山東問題,由我与日本直接交涉。夫日本虎狼也,既能以一紙空文,竊掠我二十一條之美利,則我与之交涉,簡言之,是斷送耳,是亡青島耳,是亡山東耳。夫山東北扼燕晉,南控鄂宁,當京漢、津浦兩路之沖,實南北咽喉關鍵。山東亡,是中國亡矣。我同胞處此大地,有此山河,豈能目睹此強暴之欺凌我,壓迫我,奴隸我,牛馬我,而不作万死一生之呼救乎?法之于亞魯撤勞連兩洲也,曰:‘不得之,毋宁死。’意之于亞得利亞海峽之小地也,曰:‘不得之,毋宁死,’朝鮮之謀獨立也,曰:‘不得之,毋宁死。’夫至于國家存亡,土地割裂,問題吃緊之時,而其民猶不能下一決心,作最后之憤救者,則是廿世紀之賤种,無可語于人類者矣。我同胞有不忍于奴隸牛馬之痛苦,亟欲奔救之者乎?則開國民大會,露天演說,通電堅持,為今日之要著。至有甘心賣國,肆意通奸者,則最后之對付,手槍炸彈是賴矣。危机一發,幸共存之!”
  第二种是傳單,用油印的,由游行學生的干事們沿途散發,傳單全文是:
  “現在日本在万國和會,要求并吞青島,管理山東一切權利,就要成功了。他們的外交大胜利了,我們的外交大失敗了。山東大勢一去,就是破坏中國的領土,中國的領土破坏,中國就亡了。所以我們學界,今天排隊到各公使館,去要求各國出來維持公理,務望全國工商各界,一律起來,設法開國民大會,外爭主權,內除國賊。中國存亡,就在此一舉了。今与全國同胞立兩個信條道: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國亡了,同胞起來呀!”
  學生們出發時,教育部派出干事人員赶來勸阻,勸學生們把要求提出,由教育部代向政府請求,可是學生們當場拒絕,整隊前往東交民巷,要向各國駐華公使請愿,教育部代表勸阻無效,警總監吳炳湘坐了一部摩托車親來攔阻,亦無效果。
  游行的隊伍接照計划,浩浩蕩蕩地徑往東交民巷前進。
  5月4日是星期天,東交民巷的各國使館都休假,當學生們擁入東交民巷后,等于是扑一個空。游行隊伍首先到了美國公使館,推出羅家倫等四位代表進謁美國公使,美國使館沒有辦事的人,代表們只得將抗議書留下,其他各國亦均無人,也只好留下抗議書。游行隊伍本想通過東交民巷,但被攔阻,乃改由東向北,穿過長安街及崇文門大街,徑赴東城趙家樓,直奔曹汝霖官邸。
  曹家這時大門緊閉,門外有警察環守,于是激怒了學生們,大家鼓噪起來,不分皂白,沖到門口,有的大叫“打倒賣國賊”,有的則和警察斗毆,有的則繞屋環行,見屋后有窗數扇,即用石塊擊碎,穿窗而入,打開大門,學生群遂蜂擁而入,進至大廳。這時曹宅內除曹汝霖本人外,尚有章宗祥和丁士源,丁是參戰督辦處的軍法處長。
  章宗祥夫婦由日本返國述職,其妻陳氏因离日時受了學生們侮辱,故抵天津后不肯赴北京,章遂一人入京,寄寓總布胡同魏家,5月4日這天應故人董康之約作賞花會,乃赴法源寺董宅午餐。下午因日本記者中江丑吉訪問曹汝霖,中江丑吉和丁士源、章宗祥都很熟,故約丁、章一塊在曹家晤談。他們晤談時,學生已集合在天安門,卻未料到學生們打倒曹宅來。當學生們在曹宅大門外叫嚷時,章宗祥以為學生們的目標是曹,与自己無關,所以很鎮靜,且勸曹暫避,由他們客人來應付,不料學生們找不到曹,卻拿章來做出气包。
  學生們本是找曹汝霖的,找不到,卻見到了章宗祥,頓時滿腔怒气集中到章的身上,大喊:“這個就是章宗祥”,“賣國賊章宗祥在此!”“不要讓他跑了!”打!打!打!頓時不由分說就把章圍在核心,拳足交加,打得章宗祥頭破血流。丁士源看情形不對,就溜之大吉。恰巧這時中江丑吉抵達,中江丑吉卻用自己做盾牌,拼力救護章宗祥,學生們只打賣國賊,對日本人,或者不是親日派都一概不問,同時并沒有意思要把章打死,所以中江丑吉遂救出了章宗祥。其他入屋的學生則在偌大一座美侖美奐的曹公館搜索曹汝霖,可是曹已乘亂越牆逃脫。只留下曹氏小妾一人及內眷數人戰栗在內房。
  學生們找不到曹,遂把曹家的家具隨手搗毀。
  這時警察總監吳炳湘已獲知學生們沖破曹宅,乃率領警官赶到,把曹家內眷接出,送至東交民巷的陸宗輿家。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三人本是三大親日禍首,這時陸宗輿雖被任命為幣制局總裁,但他原任匯業銀行經理,匯業銀行是中日合股,借外人保護,陸宗輿幸逃過這一關。
  章宗祥由中江丑吉掩護,踉踉蹌蹌地逃出曹家后門,找到一輛騾車前往日華醫院。曹汝霖則已逃往六國飯店。因跳牆腿受傷,遂移居日本同仁醫院。
  學生們退出曹宅時,曹宅已經起火,由于曹宅起火,曹宅外面的軍警便一方面向天空發槍,一面扑救火焰。這時步軍統領李長泰率領大批軍隊赶到,警察總監吳炳湘也召來大批警察,驅散了學生,同時逮捕了易克嶷、曹允、許德珩等32位學生。學生中多數是北京大學的。被捕的學生全數拘禁在警察廳。
  學生示威運動震撼了北京政府。5月5日教育部下令各大專學校校長,責成他們嚴厲約束學生行動,并查明為首滋事的學生予以開除。
  可是學生則在5月4日晚上在法科大禮堂開會,要求政府立即釋放被捕的學生,并且在同學未釋放前,所有參加示威的各大專學校以罷課等待答复,不達目的即不复課。5月5日14個大專學校校長在北京開會商討應付步驟,決議推派代表到總統府、國務院、教育部分途請愿,要求釋放學生。因為學生的行動是愛國,如果愛國有罪,14校全体職員情愿全体罷職以明責任。可是總統、總理和教育總長都避不見面。
  5月4日和5日,錢能訓總理都在官邸召集緊急會議。有人建議解散北大,教育總長傅增湘表示拒絕副署這個命令,于是有人主張撤北大校長蔡元培的職,傅增湘也予以拒絕。
  北京政府對于這個空前未有的學潮,其處理意見并不一致,徐世昌一派主張采取緩和手段,段祺瑞一派則主張采取嚴厲手段。6日徐世昌以大總統名義發布命令,這道命令正可以代表徐世昌的光滑作風,令云:
  “北京大學等校學生,糾眾集會縱火傷人一事,方事之始,曾傳令京師警察廳調派警隊,妥為防護,乃未能即時制止,以致釀成縱火傷人情事。迨經警察總監吳炳湘,親往指揮,始行逮捕解散。該總監事前調度失宜,殊屬疏誤,所派出之警察人員,防范無方,有負職守,著即由該總監查明職名,呈候懲戒。首都重地,中外具瞻,秩序安宁,至關重要。該總監職責所在,務當督率所屬,切實防弭,以保公安,若再有借名糾眾,扰亂秩序,不服彈壓者,著即依法逮捕懲辦,勿稍疏馳!此令。”
  這命令,既不為曹、章伸冤,又不加責學生,只訓斥了警察總監吳炳湘,且要懲戒警察人員。可是吳炳湘不肯任咎,把學生如何滋扰,不服警察攔阻,咎在學生,不在警察,申請內務部轉達總統請嚴辦學生云云。而曹、章等一派也替曹、章歷陳冤情,請政府依法懲辦學生,逼得徐世昌只好再下一令:
  “据內務總長錢能訓,轉据京師警察總督吳炳湘呈稱:‘本月四日,有北京大學等十三校學生,約三千余名,手持白旗,陸續到天安門前齊集,議定列隊游行。先至東交民巷西口,經使館巡捕攔阻,遂至交通總長曹汝霖住宅,持磚亂擲,執木毆人。兵警攔阻,均置不理。嗣將臨街后窗擊破,逢擁而入,砸毀什物,燃燒窗戶,并毆擊保安隊兵,致有重傷。駐日公使章宗祥,被其攢毆,傷勢尤重。經當場拿獲滋事學生多名,由廳預審,送交法庭訊辦’等語。學校之設,所以培養人材。為國家异日之用。在校各生,方在青年,質性未定,自當專心學業,豈宜干涉政治,扰及公安?所有當場逮捕滋事之人,即由該廳送交法庭,應即由法庭依法辦理。至京師為首善之區,各校學風,亟應力求整飭,著該部查明此次滋事确情,呈候核辦。并隨時認真督察,切實牖導,務使各率訓誡,勉為成材,毋負國家作育英髦之意!此令。”
  章宗祥被學生痛打了一頓,頭青面腫,腰酸背痛,住進醫院擦傷消毒,一肚子委屈。這時已有許多朋友前來慰問,他覺得既無顏又無趣,一方面托朋友將他被毆情形呈報中央,然后半發牢騷,半是解嘲地說:“中國從前清起就一直是借外債,借外債既不自我開始,更不是我一人經手,何況今日借債,自有總統總理負責,我不過奉命行事,首當其沖,現在竟因此指我賣國,真是太冤枉了。我出力借債是為了擁護段合肥的武力統一政策,怎知帶兵的將軍領了軍餉歸入私囊,今日要開拔費,明日要特別費,外債借了就光,國家依舊分裂。如果要追究責任,真正禍國的是這些武人。可是這班年輕學生卻根本不能深入看問題,徒憑血气之勇,加罪于我,我姓章的無兵無勇,太好欺負了,實在令人痛心!”
  曹、章受辱的正式報告恰和吳炳湘的報告一同送到政府,因此才有大總統下令將逮捕的學生送交法庭懲辦。這一來學生自不肯甘休,北大校長蔡元培宣告辭職。
  全國各地泛起了支援北京學生的呼聲,北京商會、農會、國民外交協會、山東旅京同鄉會、上海和平團体、商業團体以及全國各地支援學生的函電如雪片一樣飛來。
  尤其是在上海的南北雙方議和代表均有電報,南方總代表唐紹儀電云:
  “北京徐菊人先生鑒:頃得京耗,學生為山東問題,對于曹、陸、章諸人示威運動,章仲和受傷特重,政府將擬學生死刑,解散大學。果爾,恐中國大亂從此始矣。竊意學生純本愛國熱誠,胸無党見,手無寸鐵,即有過舉亦可原情。況今茲所爭問題,當局能否嚴懲學生,了無愧作?年來國事敗坏,無論對內對外,純為三五人之所把持,此天下所積怨蘊怒,譬之堤水,必有大決之一日。自古刑賞失當,則游俠之風起。故欲罪人民之以武犯禁,必懲官吏之以文賣國。執事若不能以天下之心為心,分別涇渭,嚴行黜陟,更于學生示威之舉,措置有所失當,星星之火,必且燎原,竊為此懼,不敢不告,幸熟裁之!”
  北方總代表朱啟鈐也有一電拍給國務院錢能訓總理:
  “錢總理鑒:北京大學等各校學生,聞因青島問題,致有意外舉動,為維持地方秩序計,自無可代為解說。惟青島問題,現已動全國公憤,昨接山東省議會代表王者塾等來函請愿,今日和平會議開正式會,已由雙方總代表聯合致電巴黎陸專使及各專使,代陳國民公意,請向和會力爭,非達目的不可簽字,已將原電奉達。各校學生本系青年,忽為愛國思潮所鼓蕩,致有逾越常軌之行為,血气戾事,其情可憫。公本雅尚和平,還請將被捕之人迅速分別從寬辦理,以保持其愛國之精神,而告誡其過分之行動。為國家計,為該生計,實為兩得之策。迫切陳詞,伏維采納,不胜企禱之至!”
  這就是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
  (附錄)曹汝霖的自白
  曹汝霖以親日起家,亦以親日賈禍。民國七八年時,提起“曹陸章”三人,莫不目之為賣國賊。而五四運動,万人所指即以曹、陸為對象。五四運動為近代史之重要一節,曹汝霖身當其沖,其晚年曾撰回憶錄,其中記敘五四一幕頗詳。對自己頗多回護,但大部分尚近事實,且有外間所不知之秘聞掌故,故仍不失其史料之价值也。特抄如下:
  自黎元洪被迫解散國會后,議員紛紛南下,以護法為名,在廣東軍政府開臨時國會,留北者寥寥無几。北京不得不另組政團,選舉大總統。于是在東城安福胡同設俱樂部,到處征集會員,預備成立國會,主其事者為王揖唐、曾云沛。徐又錚因現役軍人,不便出面,在幕后主持,世稱為安福系。當時揖唐曾勸我加入,且說將來可推為議長,我無此野心,且對党的問題,向無興趣,手下又無嘍羅,遂婉謝之。后又勸梁燕孫(士詒)加入,許以參議院議長。時燕孫正在奔走南北和平,若能成功,其聲望豈非可駕合肥(段祺瑞)河間(馮國璋)而上之。有此野心,正合孤意,遂欣然加入。安福系既無綱要,又無組織,后成立國會,王揖唐自任眾議院議長,以梁燕孫為參議院議長,安福系分子龐雜,各謀私利,議長名為公舉,早已自己派定,不但說不上政党之雛形,真是名副其實的一團糟,我深幸始終未嘗沾染。
  安福系雖無党魁,皆唯合肥之命是听,惟梁燕孫异軍突起,另樹一派。一個政團,而有兩派,何能合作。然選舉大總統,河間又想一登寶座。大家一致推重合肥,合肥辭而主張舉北洋元老徐東海(世昌),眾無异議,即梁燕孫亦贊成。河間自知聲望不能与東海爭,遂未競選,選舉徐世昌為大總統。
  東海當選后,一日約余及閏生(陸宗輿)吃午飯,勸我繼長交通,余仍堅辭,他問為何堅辭的理由?余謂武人反复無常,絕無主義可言,亦不知國家与團体為何事。余這几年,費盡心力,借成巨款,結果一事無成,貽笑鄰邦,心灰意懶,無意再問政治。東海則曰,彼一時,此一時也。我此次上台,亦是勉強,但既被舉,只得將就。聞財部國庫,還是只有你留下的三百万元,且將盡矣。聞你与日本尚有二千万借款之議,因合肥下野中止,我要借重你續商此款,以爾我交誼,爾能幫合肥,何能置我于不顧?此事非爾莫辦。今日約閏生同來,以后凡事我們三人先交換意見。我擬任閏生以幣制總裁,交通財政兩部均未定人,任爾自擇。我還密告爾等,我將一反合肥之所為,擬南方談合,以謀統一。我与云皆(岑春渲)本是同僚,且已有聯系,和談或可有望,但不可外泄云云。我本重于情感之人,听了東海懇談,論私誼,我与東海相識遠先于合肥。其時中外与論均反對武力統一政策,且聞南方中山大元帥制,已改為七總裁制,岑春渲為七總裁之一,且為有力之總裁。東海既變更武力政策,余心中不免動搖,遂允仍就交通。
  合肥推舉東海,本想以東海聲望團結北洋,再圖一舉。豈知東海就職后,即主張先禮后兵。其言曰,用兵已久,應稍事休息。南方派閥紛歧,主張不一,即与言和,未必能談得合攏,等那時再用武力,我方師出有名,必能獲各方擁護云云。言之成理,合肥亦無可如何,于是召集各省督軍,討論善后事宜,張作霖亦与焉,參戰督辦亦邀列席,國務員均列席。東海提出四項辦法:一停戰撤兵各回原防,二各省善后事宜,三應付外交,四整理財政幣制,与會者均贊成,于是下令停戰撤兵。國務總理錢能訓電勸南方撤兵回防,南方響應,遂議開南北和平會議,北方派朱啟鈐為總代表,南方派唐紹儀為總代表,在上海開會,豈知南方提出強硬議題,無可接受,此話很長,容后再敘。
  先說東海以我既允就交通,即說,現在既要与南方談和,亦非錢不辦。我听說合肥与日本,尚有一筆二千万日圓之借款商談未竟,合肥下野,我要你与日本續商此款,以應和談之需,務望你為我盡力云云。我既允就職,自應盡力而為,誰知后來招來之惡果,即种因于此。我之一生錯誤,即由于重情感,不能祛除名心,而東海与合肥之政爭,更為余所不及料也。
  余就任交通總長后,第一件事,即進行与日方商前議未定之借款。時西原已回國,日本寺內內閣已辭職,繼任內閣為原敬,原內閣標榜不干涉中國內政,因寺內遭了干涉中國內政之物議故也。余電章仲和(宗祥)公使,告以東海擬續商前議未定二千万日金之借款,東海主張与南方商談和平,不再用武力,需款甚急,希商西原即复。章公使复電西原以銀行對華借款,不感興趣,兩國內閣亦已改組,前議不愿再商。余以此電回复東海,東海即親電章公使,謂就職伊始,需款孔殷,此款決不用于兵事,望切商复。章公使以銀行方面,無法再商,因思日本外相后藤新平与東海有交誼(后藤曾任滿鐵總裁,東海時任東三省總督),遂商之后藤外相,謂東海若無此項借款,不能進行和平政策。經后藤斡旋,銀行方面始允商借日金二千万元,惟要求以德國已失效的高徐順濟兩鐵路借款造路權作為擔保(該兩路本与德國有借款之約,因參戰失效)。余因該兩路与青島問題有關,恐將來開和會時有問題,不肯照允,即以此意陳明東海。東海說該兩路借款權,德已放棄,移歸日本,在我看來同是外國,有何分別,即使和會議及我方亦站得住,囑即复電照允。余以總統既有此聲明,即提出國務會議,并報告經過。錢總理說,總統既有此說明,即請曹總長偏勞。遂電章公使告以總統已同意將路權擔保,請即商定。章使商定后,來電日本銀行不愿到北京簽訂合同,余遂擬電委托章公使代表簽合同。因此項借款有關鐵路,遂攜電稿并原電到交通部,將原委告知譽虎(葉公綽時為交通次長),并示以原電。時已旁晚,即將電稿交趙秘書譯發,且告以此系密電,須親自譯發,原稿保存,遂即回家。豈知翌晨有八家報館和兩家通信社,用同樣文字,略改一二,將此事完全發表,并加以指摘。余大為詫异,因思此事除譽虎与秘書外,沒有第四人知道。譯電的秘書,非常謹慎,跟我多年,向不与報界往來,決不敢亦不能做此事。且發表的文字,几同一律,必是送稿無疑。事為合肥知道,電屬余到府邸,面詢經過,并問你的秘書是怎樣的人。我答這秘書跟我多年,小心謹慎,向管密件,從沒過失,且与外界很少來往,新聞界更談不到。合肥听了即說,這明明是葉次長的事了,行政官泄漏秘密,不能不負責。余覺得言重,遂說,容我再細查,也許我自己疏忽,應當自請處分。那知又錚當日以陸軍部命令,將八家新聞社和通信社,即令停刊,遂引起軒然大波。后有記者到我家訪問,我含糊答复。
  又去訪問閏生,閏生竟說此事只有三人知道,曹總長自己決不會泄漏,他的秘書是曹總長信用可保的人,則此事如何泄漏,可不言而喻了。言頗露骨。譽虎要明責任,即擬辭職,余再三慰留,余以息事宁人,只有由我轉圜,遂商之錢總理(能訓),以院令暫緩執行,俟查明后再行核辦。又見合肥,說明此事亦許我有不自檢點之處,當再細查,故以院令暫緩執行。合肥知我用意,亦允許,遂將一場風波,停止下來。合肥明知東海借款之用意,不存心破坏,足見對東海之衛護。而東海雖不滿合肥,以修養有素,亦不露于聲色,惟左右為權力之爭,愈演愈烈。
  余因此次東海借款,賴后藤外相斡旋,得以成立而簽訂合同,又委托章公使代表簽字。青島撤兵問題,日使總說報告政府,久無回音,因請章公使与后藤外相直接商議,以期簡捷。不料后來巴黎和會,以青島換文發生問題,牽累了章公使,至今耿耿於心。茲將青島換文經過,据實寫出,以明真相。
  當(歐戰爆發)日軍与英海軍攻青島正面,久不能下。日本外相与陸公使(宗輿)磋商,擬于中國中立地,由日本陸軍從青島后面上陸作戰,使德軍前后不能兼顧。陸使以破坏中國中立。拒絕不允。日外相以青島同是中國領土,中國政府既允由青島前面進攻,今在青島后面夾攻,有何分別。且這次只是“假道”,并不是在該地作戰,攻下后即行撤退,決不逗留,一再聲明。然不待中國政府答應,已自由實行進攻,這是日本的故技。德國不料日軍從后面進攻,步兵槍支預備不足,曾由德使館武官向徐又錚次長密商借步槍兩千支,配以子彈。又錚向來崇拜德國,与德國武官亦有友誼,遂以運往山東政府軍為名,供給步槍兩千支并子彈,陸軍段總長不知也。又錚大膽作風,往往如此。
  后日本攻下青島,駐兵于青島后防不撤,且向民間要糧草,要食物,任意要挾,強迫供應,地方不堪其扰。地方官呼吁之電,雪片飛來,每次電到外部,外部即轉送于我。此本非我之職務,非我所應管,由于年少气盛,不管權限問題,以外部既不負責任,推諉于我,我即接受代勞,遂与日使交涉。那知越俎代包,反代人受過,此則由于少閱歷之故也。
  我對日使道,當時假道已是通融辦法,權宜遷就,今青島已下,貴國自應照与陸使聲明假道之說,即行撤兵;今不撤兵,且騷扰地方,有違前言,應請撤退。最低限度,應撤入青島。日使答以青島雖下,或有留駐必要,亦不敢斷定,容報政府再复,但久無回音,兵仍不撤。我乃派員實地調查,始知日軍攻青島之時,向各縣要糧草等物,縣官置之不理,日軍即自由行動,因言語不通,時生誤會,被打被刺,時有所聞。某縣知縣名王達者,于日軍到時即与日軍相約,如需糧株,由縣代辦,惟須公平交易,故該縣獨相安無事(后報告總統特召來京,面加嘉獎,不久升任京兆尹)。
  時因東海商借日款,銀行方面無意再借,章公使商請外相后藤新平斡旋始克告成,因之青島撤兵問題,即請章公使与后藤外相直接商議。結果,日外相照會章公使,聲明三事:一、青島租借地,俟与德國簽定和約后,仍交還中國。二、日本軍隊撤入青島或濟南,惟留一小部分保護膠濟鐵路。三、將來交還青島時,在青島內,留一日本居留地等因。并稱進入濟南的日軍系暫時性,不久即撤,并沒有涉及其它事項。余將原件交与外部,并在國務會議報告。在會議時,對居留地有議論。余以為居留地等于租界,將來收回各國租界時居留地自當同時收回。遂議決复章公使,章使照复日外相,遂有“欣然同意”之語。此是普通辭令,所謂同意,明明指日外相來文之三項。此即青島撤兵換文之經過。那知后來巴黎和會竟引為攻擊之借口,以為承認山東權益,豈非奇談,真是風馬牛不相及也。
  民國七年冬,巴黎開(歐戰)和平會議,与會者有二十七國,我國亦被邀派代表出席,以外交總長陸徵祥為首席代表,其它代表即派駐外公使施肇基、顧維鈞、魏宸組兼任。南方軍政府亦要求派代表,政府以對外不應示以分裂,商由軍政府派人,政府加以任命,遂以王正廷為代表,一同同發。出發前,總統召集會議,商定應付方針,有關當局与段參戰督辦(祺瑞)均列席,余亦列席。合肥發言,以此次參戰宣布過遲,有名無實,不應多提要求,除收回德奧租界,并取消在中國之權益法權外,擬提議撤消庚子條約駐兵一條,及修訂海關稅則。至青島問題,日本一再宣言交還中國,諒不至食言,且看日本有無提議,隨机應付,沒有确定。眾皆無异議,就此決定。
  陸代表一行此次由海道赴法,須經過日本。日本政府即通知章公使轉達政府,以陸代表經由日本,极表歡迎,俟陸代表過日時,隆重招待,日皇預定由避寒地回京接見等語。政府即轉電陸代表,陸代表回電應允,請轉日政府。后忽來電以途中受寒致病,屬外部電辭日政府接待。政府不知何病不能接受招待,但只好照電章公使請婉向日政府辭謝。日政府深為詫异,但允取消宴會,希望与外相一談。
  陸氏到了下關,日本即派御醫往診,知系受寒,無甚要緊,當派專車接到東京,与日本內田康哉外相,晤談二十分鐘。后陸又來電云密件箱遺失,囑再速抄一份即寄巴黎使館,政府始有怀疑。余揣陸氏向來意志薄弱,易于動搖,此次同行者多是青年外交家,尚有南方代表,恐別有用意。及到巴黎,開會后來電謂,關于取消德奧租界,權益法權等項,均順利通過。至庚子條約事不在本會議應議之事,不能提議。后又來電謂美國總統問中國与日本有無密約,盼速复。余在國務會議發言,陸氏以現任外交總長出席与會,有無密約,外交總長豈有不知,不即答复,反來電問,明明顯示內閣不統一,且對閣員有不信任之意,雖未指明,暗中似有對我不滿,且對外亦示以國內不一致,我恐這次和會將大有問題。錢總理即說,复他沒有密約好了。后來一直沒有公電報告,直到拒絕簽字之前,由陸氏來電略言,奉職無狀,電請處分。錢總理料知事情重大,回明總統,去電慰留,并令簽字。余在國務會議未發一言。
  章仲和(宗祥)此次請假回國,有人告我說,外邊有謠言,說你們与日本接洽,將倒徐擁段,這次章公使回國,即是商討進行方法。我說這真是無稽之言,從何說起,我們從來沒有這种思想。他又說,你不知道嗎?吳笈孫秘長(公府秘書長)半壁街有聚會之所,時常密商對付合肥,大約這謠言即從那方面來的。我听他說得有實据,似信非信,不以為意。仲和此次回國,想多休息,避免酬應,故我以天津特一區寓為其居停。
  仲和來后三日,即五月四日,東海在公府設午宴為仲和洗塵,有錢總理、陸閏生与我作陪。宴到中間,承宣官告,吳總監(京師警察總監吳炳湘)來電話,天安門外有學生千余人,手執白旗標語,為和會失敗,攻擊曹總長諸位,請諸位暫留公府,不要出府回家,因學生將要游行。其時巴黎和會,我國代表不簽字的消息已傳到北京。我听了即向總統說,這次和會,來電報告很少,不知公府方面有無電告。今學生既歸咎于我,總是我不孚眾望,請總統即行罷免。總統一再慰留,且說學生不明事情,不必介意,即顧錢總理說,打電話令吳總監妥速解散,不許學生游行。席散后,錢總理約到他公事室少坐,即撥電話告吳總監傳達命令,閏生先回去。少頃錢總理又電問鏡潭(吳炳湘)現在怎樣了,吳說正在勸說不許游行,但學生加到約有二千多人了。又等了一回,錢干臣(錢總理號)又電問鏡潭,解散了沒有?吳答人龐口雜,頗不容易,恐他們定要游行示威,錢說請你多偏勞。有頃,吳總監來電話謂,正在勸說解散之時,香岩(段芝貴,時任衛戍司令)忽要出隊彈壓,如果香岩出隊,即由他去辦,我不問了。干臣又電請香岩說,這是地方上的事,不到出兵時候不必出隊伍,由鏡潭去辦,請你不必過問。又等一回,香岩來電話謂照鏡潭辦法,不能了事,非派隊伍出來,嚇唬嚇唬他們不可。又由吳總監來電話謂,香岩如定要派兵,我即將警察撤回,以后事情,由他負責吧,我不管了。錢總理一面勸吳妥速解散,一面勸段不要出兵,地方上事,應由警察負責,不必派兵彈壓。香岩則說,照鏡潭辦法,不但不能解散學生游行,恐事情擴大更添麻煩。各執一辭,爭辯不已。看錢總理兩面為難,沒有辦法,我与仲和說,我們走吧,遂告辭而出。
  回家時汽車不經過前門,沒有看見學生,到了家門,警察廳派來三四十名警察,隊長向我請示。怎樣保護法?我說這是你們的事,怎么反來問我?隊長說,上頭命令“文明對待”,故連警棍都沒有帶,怎么好呢?我苦笑道,你們看怎么好,即怎么辦得啊!警察們即找木板石塊之類去堵大門。我家向無警衛,牆不高,門又不堅,正在這時,丁問槎(士源)大踏步而進,見我与仲和在客廳談話,他說我剛路過東交民巷,學生游行隊要進東交民巷,為守兵所阻,即向東而行,人數不少,看來即將到這里來了。他見警察在堵門,他說堵門有何用處?我說,他們奉的命令,是文明對侍,故連警棍都沒帶。問槎听了大笑道,好個文明對待!正說話間,听得吶喊叫囂之聲,漸漸清晰,問槎說,來了,你們應先躲避,不要吃眼前虧。我即到東面去看家父,見我父呆坐在廊下,有一婢一僮陪侍著。頃刻之間,吶喊之聲,越來越近。有頃,見白旅一簇一簇出現牆外,父囑我躲避,但我房的建筑,是西式一排平列,無處可躲。正在這時,忽有一石塊對我父飛擲過來,幸婢將身一擋,打中背脊,腫痛了好几天,若中我病父,即不堪設想了,即扶我父進屋。
  我于倉猝間,避入一小房(箱子間),仲和由仆引到地下鍋爐房(此屋小而黑)。這箱子間,一面通我婦臥室,一面通兩女臥室,都有門可通。我在里面,听了砰然一大聲,知道大門已撞倒了,學生蜂涌而入,只听得找曹某打他,他到哪里去了。
  后又听得砰砰蹦蹦玻璃碎聲,知道門窗玻璃都打碎了。繼又听得磁器擲地聲,知道客廳書房陳飾的花瓶等物件都摔地而破了。后又打到兩女臥室,兩女不在室中,即將鐵床的杆柱零件,拆作武器,走出了女儿臥房,轉到我婦臥房。我婦正鎖了房門,獨在房中,學生即將鐵杆撞開房門,問我在哪里?婦答,他到總統府去吃飯,不知回來沒有?他們即將鏡框物件等打得稀爛。我婦即說,你們都是文明學生,怎么這樣野蠻?我在小室,听得逼真,像很鎮定。他們打開抽屜,像在檢查信件,一時沒有做聲,后又傾箱倒篋,將一點首飾等類,用腳踩踏。我想即將破門到小屋來,豈知他們一齊亂嚷,都從窗口跳出去了,這真是奇跡。
  又到兩親臥室,將一切器皿打毀,對我雙親承他們沒有惊動。打開櫥門見有燕窩銀耳之類,即取出了匣子摔了滿地。我父即說,這是人家送給我的,我還舍不得用,即送給你們好了,何必暴殄天物?他們不理,還是踐踏得粉碎而去。后到汽車房,將乘用車搗毀,取了几筒汽油,到客廳書房等處澆上汽油,放火燃燒。頃刻之間。火勢上炎,問槎即將老父母扶到院中角落坐下。
  仲和在鍋爐房,听到上面放火,即跑出來,向后門奔走,被學生包圍攢打。他們見仲和穿了晨禮服,認為是我,西服撕破。有一學生,將鐵杆向他后腦打了一下,仲和即倒地。問槎向警長說,現在學生已放火傷人,成了現行犯,還能文明對待嗎?警長亦不理。适日友中江丑吉聞訊赶到,見仲和倒在地上,他亦認識,即推開學生,將仲和連抱帶拖,出了后門,藏在對面油鹽店,把門而立,說日本腔的中國話,這是我的朋友,你們要打即打我,我不怕!他雖知自衛之法,亦已受鐵杆打傷多處,臂背紅腫,經月余才愈。吳總監隨即赶到,一聲“拿人”令下,首要學生听說,早已逃得無影無蹤了,只抓了跑不及的學生二十余人,送往警察廳。
  我仍在小室里,吳總監向我道歉,將全家送到六國飯店。消防隊亦赶到,東院一排西式房已將燒盡了,只剩了門房及西院中國式房一小部分,隨即救滅。仲和亦由總監派車送入同仁醫院,我即到同仁醫院,見仲和面色蒼白,閉目而睡,狀很疲憊狼狽,我沒有惊動他。醫生告訴我,他全身共受傷大小五十六處,幸沒中要害,后腦震動,故致暈倒,等靜養兩三天后再看。我又回到六國飯店,屬部電京奉局速開一專車到天津,接仲和夫人來京。傅沅叔(增湘)總長(教育總長)來慰問,他說我听得消息,即到北大勸說,但已預備出發,阻擋不住,請你原諒,想不到學生竟如此大膽荒唐。府秘書長亦來,我因不滿于他,對他很不客气。他問我火燒情形,我說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看吧。后吳鏡潭來,問他帶了几個學生?他說:他們听了我汽車喇叭,要緊的學生都已逃光了,等我下令拿人,只剩了二十余個跑不及的學生,我看他們都不是重要的。我說,打人放火的都沒有抓到,這些盲從的學生不必為難他們,請都釋放了吧。他答應而去。
  后我又到醫院,因不知仲和傷勢情形,即住在醫院。仲和夫人來時,已在第二天凌晨了。我雖住醫院,亦不敢去看仲和,怕他感触,于傷不利。他夫人告我,若無中江丑吉,仲和之命休矣。我听了凄然,很感中江丑吉之見義勇為,真夠朋友。仲和說,有一小記事本,和皮夾鑰匙,都放在曹家鍋爐里,后都找著了。等仲和傷勢漸愈,我才出醫院。東海為我安置于團城,團城前有玉佛殿,后有住房十餘間,又有一斜廊通到一亭,下臨北海。我即以住房住家眷,家父母已于翌晨送往天津寄住友家。亭名沁春,我即以作書房起坐室,殿前兩旁,各有群房十對間,其時部中秘書,恐我有事,每日必來,即于右側群房為休憩所。左側群房,公府派一連兵護衛,跟我家仆役廚房等同住一起。
  我到團城第二天,合肥即來慰問。此老向不做虛偽的敷衍,他說這次的事,他們本是對我,竟連累了你們,我很不安。又問仲和傷勢如何?且說你們不必辭職,看東海如何處置。說了即辭出。我本已預備辭呈,因合肥屬不必辭,只好暫擱。后仲和出院,東海安置他于北海北隅之靜心齋。時北海尚未開放,靜心齋亦有亭樹樓閣,古松翠柏,風景宜人,外交部新修理髹漆,以備招待外賓,与團城一葦可通,不必經由外面。東海為我与仲和之安頓,倒是斟酌周到,煞費苦心。
  在住團城數天后,東海忽傍晚駕一葉扁舟,由北海登城而上。我适在沁春亭,他直入亭中,時已夕陽西下,清風徐來,他說這里很涼快。又下亭同到前院,經過玉佛殿,說玉佛還是暹羅進貢的。見古松數十株,他說這俗名白皮松,只有北方有,團城特別多。且走且說我留一小舟,在城下北海,可駕游北海。北海魚种很多,亦可垂釣消遣。又問你帶書本來沒有?答沒有。他說,可送些書來,供你解悶,你有所需,打電話給秘書廳好了。走到北海邊,即乘小舟而去。他談笑如常,對學生事,一字不提,避開現實,真老于世故者也。隨即送來一部東三省政書,是此老在東三省政績奏折,与軍机處往來書電很多,木版大本十二冊,誠洋洋大觀也。后又遣吳笈孫送我及仲和各五万元,一為蓋屋,一為養傷。余報告合肥,合肥說,還了他,我們不是可以用金錢收買的。遂送交吳秘書長屬代謝總統。后又要為我置買一宅,我亦辭謝。
  我在團城頭几天,還有學生,手執卷了的白旗,三三五五行走,后來即沒有了。北大蔡孑民校長,有簡單談話登于報上,記得有“民亦勞止,迄可小休”之語,亦是勸學生停止之意。我以為學潮已了結了,豈知不多几天,有友來告,學潮又起來了。這次似有背景,且像有組織,有名人在街頭演說,不是學生,歷數你們种种罪惡,中有一人,你亦相識(姑隱其名),竟抬了棺木在旁,大罵你為親日派,甚至說你不但想出賣山東,連中國都要給你賣掉。說你簽了廿一條還不夠,將來必將与日本簽中日合并條約呢,你們學生,怕還不知道。還說他有權力,可能殺我,我拼一條命跟他們斗到底,故將棺木預備在此。此人演說即在北大近處,頓時學生來听者數百人。學生大聲說道,我們也非跟他拼命不可。于是這人幫助學生,設立學生聯合會,派學生到上海聯絡。且運動商會,要求罷市。上海學校亦同時響應,但商會不很听他們的鼓動。上海有青年會會長朱某亦是好出風頭的人,趁此机會幫助學生,向商會董事要求,且叫學生向商董磕頭跪求,說得痛哭流涕。商董無奈,允開商會。報館亦附和鼓吹,說和會失敗,全因我們三人對日外交失敗之故。學生聯合會又運動商會聯名電政府,請求罷斥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三人,以謝國人。政府接到此電,以為机會正好,即不等我們上呈辭職,竟下辭職照准之令矣。
  以我的揣想,東海本擬借上海和會,抑制合肥勢力,故南方代表,初提陝西及參戰借款問題,都是針對合肥。若合肥不理,即以破坏和會之責,委之合肥,公之世論。乃合肥測知其用意,即令陝西畫界停戰,參戰案件送閱和會。南方代表,乃提議裁撤參戰軍,同時提到國會問題,到此反關于東海自己地位問題。适發生學潮攻擊我們,即利用此机以剪除合肥羽翼,斷其日援之路,本非初意。又不敢直接下令罷免,于是繞了大圈子,達成目的,惜百密不免一疏,不先設法令我辭職,竟下辭職照准之令,反授合肥以口實,斥為命令造謠,成為政府笑話。
  令下之日,合肥即來團城气呼呼的說,沒有辭職,而捏造辭職照准之令,命令亦造謊言,天下尚有公論是非嗎!東海為人敦厚,以前舉動,亦許不是出之他意,這次命令,他尚能辭其責嗎?此次學潮,本已平息,那班破靴党,以沒有達到目的,又利用街頭演說,鼓動起來,擴大到各處,惟恐天下不亂,東海知而不加制止;尤其對你們,為他冒大不韙,借成日債,這种舉動,真所謂過河拆橋,以后還有何人肯跟他出力?他對我作難竟累及你們,良心何在,豈有此理!說罷不等我答复,竟悻悻而去。可見此老心中之忿懣,滿腹牢騷。
  后來政府下了一道命令,告誡學生,且說我們都是公忠体國,為國家效力,沒有對不起國家之事,爾學生切勿輕信謠言等語。這是官樣文章,為我們洗刷,但与免職令自相矛盾矣。繼以錢能訓辭總理,任龔仙舟(心湛)為總理,以表示錢引咎,且与段有接近之意。以東海素稱為德高望重,為北洋元老,猶不免使用權術,可知政局之复雜陰陽。以我平凡向無机詐之人,何能适應此環境。自愧無能,從此退出政界,未嘗再問政治,自號覺庵,竊比古人年至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那時我年已近五十矣。
  此事對我一生名譽,關系重大。學生運動,可分前后兩段,前段純系學生不明事實,出于愛國心,雖有暴行,尚可原諒。后段則學生全被利用,為人工具。那位演說之人,盡其毒舌之所能,任意造謠毀謗,學生幼稚心理,以為名人演說,一定可靠,牢記在心。甚至我子女上學,亦受同學之揶揄,可想中毒之深。俗語說,真金不怕火燒,話雖如此,然在此澆薄社會,子且不能信其父,何況它人,我若不于此時表明真相,恐我之后人,亦將誤會。故我寫此事,不厭其詳,但求真實,信不信由人,我總憑自己的記憶,將此事真實性,盡量報告出來,亦可使我良心稍女。
  東海不滿合肥,是權力之爭,然合肥之權力并非与東海爭奪而來,這是盡人皆知。然居其位而無其權,總不免失望,而合肥對東海,以我之觀察,總算惟命是從,不失其尊敬之意。即以此事而論,亦沒有直斥東海,足見合肥之厚道;而東海對我們,事前如何布置,我不知道,事后之安排,亦可認為有內疚之心,故我仍事以師禮。至街頭演說之人,与我雖非至交,亦非泛泛。其人寫作具佳,惟器量太小。大凡器小之人,必多猜疑,我与仲和曾向東海推荐他為秘書,東海說,我的秘書長,用不著磐磐大才,即指此事也。豈知他反疑東海要用他,為我們破坏。又有一年,他向我借三千元過年,我亦答應,因急景凋年,一時忘了于年前送去。到了新年送去,他竟大怒,拒而不受。我莫名其妙,后有他同鄉告我,借錢過年,總是為窮,新年送窮,我鄉最忌,他以為我故意開玩笑,触他霉頭。但我哪里知道,真是為好反成怨了。然因此細故,竟成大仇。他明知政務事實,故意顛倒是非,無中生有,以盅惑青年,毀我名譽,至于此极,使青年信以為真,何乃太毒。然人心不古,天道猶存,此君熱中過度,合肥執政時,他又入段系,派為參政,曾托云沛向我疏通,我謂事已過去,請不必介意。他后投入郭松齡部下,郭敗,此君死于亂軍之中,尸骨無存,自食其果,我亦為之惋惜。
  其時友人都說,你何不辯?我以為眾怒難犯,眾口鑠金,辯亦無益。況家嚴曾有止謗莫如自修之訓,若彼此呶呶不休,更增老父之慮,故從無一言辯白。豈知處此是非不明之時代,不自辯白,即認為默認,不表白真相,即目為不敢發表,久而久之,積非成是,故雖事成陳跡,不能不揭發其真實相也。后來北大有關此事之人,已將此事改稱為文藝運動,不意國府編輯教科書又將此事列入教科書,加以渲染,遂使全國學子,知有五四運動之事,即知有不佞之名,不佞之謗滿天下,實拜國定教科書之賜也。
  子興(陸徵祥)回國不久,以夫人病,遂請出使瑞士,為夫人養病。東海允其所請,遂偕夫人出國,在瑞士置一別墅,為夫人養病。夫人故后,以夫人遺言,入天主教本篤會隱院修道,苦修十六年成為司鐸。陸氏自進本篤隱院后,与我常通信,告我本篤會情形,并贈我与培德夫人新婚儷影。院中因他身弱,特設一小教堂,省他多步。他來信告我,謂將我与許文肅公照片,并列祭台,每天做彌撒,為我祈禱,并附寄祭台照片,較在國內時,倍覺親切。迨臨終時,囑陪他的司鐸說,我死后告知在中國四位至友,即顏惠慶、劉符誠、顧少川及余也(据《陸徵祥傳》)。揣其用意,似于五四運動對我彌補其歉疚之意焉。此事距今四十余年,回想起來,于己于人,亦有好處。雖然于不明不白之中,犧牲了我們三人,卻喚起了多數人的愛國心,總算得到代价。又聞与此事有關之青年,因此机緣,出國留學,為國家成就人才。在我呢,因之脫离政界,得以侍奉老親,還我初服。所惜者,此事變化,以愛國始,而以禍國終,蓋學潮起始,由于學子不明事實真相,誤听浮言,激于愛國心,以致有越軌行動,情有可原,迨北大校長蔡孑民先生,發表談話,勸學生适可而止,學潮似已平息;然反對者以尚未達到目的,又鼓動街頭演說,加以背后有組織,有援助,遂擴大范圍,游說至上海等處。迨至我們三人下台,錢閣引咎,蔡校長亦辭職南下,反對者已如愿以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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