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2.中國團抵東京前后


  時令正是寒露,山城重慶的气候仍處于仲秋季節,天空還是那樣高,云彩還是那樣淡,太陽還是那樣紅,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候。遠遠近近的山巒、樹木、房屋和嘉陵江上的船只,都把最細致的輪廓,以不常見的清晰,在玻璃般透明的空气中顯露出來。
  十月十二日上午九點,蔣介石板著面孔,由机要秘書陳布雷陪同,在他的云岫樓官邸辦公室,接見昨天下午從南京來的白崇禧、徐永昌和商震等人。蔣介石面有慍色,准備訓人;徐永昌和商震誠惶誠恐,准備挨罵,房間里的气氛緊張极了。
  白崇禧想把房間里的緊張气氛緩和一下,微笑著對蔣介石說:“一個多月不見,委座顯得消瘦多了,您要注意勞逸結合啊!”
  可是,适得其反,蔣介石的話使气氛更加緊張了。他說:“我是被次辰、啟予二位仁兄气瘦的啦,唵!這個,這個,上月二十五日上午,唵,杜魯門總統從華盛頓与我通無線電話時,他告訴我,唵,次辰和啟予与蘇聯代表一唱一和,跟麥克阿瑟將軍作對,唵,把他搞得很難堪,吨!對此,杜魯門總統很有意見!這個,這個,簡直把我的肺都气炸了,唵!半個月來,我一直睡不好覺,唵!”
  蔣介石講話,若沒有秘書效勞事先寫出講稿照念,往往說了上句,就習慣地用“這個、這個唵”調整一下腦細胞,才能把下句話連接起來,越是焦急和生气,越是“唵”個不停。
  麥克阿瑟于上月二十四日從東京回到華盛頓,第二天上午,就哪些國家派軍事代表團進駐日本、哪些國家參加國際軍事法庭、怎樣修改日本憲法等問題,向杜魯門作詳細匯報。匯報中,自然會說到兩個中國代表与兩個蘇聯代表反對他主觀武斷的情況。杜魯門很反感,麥克阿瑟匯報結束,就打開無線電收發報机与蔣介石通話,并措詞激烈地要挾說:“如果中國要聯合蘇聯与美國作對,美國政府不得不考慮修改甚至取消對中國的軍事和經濟援助計划。但是,作為朋友,我們仍然真誠地希望中國在即將發動的內戰中獲胜。”
  不過,蔣介石睡不好覺,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蔣介石一邊于八月底邀請共產党的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等人來重慶進行國共兩党和平合作建設新中國的談判;一邊又密令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出動一万七千余人,在尚未繳械投降的日軍第十四混成旅團的配合下,進攻八路軍占領的山西長治地區,因長治古稱上党,故史稱上党戰役。為了在軍事上給共產党方面一點顏色看,蔣介石每天与閻錫山通次電話,一定要把抗戰胜利后進攻解放區的第一仗打好。可是,事与愿違。晉冀魯豫軍區司令員劉伯承、政治委員鄧小平率領軍隊奮起自衛,攻克長子、壺關、屯留、潞城四座縣城,接著圍攻長治。閻錫山急調二万五千人增援。劉鄧部隊一邊繼續圍攻長治,一邊將主力預伏在屯留与亭之間,于十月二日在預伏圈殲敵大部,并將參戰日軍打得落花流水。十二日凌晨又將逃竄敵軍聚殲于將軍岭和桃川地區。
  這也是蔣介石推遲到今天才接見徐永昌和商震的原因。
  “次辰,啟予,唵,還有伯川(閻錫山),這個這個,都拆我的台,吨!”蔣介石臉色气得鐵青,“今天清早六點,接怕川的電話報告,這個這個,長治這一仗,第二戰區損失三万五千多人,唵!第十九軍軍長史澤波和十名師一級的軍官,當了共產党的俘虜,唵!”他越說越生气,“尤其是你們兩位仁兄,吨,簡直是在背后捅了我一刀!這個這個,如果沒有盟邦美國從軍事上、經濟上支援我們,能消滅共產党嗎,吨?這是個重大的原則問題,二位想過沒有,唵?”
  徐永昌和商震十分難堪。蔣介石的話,句句是鋼針,刺痛了他們的腦神經,也刺傷了他們的自尊心,感到做一個真正的人真難啊!
  發現真理,只需要貢獻出腦細胞;而堅持真理,學金雞報曉,號手嗚金,狂飆鼓浪,颶風掃塵,常常要付出重大的犧牲。如果如實說出麥克阿瑟的專橫跋扈,蔣介石不但听不進去,還會把問題弄得更糟。徐永昌和商震只好能屈能伸了,只好匿影藏形了,只好韜光養晦了!明知自己堅持的是真理,卻要被迫放棄,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和悲哀。有身份地位,又有正義感的人,這种痛苦和悲哀感也就更甚。
  “我們錯了,請委座息怒!”徐永昌違心地說,“我們愿意接受委座給予我們以任何處分!”
  商震緊接著說:“革職查辦坐班房,我們都甘領甘受,反正我們深深知道自己錯了!”
  “你們為什么要跟蘇聯代表一唱一和,唵?”蔣介石說,“八年抗戰,唵,蘇聯是我們的朋友!這個這個,抗戰一結束,蘇聯就會很快轉化為我們的敵人。這一點,你們認識到沒有,唵?”
  “我們想到過,委座。”徐永昌說,“在東京,我和商先生很坦率地与兩個蘇聯代表交談過,問及蘇聯是否會像支持東歐的羅馬尼亞等七國的共產党成為執政党那樣,也支持中國共產党統治中國。”
  這話引起蔣介石的极大興趣,心中的憤懣一下子消了許多,鐵青的臉龐也逐漸有了血色。他說:“他們是怎樣說的,唵?”
  “他們說絕對不會。”商震將迪利比揚格說的不論從歷史淵源看,還是從地理位置看,中國与東歐這些國家不一樣;在中國八年抗戰中,蘇聯給予中國許多支援,但沒有給中國共產党以任何援助等情況說了一遍,然后說:“普爾卡耶夫說了,如果國共兩党發生內戰,他們也只會從道義上支持中共。”
  “你告訴他們了,唵,我們會打內戰?”蔣介石一怔,臉色又變青了。
  “我們矢口否定。”徐永昌說,“我們告訴他們,目前國共兩党代表正在重慶舉行和平合作建設新中國的談判呢!”
  “嗯,吨,應該這樣回答他們。”蔣介石心中的怒气全消了,“說說你們去東京的其他情況,吨!關于日本投降簽字儀式,這個這個,不用說了,我己看了中央通訊社的報道,唵!”
  徐永昌和商震如獲大赦似的輕松下來。
  徐永昌將經過各國代表的爭取,美國方面同意中國、蘇聯等六國各派三名法律專家,參加懲辦日本戰犯條例的制訂;同意吸收中國、蘇聯、英國、法國等十國參加國際軍事法庭,除荷蘭以外,其他九國各派一個師的軍事代表團進駐日本,以及已經開始逮捕日本戰犯等情況一一作了匯報之后說:“基南先生說了,三名法律專家務必在十月上旬,最遲不超過中旬赴東京工作,今天已經是十月十二日了。”
  蔣介石很興奮,腰杆子也一下硬了許多。
  他說:“請健生(白崇禧)兄,唵,与居覺老商量商量,派哪三個法律專家好,唵?爭取在三五天之內去東京,唵!”
  他說的居覺老,是立法院院長居正,字覺生,年紀比蔣介石大十一歲,故以“居覺老”相稱。
  白崇禧說:“等會儿我就与居覺老商量,定下來了再向委座報告。”
  “軍事代表團什么時候進駐日本,唵?”蔣介石望望徐永昌,又望望商震。
  商震說:“麥克阿瑟將軍的意見,十月上旬或中旬進駐日本。”
  “我的意見,唵,軍事代表團團長必須具有上將軍銜。”蔣介石面向白崇禧,“你是國防部長,這個這個,你認為派誰任團長好,唵?”
  “請委座決定。”白崇禧說。
  徐永昌說:“我推荐啟予兄擔負此重任。”
  商震曾留學日本學習軍事,并在東京加入同盟會,在日本呆了三年時間。抗日戰爭中,先后任第六戰區司令長官,赴緬甸軍事考察團團長,中國駐美國軍事代表團團長,并以蔣介石的隨員身份,參加一九四三年十一月的中、美、英三國開羅會議,又有上將軍銜,是十分理想的人選。
  商震想到自己這次從東京回來受到的批評,心里憋了一肚子悶气。人間苦澀,世路崎嶇,一切執著不如放棄;可他熱愛祖國的激情不泯,懲辦日本戰犯的宿愿難了。但考慮蔣介石不會接受徐永昌的推荐,于是他說:“我才疏學淺,胜任不了,請委座另選賢能擔負此重任。”
  “你就是賢能啦,唵!你任駐美軍事代表團團長,這個這個,工作干得出色,唵!”蔣介石說,“我同意次辰兄的推荐,正式任命你為駐日軍事代表團團長,唵!這次去要吸取教訓,這個這個,再不要与盟邦美國作對,唵,具体說,不要与麥克阿瑟將軍作對,一切以盟邦美國的意見為意見,唵!要以自己的言行,為這次赴東京的三名法律專家,這個這個,為今后參加國際法庭的中國檢察官和法官起表率作用,唵!”
  商震很委屈,實在不愿意再赴東京。但是,祖國利益高于一切。如果自己不去,蔣介石派一個軟骨虫去,一切仰人鼻息,一切由麥克阿瑟說了算,還有什么維護中華民族的尊嚴可言,還有什么堅持正義審判可言!
  “我服從委座的派遣。”商震說,“我已是五十四歲的人了,會用‘吃一塹長一智’這句名言來約束自己。”
  是的,吃一塹長一智,不過蔣介石著重理解一個“塹”字,商震著重理解一個“智”字。
  “很好,唵!”蔣介石說,“至于帶哪個師去,讓誰任參謀長,這個這個,要哪些人作助手和隨員,由啟予兄自己定,唵!”
  十月十六日,暫編第十師官兵穿著嶄新的軍裝,攜帶最好的武器,由代表團參謀長喻哲行中將率領,乘坐“胜利號”運輸艦,由吳淞口出發,經東海去日本。考慮戰后的日本生活物資奇缺,還帶了大批糧食罐頭制品,以及五輛軍用卡車、六輛吉普車、四輛小轎車和一輛中型客車。
  十八日,商震率領秘書史興楚少將,助手王錫鈞少將、李勳德少將,三十四名上校級工作人員,八名翻譯,五大捆記載著日本軍國主義在各個時期侵略中國所犯下的滔天罪行的各种證据,以及向哲浚、方福樞、易明德三名法律專家,乘DC47型242號專机,從南京起飛赴東京。
  下午四點三十五分,代表麥克阿瑟的薩塞蘭、懲治日本戰犯條例起草領導小組組長基南、先期抵達東京的喻哲行、蘇聯代表團團長迪利比揚格、英國代表團團長巴特斯克、法國代表團團長勒克萊、澳大利亞代表團團長布萊、加拿大代表團團長戈斯格羅夫、印度代表團團長賈迪、菲律賓代表團團長阿基諾、新西蘭代表團團長艾西特等人,在東京羽田机場迎接商震一行。除了賈迪、阿基諾和艾西特,其他人都彼此打過交道,大家握手言歡,顯得十分親熱。
  九國軍事代表團的駐地,設在千代田區前日本大本營參謀總部的六層辦公大樓一至五層,除五樓只駐著印度代表團以外,其余每層樓駐兩個代表團。中國代表團与蘇聯代表團駐在三樓。因這座大樓呈半弧形,故大家稱它為“半月樓”。每個代表團所屬部隊除一個警衛連隨團住在半月樓以外,其余的人分別駐扎在東京的各個區。中國駐日部隊駐扎在澀谷區。
  接著,商震一行由喻哲行陪同,驅車去千代田區,向哲浚等三名法律專家驅車隨基南去明治生命大樓。
  晚上八點,迪利比揚格帶著漢語翻譯彼尼斯基來見商震。商震由俄語翻譯蘇文源陪同,在會客室接見迪利比揚格。房間里的气氛歡快而融洽。
  迪利比揚格出生于烏克蘭,年約四十,原是蘇聯貝加爾方面軍副總參謀長兼作戰參謀。挂在胸前的三枚勳章,說明他在反法西斯戰爭中的赫赫戰功。
  他望著商震,高興地說:“商震先生希望我帶團來日本,我也希望商先生帶團來日本,現在彼此的愿望實現了,今后讓我們團結戰斗,真誠合作!”
  商震苦笑著點點頭,他甚至怀疑自己還是不是商震?不是商震又是誰?賈桂的形象活脫脫地冒了出來。但只是一瞬間的事。他堅信自己遼是那個有正義感的商震。几天來,他苦思冥想過,蔣介石的旨意,固然不能違拗,但還得堅持正義。“吃一塹長一智”,那么,智謀在哪里?他想得最多的是暗斗,他心胸中塞滿了苦澀,但也有几分安慰和自信,因為隨團來日本的喻哲行和全体工作人員,几乎無一不是他先后任綏遠省都統,國民革命軍北方軍第一軍長,第三集團軍前敵總指揮,天津警備司令,河南、山西省主席和第九戰區副司令長官,第六戰區司令長官期間提拔起來的親信。他把自己的主張坦誠地告訴大家,希望他們密切合作,并獲得同仁們与他同心同德的滿意回答。
  “我非常羡慕將軍閣下,有個敢于与美國抗衡的領袖斯大林主席!”商震的話脫口而出。
  脫口而出的話,是真誠的流露。當然,在一個蘇聯將軍面前說這种話,似乎有損蔣介石的形象。這,商震自然想到過。但是,既然迪利比揚格愿意与自己真誠合作,就得在朋友面前說真話。再說,誰叫你蔣介石在杜魯門的指縫里生活?!
  “蔣介石委員長是親美的,這我們十分清楚。”迪利比揚格說,“但是,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希望商將軍不要含糊,貴國是受日本侵略時間最長、受害最深的國家啊!”
  “將軍閣下的話語重心長,對于我們是激勵,也是支持,十分感謝!”商震沉沉地噓口气,“我們一定与貴國代表團,与其他堅持正義的代表團一起,團結戰斗,真誠合作,但是,我們只能暗斗,懇望閣下理解我們的苦衷。”
  “我們理解。”迪利比揚格說,“明斗是火,暗斗是焰,火与焰加在一起,就能燃起沖天大火!”
  商震高興地說:“閣下的話富有哲理。”
  接著,迪利比揚格告訴商震,戰后由裕仁天皇皇后良子的叔父東久跡宮組閣的第一屆內閣,因拒絕執行最高總司令部關于取消軍隊。釋放一切政治犯、給日本人民以充分的民主自由的命令,出于麥克阿瑟的壓力,已于十月五日總辭職了,十月九日由幣原喜重郎組成新內閣。
  東久邇宮辭職和幣原喜重郎上任的事,商震已從國內的報道知道了,但政治家的習慣思維方式又促使他提問:“幣原在這時候出任日本首相,有什么政治背景沒有?將軍閣下。”
  “大概是因為他是親美的。”迪利比揚格說,“幣原曾于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四年出任駐美國大使,是華盛頓國際裁軍會議的日本全權代表。一九二四年秋以后,曾四次出任日本外務相,因他奉行對美的親善方針,曾被日本軍部和右翼團体譴責為‘軟弱外交’。”
  這里說的軍部,是在近代天皇制中具有相對獨立性的政治、軍事勢力,包括陸軍參謀本部、海軍軍令部、教育總監部及內閣中的陸軍省和海軍省,雖不是如立法、行政之類的國家机构部門,但卻獨立于政府、議會的管轄之外,形成一股巨大的勢力。
  “原來如此!”商震說,“軍部把握著日本權力中樞,瘋狂推行法西斯侵略政策,起過破坏的作用,給中國和亞洲人民帶來深重災難,也使日本人民長期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他分析說,“幣原出任首相,對于用美國政治模式改造日本有利,但對戰犯的審判可能帶來某种不利,因為幣原的言行完全控制在麥克阿瑟手里。”
  “將軍閣下說得對。”迪利比揚格說,“等著瞧吧!”
  商震的判斷,來自他政治理論上的成熟。
  第二滅,也就是十月十九日上午九點,幣原喜重郎領著衛士中沖耕吉,急匆匆离開首相府,乘坐小轎車去見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麥克阿瑟。他身上的毛孔張開,微微出汗,說明他的心情緊張,比覲見天皇還要緊張几分。在他七十三歲生涯里的駐荷蘭公使、駐美國大使、四任外務相和代理首相期間,曾多次受到大正天皇和裕仁天皇的接見,心情都沒有這樣緊張過。
  他坐在轎車里,十月十四日上午第一次會見麥克阿瑟時對方的一句話,又洪鐘般地在耳邊響起:“我同意裕仁天皇的意見,讓你出任日本首相。希望首相閣下從東久邇宮內閣的倒台中,吸取深刻教訓,以真誠的態度、卓有成效的工作效率,同心同德地与最高總司令部合作。”
  麥克阿瑟的第一句話,說明他是日本的太上皇。他的第二句話,是給幣原戴上了緊箍咒。
  裕仁物色幣原出任首相時,幣原的妻子純玉子曾語重心長地勸過他:“你出任首相,既要听天皇的,又要听麥克阿瑟的,是在夾縫中受罪,年過古稀的人了,何苦而來?”
  幣原的想法不一樣,他說:“七千万日本人,唯獨我受到麥克阿瑟的器重,也算是三生有幸,不論今后承受的壓力有多大,我都挺得住。”
  然而,現實生活又是如此嚴酷。因此,几天來,他如履薄冰,總是提心吊膽。
  這時,他耳邊又響起了良秀子的聲音:“喂,是幣原首相閣下嗎?請你馬上來最高總司令部一趟。最高總司令說了,与他上次接見你一樣,不要帶秘書和翻譯來,也与上次一樣,由我擔任翻譯。”
  他后悔自己出任駐美國大使五年間,沒有把英語學好。討厭的是良秀子偏偏又是日本人,麥克阿瑟那些教訓式的話讓她听到了,面子上總有點過不去。不過,不帶秘書來也好,少了一雙耳朵。
  但他想得最多的,是麥克阿瑟第二次接見的動机,是他又有新的吩咐,還是讓他匯報情況,抑或發現他對最高總司令部不忠?他誠惶誠恐走下轎車,再乘電梯登上帝國飯店第十樓。
  良秀子在會客室門口迎接幣原,她說:“首相閣下請坐,我去請最高總司令出來,他正在批閱文件。”
  麥克阿瑟左手握著煙斗,從里面房間里出來了,幣原赶忙起身,雙手握著他伸過來的右手。
  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幣原想觀察一下麥克阿瑟的表情,但他的兩只眼睛卻被墨鏡遮著,無法看清楚。發明和制造墨鏡的人,都該殺!他想。握手時,他明顯感覺到麥克阿瑟的手勁很大,不愧是軍人。那么,他的心勁呢?他意識到對方的心勁更大于手勁。想到這里,心情緊張到了极點。
  “需要開電扇嗎?”麥克阿瑟問。
  “不用,謝謝。”幣原赶緊將擦過汗的手帕,塞進銀灰色呢料西裝口袋里,尷尬地笑笑。
  麥克阿瑟說:“請首相閣下來,有個問題想听听你的意見。新內閣還有外務相、陸軍相和海軍相三個大臣人選沒有定下來,你認為由哪三個人出任合适?”
  幣原感到為難。他認為可以的,麥克阿瑟未必認可;麥克阿瑟認為适合的,他不一定說得中。于是,他說:“我說不准,還是請最高總司令定奪。”
  麥克阿瑟說:“今天是朋友之間的隨便交談,不是閣下在內閣會議上作結論,說不准無妨,我不會計較的。”
  這話雖然不夠尊重,但幣原卻獲得某种慰藉。以受到一人的不尊重,換來了受到全体日本人的景仰,從得失論衡量,誰能說不是一种巨大的胜利!
  但幣原仍然不提具体人選,敷衍說:“還是請最高總司令定奪,我擁護。”
  麥克阿瑟說:“我又不是日本的天皇,也不是首相,怎么由我定奪呢?”
  “那就請閣下听听天皇陛下的意見。”幣原說。
  “我問過他,他卻要我听听你的意見呢!”麥克阿瑟說,“你們硬要迫我當日本的太上皇是不是?哈哈!”他用哈哈大笑掩飾一切。
  “閣下不是太上皇。”幣原說,“閣下洞察當今世界政治局勢,洞悉以美國為首的諸同盟國的政治動態,更洞徹日本政界人物的政治傾向和才干;由最高總司令提出三位大臣的人選,一定是因人制宜,更有利于日本的穩定和發展,也更有利于日本政府与最高總司令部赤誠合作。”
  “那我就提三個人選。”麥克阿瑟很有滋味地吸了口呂宋煙,“吉田茂先生可以繼任外務相,米內光政先生可以繼任海軍相,陸軍相也由下村定先生繼任。行不行?首相閣下。”
  幣原說:“最高總司令閣下用人得當,簡直是慧眼識珠。”
  “不!閣下的回答不能令人滿意。”麥克阿瑟說,“不能人云亦云,你要講真話,把自己對這三個人的真實看法說出來。”
  幣原沉思片刻,說道:“感謝閣下對我的信任,那我把自己的真實思想說出來,供最高總司令閣下參考。對這三個人選,一些國家的駐日軍事代表團,如蘇聯、英國、菲律賓,特別是中國代表團會提出反對意見的。”
  麥克阿瑟說:“請閣下說具体些。”
  幣原說:“按照上述國家的觀點,這三個人都是直接或間接的死敵呢!”
  “請一個個說。”
  幣原先介紹吉田茂的情況,他說吉田曾在中國工作多年,曾積极參与田中義一內閣侵華政策的制訂。一九二八年,他出任外務省次官不久,協助田中義一以保護日僑為借口,并以軍事顧問名義赴濟南,直接參与侵襲中國山東的指揮,故中國報紙載文說他是“披著外交官外衣的間諜和軍師。”
  “那么,米內光政呢?”麥克阿瑟問。
  幣原說,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五年,米內任侵華海軍第一艦隊司令官,多次侵犯中國沿海地區;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三九年,任林銑十郎內閣、近衛文縻第一、二任內閣海軍相。一九四○年任首相期間,不僅是侵華戰爭的主要決策者之一,而且是侵犯蘇聯的一九三八年的張鼓峰事件、一九三九年的諾門坎事件的主要策划者之一。他陳述到這里,說道:“听說上個月,中國和蘇聯代表來東京出席日本投降儀式時,曾就吉田出任日本戰后第一屆內閣外務相,米內出任海軍相,下村出任陸軍相問題,向日本政府提出過抗議,不知是否有這回事?”
  “有這么回事。”麥克阿瑟說,“你再說說下村定。”
  幣原說:“下村定從一九四二年春開始率軍隊進駐中國華北地區,先后任第一一五師團長、第十二軍軍長和駐華北日軍總司令直到日本投降,他在華北的三年多時間,正是日華戰爭的戰略相持階段,他在那里的所作所為可想而知。”
  麥克阿瑟陷入沉思。
  幣原又說:“一些國家一定會認為這三個人是戰犯。”
  “哪有那么多的戰犯!”麥克阿瑟說,“請幣原先生轉告裕仁天皇,分別任命這三個人為外務相、海軍相和陸軍相。如果有人反對,一切由我負責!”
  十月二十一日上午八點,吉田、米內、下村的委任狀,抄送給各駐日軍事代表團。
  新西蘭、澳大利亞和加拿大三國代表團看了委任狀,若無其事地沒有引起任何反應;法國、英國和印度代表團感到不可思議,但也不置可否;中國、蘇聯和菲律賓代表團始而大吃一惊,繼而無比憤慨。
  商震端坐在代表團團長辦公室那張皮墊轉椅上。与其說是滿腔憤慨,不如說是被無情的痛苦折磨著。由于國家的不強盛,從鴉片戰爭以來長達一個世紀的歲月中,祖國累遭帝國主義者侵略和欺凌,日本投降了,抗日戰爭胜利了,他与四億五千万同胞一樣歡欣鼓舞,揚眉吐气。然而,現在,中國仍然被人瞧不起!屈辱的民族心理,低落的民族情緒,又像沉重的陰云籠罩著他,使他喘不過气來。
  他將那紙連看過三遍的委任狀沉沉地放在辦公桌上,緩緩站起開始發福的身軀,拖著像灌滿了鉛似的兩條腿,在房間里踱了几步,然后肅然站立在懸挂在牆壁上的那幅秋海棠葉子似的中國地圖面前。他感到它是那樣神圣,心中涌起一股遠离故鄉而強烈思念母親的激情。
  這股激情,如同地底下的熔岩,隨時會噴出熾熱的岩漿來!他決不允許祖國的尊嚴受到挫傷。誰歧視和鄙視他的祖國,他就与誰斗到底!
  他拿起委任狀走到門口,對在外面房間辦公的秘書史興楚說:“小史!你把這紙委任狀送給喻參謀長看看,然后在全体工作人員中傳閱,一個小時之后在會議室開會研究對策。看來,這是一場力量的拼搏!”
  小史并不小了。他二十二歲畢業于清華大學哲學系之后,在商震手下工作十四年了。但他在五十四歲的商震面前還是小字輩。史興楚感到他的后一句話很有分量,沉沉地點點頭。是的,一場力量的拼搏不可避免了!
  人類社會不外乎由三种力量支撐著,即暴力、財富和知識。這三种力量的層次,暴力屬于低級,財富屬于中級,知識屬于高級。暴力的施展,財富的聚斂,都得依靠有著神奇力量的知識。日本瘋狂發動侵華戰爭和太平洋戰爭,靠的是第一种力量;許多國家對日本進行經濟封鎖,靠的是第二种力量;全世界人民最后戰胜日本法西斯,從根本意義上講,靠的是第三种力量,麥克阿瑟之所以目空一切,只因為手中有四十六万軍隊,只因為美國比較富裕,擁有前兩种力量。而商震他們,駐軍只有一個師,中國又比較貧困,但他們有著由執著維護祖國尊嚴而產生的左右逢源的智慧;擁有知識,就能夠創造一切和戰胜一切。
  喻哲行与商震是保定同鄉,二十一歲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之后,先給商震當文學秘書,一年后改任副官。因与商震心心相印,五年后陡然讓他當了師長。快四十歲的人了,仍保持著年輕人的脾性。他看了那紙委任狀,禁不往“咚!”地一拳頭擊在辦公桌上,隨即吐出四個字:“欺人太甚!”他的感覺如同自己臉頰上被人狠狠打了几記耳光。他牙關咬得很緊,真想咬碎點什么!他仿佛是為了驅赶眼前的傷感似的,狠狠地在煙灰缸里捏滅了正燃燒著的半截香煙,他從眼前的這紙委任狀,聯想起兩年前自己由商震手下的一名三十七歲的軍長,接受集團軍總司令委任狀的情景;從那時起,他就感到自己有使不完的勁。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想起這件事,是受一种沖動的支配,要在軍事代表團這個特殊的崗位上,以特殊的手腕輔佐商震搏斗一番。
  他這么想著,起身走出他的辦公室,將那紙委任狀退還給史興楚,然后去見商震。
  一個小時之后。代表團的近四十名工作人員,圍著一張舖著大藍色桌布的條形長桌,就坐在東西各兩排座位上。
  會議室北面牆壁上懸挂著孫中山的半身畫像,畫像下方挂著一幅中堂,上面是由書法家于右任書寫的,孫中山臨終時斷斷續續說出來的一句話:“和平奮斗救中國”!懸挂在南面牆壁上的是一幅中國地圖。
  商震說:“如果我們不對日本政府新任命的外務、海軍、陸軍三個大臣進行堅決的抵制,就有愧于長眠于九泉的國父孫中山先生,就有愧于偉大的祖國和祖國人民!我們要設法把這三個人從日本內閣大臣的寶座上拉下來,給日本政府以震懾,讓他們的頭腦清醒清醒,不能無視中國代表團的存在。出于同一個道理,也是讓麥克阿瑟的頭腦清醒清醒;誰都知道他是日本的太上皇,幣原出任總理大臣是經過他首肯的,這三個大臣的任命還能不請示他!”
  他的話像調節光束焦點的聚光燈,把同仁們頭緒紛壇的思想集中到了一點。
  商震接著說:“上月,在密蘇里號艦上舉行日本投降簽字儀式前夕,我國的徐永昌將軍和蘇聯的迪利比揚格將軍,曾就吉田、米內和下村在日本內閣任職一事,向當時的東久邇宮首相提出口頭抗議,他表示向天皇和麥克阿瑟反映。現在,居然還讓這三個人在內閣繼任原職,我們能做軟骨虫嗎!”他望了望坐在他左邊的喻哲行,“我們該怎么辦?請喻參謀長發表意見。”
  喻哲行說:“下面,我負責傳達商司令長官的意見。”
  商震插言說:“我已說過,司令長官已是過時的官銜,如同過眼云煙,請大家都稱我商先生。”
  “我老是改不了口。我向商先生學習,以后也請諸位稱我喻先生。”喻哲行笑笑,“好,我傳達商先生的意見。第一,請諸位集中時間和精力,力爭在今天晚上,把這三個人在中國的犯罪證据查閱清楚,并整理出書面材料來;第二,按照國父遺囑中說的:‘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斗。’也就是聯合其他駐日代表團,特別是蘇聯代表團,与麥克阿瑟斗。”
  商震的助手之一王錫鈞說:“報告商先生和喻先生!檔案室的几個同志從抵達東京的當天晚上開始,夜以繼日地將從國內帶來的五大捆日本侵華罪證史料大致閱讀了一遍,已將史料編了號,并以每個犯罪人為單位寫了卡片。因此,只需兩個小時就可以把這三個人的犯罪事實寫出書面材料來。”
  商震很高興:“很好!感謝檔案室同志的通力合作。你們辛苦了!”
  喻哲行接著說:“由于諸位所知道的原因,我們与麥克阿瑟的斗爭只能暗斗。這次斗爭有所不同,可以說是半明半暗。這是中國代表團進駐日本之后的首場決戰,只能獲胜。否則,麥克阿瑟他們就不會把我們看在眼里,以后對日本戰犯的審判就無真理可言,無正義可言!”
  上午九點五十分,蘇聯代表團團長迪利比揚格、參謀長謝列諾維奇,菲律賓代表團團長阿基諾、參謀長托尼斯,領著各自的漢語翻譯來到中國代表團駐地。
  商震和喻哲行知道,菲律賓雖然規定泰加洛語為國語,但政府文告和主要報刊卻使用英語,因此,他們領著俄語翻譯蘇文源和英語翻譯施崇民,在會客室接待四位將軍。
  商震已知道對方的來意,故直截了當地說:“我和喻將軍計划先去拜會迪利比揚格、謝列諾維奇兩將軍,然后上四樓拜會阿基諾、托尼斯兩將軍,正准備行動,四位將軍卻來了!面對日本政府委任的三個大臣,你們一定帶來了好對策。”
  托尼斯說:“我們不請自到,說明我們三個代表團之間的心心相印!”
  阿基諾接過托尼斯的話頭說:“也是同心同德。盡管日本政府和麥克阿瑟將軍這樣做,是有意与蘇聯和中國作對,但菲律賓被日本侵占達三年之久,也深受其害,所以,我們堅決站在蘇聯和中國一邊。”
  商震很激動:“謝謝菲律賓代表團的支持!”
  迪利比揚格說:“至于說到好對策,中國代表團一定考慮得很成熟了,請中國朋友說說。”
  于是,喻哲行將查閱和整理吉田茂、米內光政和下村定在中國的犯罪事實,以及聯合代表團与麥克阿瑟斗爭的設想說了一遍。
  “好啊!我們三個代表團想到一起來了,這叫做‘英雄所見略同’。”謝列諾維奇說,“日本侵犯我國的張鼓峰事件和諾門坎事件,米內是決策者之一。有關這方面的罪證,我們負責提供。”
  迪利比揚格建議將這三個人的罪證材料打印若干份,分送各代表團,相信會得到他們的支持的。他接著說:“罪證材料后面怎么落款?”
  商震說:“我們想好了,署上‘中國原陝甘宁邊區抗日根据地提供’。”
  阿基諾不解地問:“為什么不寫由‘中國駐日軍事代表團提供’?”
  迪利比揚格說:“他們有為難之處。”
  “哦,噢!”阿基諾似懂非懂地望著商震。
  迪利比揚格考慮到米內的罪證材料上有張鼓峰、諾門坎事件,有關他的那份材料上落款可加上“蘇聯駐日軍事代表團”字樣。他接著問:“三份材料送不送給麥克阿瑟將軍?”
  “應該送,讓他知道他支持的是些什么人。”商震說,“對日本政府的抗議書,也應該送給他一份。”
  “中國代表團是否在抗議書上署名?”謝列諾維奇問。
  “署名。”商震說,“因為斗爭矛頭不是直接對著麥克阿瑟將軍的,我們可以署名。”
  “好吧!我們來表演一場指桑罵槐戲。”托尼斯輕松地一笑。
  這時,王錫鈞送來了吉田、米內、下村的罪證材料。
  “中國朋友的工作效率如此之高,令人欽佩!”謝列諾維奇回頭對彼尼斯基說,“你回代表團督促一下,要檔案室快點把張鼓峰、諾門坎事件的材料提供出來。”
  商震將材料瀏覽一遍,然后要蘇文源用俄語、施崇民用英語念一遍。
  有關吉田茂的罪證有四條,前三條是他任安東、濟南領事和任天津、沈陽總領事期間,他寫給時任日本首相的田中義一的十二封信的摘錄。他在這些信中說,中國東北、華北都是膏腴之地,盛產小麥、棉花、羊毛,并有丰富的煤、鐵、鹽等資源,這些都是日本急需的軍用物資。掠奪這些物資的手段是:第一步,日本先以与中國合資開礦、辦工厂、辦學校、辦洋行、辦銀行等方式,讓日本人進入這兩個地區;第二步,以保衛日僑為由,再派軍隊進入;第三步,在适當時候,進行武裝侵占。田中義一和他以后的內閣,完全采納了吉田的意見。第四條,揭露一九二八年五月三十日,吉田以軍事顧問名義赴濟南,与時任日軍步兵聯隊長的岡村宁茨等人制造濟南慘案,屠殺中國軍民五千六百余人,國民党政府派蔡公時為特派交涉員,帶領十六名外交官与駐濟南日軍司令部交涉停戰事宜,吉田和岡村等人竟然將蔡公時的兩只耳朵割掉,然后將他們全部處死。
  “他們公然違反不殺使者的國際准則,如此野蠻和殘酷,實在令人發指!”迪利比揚格說。
  阿基諾說:“吉田茂是地地道道的劊子手!”
  這時,彼尼斯基送來了兩份材料,迪利比揚格看過后,由精通漢語和英語的彼尼斯基分別用漢語、英語念了一遍。
  米內曾在一九三八年一月的一次日本內閣會議上說:“蘇聯是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中心,是人類的公敵,北進蘇聯是日本的主要國策之一。因此,我极力主張在張鼓峰、諾門坎兩地對蘇聯發起攻擊,也就是伸出兩只触角,試探一下蘇聯布防在兩處的軍事虛實,為以后的全面進攻蘇聯作准備。”
  米內在中國的犯罪事實是:他任日軍第一艦隊司令官的兩年中,在中國沿海地區進行過三十八次騷扰,共奪走輪船一百二十多艘、漁船五百六十艘,屠殺中國軍民一千八百九十多人,抓走青壯年漁民五万六千多人,被送往日本做勞工。米內三任海軍相期間,不僅參与盧溝橋事變的策划,而且積极支持和扶植汪精衛集團叛國投敵。一九四○年一月出任首相到七月倒台的半年內,先后糾集日軍發動進攻南宁、包頭、綏遠、五原、宣城、信陽、冀東地區、确山、粵北地區、棗陽、襄陽、樊城、宜昌、晉西北地區、魯中地區等大小八十五次戰爭,屠殺中國軍民三万九千多人,燒毀房屋五千八百多棟,搶走糧食十九万五千多斤。
  “米內罪行累累!”商震說;“我國第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張自忠將軍,就是在抵抗日軍進攻棗陽的戰役中,于一九四○年五月十六日上午殉國的。”
  謝列諾維奇說:“還讓這樣一個法西斯分子出任海軍相,是對蘇聯和中國明目張膽的挑戰,是對其他駐日代表團的蔑視,我們決不能等閒視之!”
  下村定在中國華北地區的所作所為,更是罪大惡极。据不完全統計,他在華北三年多時間里,發動大小戰爭二千五百余次,除使中國軍隊造成一百五十八万余人的傷亡外,由他下令屠殺的軍民有二万八千多人,其中有一百八十五人被定為“好戰分子”而被活活剮死!經過這二千五百余次戰爭,使四百五十多個村庄成了廢墟。与此同時,他們還抓走青壯年四十七万六千余人,其中二十一万二千多人送往中國東北地區,其余送往日本從事繁重的勞動。
  阿基諾說:“讓下村定出任日本陸軍相,是對《波茨坦公告》的踐踏,天理難容!”
  “請中國代表團起草個抗議書。”迪利比揚格說,“同意我們觀點的代表團團長在上面簽名,把三份罪證材料附在抗議書后面,爭取明天上午送給日本政府。”
  “起草抗議書,我們責無旁貸。”商震說,“兩個小時內拿出初稿來請四位將軍審閱。”
  商震的話音剛落,幣原領著吉田、米內、下村拜訪商震和喻哲行來了。陪同他們來的,還有駐日同盟軍總參謀長薩塞蘭。很明顯,這种拜訪,是麥克阿瑟授意的,是為了得到各國代表團的諒解和支持,至少是不反對。
  好比一場預測准确的大地震即將發生,會客室的气氛驟然變得十分緊張了。
  幣原說:“我和新上任的三位內閣大臣,由薩塞蘭總參謀長引路,特地前來拜訪各國代表團團長和參謀長。我們拜訪的先后,從第一樓開始,現在來到三樓。正好,中國、蘇聯、菲律賓三國代表團團長和參謀長都在,我們就一并拜訪了!”
  他領著六十六歲的吉田,六十五歲的米內和五十八歲的下村向大家深深一鞠躬,然后都主動伸出右手与大家握手。
  商震苦笑著:“那我就權且充當三國代表團的東道主。諸位請坐,諸位請坐!”
  賓主坐定,幣原又說:“我和這三位大臣,受命于日本特殊的歷史條件下,任務十分繁重,而我們又都才疏學淺,深感難以胜任,万望各國代表團團長和參謀長給予支持。”
  一陣沉默。會客室里死一般的沉寂,似乎把空气凝成了固体。
  一場面對面的斗爭,已迫在眉睫,無法避免了。
  薩塞蘭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為了打破沉默,他說:“三國代表團團長和參謀長聚集在一起,是在商討什么問題吧!”
  “是的。”迪利比揚格說,“我們正在商討一件令人難以忍受的事。幣原總理大臣和三位大臣來得正好,那我們先提出口頭抗議,再向日本政府遞交書面抗議。”
  “噢!是怎么回事?”幣原臉上出現問題即將徹底敗露時的那种惶惑不安。
  迪利比揚格說:“抗議日本政府肆意踐踏《波茨坦公告》的基本原則,公然任命吉田、米內、下村三位先生分別為外務相、海軍相和陸軍相!”
  “肆意踐踏《波茨坦公告》的基本原則?”薩塞蘭大吃一惊,“問題有這么嚴重嗎?”他兩個肩膀一聳,又兩手一攤。
  真理和正義,尊嚴和人道,像四把烈火,在商震和喻哲行心胸中熊熊燃燒!他們顧不得蔣介石的這叮囑那叮囑了。
  “問題的确很嚴重!”商震說,“吉田、米內、下村三位先生應該定為戰犯予以逮捕!至于是甲級戰犯,乙級戰犯,還是丙級戰犯,把他們的罪證進一步調查清楚了再定。”
  “不能信口雌黃,商將軍閣下!”薩塞蘭咆哮著,“請你們拿出确鑿證据來!”
  “我們決不是信口雌黃!”喻哲行拿起那些罪證材料在空中揚了揚,“薩塞蘭總參謀長和幣原首相哪位先過目?”
  這使薩塞蘭感到非常意外,他一怔:“幣原首相你先看!”
  喻哲行起身將罪證材料遞給幣原,他起身伸出雙手接過去,如同接過燒得通紅的鐵塊。
  吉田、米內、下村都臉色蒼白,好比犯罪被人當場抓獲似的無地自容,恨不得鑽進地底下躲藏起來。
  幣原看了罪證材料心髒一陣陣急跳。他起身用微微發抖的手將它們遞給薩塞蘭。薩塞蘭像搶奪什么似的接了過去,似乎很生气。
  薩塞蘭看完,望著商震,責備道:“你們是蔣介石委員長領導的代表團,可不要与中共勾勾搭搭!”
  商震回敬說:“我們与中共的政治主張不同,但對日本侵略中國所犯罪行的追究是一致的,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所以,我們對原陝甘宁邊區抗日根据地及時提供的有關材料表示歡迎。”他面向喻哲行,“請將這三份罪證材料,分別送給吉田、米內、下村三位先生自己看看。”
  “我不看,我不看!”吉田頭和手一齊搖動。“我表示抗議!”他無力地半舉起右手拳頭。
  阿基諾很生气:“你抗議誰?吉田先生!請你冷靜一點、現在已不是日本軍國主義在別國領土上橫行霸道的時候了!”
  吉田挨了當頭一棒,這才老實一點。他的頭微微垂著,似乎已陷于沉思。
  喻哲行間米內:“米內先生!有關你的罪證材料你看不看?”
  米內訥訥地說:“我不看。”
  下村緊接著說:“我也不看。”
  喻哲行冷笑著說:“心理學告訴人們,你們很想看,巴不得馬上就看,只是感到現在不是時候。”
  這時,下村起身向幣原一鞠躬:“我向首相閣下提出口頭辭職,下午再呈送書面辭呈。”
  吉田和米內也照此鞠躬和說出同樣的話。
  “三位不要急于提出辭職。”薩塞蘭說,“請你們听听麥克阿瑟最高總司令的意見再說。”他話一出口,就感受到自己的話揭了麥克阿瑟的一層面紗。遺憾的是,話一說出就收不回了。
  好吧!且看麥克阿瑟如何處理這件棘手難辦的事。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