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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上林苑


  清早,東方朔正在院中教霍去病舞劍。他的新美人儿阿蓮也在一旁照葫蘆畫瓢。
  霍去病已經十三歲,頗有少年英雄的風姿,劍術已經很精道。
  東方朔望著眼前這孩子,眼前不禁浮起自己孩子的身影。他的兩個儿子也是十多歲了,如今在山東老家,一面務農,一面跟一個私塾先生上學。東方朔心想:要是他們也在長安,与霍去病一道,學點武術,該有多好啊!老妻啊,你只知道窮家出偉男,這霍去病,在几個將軍的眼皮底下長大,不更會成為偉男嗎?
  “干爹,你在想啥呀!”霍去病將“東方鴛鴦劍”練了一遍,渾身是汗。他這么一問,才把東方朔從遐想中喚回來。他盯了霍去病一下,心不在焉地問道:“去病,你學這些,將來做什么?”
  霍去病奇怪了,這個干爹,這是問孩子的話,還要問我?于是就用老套套回答:“一是強身,二要為了保衛漢家江山不再受匈奴的騷扰!”
  “有志气!好樣的!”
  此時衛青已經有了自己的府邸,霍去病的母親衛少儿与公孫賀也是兩情相悅。霍去病每月在東方朔家住上十來天,為的是跟干爹學習劍術;隨母親住十來天,要跟后爹學刀法;還跟舅舅衛青住上几天,要學拳腳棍棒和兵書韜略。几年下來,竟出落得一副赳赳武夫的樣子。東方朔愈來愈喜歡這孩子,他高興得走過去,先用手撫摸一下干儿子的頭,然后用胳膊摟著他;再把他的頭挾在自己的腋下。突然,他一用力,想把霍去病甩起來。
  不料霍去病已有防范,頭一縮,伸手把東方朔攔腰抱住。東方朔腳下無跟,“哎……哎……”直叫。霍去病將他放下來,說:“干爹,你就別考我了,這一招,舅舅都不用了。”
  “舅舅怎么考你?”
  “考摔跤,再比騎馬,射箭;還有,比兵書韜略。”霍去病驕傲地說。
  東方朔心中涌起一股熱流。衛青啊衛青,你真的沒有辜負圣上對你的一片期望。東方朔心里感歎著,更迫切地希望武帝盡早親政,施展雄韜大略。
  “東方干爹,孩儿現在拳腳上敢和舅舅比試,槍法上敢与公孫將軍較量,劍術上你說怎樣?”
  “儿子,你行,你行啦。”東方朔心中得意,嘴上夸獎著,臉上卻有所收斂。
  “那,您和舅舅一塊,奏請皇上,讓我隨皇上出獵,這回該行了吧!”
  “好!下次皇上再出獵,我一定与你舅舅一道,奏明皇上,將你帶去。”
  “噢!噢!”霍去病歡呼雀躍地跑開了,這時,當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東方朔一邊微笑,一邊搖頭。
  楊得道走過來,說道:“啟秉大人,司馬相如先生求見。”
  “快請!”
  司馬相如早已出現在身邊。“東方大人!何需請呢?相如不請自到!”他比過去胖了很多。
  東方朔喜歡他的直爽:“好!司馬大人,您的气色很好。可您的《上林賦》,寫得更好!”
  司馬相如不好意思地說:“過獎,過獎!相如當初因《子虛賦》而得寵于皇上,又托東方大人的洪福,去將相如召到長安。三年多了,相如未敢輕易出手寫文章,近日才寫得《上林賦》,先請大人過目。万望大人多多指教,以上相如加以修正,再獻給皇上!”
  “司馬大人,要說文辭优美,《上林賦》比《子虛賦》更為精妙;可是,要論情怀博大精深,東方朔以為,《上林》未必胜過《子虛》。”
  司馬相如听了,略有震動:“請大人明示。”
  東方朔不管司馬相如愛不愛听,只管發表自己的見解:“司馬大人,你寫《子虛賦》時,窮困潦倒,寄人篱下,文辭之中,有許多憂郁不平之气。《上林賦》呢,寫于錦衣玉食的長安,華美有余而內涵不足,不知大人以為當否?”
  “大人說得有理!賤內文君也是如此說來著。”
  #“呵!沒想到,我和嫂夫人倒是心心相通的啊?”
  司馬相如訕訕地說:“是的,是的。”
  東方朔加上一句:“老兄,我和嫂夫人可只是心通,沒有通別的呀?”
  司馬相如也笑了:“看你這張貧嘴。文君可比你大好几歲啊。”
  “大好几歲又怎么了?當時不是你用琴相挑,我東方朔也能將她挑出來!”
  司馬相如面色有點不自然。“東方大人,你是我恩師,我是您的學生,學生的夫人,能開玩笑嗎?”
  “對,對,不能。不能。”東方朔擺正了樣子:“賢弟啊,還有一層,不知賢弟的夫人与賢弟說了沒有?”#
  司馬相如怔怔地說:“文君除此之外,別無他言。”
  “那東方朔就要獨發狂論了!”
  “大人請講,相如洗耳恭听。”
  東方朔大聲說:“你的《上林賦》极盡渲染之能事,恨不得將天上人間所有富麗堂皇的景色全部寫進其中。請問:皇上的上林苑有這么豪華嗎?”
  司馬相如訕訕而答:“辭賦是辭賦,上林是上林,一虛一實,不可能一樣的啊。”
  “可是,司馬大人,如果皇上讀了你的《上林賦》,高興之余,下一道圣旨,按你所寫的規模和气派,重新修建上林苑,那會怎樣?”
  司馬相如大吃一惊:“東方大人,這……不可能,決不可能!”
  “一旦成為可能,那文景兩朝,省吃儉用存下來的國庫,可就一下子空掉嘍!”
  司馬相如吃惊地說:“那我司馬相如,就成了慫恿皇上大興土木的千古罪人?”
  東方朔聲音甚是沉痛:“司馬大人,可不能以辭賦造國難啊!”
  “這……東方大人,小人豈敢,小人豈敢!相如一定听從教誨,認真研改,不使皇上因此而大造上林!”他一邊說著,一邊告辭而出。
  東方朔邊送邊說:“如能那樣,可就是天下幸事,你我的幸事了!”
  十多天后,早朝時分。
  眾大臣群集承明殿,等候所忠的那聲“皇上駕到”。東方朔來得稍晚,他于人群夾縫里見到司馬相如。他手持一卷竹簡。
  “司馬大人,文章已經改就?東方朔要為你彈冠相慶啊!”
  司馬相如忙上前,展開竹簡:“相如已遵先生之囑,加上一些諷諫皇上不能大興土木的內容。您看!”
  東方朔展開竹簡,快速的掃了一遍,點點頭說:“果然加了一段。可你前頭勸了百千句,后面只提醒一兩句,太不成比例了吧!”
  司馬相如看到東方朔在眾人面前批評他的文章,心中早有不快。其實,他那天從東方朔家中回來,就有所芥蒂。他對文君說,東方朔寫不出好文章,還專愛挑刺。卓文君問明因由,覺得東方朔說得有理,就勸司馬相如認真修改几天,再請東方朔看看。可司馬相如不以為然,只是在辭賦的結尾加上几句諷諫皇上不要大興土木的話,便急于呈給皇上了。今天听到東方朔挑剔的言辭,便面帶几分慍色地說:“東方大人,莫非以小人之才,不能寫詞作賦?東方大人何不自己也寫一篇,以諷諫皇上呢?”
  東方朔兩手一甩:“東方朔宁為千古庸人,也不愿為千古罪人!”
  司馬相如气得眼睛發直:“你!……”
  話未說完,只听所忠叫道:“皇上駕到!”
  眾大臣齊齊跪下,叫道:“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所忠一如既住地叫嚷:“有事奏來,無事退朝!”
  司馬相如走上前去,才几步就跪下:“臣司馬相如,蒙皇上恩典,賜住長安。今作成一賦,名為《上林》,特請皇上御覽!”
  武帝見司馬相如終于獻上了新的詞賦,龍顏大悅。“好!朕早就等著呢,司馬愛卿,你的賦終于作出來了。快快呈上,讓朕看看!”
  所忠從司馬相如手中接過竹簡。
  東方朔在一旁皺了皺眉頭。
  司馬相如瞥了他一眼,很不以為然。
  漢武帝接過竹簡,認真地看起來,愈看愈高興,不禁以手擊案,大聲叫:“好!”
  他一目十行,快速轉動竹簡,一邊看著,一邊讀出聲來:
  撞千石之鐘,立万石之虛;
  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
  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
  千人唱,万人和;
  山陵為之震動,川谷為之蕩波。’
  好!好!朕早就備好錢物,想擴建上林苑,苦于沒人設計。司馬愛卿,你這篇《上林賦》,就是為朕想好了華冠天下的藍圖。不愧為天下才子!”
  司馬相如又喜又惊。他跪下不起,說道:“啟奏陛下,請您往下看,臣還有下文呢!”
  武帝滿足地說:“夠矣,足矣。朕能有這樣的上林苑,也就可以稱雄一世啦,不能再奢侈啦!下面豈用再看?司馬相如,朕封你為建章宮大學士兼上林文學館館長,監督上林苑建造!”
  司馬相如由惊喜變為惶恐,他懇求道:“陛下,臣還有下文……”
  武帝又一次打斷他:“好啦,還剩几句,朕就不看啦。吾丘壽!”
  一個身材魁梧的大臣走上前來,跪下答應:“臣在!”
  “朕封你為上林苑將作監,按司馬大人之賦,建造上林!”
  “臣遵旨!”
  突然,一個大臣急跑几步,跪倒在最前面:“啟秉陛下,臣汲黯有本!”
  武帝看了他一眼,說:“噢?汲愛卿,好長時間不見你說話,今天終于開口啦?好啊,說罷!”
  汲黯抬起頭來,高舉笏板:“陛下,先帝文景二世,以節儉治國,動用百金以上,就要慎之又慎。陛下今天大興土木,建造豪園,就是將國庫耗盡,也未必能如《上林賦》中所寫的那樣奢華啊!”
  武帝不大高興:“朕的祖父和父皇留下的國庫,當然由朕來使用。再說,此舉也是揚我國威,不讓匈奴等外敵小覷之舉,有何不妥?”
  汲黯直言不諱:“臣只恐國庫百年積蓄,子民千万血汗,被此一役,全部用盡!”
  武帝面上流露出不悅:“照你這么一說,朕就成了禍國殃民之昏君?”
  “陛下如果愛民,就應節儉行事,不能大興侈靡之風!”
  “大膽!天下太平,朕狩獵建造,無為而治,太皇太后和滿朝文武皆不以為不好,你為何說朕不是愛民?”
  汲黯据理力爭:“臣以為,興造上林苑之事,万万不可!”
  武帝一拍案子:“汲黯,你太狂妄啦!有本事,你也寫篇賦來,讓我也照你的辦!”
  汲黯毫不畏懼:“臣雖不能寫詞作賦,但是,臣就是死了,也不讓陛下大開舖張之風!”
  武帝:“朕等不得你死!左右,把他給我逐出朝廷,永不再用!”
  兩個廷尉走上前來,抓住汲黯,要往外邊拖,汲黯趴在地上,不愿离開。二人欲硬性將他提起。
  “慢!”東方朔攔住了二人,“啟秉皇上,臣也寫了一篇辭賦,不知能否獻予圣上!”
  武帝:“好哇,東方朔,你整天只動嘴,不動筆。現在你也寫辭賦了?快拿上來!”
  東方朔跪于汲黯之前:“臣的賦作于胸中,想當廷念出,不必寫于簡上。”
  “哈哈!我就知道你這東方奇才,出語不同凡響。快快念來!”武帝用笑聲掩飾著剛才的不快。
  東方朔又說:“臣東方朔胸中有賦,名字不太雅,不知能否說出?”
  武帝剛才的不快漸被平息。“沒關系。朕就喜歡听你說的不雅之辭。”
  “臣的賦,名為《褲襠虱子賦》。”
  眾人哄堂大笑,武帝也樂了,“但說無妨。”
  東方朔抬起頭來,朗朗而誦:
  “賦曰:
  褲襠有虱,碩大無朋。附食人血,久而成精。
  一离褲襠,体態陡增。”
  眾人大笑不已。東方朔接著念道:
  “上唇頂天,下唇合地。口吐狂言,其臭如屁。”
  眾人笑得前仰后合。而東方朔卻特別嚴肅,繼續誦道:
  “逢迎其主,不論利弊。
  皇皇上蒼,明明日月,關愛下民,仁愛多多。
  富國強兵,不思驕奢──
  聞過則改,圣比堯舜,抓起虱子,扔進驢糞。”
  眾人再次哄笑,武帝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司馬相如面紅如棗,不敢正視他人。
  東方朔一手指著司馬相如,一手指著汲黯,說出最后四句:
  “召回賢臣,興國安民;疏遠虱子,不讓咬人!”
  眾大臣笑倒于地者有之,起哄嘲笑者有之,滿朝一派喧嘩。
  司馬相如气得坐在地上,手指東方朔,說不出話來。
  丞相許昌走向前來:“啟奏皇上,東方朔出語滑稽,但規勸中肯。”
  武帝心知肚明,就來個順水推舟:“東方朔,你的賦也不同凡響,朕加封你為大中大夫。
  東方朔卻不領情:“臣東方朔不敢謝恩,只想以此官職,換回汲黯大人他,不要离開朝廷。”
  武帝卻不以為然:“汲黯對朕無理,難道不該處置?”
  許昌上前插話:“汲黯言辭過激,是該嚴懲,臣以為讓他閉門思過,明白了再用,不明白再逐去不遲。”
  武帝想了想,“就依丞相。不過這上林苑,朕是修定了的!”
  許昌接著進言:“老臣以為,上林苑年久失修,重建無妨,适可而止,不能舖張。仍令吾丘壽為將作監,正得其人。這監造之職嘛,如司馬相如不愿為之,老臣愿意承擔。”
  司馬相如好象遇到了救命稻草,忙說:“這樣最好,這樣最好!”
  武帝沉吟一下:“好!就依丞相。不過,這修建上林之事,朕既命東方朔為大中大夫,就由他來監造,其它人不得過問,再有亂議此事者,斬無赦!”
  司馬相如卻不干了,膝行向前,痛心疾首地說:“陛下,臣乃一介文人,只想以文辭取得吾皇歡心,以報知遇之恩。不料弄巧成拙,反被戲弄得無地自容。臣請懲治出口傷人的東方朔,為臣辯明是非!”
  武帝為難了。“司馬愛卿,你到長安后,終日沒甚事做,朕也是很不安呢。愛卿是巴蜀人,那里最近一直在鬧事。朕命你為西南宣撫使,撫慰巴蜀父老,使他們從內心里歸順漢朝,不知你能完成此事么?”
  司馬相如得到一個欽差,心中稍微得到了一些安慰,可在朝臣面前,總覺得剛才太損面子了,于是,一面謝恩,一面說:“陛下旨意,臣當努力完成。只是臣以為,東方朔他在朝上肆無忌憚,說一些文人學士頗難啟齒的話,不僅沒受重罰,陛下還讓他監修上林,恐眾人心中不服呢。”
  武帝知道,他是在圓自己的面子。于是便說:“司馬愛卿,要說對你有知遇之恩,東方朔也是一個,不是他把你從成都領來的嗎?剛才朕在气頭上,如果他不用那种滑稽來讓大家笑笑,朕一怒之下,也許會將汲黯給殺了呢。朕听說,你常到東方朔那儿去請教,赶明儿,你不妨去看看,他的褲襠里有沒有虱子!”
  眾人大笑,司馬相如也無奈地笑了起來。
  鐘粹宮內,阿嬌正對著韓嫣發脾气。
  “好你個韓嫣,你知道嗎?皇上得了個寶貝女儿,就什么都不要了,整天守候在那賤人身邊。現在,那小賤人快滿月了,皇上正到處下貼子,請人赴宴。你說,我,我,該怎么辦?”
  韓嫣此時不知如何回答為好。當初他向阿嬌說,如果宮中新人生了儿子,可將他奪將過來,由皇后喂養。可此時此刻,有誰敢說這樣的話呢?
  “你倒是說話呀!”阿嬌有些煩躁。
  “啟秉皇后,奴才那時說的是生了皇子。如今,衛夫人只生個小公主,您不必……”
  “放你的屁!你也叫那賤貨為衛夫人,干脆叫她皇后得了!”
  “皇后,請您息怒,奴才再想辦法。”
  阿嬌狠狠地說:“好,我就再給你几天時間,你要是想不出好的辦法,哼!別怪我對你不善!”
  韓嫣小聲地說:“奴才近几日苦思冥想,有一個計策,不知皇后娘娘想不想听?”
  阿嬌無奈地說:“那就講吧,別再讓我畫餅充饑!”
  韓嫣囁囁嚅嚅:“皇上此刻情系公主,并非有意避而不見皇后娘娘。娘娘您何不在此時刻,主動請求遠离皇上,別居一宮,一邊調理身体,延醫治病,以求生育;一邊靜待其變,看看皇上的舉動。此時宮中若出些事情,便与皇后您無關;過些日子,皇上想起舊日情怀,定會与你合好。常言道:‘遠了香,近了髒,’‘小別胜新婚’。這個道理,皇后想必知道吧!”
  阿嬌歎了口气:“也只好如此啦。小嫣子,你給我在城外找個風水好的地方。記住了,一定要靠近花生地!”
  建章宮內,張燈結彩,武帝和衛子夫守著女儿,与王太后一道,接受一批又一批大臣和他們的夫人們跪拜和道賀。
  武帝今年雖然只有二十一歲,可他畢竟即位已四五年了,迎娶阿嬌則是七年了。開始几年,他自己還是個孩子似的,倒不急于宮中再添孩子;可坐上皇帝寶座二年以后,皇上的后嗣和太子、儲君等問題總被人關心著,甚至有人在太皇太后那里說三道四,認為皇上無生育能力,大漢江山將來要重新尋找嗣君。這些消息最早傳到王太后的耳朵里,她的焦急比誰都厲害。好在皇上得到了衛子夫。在王太后眼里,這個靈秀嫵媚的女人,就像自己當年進宮時一樣,是一片積蓄了多年養份的良田,撒下种子就發了芽,發了芽后就長苗,苗長不久就開花。這花好象是開在王太后自己的心頭,所以,她時時刻刻觀察著、守護著,生怕別人對她進行陷害,尤其防著妒忌成性的阿嬌。衛子夫怀孕以后,她的飲食和用具一律由王太后來負責,別人誰敢隨意插手?衛子夫生產前的几天,王太后干脆就讓她住在自己身邊。雖說生下來的不是男孩,太后也高興得嘴都抿不住:“今天能生女孩,明天就能生男孩,皇上的繼承人就在這女子的腹中呢!”等到孩子滿了月,太后更是喜歡得不得了,她以為孫女遠比自己的女儿平陽公主和俗女漂亮得多,連哭聲都是那么脆生生的,不僅有她母親的嗓子,更有自己儿子劉徹的剛毅。而平陽公主則多了些景帝那种不哼不哈的“肉”勁。比來比去,王太后看著滿月的孫女,覺得她像自己的腳丫縫里跳出的一顆夜明珠,她認為,必須把她放在自己的宮中,不然,她即使眼睛不瞎,也會有太皇太后那樣什么也看不見的感覺。想到這里,她把那如花似玉的寶貝儿又搶到自己的怀里。
  武帝今天一直精神抖擻地站在母親和衛夫人的身邊,他要讓臣子們看看,自己不僅是威嚴無比的大漢皇帝,而且是雄性糾糾的一個大男人。他想,昨天我還是父親的儿子,是天帝之子,今天我已是一個真正的父親,天下子民們都該把我當父皇看待了。我馬上就會有儿子。有了儿子,自己的地位會更高,太皇太后則會更老,天下將全部是我的天下。有了儿子,我便可率兵遠征匈奴,將高祖時便留下的恥辱一洗而淨!
  衛子夫的高興,就更不用說了。她第一次和武帝一起,接受那么多的王公大臣們的朝拜和祝賀。開始時她有些害怕,臉被臊得通紅。她是一個貧家女儿,自己做夢也未曾想到,會像一國之母那樣,接受那些在自己看來高不可攀的貴人們的朝拜。她想到了自己的哥哥衛青,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家,雖然還是孤身一人,但他再也不用放牛牧馬,吹塤打雜了。她又想起姐姐衛少儿。她已是公孫將軍的夫人,比任何時候都幸福。她又想起外甥霍去病,這小家伙已是小伙子了,五大三粗的,一點病都沒有。她仿佛覺得霍去病就是自己的儿子,慢慢地鑽進了自己的肚子中。想到這儿,她竟不知不覺地“哦”了一聲。
  武帝惊奇地看了她一眼,以為她太累了,便要她回宮。衛子夫搖了搖頭,滿面含羞地將這种感覺悄悄地告訴了武帝。武帝高興地眼睛睜得好大,他知道,衛子夫的這种感受,正是自己要得儿子的前兆呢!十個月前,在上林苑內的桃林里,他曾對衛子夫說,你真像一朵艷放的桃花。衛子夫說,皇上,您可像一個蜂儿一樣,不管花辨儿開不開,就拼命地鑽呢!武帝當時激動地心潮澎湃,身体也膨脹起來,于是,就在那桃林邊的小屋內,蜂儿不失時机地給桃花授了粉。如今,等待了十個月的武帝,覺得稍稍肥胖了一些的衛子夫,更像牡丹一樣綻放著。他覺得自己的心中在漲潮,如大海那樣洶涌澎湃。于是他當著母親的面,抱起衛子夫,走進旁邊的便殿。
  海水仿佛在便殿里呼嘯。王太后赶走了所有的宮人,自己抱著小孫女,獨自在正殿里領略著海水浸淫時的享受。她的心潮也在起伏著,她覺得自己像乘著一條小船在海中漂流。隱約地,她的前夫金氏在海浪中向她游來,她想伸出手,救他一把,可是,漢景帝在面前擋住了自己。眼看著一條巨大的鯨魚,張開黑洞似的大嘴,把金氏吞了進去。她的淚水涌了出來,涌滿了整個宮殿。
  突然,一個女子身著素衣,走向她的身邊,扑通一聲跪下了,再也沒有起來。
  王太后以為還是幻覺,忙用袖子擦干了眼淚,定睛看了看面前的女人。這不是平陽公主么?“女儿,女儿,你怎么啦?”
  便殿的海潮已經退去。听到太后的惊呼,武帝和衛子夫急忙跑出來。武帝發現,是自己的姐姐,平陽公主,昏倒在母親的腳下。他忙把自己的女儿從太后怀中取出,交給身邊的衛子夫,然后扑向前去,大聲叫喊著:“姐姐,姐姐!”
  平陽公主漸漸睜開眼睛,她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弟弟,才放聲哭道:“母親啊,皇上!我的夫君,曹壽他,他……,他撇下女儿,走了……。”
  平陽公主只比弟弟大兩歲。這個自小在宮中隨著母親受气的女孩儿,自從十六歲時嫁給曹壽后,才真正享受過公主的尊嚴和人生的樂趣。那曹壽雖然沒有他祖父曹參的聰明才智,為人卻是极為厚道,對平陽公主极好,二人成婚之后,臉都沒紅過一次。只是曹壽病秧秧的,身子骨一直不好。王太后曾經催問女儿,為何結婚多年,也沒要孩子?平陽公主說,等曹君健朗一些時,再要不遲。沒想到,曹壽竟然如此短命,讓平陽公主二十三歲便成了寡婦!
  武帝的心中,比母親更為難過。此時,他更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姐姐。小的時候,自己不太懂事,老仗著母親對自己的偏愛而欺負姐姐;等到自己懂事時,姐姐又出嫁了。當上皇帝以后,自己沒給姐姐做任何事情,可姐姐偏偏把一個美人儿衛子夫給自己送了來,有了衛子夫,自己才有了儿女。如今自己什么都有了,可姐姐卻什么都沒了。
  曹壽的喪事剛剛辦完,武帝便迅速作出兩個決定。一是要讓姐姐搬出丈八溝,离開那個讓她肝腸寸斷的地方;二是要為姐姐再找一個和她般配的如意郎君。第二件事一時難以完成,而第一件事,卻是馬上就可做起來的。于是,他便叫來東方朔。
  東方朔几天前,是從衛青口中得知曹壽病亡消息的。那天他帶著霍去病去找衛青打獵,卻見衛青獨自一人,穿著孝衣,在那里落淚。衛青的淚,可不是輕易流出的,東方朔知道,他遇到了最傷心的事。一打听才知道,是平陽公主的夫君曹壽病故了。衛青的母親衛媼,長期在曹壽家中做佣人,曹壽夫婦對她待若家人。后來衛媼年事已高,曹壽便不讓她干重活了,而且還把她的一雙儿女接到了曹家,于是衛青和衛子夫就成了曹家的牧馬人和牧羊女。衛子夫進宮,衛青封官自是平陽公主的推荐,衛青當怀感恩之情;但最讓他動情的是,當自己和姐姐妹妹都有了歸宿,再去接母親時,母親卻哪里也不去,堅持說曹府就是她的家,她一輩子都不會离開曹壽和平陽公主,哪怕只能給他們的下人補補衣服,也要呆在那里,直到死去。兩年前,母親病危時,把衛青和衛少儿招去說:我不行了,可我有話告訴你們和妹妹。我死后,不許葬回隴西老家,就葬在曹府南邊你們兄妹放馬牧羊的地方。她拉著衛青的手說,孩子,天下待我們衛家最好的,是平陽公主和曹大人。你們活到多大,都不能忘記他們的大恩大德。并讓衛青和衛少儿當著她的面,給平陽公主夫婦磕了三個頭,才閉上自己的眼睛。
  如今,年紀輕輕的曹壽先行過世了,衛青首先想起的,是母親的臨終囑托。盡管曹壽只比自己大兩歲,他覺得曹壽就像自己的長輩。于是他找來母親死時自己穿過的孝衣,重新穿上,在自己的家中為曹壽立了靈位,一邊跪拜,一邊落淚。東方朔見到此景,也傷心地流下淚水。他不僅為曹壽的過早夭亡而悲傷,也為衛青這樣的忠義之情所深深感動。
  曹壽出殯的那天,皇上親臨送葬,衛青駕著靈車,向終南山曹家墓地緩緩而馳。而途經之地,正好看到母親的墓。衛青放聲大哭,惊天動地。皇上也為之動容,唏噓不已。其它參加送葬的男男女女,被他倆這一哭,全部號啕起來,終南山前,天搖地動。
  如今皇上宣東方朔進宮,八成与曹壽的后事有關。東方朔進了宮門,還在為那天喪事上的情景喟歎不已。
  果然,武帝一開口,就是讓東方朔給找個地方,重新安置皇姐平陽公主。并且囑咐他,緩修上林苑,要建造新的府地,要為公主將來再嫁作准備。東方朔听到這里,不由得心里一動。平陽公主才二十三歲,而一直不愿成家的衛青已是二十六歲。若他們二人結為秦晉,豈不是天作之合?
  東方朔閃過這一念頭,卻沒有馬上就說,因為現在不是談婚論嫁的時候。建新府第至少要半年時間,而平陽公主也需在守喪百日之后才能再作選擇。然而東方朔當即有了另一個主意:將公主新的府第建在衛青家的周圍!
  “皇上,臣知道,有一個地方,風水极好,离后宮也近。公主眼下可和太后一起住一段時日,府第建好后,到宮中看太后和陛下,也甚為方便……。”
  “最好,最好!在什么地方?”武帝不等東方朔說完,就急切地問。
  “臣一年前幫助衛青兄弟選定宅址,發現上林苑邊有一塊小山丘,旁邊還有一個小池。當時臣要衛青全部買下,可他一來沒錢,二來他說,只要有能建几間房子的地方就行,所以只占了此地的一角,如果公主新府建在衛青家的旁邊,一來离上林苑和皇宮很近,二來有衛青這樣的熟悉而又忠誠的人照料,三來……”他看了武帝一眼,不說了。
  武帝何等聰明,用不著他再說下去。府第建好,讓這對孤男寡女比鄰而居。對!戲就該這么唱!
  武帝臉上露出些笑容。“東方愛卿,還是你辦事最合朕的心意。朕命你全權操辦此事,一是要快,這二嘛,可以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建,錢財都從修建上林苑的份內支出,你想用多少就調多少。”
  “那,修建上林苑的事?”
  “朕要你兩者同時修建。公主府第既在上林之中,何不兩件事情一同做起?這上林苑,是朕的射獵之地。朕要射獵,還不是為了強兵么?東方愛卿,那天朝堂之上,朕若明著說,是修演兵場,太皇太后和柏至侯許昌,能夠同意么?所以趁著司馬相如獻《上林賦》之机,朕要在上林苑中修建演武場。真是可笑,朕要修建練兵的地方,他們就會反對;可朕說修建射獵游玩的地方,花再多的錢,他們也會同意!朕要當武帝,沒有馴練勇武之士的場所,不演習戰陣,這武字從何而出?匈奴怎么才能被降服?為什么朕要你來監造上林,這份用心你應是最明白的啊!”
  “哇!皇上,您怎么不早說,省得東方朔還要琢磨著,去褲襠中尋找虱子,并用它來作賦!
  “哈哈,朕要做的事,終于也有你東方朔猜不著的時候了?”
  “哈哈哈哈!”東方朔也禁不住地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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