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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自毀長城


  正當后主宴安逸豫之時,趙匡胤卻宵衣吁食,襪馬厲兵,征伐不廷之臣了。開寶三年,宋軍在輕取荊南、湖南、后蜀以后,下一目標,便選中了南漢。但是,岭南距中原甚遠,山長水闊,重岭阻隔,進軍不便,而且宋軍連年作戰,士卒疲憊,需要休整。趙匡胤躊躇几日,忽然想到了后主,何不讓他遣一介之使勸說劉獾奉宋正朔?于是,一道詔書便送到了江南,雖然他明明知道,單憑李烴的一封書信,不會使劉獾就范,但為了考驗一下江南是否對宋朝忠誠、還是派人送去了命令。
  后主自即位以來,對于趙匡胤從來都是恭敬從命,這一次自然也不敢怠慢,當即把徐鉉召來吩咐道:“大宋天子要孤曉諭劉獾奉宋正朔,卿可為孤擬封書信,派給事中龔慎儀送去。”
  徐鉉奏道:“大宋天子這道招書,令人疑竇叢生。國主且不可掉以輕心。”
  后主仔細看著詔書說:“這詔書上分明寫著,讓孤曉諭劉獾降宋,難道此中還有別的奧秘不成?”
  徐鉉加重語气,一字一頓他說:“恕臣直言,大宋天子此舉,恐非親善之意。”
  后主愕然道:“卿何出此言,你也忒多心了,孤之事宋,有如子之事父,一片憫誠,唯天可表,大宋天子豈能疑孤不忠?”
  徐鉉搖搖頭說:“國主試想,大宋天子聲威遠被,由他直接曉諭南漢皈依宋朝,豈不比國主一封書信厲害百倍,為何大宋天子偏偏出此計策?”
  后主不假思索地說:“這又何須多問!大宋天子想必是不愿大動干戈,又知江南与南漢毫無齦齬,才讓孤勸降的。”
  徐鉉見后主一味為宋朝辯護,与自己的意見相左,心頭驀地掠過一絲不快。但轉念一想,自己所說,也不過是据理分析而已,目前尚未成為事實,也難怪后主不信,便委婉他說:“微臣不過是直抒胸臆罷了,至于如何裁決,還憑國主區處。不過,臣愚以為,江南与南漢實在是休戚与共,榮辱相連,國主幫助大宋滅了南漢,下一回就該輪到江南了,一念及茲,臣便不胜憂懼之至!”
  后主搔首不語,半晌才說:“卿過慮了,大宋天子待人以誠,想來不會言而無信,貽譏于鄰。即使如卿所言,孤亦不敢得罪大邦,自取愆尤。卿只管以孤之名寫信就是。”
  徐鉉見后主為難的樣子,不敢再諫,便代為捉刀,修書一封。
  后主逐句推敲,見這封書信寫得不亢不卑,恰到好處,即日便遣龔慎儀賚著書信南行。
  那劉獾本是荒淫無道之君,斥逐賢臣,重用宦官,以至大臣爭相自閹,以求進用。后來索性委國政于宦官龔澄樞,日与一綽號波斯女的官婢淫戲,賜其號曰“媚豬”,從此春宵苦短,不再視朝。宮掖之內宦官多達七千余人,僅有三公、三師稱號者就百人之多。他馭下嚴酷,曾自出心載制作燒、煮、剝、剔、刀山劍樹之刑,小有過失,輒課以重刑。又令罪人徒手斗虎搏象,斃命于虎口象爪之下者,不計其數。他听說深海產珠,便于合浦縣設置媚川郡,強迫人民入五百尺之深海采珠。他所居宮殿,一律綴以珠貝和玳瑁,果然富麗堂皇,顯得气象非凡。又造离宮數十,劉獾不時率群臣游幸,往往月余不歸。朝政腐敗。紀綱廢弛,百姓怨聲載道,大有“時日易喪,予及汝偕亡”的慨歎。這一日,劉悵剛從离宮還朝,見江南突然遣使,心中好生詫异,便問道:“孤与江南,雖為兄弟之邦,但素無往來,不知爾國國主有何見教?”
  龔慎儀恭敬答道:“敝國國主遣臣致意大王,愿大王百事順遂,國柞綿長!”
  劉悵最喜歡人恭維,見龔慎儀說話得体,不由得春風滿面,故作謙遜道:“朕只是守成之君罷了。先人遺業不失于孤手,于愿足矣,怎及爾國國主風流儒雅,長于詩賦!”
  龔慎儀道:“江南國土狹小,且又与強宋為鄰,一舉手,一投足,都受制于人,怎及大王天馬行空,逍遙自在!”
  劉悵不無得意地說:“敝國僻在邊睡,离宋懸遠,趙匡胤雖兵鋒恬利,又其奈我何!”
  龔慎儀看他有點得意忘形,便譏諷他說:“大王之言,固然不無道理,但只憑地利与宋抗衡,似亦非善計。乾德三年(965年)三月,貴國進兵潭州(湖南長沙),為宋將潘美所敗;九月,宋兵攻破郴州(湖南郴州市),貴國二万將士悉數化為泥沙,不得已才退保韶州(廣東韶關),想來大王還記憶猶新吧?”
  劉嵌听到這里,倏地睜圓了眼睛,怒視著龔慎儀說:“大夫不遠千里而來,難道只為了說這件事嗎?”
  龔慎儀遞上后主的信說:“臣受敝國國主之托,送書信至此,請大王裁奪。”
  劉悵匆匆瀏覽一過,得知是后主勸他降宋的書信,不禁拍案大怒,當下便把龔慎儀下于獄中,并复信后主,滿紙都是署罵不遜之言。后主不敢耽擱,忙遣人將書信呈交宋朝。開寶三年(970年),趙匡胤命大將潘美、尹崇呵率師攻打南漢,一路斬關奪隘,長驅直入,兵鋒直抵韶州,距興王府(今廣州市)只有數日之程,南漢主劉悵焦頭爛額,束手無策。南唐有識之士知道唇亡齒寒,輔車相依,倘若南漢覆亡,宋軍必將移兵江南,這樣,局勢便不堪設想了。因此,就在這宋漢交兵、鼓聲連天之際,南唐南都留守林仁肇,給后主送來了一道奏折,上面寫道:
  臣南都(江西南昌市)留守林仁肇冒死上言:宋淮南諸州,戊守單薄,而連年出兵滅蜀、平荊湖,今又取岭表,往返數千里,師旅罷敝。愿假臣兵數万,自壽春渡淮,徑据正陽,因思歸之民,可复江北歸境。彼縱來授,臣据淮對壘而御之,彼必不能敵。兵起之日,請以臣舉兵外叛聞于宋朝,事成國家享其利,敗則族臣家,以明國主不預此謀。
  后主閱罷,狐疑不決,將奏折交給群臣討論。樞密使陳喬奏道:“臣對林仁肇知之甚稔,他出身寒微,因積軍功而至南都留守。雖為將帥,常解衣推食,与士卒同甘苦,是以士卒樂為之用。如今他為江南社稷,不惜毀家纖難,竟將全家數口性命作為抵押,對國家可算是一腔忠誠,國主應允如所請。”
  后主道:“難為林卿一片苦心,為國排憂解難,公而忘家,殊堪嘉尚。只是此事關乎江南安危存亡,不可孟浪操切。”他把目光轉向手握重兵的神衛統軍都指揮使皇甫繼勳,“皇甫卿以為如何?”
  皇甫繼勳年方弱冠,又無戰功,只是因乃父皇甫暉在清流關与后周作戰,被周世宗柴榮俘獲,死于王事,后主怜繼勳是功臣之后,才不次超攫,成為大將的。他本心地偏狹,忌妒林仁肇的才能和聲望,剛才听陳喬所說,已不耐煩,現在見后主問他,便反駁陳喬道:“樞密使之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兵精銳,天下無敵,滅蜀、滅荊湖,都是摧枯拉朽,馬到功成,試問林仁肇以一支孤旅迎敵,豈非以卵擊石,自取敗亡?如果他輕舉妄動,宋朝以此為口實而大興問罪之師,江南不亡何待?”
  陳喬瞥了皇甫繼勳一眼,不無譏諷他說:“皇甫將軍可謂畏敵如鼠,盡長他人志气,滅自己威風。但是宋朝今日攻取岭表,明日便會問鼎江南,決不因我朝乞和而止兵息戈。如今宋朝重兵均在岭南,后方勢力空虛,正可乘此躥漏,揮戈北上。淮北本我朝舊土,兵到之日,父老子弟必章食壺漿以迎我師。淮北得手,其余地方可傳檄而定。林將軍兵起之日,國主即上書宋朝,言其舉兵叛亂,使彼無所借口。即使林將軍敗績,亦可与國主無涉。优柔寡斷,禍至無日。伏乞國主深思熟慮,早日裁定,庶几不失良机。”
  后主畏懼宋朝勢力強大,不想冒与宋開釁的風險,因此皇甫繼勳之言正合己意。但是陳喬所說,亦不無道理。四平八穩,自然不擔風險,但向別人稱臣的滋味并不好受,一想起來,便覺渾身不自在。倘若林仁肇馬到功成,自己便不僅是南唐國主,而是万邦朝拜、貨真价實的天子了。想到這里,便對陳喬說:“听卿之言,議論恢宏,切中膀理,令人神旺!可傳孤之旨,令林仁肇秘密出師,待他渡過淮河,孤再奏聞宋朝。軍族之事,一以委卿,孤不遙度小事成之日。孤當論功行賞,決不負卿。”
  陳喬叩頭謝思,正欲下殿,只見鎮南節度使朱令贊出班奏道:“江南与宋朝開釁,事關重大,國主怎能据陳喬一人之言而定?”
  后主道:“卿有何言,盡管奏來,只要言之有据,有利于江南社稷,孤而洗耳恭听,豈有不納之理?”
  朱令賈也是南唐大將,他矯捷善射,勇冠三軍,甫征北戰,屢立功勳,由士兵累遷至節度使,頗受后主倚重。林仁肇与他交往不多,本無纖隙,只是林仁肇熟讀兵書,嫻于韜略,是個風流儒將,而朱令賽卻目不識了;是一介赳赳武夫,才能与林仁肇不侔。由是他心存醋意,忌恨林仁肇,与皇甫繼勳卻頗為投机。他見皇甫繼勳受了冷落,內心大為不平,便奏道:“宋朝乃是大邦,謀臣如云,戰將如雨,豈能不預防不測,起傾國之兵南下?所謂宋朝淮南守備薄弱一說,僅系猜度,未得确報,安知宋朝不是以此為釣餌,誘我上鉤?兵法云:兵不厭詐,宋朝故意示我以空虛,正可說明彼在淮南伏有重兵。乞國主三思而后行,不可貿然從事,免貽后悔。”
  后主本無固定主意,听朱令密一說,不覺目瞪口呆,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轉身對陳喬說:“陳卿,据你推測,林仁肇出兵,可能穩操胜券,打敗宋軍?”
  陳喬見后主首鼠兩端,心里好生著急,他想說服后主,但急切問又想不出更妥善的理由,只得据實回奏說:“林仁肇是否能旗開得胜,臣不善謄龜,無法預卜。但臣喬列樞密之職,軍旅之事,也略知一二。授請情理,宋兵正傾全力經略岭南,后方必然空虛。林將軍率兵渡淮,批亢搗虛,正所謂神兵天降,迅雷不及掩耳,必能唱凱奏捷。如果坐失良机,等到劉韋長束手就擒,宋軍從容進攻江南,我朝兵微將寡,到那時人為刀沮,我為魚肉,豈不悔之晚矣。伏乞國主三思!”
  皇甫繼勳察言觀色,見后主支頤沉思,知道他有變卦之意,再次伏階奏道:“樞密使之言,只是一廂情愿罷了,難道宋兵端坐不動,等著挨打不成?何況我朝与宋,親如手足,遐邇一家,自宋帝即位以來,即梓鼓不嗚,兵革不興,化干戈為玉帛,鑄刀劍為犁鋤,朗月霽風,邊境宴然,國主才得以安坐金陵。樞密使一定要尋釁滋事,授人以柄,不知是何用意!”
  朱令贅也跟著趁熱打鐵:“啟奏國主,据臣所知,林仁肇好大喜功,徒托空言,沒有運籌帷幄,決胜千里之才,國主決不可委以重任,使士卒遭無妄之災。”
  皇甫繼勳与朱令贊一唱一和,攪得后主頭暈目眩。看看陳喬,他鵠立在丹埠之下,忠厚之狀可掬。權衡利害,他不敢貿然出師,而陳喬說得唇焦舌敝,也非為一已之私。他息事宁人,溫和地對陳喬說:“卿一腔忠草,孤已深知。但林將軍出師一事,孤不能以社稷作賭注,不必再議,可作罷論。”
  陳喬炔快走出澄心殿,迎面碰上了樞密院承旨盧絳,他正是為打听林仁肇出兵一事而來的。見了陳喬,便迫不及待地問道:“林將軍出兵一事,國主如何發落?”
  陳喬滿肚子不快,神色沮喪地說:“國主听了皇甫繼勳、朱令資讒言,畏懼宋朝勢大,不敢讓林仁肇出兵。”
  盧絳急得以足頓他說:“天賜良机,千載難逢,樞密使何不面折庭爭?”
  陳喬歎口气說:“個中酸辛,真是一言難盡!我何嘗不想說服國主出兵?只是我勢單力孤,縱然渾身是民國主也不相信。皇甫繼勳、朱令贊二人,一唱一和,蒙蔽圣聰,國主偏听偏信,不納忠言,奈何?”
  盧絳道:“我官卑職微、不得參与机密,煩樞密使引我朝見國主,指陳利害。”
  陳喬擺擺手,心灰意懶他說:“林仁肇之事,已無須再為饒舌,國主不會回心轉意,听承旨之言的。”
  盧絳道:“我自有道理,倘國主允許我攻打吳越,斷宋朝臂膀,亦不失為救國策。”
  陳喬听他一說,不覺喜溢眉宇,連忙說:“承旨之見甚好,可惜我見不及此。趁國主尚未回長秋宮,我愿即刻帶你見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也許可以奏效。”
  后主正要起身回寢宮,見陳喬肅立殿下,惊訝地問:“現在已經退朝,卿還稽留未去,莫非有言未盡,還為林仁肇之事而來嗎?”
  陳喬奏道:“國主之意既決,臣安敢強諫?今有樞密院承旨盧絳見駕,他另有本章奏上,乞國主裁奪。”
  后主打量了盧絳一眼,以手拍額說:“孤想起來了,卿莫非就是大敗吳越兵于海門(江蘇啟東縣東北),俘獲舟艦數百艘的盧絳嗎?”
  盧絳答道:“微臣芥微之功,蒙國主嘉獎,知遇之恩,永銘肺腑。臣肝腦涂地,亦不足報國主大恩千万。”
  后主見他說話得体,甚為高興,夸獎他說:“孤自即位以來,國勢閻弱,受制于人。卿擊敗吳越,大振國威,功厚賞薄,孤甚不安。卿勿計較。”
  “臣若為賞賜,早投宋朝多時了。臣生于江南宜春,世受國恩,死亦當葬于江南,庶几不負國家。”
  “江南大臣,若都如卿,孤尚有何憂?”后主有些感動了。
  盧絳叩頭道:“江南大臣,忠心耿為社稷者甚多,臣草木之人,無足輕重。樞密使陳大人識臣于風塵傾洞之際,拔臣于稠人廣眾之中,臣才得有今日。愿國主親之信之,委以心腹,寄以重任,江南振興,便指日可待了。”
  “孤待陳喬不薄,卿何出此言?莫非你也是為進諫而來嗎?”后主心頭倏地一震。
  盧絳道:“巨人微言輕,何敢進諫?臣此次見駕,只是想講一個故事,為國主解优去煩。”
  后主道:“看不出卿倒有此才學,有何妙語警策。只管講來。”
  盧絳慢慢說道:“臣生于農家,幼時入山砍樵,見一鳥巢搭于樹叢之間,兩只小麻雀剛剛啁啾學嗚,忽見一只老鷹飛來,要叼食雛雀。老麻雀奮起迎擊,奈力不能敵。雙方廝殺正急之時,又一老鷹飛來,盤旋于樹叢之間,張喙伸爪,准備向老麻雀襲擊。”
  后主不覺一惊說:“一只老鷹已經使人心悸,何況兩只!可怜雛雀要葬身鷹腹了。”
  “正在這時,突然林莽中鑽出一個獵手來。”盧絳不慌不忙,仍然慢條斯理他說下去。“只見他彎弓搭箭,向老鷹射去。弓箭響處,一只老鷹應弦而倒,登時飲羽斃命。另一只見勢不妙,便遠走高飛,倉皇逃遁,那兩只雛雀才得以安全脫險。”
  后主直視著盧絳,似乎要看出他內心的隱密,良久,才眨著眼睛說:“卿專門來見孤,當不是為了說老鷹抓麻雀的故事。卿要諷喻什么,何妨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盧絳望著后主,真誠地說:“微臣講這個蹩腳的故事,國主睿智賢明,當不難听出弦外之音。吳越是江南仇敵,他日必与宋朝結為犄角之勢,發兵攻我,應先加剿滅,以剪除后患。”
  后主吃惊地說:“吳越乃宋朝附庸,一向与宋親密無間,誰敢結怨于宋,自取禍殃?”
  “國主只要答應,臣自有彌合之法,既可相机攻打吳越,宋朝也決不會興師問罪。”
  陳喬也規勸后主說:“臣知盧絳富于韜略,比年率領水師与吳越周旋,以少胜多,從未失利。彼國虛實,盧絳洞若觀火,可謂知己知彼。乞國主早下決斷,付盧絳以全權,他定能馬到功成,滅掉吳越,光大我朝版圖。”
  后主不安地在澄心殿上逡巡。吳越仗著宋朝勢力,多次尋釁侵扰,江南只能被迫應戰。如能滅掉吳越,消除隱患,自然是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愿望。但是吳越王錢椒亦非等閒之輩,他豈肯束手就擒,坐以待斃?戰端一開,宋朝必來干預,以江南之兵對付吳越,尚不能确保必胜,何況再加上宋朝?倘若雙方夾擊,江南還能逃到哪里去?他不敢往下想,只覺得眼前是一片陷阱,只要稍越雷他一步,就可能粉身碎骨,招來滅頂之災。事情如此明白,盧絳還說他有兩全之策,這倒使他大惑不解了。不過,在他思想深處,仍朦朦朧朧地升起一線希冀,既不得罪宋朝,又可剪滅吳越,然而這又談何容易!他把目光轉向盧絳,問道:“卿說有彌合之法,究竟如何彌合,孤愿聞其詳。”
  “臣早已籌划多時了。”盧絳似乎預料到后主會對此提出疑問,便胸有成竹地說:“臣請詐以宣(安徽宣城)、款(安徽橄縣)二州反叛,臣舉兵之日,國主即布告中外,聲罪討伐,措辭愈是激烈,愈能掩人耳目。國主可于同時向吳越借兵平叛,吳越鯨吞我國,正苦于無隙可乘,必然發兵前來。國主可派精銳部隊,于其必經之路埋伏,以逸待勞,乘便邀擊,臣再率兵從背后掩殺,事無不濟者。”
  “就算卿能穩操胜券,那以后呢!”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踏平吳越,与宋朝分庭抗禮,划江而治。”
  “如果宋朝不允呢,卿可有万全之策?”
  “以江南之大,積蓄之多,只要士馬精強,就可与宋朝周旋。何況我朝有長江天塹可作屏障,宋軍舟揖無多,其士兵多系北方之人,不習水戰,無法施其長技,彼兵雖盛,能奈我何?當年周瑜以五万士卒敗曹孟德八十万大軍于赤壁,以少胜多,以弱胜強,傳為歷史佳話。我朝將士只要戮力同心,一定能力挽狂瀾,克敵制胜。”
  后主听他說完,婉轉他說:“卿策雖妙,可惜都是畫餅,成功与否,尚在未定之天。孤為社稷計,不敢輕舉妄動。林仁肇為孤划策,与卿頗為相似,難為卿等為孤分憂,赤心輔國,忠貞無貳。只是孤志已決,与宋朝修好是先帝既定之策,孤不能更改,望卿等体察孤之苦衷。”
  陳喬見后主不納盧絳之言,走上一步,聲音顫抖著說:“國主所慮,不無道理。但臣竊以為今日之勢,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扑殺猛虎,必為猛虎吞噬,二者必居其一,沒有回旋余地。懇請國主收回成命,納盧絳之言,江南社稷就綿延不絕了。”
  盧絳也激動地說:“明日沒有岭南,后日豈有江南?与其受宋朝刀兵之苦,何如破釜沉舟,拼個魚死网破!”
  后主站起來,以不容置辯的口气說:“孤不負宋,宋豈負孤?卿等勿生疑慮,好生去吧。”說著徑自下殿,置陳喬、盧絳二人于不顧,在內侍簇擁下,走出澄心殿,向長秋宮去了。
  陳喬、盧絳面面相覷,气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盧絳欲追往長秋宮再諫,陳喬知道已經無可挽回,把他拉了回來。
  歲月不居,時光如流,轉眼到了開寶四年(971年)。這年二月,宋軍兵臨興王府城下,南漢主劉獾勢窮力蹙,素服出降,被遞解至汴京,南漢六州十縣之地,盡入宋朝版圖。宋將潘美等屯兵漢陽,休整士卒。大將皇甫繼勳獻計,先用重金打通宋朝宰相趙普的關節,讓他在趙匡胤面前為江南說項,然后再派大臣前往朝貢,宋朝便不會難為江南了。后主采納其議,以銀五万兩秘密送給趙普,但在遴選使臣的問題上,后主卻有些躊躇了。他首先想起了馮延魯,此人老成持重,能言善辯,上次出使宋朝,不辱使命,頗得朝野好評。只是他最近染疾,已經多日不曾上朝,不知是否痊愈,便命人駕車,直奔馮延魯府第而來。
  馮延魯瘦骨嶙鱗,疾体支离,伏在床上叩頭說:“臣輾轉床褥,不能迎近國主,伏乞恕臣不敬之罪。”
  后主見他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不禁有些凄然,忙按住他的手說:“數月不見卿面,不知一病至些,可曾延醫調治?”
  馮延魯答道:“臣數月來就靠藥石維持性命,只是犬馬齒長,百病維身,奄奄一息,命在須臾,恐怕不能報效國主,為國出力了。”說著動了感情,兩行情淚順著他那清懼枯瘦的面頰流了下來。
  后主眼睛也有些濕潤了。他原想讓馮延魯抱病出使宋朝,如今看他病得這副模樣,話便不好出口。只是除了馮延魯,江南還有何人可派,他未免躊躇了。韓熙載倒有些才華,他曾謁見過周世宗柴榮,与趙國胤也有一面之交,但他已在開室三年夏天謝世;徐鉉雖善于舌辯,但書生出使,難免不受戲弄;陳喬忠貞可嘉,但柔懦畏怯,不能獨擋一面,其他文臣武將,自鄰而下,俱非出使之才。以江南之大,竟至空無依傍,無人可遣,真叫人徒歎奈何!
  馮延魯似乎看出了后主的為難之處,少气無力他說:“國主不必憂慮,臣請抱疾為國出使。倘不幸殞身汴京,還乞國主与宋朝天子交涉,將臣骸骨遷回江南。”說著,劇烈地咳嗽起來。
  后主拉住他的手搖晃了兩下,認真地說:“卿病勢沉重,孤怎忍讓卿再履風霜之苦?明日當詢諸朝臣,荐可胜任使節者北上。”
  馮延魯忽然想起了韓王從善。他是中主第七子,后主之弟。顯德年間,他曾出使后周,世宗柴榮留而不遣,居于汴京。宋太祖趙匡胤即位,方厚禮遣還,命翰林學士王著一直送到金陵。既有這一層關系,何不遣他出使?于是便向后主推荐道:“韓王從善曾經奉命出使周朝,國主何不命他前往?”
  后主見說是從善,連連拍手說:“卿不說我倒忘了,顯德年間,韓王曾去過京師,与當今天于交情不薄,韓王每念及此事,輒興高采烈,孤就派他去吧。”
  原來從善在中主時与大臣鐘謨相友善,鐘謨曾几次建議立從善為嗣,中主雖未應允,但亦未加責罰。中主南遷南都,后主奉命監國、從善則率軍扈從。中主崩逝,從善萌生覬覦帝位之心,几次從顧命大臣那里討取遺詔,都遭到了拒絕,后主即位于金陵,此事被大臣告發,后主手足情篤,并不介意。從善以為乃兄必然會置他于死地,每日坐臥不安,寢食俱廢,誰知乃兄寬宏大量,不記前蔥,反而加官進秩,封為韓王,心中無限感激,從此便不存非分之想,一心一意報效后主了。當他得知后主為遴選使節左右為難,而馮延魯又有過荐舉的話,便主動請纓,要求前往。后主自然喜出望外,一一囑咐,并親自送至郊外,從善緩轡而行,于馬上頻頻揮手告別。直到看不見后主的蹤影,才快馬加鞭,向汴京進發。
  趙匡胤已經得到了從善朝貢的消息。這時,宰相趙普忽然前來覲見。原來南唐秘密給他送來了五万兩白銀,他不敢自專,請趙匡胤發落。趙匡胤沉吟半晌說:“李惺以銀相賂,無非是讓卿替他緩頰,卿可盡數收下,并以書答謝。”
  趙普道:“臣一向以清廉自矢,怎敢收此不義之財。乞陛下別作區處,臣不敢受命。”
  趙匡胤掀髯微笑說:“朕躬自有安排,卿但收不妨。我朝既是大邦,自當存大邦之体,令江南莫測高深。”
  趙普叩頭再拜說:“陛下神威睿智,使臣頓開茅塞,但不知從善抵京后,陛下如何安置?”
  趙國胤道:“朕已思之熟矣,從善到來,自然是留而不遣,厚加封賞,好使李烴早日歸闕。這樣,無須大動刀兵,江南便可入我大宋之版圖了。”
  君臣正議論間,內侍稟報江南使臣已到,趙匡胤當即于便殿召見。從善匍匐金階,連連叩頭說:“臣睽違天顏,十有一載,翼昔受陛下教誨,恍如昨日,今見陛下御体康泰,臣恭祝陛下万壽無疆!”
  趙匡胤見他如此拘謹,便溫和他說:“朕与卿是故舊之交,不必拘泥于君臣之禮。上次与卿見面時,朕剛剛登基,卿是翩翩少年,朕亦正值壯年。如今卿值中年,朕已垂垂老矣。人生如白駒過隙,信哉斯言!朕自即位以來,東征西討,戎馬惶惚,獨對江南,親如手足,不忍以兵戎相見。煩卿轉告國主,勿生疑慮。”
  從善再次叩頭說:“臣兄有表章奏上,伏乞御覽。”
  趙匡胤接過看時,乃是一份貢品清單:
  臣李涅冒昧上奏:占城(今越南中南部)國使入貢,道出臣國,遺臣犀角一株、牙二株、白龍腦三十兩、蒼龍腦十片、乳香千斤、沉香三千斤、煎香七千斤、石亭脂五十斤、白檀百斤、紫礦五十斤、豆寇二万顆、龍腦三斤、檳榔五十斤、藤花簟四領、占城孤斑古縵二段、闍婆禮僵彎國古縵一段、闍婆沙鵷古縵一段、繡古縵一段、繡水織布五匹、沙鵷錦繡古縵一段。臣不敢用,謹悉數輦入京師,以表臣之悃誠。
  他略微翻翻,便還給從善說:“朕家邦肇造,百廢待舉,怎用得上此等奢侈之物,今仍將此物退還江南,爾今后不必貢此不急之物。”
  從善見趙匡胤不肯收納禮物,以為他變了封,不禁惶恐不安,伏地不起。趙匡胤見他觳觫不已,便安慰說:“卿勿多心,朕不收受禮物,是怕從此流于奢靡,絕非怀疑江南不誠。”
  從善仍然不肯起來,又奏道:“國主請求陛下,准許改唐國主為江南國主、唐國印改為江南國主印,賜詔呼名,以示江南為大未附庸,伏乞陛下恩准。”
  趙匡胤答道:“此舉甚合朕意,當允如所請。”
  從善如釋重負地噓了一口气,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臉上流露出無限感激之情。又奏道:“臣已完成使命,請問陛下,何日可返篩南歸?”
  趙匡胤故作惊訝之態說:“卿長途跋涉,鞍馬勞頓,朕尚未与卿扺掌而談,何遽然言歸?卿下榻之處,朕已著人洒掃,再賜卿白銀五万兩作為用度。”說到這里,他莫測深淺地笑了笑,“朕待敵人,不可謂不厚吧?”
  從善叩頭感謝,但額上的汗珠卻不斷沁了出來。他非常清楚,自己只是江南進奉使,沒有必要羈留京師。況且,即使在京師小住,也用不了五万兩白銀。而這白銀又正是江南偷偷送給趙普的數目,莫非趙普已將此事奏聞天子?看來此行是自投羅网,被宋朝扣作人質了。事出意外,他思想上全無准備,只得訥訥他說:“陛下之恩,天高地厚,臣奕不胜犬馬依依之情。只是國主等臣回去复命,臣無心勾留京師,乞陛下网開一面,准臣返朝。”
  趙國胤當然不肯放他還朝,故意輕描淡寫地說:“卿來京師,一非俘虜,二非人質,席丰履厚,衣食無虞,何恐懼之有?至于江南,朕當遣一介之使,告知國主,讓他放心就是。”
  從善看趙匡胤主意已定,料定自己已無返回希望,只得裝作高興的樣子謝恩。趙匡胤見從善已入彀中,也非常高興,拉著他的手,故作親昵的樣子說:“軍國之事,朕不煩卿。江南燥熱,風景与京師迥异,卿如有興致,可任意游覽,保卿賞心悅目。”
  從善出使不返的消息,很快便傳入了江南,后主惊懼不已。他下令國中,改中書門下為左右內史府。尚書省為司會府、御史台為司憲府、翰林院為修文館、樞密院為光政院。已經封王的几個弟弟也一律改封為公:從善為南楚國公、從鎰為江國公、從謙為鄂國公,所有宮殿一律去掉象征帝王气派的鴟吻。后主与七弟從善、八弟從鎰,一向親密無間,他遣從善入宋,不過是要表白江南充當宋朝附庸的誠意,誰料竟一去不還!而江南秘密饋贈給趙普的五万兩白銀,趙匡胤又以賞賜為名,還給了從善,這一切意味著什么,那是不言自明的。他隱隱約約覺得,把從善派往宋朝,無异于以羊飼狼,現在是追悔莫及了。他感到歉疚,對不起從善的妃子。每次登高北望,悲思難禁,都要位下沾襟,從此之后,游宴娛樂,皆罷廢不舉。百無聊賴之中,他又派常州刺史陸昭符入貢,請求宋朝釋放從善回國。
  趙匡胤留從善不遣,本來是借机招徠南唐歸命,當然不理會后主的要求。他把后主的書信交給從善,并即日拜他為泰宁節度使,賜府第于汴陽坊,只在京師領取俸祿,不必蒞職。又封從善之母凌氏為吳國大夫人,封從善的掌書記江直本為司門員外郎,同判究州,其他僚佐亦受悉數推恩。趙匡胤此舉是為了向天下表示:只要江南官員愿意投奔宋朝,他都虛位以待,优禮有加。
  陸昭符本為從善而來,如今見此情景,知道再說無用,只好打點行囊,准備返程。臨行之時,趙匡胤對陸昭符說:“煩卿轉告江南國主,識時務者為俊杰,天命攸歸,不要執迷不悟。韓王在此,一切甚好。朕當于汴京城南建造禮賢宅,以俟國主來歸。”
  陸昭符叩頭唯唯,不敢申辯。他是江南大臣,自然不能勸后主拱手降宋,但他也不敢駁回趙匡胤的話,那樣,他是否能回江南,也就很難預料了。趙匡胤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爽快他說:“國主歸与不歸,与卿無涉,朕決不因此羈卿不返。只是——”說到這里,忽然戛然而止,沒有再說下去。
  陸昭符正留神諦听,見趙匡胤欲言又止,不禁惶惶然起來,忐忑不安地奏道:“陛下有話盡管直說,臣無不遵旨。”
  趙匡胤故作神秘他說:“江南已有人納款輸誠了,朕恐有离間汝邦君臣之嫌,是以秘而不宣。今見卿忠厚耿直,不妨直言相告。”
  陸昭符不禁大惊失色,連忙分辯道:“江南大臣雖然閻弱無能,諒還不至于賣國求榮,臣未敢信以為真。”
  “朕為天下之主,怎會無中生有?”
  “究竟何人納款?乞陛下明示。”陸昭符急不可耐。
  “不是別人,正是江南倚為長城的南都留守林仁肇,卿想不到吧?”
  陸昭符見趙匡胤一臉庄重之色,知道不是戲言。他了解林仁肇,一向俠肝義膽,忠心保國,怎么可能會通款于宋?是別人誣陷,還是真有其事?是趙匡胤故意布下這般扑朔迷离的圈套,還是林仁肇不耐寂寞,覬覦富貴?左思右想,一時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趙匡胤只是說說,沒有真憑實据,怎能遽然相信?想到這里,便追問道:“陛下說林仁肇通款,自然會有證据,如今陛下空口無憑,怎么令臣相信?”
  趙匡胤笑而不答,只向殿外揮了一下手,早走進兩個內侍來,彬彬有禮地說:“刺史不必性急,請跟我們前往,就知分曉。”
  陸昭符身不由己,跟著內待,曲曲折折來到一個幽靜去處。只見一周矮牆,几灣流水,岸旁芳草芋芋;柳絲低垂,樹蔭掩映之下,有一幢精制瓦舍。進得門來,當中牆壁上懸挂著一幅戎裝畫像,陸昭符仔細看時,竟是林仁肇,不由惊得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位內侍指著畫像說:“林將軍早有意降宋,先持此畫像作為信物,以明不欺。”又指著一片圖林說,“陛下已批准在此另建府邪,空館以待林將軍。只是他目前寸功未立,無顏歸宋,因此稽遲時日。待到我朝進攻江南之時,他便要舉兵內應了。”
  陸昭符見他說得活龍活現,不由得不信,暗暗思忖道:“這真是天賜其便!要不是出使宋朝,怎會知道林仁肇暗中通敵?”他恨不得身插雙翅,飛快赶回江南,將這一消息報告給后主。但是趙匡胤什么時候才許他离朝,還不得而知,他不禁焦慮起來。
  那位內侍見他楞著,又說道:“陸刺史,耳听為虛,眼見為實,這回可看清楚了吧?”
  “唔,唔!”陸昭符心不在焉地應付。
  其實,林仁肇何曾通宋?那幅畫像是趙匡胤暗中派畫師扮作商人,千里迢迢赶到南都,用重金賄賂林仁肇的左右,乘他巡視南都防御之際,偷偷描摹下來的。然后如此這般,精心設計了一個圈套、引誘南唐使者上當,陸昭符不察虛實,果然上了鉤。他自看畫像回來,茶飯無心,几次要求回朝复命,趙匡胤正要他回報給后主,因此爽快答應,并不留難。陸昭符連夜收拾,匆匆回江南去了。
  后主果然中了趙匡胤反間之計,气得七竅生煙。暴跳如雷,恨不得立時將林仁肇斬首。陳喬諫道:“林將軍向來忠義,決非見利忘義、賣主求榮之徒,國主勿輕信讒言,中宋朝反問之計,自毀長城。”
  皇甫繼勳本忌仁肇威名,平時無法中傷,如今見有隙可乘,便落井下石說:“林仁肇前次要求出戰,臣已看出他心怀叵測,要顛覆江南社稷,如今又暗中通敵,企圖將江南拱手讓給宋朝,此等不忠不孝之人,國主留他何用?”
  朱令賽也慫恿后主說:“江南待林仁肇不薄,他卻恩將仇報,密通宋朝,實力天理所不容。國主決不可心慈手軟,姑息養好,應嚴加懲處,以橄效尤。”
  陳喬以頭叩他說:“林仁肇忠義之名聞于天下。怎會与宋密謀!巨愿以身家性命擔保,林仁肇決無反叛之事!”
  后主見陳喬為林仁肇辯護,面帶溫色地問:“林仁肇手握節鉞,坐鎮一方,他在南都,卿在金陵,怎能保其不反?”
  皇甫繼勳嘲笑陳喬說:“樞密使一味袒護叛臣;莫非也參預其謀,怕受到株連嗎?”
  “樞密使既然擔保林仁肇不反,可有證据?”朱令贅也咄咄逼人。
  陳喬本訥于言,抵擋不住皇甫繼勳,朱令嗇二人的唇槍舌劍,但是他不忍心看著忠良被謗,含冤莫白。江南已衰弱得不堪一擊了,怎能再自毀長城?他鼓足勇气,正欲奮力抗爭,不料后主卻以斬釘截鐵的口气說:“林仁肇通敵之事,鐵證如山,勿庸再議,孤決心除此蠢賊,以清隱患。皇甫卿可為孤將叛臣捉拿歸案。”
  皇甫繼勳低聲奏道:“林仁肇足智多謀,將士用命,未可輕取。他近日病口,到處尋醫覓藥,國主何不以賜藥為名,令他飲鴆而亡?”
  后主想了片刻說:“孤明人不做暗事,懲治叛臣,光明正大,何須鬼鬼祟祟?今日就派御醫前去,明白宣孤之旨,令林仁肇飲鴆自盡,無須再回朝見孤。”
  那御醫奉命星夜馳往南都,并未急于宣讀后主詔旨,他想察言觀色,看看林仁肇是何等樣人,然后再作決定。雖然他是一名醫生,無權干政,但憑多年的宮廷生涯,從一個人的醴貌和言談舉止上,大致可以判斷出一個人是奸詐小人,還是誠意之士。今見林仁肇抱病前來迎接,他謙恭平和,憨厚之態可掬。并無半點狡詐詭譎之態,心里先存了好感。林仁肇因病口,說話吃力,但仍伏地叩頭說:“老臣迎迓欽差來遲,還乞恕罪。”
  御醫生連忙攙起他說:“下宮只是一名御醫,怎敢生受將軍大禮?”
  林仁肇道:“你是國主派來的欽差,老臣怎敢不敬?國主差你前來,想必有要事宣諭,就請宣布詔曰。”
  御醫猶豫了一個,笑笑說:“下官水陸跋涉,頗覺勞累,先不忙宣讀詔旨,到將軍衙內歇息片刻如何?”
  林仁肇當然從命,將御醫領至府衙。御醫看看左右無人,便悄聲問道:“老將軍,邇來身体如何?”
  林仁肇道:“承鐵差下問,不胜感激。老夫雖然已近遲暮之年,新近又患口疾,但目前江南多事之秋,正武人效命疆場之時,馬革裹尸,以死報國,就是老夫的素志。”
  御醫听他這几句話,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尊敬之情,不無贊歎他說:“老將軍高風亮節,著實令人欽佩!老將軍可知下官為何來此。”
  林仁肇道:“愿聞其詳。”
  “實不相瞞,有人告你暗中勾結宋朝,要顛覆江南社稷,下官奉詔攜鴆而來,命老將軍飲鴆自盡。”
  “欽差大人真會戲濾,老夫忠心報國,國主怎會不分忠好良莠,置我于死地?”林仁肇說罷,縱聲大笑。
  “老將軍,下官与將軍素無嫌隙,且系奉旨而來,豈能誑騙于你?”御醫生說著拿出詔旨來說,“將軍如不相信,國主有旨在此!”
  林仁肇看他嚴肅的樣子,知道不是戲言,不胜惊詫道:“國主說老臣謀反通敵,有何證据?”
  御醫道:“老將軍可曾將自己的畫像送給宋朝天子,作為降宋信物?”
  林仁肇如墜五里霧中,忙不迭他說:“老臣鎮守南都,從未与宋朝交通,哪里有什么畫像給他?”
  “常州刺史陸昭符大人到汴京入貢,見將軍的戎裝畫像懸挂在一所瓦舍之內,大宋天子又親口說你以畫像作為降宋信物,故而國主异常震怒,命下官攜鴆而來,要取將軍性命。”
  林仁肇仰天長嘯,淚水滂沱:“原來如此!忠而被謗,信而見疑,夫复何言!”
  御醫道:“老將軍,下官已知你受了冤枉,不忍見你無罪受戳。我愿拚卻性命,放將軍逃走,任憑將軍逃到天涯海角,覓一栖身之處。”
  林仁肇慘笑道:“我如逃走,豈不更證實了暗中通敵是真?”
  “老將軍可以赴闕訟冤。”
  “國主既已相信宋朝反間之計,老臣縱然渾身是口,又怎能說得清楚?”
  “依將軍之見呢?”
  “君王圣明,臣罪當誅。君叫臣死,不敢不死;父叫子亡,不能不亡。老臣何惜一死以表清白?請欽差轉告國主,要輯睦群臣,訓練士卒,永保江南國柞長久!”
  御醫也不禁流淚了,似這樣一個錚錚鐵漢,臨死之際還關心江南安危,怎會通敵謀反?便勸阻說:“老將軍千万不可自尋短見,事情終有澄清之日。下官回朝,愿以身家性命,擔保將軍不反。”
  “不必了,不必了,者臣死志已決,何必再連累欽差?請欽差速拿鴆洒來。”
  御醫兀立不動,林仁肇卻自己打開酒壇,捧起鴆酒狂飲起來,不一會便手腳抽搐,死于非命了。可怜他忠心耿耿,戎馬一生,沒有戰死沙場,卻死在了宋朝的离間計下,可真是未曾出師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了。
  趙匡胤得知江南鴆殺了林仁肇,好不高興。他本想立即進軍江南,但南漢剛剛平定,士卒疲憊,無气未复,需要休整,便于開寶六年四月派盧多遜為江南生辰國信使,至江南打探消息。盧多遜此人謙恭平和,全無据做之气,与后主君臣相處甚得。盤桓多日,多遜方般舟回朝复命。舟行至宣化口,多遜忽然停舟,遣人告訴后主說,朝廷重修天下圖經,史館獨缺江南諸州,乞國主賜与一本,以便交付史館。
  后主接札,慘然不樂。這封信雖然口气謙和,其實是下命令。他知道所謂宋朝史館要修圖經云云,不過是借口而已,真正目的在于探听江南虛實。如果照實送付,無疑干將本國虛實告人;如果不送,宋朝便會借口興兵。而他一向畏宋如鼠,最怕的就是大動干戈。何去何從,他未免委決不下。不過,有一點他很清楚,不管自己是否愿意,江南十九州的圖經必須准确無誤地送到盧多遜手中。雖然他只是一介使臣,沒有一兵一卒相隨,但是大宋的聲威,是他早就領教過的,滅荊南,平湖南,下后蜀,取南漢,都在指顧俄頃之間,江南自然也無力和宋朝抗衡。既然如此,送不送圖經之事,就沒有必要和大臣們商量了。他赶緊命人繕寫,并秘密令中書舍人徐錯日夜校讎,以便盡快送給盧多遜。
  事情雖然進行得很机密,但仍然走漏了消息,被內史舍人潘佑得知。他怒气沖沖地責問后主道:“江南圖經載我朝十九州形勢,舉凡軍隊屯戍遠近。戶口多寡,均載之甚詳,國主應當藏之秘府,怎能輕易送給宋朝?”
  后主苦笑了一下,攤著雙手說:“愛卿所言,孤豈不知,奈宋朝勢大,孤不敢違命,個中苦衷,卿宜知悉。”
  潘佑道:“國主審時度勢,微臣自然明白。不過宋朝胃口愈來愈大,韓王從善朝貢,留而不遣;如今索要圖經,國主又唯唯應命,宋朝如此咄咄逼人,我朝豈能步步退讓?假若宋朝要江南社稷,國主也肯拱手相送嗎?”
  后主听他出言無狀,心里未免有些反感,只是潘佑也是為江南社稷著想,名正言順,不便發作,便皺著眉頭說:“卿言過重了,江南對待宋朝,從來恭順從命,未有過失,宋朝鋼刀雖快,豈能斬無罪之人?既然孤答應送去圖經,彼焉能以刀兵相加?”
  潘佑搖搖頭:“國主只是一廂情愿罷了,宋朝剛剛滅掉南漢,如今是休整士卒,才与江南相安無事。依臣預料,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宋朝便會出動傾巢之兵進犯江南。這決非危言聳听,國主應速作打算。”
  后主惶惑不安地注視著潘佑,然后便朗聲大笑起來:“卿听說過杞人憂天的故事嗎?祀人無事憂天傾,卿可謂名副其實了。”
  潘佑仍然耐著性子奏道:“臣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朝積弱,已非一日,整軍經武,富國裕民,才是治國之道。趁著宋朝按兵未動,我朝應迅速采取措施,以防患于未然。”
  后主點點頭說:“卿此言甚有道理,如何富國裕民,盡管為孤道來。”
  “微臣思之久矣。”潘佑見后主打算采納他的意見,不覺喜形于色。“富國之本無它,不過是厚農桑,复井田,深抑兼并,僅此十字而已。只要國主允如所請,臣當展平生才學,期年之間,便可使江南富甲天下。”
  后主本來好古重農,見潘佑所陳正合己意,便立刻答應說。“卿所奏之事,孤一一依從,望卿好自為之,勿負孤意。”
  潘佑又奏道:“戶部侍郎李平忠厚朴實,才可大用,乞國主任以司農寺之職,与臣共同經營孽划,庶几事情可以早日成功。”他与李平過從甚密,意气相投,恐怕別人判司農寺事事掣時,因此率先荐舉李平。后主以為國荐賢,有古大臣之風,當下便慨然應允。
  潘佑既掌權柄,便与李平商議,以后主之后下令國中,凡民間舊買之產,不論時間多久,皆須歸還原主。此令一行,國中一時因奪田而起訟者,比比皆是。潘佑又按《周禮》之制規定,凡民間曠土,皆須种植桑樹,且保證成活,否則予以答罰。為增加賦稅,充實國庫,民間舟、車、難磯、箱篋、鋁釧等物,均一一造冊登記,按价值計算稅款。符命旁午,急于星火,胥吏因緣為好,乘机敲詐勒索,百姓苦不堪言,國內秩序大亂,山澤之間揭竿而起者,不絕如縷。甫唐雖屢遣軍隊鎮壓,但往往是按下葫蘆起了瓢,此處尚未平定,彼處兵亂又起。后主于宮中听人議論紛紛,始知任用非人,忙下令國中,廢止新法,一切率由舊章。后主念潘佑、李平為國聚財,忠貞可嘉,只是急于求成,措施乖戾,才造成騷亂、仍舊供職,不加責罰。從此之后,國中秩序才慢慢平靜了下來。
  后主深仁厚澤,不究潘佑之過,冀他自省,他卻憤慨不已,怀疑宰相湯悅(即殷崇義)、樞密使陳喬二人忌己之功,在后主面前進了讒言。于是上書痛低湯悅、陳喬朋比為好,旦夕之間必舉兵發難。國家將亡,非己為相,江南便無法挽救。后主知他狂率,置而不問。潘佑見后主不答,再次抗疏請誅宰相湯悅等大臣數十人。后主不允所請,手書鑒戒他說:“國中大事,全賴眾大臣扶持,怎可一日之間無罪而誅殺大臣?卿直言無忌,孤不深責,但孤亦不愿聞此激憤不識時務之言。”
  潘佑見札大怒,遂不复入朝,又上一疏說:
  國主既不能強,叉不能弱,不如以兵十万助收河東,因率官吏朝覲,此亦保國之良策也。
  這分明是譏諷后主柔弱不武,干脆投降宋朝,以盡臣子之節好了。后主心甚厭惡,几次想處死潘佑,又恐群臣說他無容人之量,便隱忍不發,只下令免去潘佑他職,令他專修國史。
  誰知后主愈是安撫,潘佑愈是忿忿不平,又上書道: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臣乃者繼上表章,凡數万言,詞窮理盡,忠邪洞分。國主力蔽好邪、曲容制偽,這使家國惜惜,如日將暮。古有桀、紂、孫皓者,破國亡家,自己而作,尚為千古所笑。今國主取則好回,敗亂國家,不及桀、紂、孫皓遠矣。臣終不能与奸臣雜處,事亡國之主。國主必以臣為罪,則請賜誅戮以謝中外。
  后主讀完,不禁勃然大怒,擲奏章于地。他可以原諒潘佑的直率,但不能容忍他信口開河,把自己比喻成桀、紂和孫皓。那三人是千載之下任人笑罵的昏庸帝王,把江南國主的名字和他們三人聯系起來,這是莫大的恥辱!不嚴懲潘佑,就不能止謗,就無以樹威,堂堂一國之主就會成為人人可以欺凌的木偶!但是要殺掉潘佑,后主也不無顧忌,如果僅因奏章出言無狀便誅殺大臣,朝野必然議論紛壇。他剛剛殺過林仁肇,如今再殺掉潘佑,天下豈不認為自己是暴戾之君?左思右想,竟無妥善之策。驀地,他忽然想起了中書舍人張泊,何不听听他的主意?
  張泊本是巧言令色之徒,以前見后主佞佛,他便大談佛法,由是有寵,官職才扶搖直上。今見后主對潘佑不滿之意溢于言表,便故意緩緩奏道:“臣与潘佑同气相求、情同手足。曾朋友之短,是為不義;隱而不報,是為不忠,臣左右支絀,無以自全,實在是惶恐之至!”
  后主道:“卿乃正直之臣,孤知之甚稔。潘佑一人之事雖小,否關乎江南安危,卿豈能因私而廢公?”
  張泊裝作無可奈何的樣子說:“臣久欲奏聞潘佑之事,只是礙于情面,未及告發。据臣所知,潘佑曾寫有謗詩一首。”
  “啊,有這等事,卿可記得?”
  張泊一本正經地答道:“微臣還依稀記得。開寶元年國主迎娶繼后之日,曾大宴群臣,潘佑即席賦有小詞一首,其中有云:‘樓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須夸爛漫,已輸了春風一半’。國主是文章司命,自不難猜出其中奧妙。”
  后主輕輕吟哦著這三句詩,竭力想從中尋覓出潘佑反叛的蛛絲馬跡,怎奈搜索枯腸,竟也無法得出謗詩的結論,便問張泊道:“卿莫非記錯了?這只是艷詩,何嘗寓有誹謗之意?”
  張泊眨著眼睛答道:“含而不露,意在言外,這正是潘佑的狡獪之處。國主新婚,分明是春色爛漫,他竟說是春寒,春寒也就罷了,還說四面皆山,這豈不是說江南已處于四面楚歌之中了嗎?特別是最末一句,‘已輸了春風一半’,這明明是譏諷江南已失掉半壁江山,國主還執迷不悟,新婚燕爾,歌舞升平,這不是謗詩又是什么!”
  后主听他如此解釋,不覺有些掃興,淡淡地說:“孤以為卿有什么新穎見解,原來如此!這比起他奏章中的話委婉多了,卿豈能如此鍛煉周納?”
  張泊狡辯說:“國主應該明白,奏章只給國主御覽,其中雖有誹謗之言,國主盡可留中不發,知之者不多,影響就小。歌詞則廣為流傳,人人能唱,普天下之人豈不都要署罵國主是無道昏君?如果傳入宋朝,國主名聲豈不一落千丈!”
  張泊鼓動如簧之舌,本意在于煽起后主對潘佑的惡感,好借后主之手除掉他。后主果然中了道儿,下令捉拿潘佑。
  張泊又奏道:“潘佑謀反,實系李平激成,如今潘佑事發,李平自不應逍遙法外,也該連坐才是。”
  后主即命人捉拿潘佑、李平,下于大理寺獄中。李平本忠心事主,忽然遭此凌辱,即自縊身亡,后主不免有些懊悔,想釋放潘佑;張泊又奏道:“縱虎容易縛虎難,設若他出獄后忿而降宋,江南便不得安宁了。”后主點頭稱是,便不再提此事。未過多久,潘佑也死于獄中了。后主見二人均不肯認罪,便罪及妻罕,徙李平之妻于虔州(江西贛州市),徙潘佑之妻子饒州(江西波陽)。過了兩年,后主又可怜二人家屬孤苦無依,下詔寬有,每月供給口糧衣服。但是江南自從林仁肇、李平、潘佑被殺,將士离心,國勢愈來愈弱,已是江河日下,不可救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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