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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鼓鼙聲聲


  開寶七年(974年)7月,汴京正是揮汗如雨的褥暑季節,年近半百的趙匡胤,卻冒著酷熱,親臨王津園講武池觀看水戰演習了。自開寶四年滅掉南漢以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敉平江南。他知道來軍多是步騎,不慣水戰,江南則是水鄉澤國,以舟師為主,為了穩操胜券,他不能不操練水軍。講武池里百閃竟發,碧浪涌濺,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雪夜訪普”那一幕。
  那已是乾德元年(963年)的事了。他剛即位不久,為了觀察人情,常常微服出行,出其不意地敲響某家大臣之門。宰相趙普恐怕趙匡胤魚夜造訪,每次退朝,都和衣而臥。一日,大雪紛飛,夜半未霽,趙普以為趙匡胤不會來了。正欲脫衣就寢,趙匡胤与晉玉趙光義(即宋太宗)卻倏然而至。趙普在屋中舖設重茵,君臣三人席地而坐,熾炭燒肉,設酒小酌。席間趙普從容問及用兵次第,趙匡胤故意說,他打算先攻太原。滅掉北漢,然后揮戈南下,掃平群雄。趙普則認為北漢士馬精強,又有契丹作為后盾,短期內不易得手,不若暫存北漢,等到削平諸國,北漢彈丸之地,何愁不破。這与趙匡胤的設想不謀而合,于是便定下了先南后北的統一方略。正是在這一決策指導下,趙匡胤先后滅了荊南、湖南、后蜀、南漢,如今南方只剩下吳越、南唐了。前塵往事,一晃就是十多年,如今是用兵南唐,他不禁想起了先南后北那句話。
  “陛下,江南有一讀書人求見,說有机密上奏。”一個內侍前來稟報,打斷了他的遐思。
  那位讀書人不是別人,乃是后來成為北未大臣的樊若水。他祖籍京兆長安,后周廣順年間遷往池州(安徽貴池),遂定居于此。他學富才贍,卻功名蹭蹬,困頓場屋,屢試不第,又上富國強兵之策,也為當權者所阻,一怒之下,便渡江北歸。他曾漁釣于采石江上,以小舟載絲繩其中,將繩系于南岸,再返悼疾駛北岸,以測試長江廣狹。如此反复數十次,江之廣狹,何處可以通過大艦,何處只能行駛小船,均已了然于胸,這才詣闕上書,自言有策可取江南。他建議于采石礬跨江造浮橋,則長江天塹可成通途,消滅江南便指日可待了。趙匡胤大喜,授他為舒州團練推官,同時派人赴荊湖,按照樊若水所獻之策,建造大艦及黃黑龍船數千艘,准備浮江濟師。
  這年九月,趙匡胤命頓州團練使曹翰領兵羌赴荊南,隔了數日,大將曹彬、李漢瓊、田欽柞也奉命出發,未雨綢繆,以為進攻江南之舉。
  趙匡胤部署已定,忽然想起江南一向恭順,驟加撻伐,師出無名,何不找人宣諭李煜入朝,如他拒命不至,便可以此為借口,進兵江南了。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李從善。從善自羈宋不歸,后主哀毀几至成疾。從善之妃也憂憤而卒,讓從善勸勉乃兄,當然要比詔書的力量大許多倍。他把從善召來說:“朕無意羈卿不返,奈江南未入版圖,不得不爾,卿勿過慮。朕已發兵江南,但干戈四起,生靈涂炭,朕不忍為之,卿可貽書國主,令他入朝,卿兄弟也好朝夕聚首。倘國主答應,朕當親抵宋、毫之間相迎,封之以大府,所謂彼此遭逢。勿坐失良机!”
  從善答道:“臣兄以菏菲之才嗣守宗廟,陛下准許入朝,此恩此情,浩蕩無涯,實千載一遇。臣一定寫書,讓臣兄奉詔。”當下便寫好書信,呈交趙匡胤過目。趙匡胤閱后表示滿意,馬上派知制浩李穆送往江南。
  后主已經多次接待過宋朝使臣,每次都是畢恭畢敬,不敢稍有怠慢。上次盧多遜剛剛回朝复命,李穆卻又翩然而至,他猜不透趙匡胤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憑感覺觀察,這与江南的安危有關。宋朝既已發兵南下,又緊鑼密鼓,頻頻遣使,顯然是想不戰屈人,兵不血刃而下江南。怎樣對付這個局面,他拿不定主意,揮軍對壘,凶多吉少,拱手出降,心又不甘。最好的結局是保持目前這种稱臣朝貢,而又事事自主的局面。但是,趙匡胤能答應嗎?他不禁惶惑了。
  好在李穆并沒有擺出咄咄逼人的架式,強逼后主人朝,只是婉轉他說:“韓王有書問候國主起居。”說著,命從人將書信遞上。后主展開看時,從善先是敘述天各一涯,不胜手足思念之情;次說大宋天予篤厚仁慈,待人以誠,他在汴京席丰履厚,心情舒暢;最后說天命攸歸,不可抗拒,如今大宋天子允文允武。應該及早歸闕,休要彷惶不決,戀棧不去,如果淪為楚囚,就悔之晚矣。后主捏著書信,真誠地對李穆說:“敝國在先皇時就已向大宋天子稱至,孤展續先皇遺業,歸闕并不屈辱,更何況南漢國主劉會長已在京師,天子优禮有加,孤柯憚此一行!”
  李穆大喜過望,后主這么快就作出了決定,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他原以為費盡口舌,后主也未必肯放棄江山,想不到這個一向优柔寡斷的國君,今天竟這么痛快!他恐怕后主是一時感情沖動,但追問說。“國主通情達理,可欽可敬,但不知此言是出自肺腑呢,還是說說而已?”
  后主認真地說:“天子已經派兵南下,孤何敢以戲言相加?大夫如不相信,孤這就草詔曉諭百姓。”
  “旦慢,臣有本章上奏!”后主循聲向殿下望去,只見樞密使陳喬奏道,“臣与國主俱受先皇遺命,江南寸士,不可輕易与人。今日僅憑李大夫一言,國主便束身歸宋,倘若留而不遣,江南社稷豈不從此一筆勾銷?微臣异日何顏見先皇于九泉之下?臣雖死不能奉命!”
  內史舍人張泊也奏道:“國主歸宋,乃邦國大事,須三思而后行;不可意气用事。戰國時楚怀王西入虎狼之秦,被拘不遣,客死异域,前車之覆,不可不鑒!至于劉字憂与國主不能同日而語,他兵敗被俘,理應階下為囚;如今江南十九州之地,皆在我朝掌握之中,國主何苦自投羅网?”
  后主本沒多少主意,听陳喬、張泊這么一說,又不禁后悔起來,他把目光投向李穆,只見他依然气色平和,既沒有慍怒,也沒有俯仰由人,任人擺布,但剛才一時激動,說出了歸闕的話,如今騎虎難下,無法轉圈了,想了片刻,才尷尬地對李穆說:“孤蒙大宋天子知遇之恩,理應歸闕,只是邇來身体不适,難以成行,還望大夫奏聞陛下,多多恕罪!”
  后主這番舉動太拙劣了,引得李穆哈哈大笑起來。陳喬走上一步,對李穆拱拱手說:“江南謹事大國,并無失禮之處,也請宋朝尊重小邦意愿。如果風刀霜劍,日日相逼,江南宁死不從!”
  李穆徐徐答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人朝与否,國主可自己斟酌。不過作為使臣,某不妨直言相告,朝廷兵甲精銳,物力雄富,恐不易當其兵鋒。國主應深思熟慮,勿貽后悔!”
  后主不知哪來的勇气,脫口而出道:“如王師見討,孤當躬援戎服,親督士卒,背城一戰,以存社稷。倘不能獲胜,當聚室自焚,終不作他邦之鬼!”
  “貴國君臣既然決心已定,某大可不必饒舌。但愿江南國柞長久,興旺發達。”李穆說罷,長長一揖,出殿徑去。
  后主位立在澄心殿上,望著李穆遠去的身影,不禁悵然若失。既得罪了宋朝,剩下的只有刀兵相見了,但環顧朝野之中,嫻于韜略,善于行兵布陣,能与宋朝大將媲美的,竟找不出一人,頓覺前途茫茫,万念俱灰。驀地,他忽然想起,自己一向篤信佛教,何不到法眼禪師那里問問休咎?原來,后主于宮苑中建有靜德寺,法眼禪師就在此寺參憚悟道。后主不帶從人,獨自到靜德寺來。
  法眼禪師見只后主一人,稽首問道:“國主久不臨幸敝寺,想是政務繁沉,不得閒暇吧?”
  后主歎口气說:“宋朝大兵壓境,孤心煩意亂,哪有心情來此”?
  法眼禪師說:“修我戈矛,殄彼頑敵,國主怕宋朝何來?”其實,他雖足不出寺廟,消息倒很靈通,他知宋兵勢大,抗拒無益,每每想勸后主降宋,只是未得時机,今日見了后主,便先說抵抗的話,看看他反應如何。
  后主搖搖手說:“汝乃緞流,茹齋事佛,不問世事。怎知局勢嚴重,要打敗宋軍,談何容易!孤此來是想問問前程休咎,相煩禪師推算。”
  法眼禪師略一思索,便說:“貧僧前夜夢見神人授詩一首,囑我交与國主,及至醒來,記憶猶新,謹錄下供國主推敲。”
  后主展箋細看,見是一首五律,題目是(觀牡丹):
  擁桑對芳叢。
  由來趣不同。
  發從今夜臼,
  花是去年紅。
  艷麗隨朝露,
  馨香逐晚風。
  何須待零落,
  然后始知空。
  這首詩是牡丹雖然國色天香,艷麗無比,但花期短暫,譬如朝露,轉瞬即逝,尋芳趁早,莫待凋零,空余惆悵。這分明是諷喻后主趁宋兵大舉進攻之前赶緊歸命,如果兵臨城下,才銜壁出降,那就只能作亡國之虜了。然而后主雖然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卻不會從這首五律中品出弦外之音。他把詩顛來倒去,仍不得要領,不解地問:“這不過是一首蹩腳的詠牡丹詩而已,莫非這里邊也蘊藏著奧妙不成?孤百思不得其解,法師可否闡釋一二?”
  法眼禪師不想點破,便推辭說:“此中奧妙,貧僧才疏學淺,無法得知真諦,國主聰慧過人,自然不難了悟。何況天机不可泄漏,貧僧怎敢妄加品評!”
  后主滿腹狐疑,拿著這首五律,遍詢朝中群臣,無人能解此偈語,心中悶悶不樂。他想起自建隆二年(961年)即位,十几年中歡娛之日少,憂慮之日多,江南對宋朝處處委曲求全,而趙匡胤仍然窮追不舍,心里好生不是滋味。愁腸百結,思潮難平,他在長秋宮中寫下了(烏夜啼)一首:
  昨夜風兼雨,
  窗恃颯颯秋聲。
  燭滅漏滴頻軟枕,
  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
  算來一夢浮生。
  醉鄉路穩宜頻到,
  此外不堪行。
  “江南并非到了山窮水盡地步,國主何苦如此悲哀?”后主轉身看時,卻是張泊。他是后主心腹,不須稟報,便可出入宮禁。他見后主心緒不佳,便跟到長秋宮來了。
  后主問道:“卿有何計可以安邦定國?”
  張泊奏道:“臣只是一介書生,不諳軍旅之事,無法馳騁疆場,不過依臣看來,只要國主不吝金帛,事情尚有轉机。”
  后主將筆放在桌上,在屋內緩緩踱著步子說:“只要能保住社稷,金帛乃身外之物,孤豈能吝惜!”
  “可遣鄧王從鎰多帶金帛入朝,散給宋朝權貴大臣,也許可以阻止宋軍止戈不攻。”
  后主冷笑一聲說:“卿此言可謂痴人說夢,開室四年孤曾遣韓工人朝,羈留至今不歸,難道你還嫌不夠,要孤再搭上一個嗎?”
  張泊受了指責,并不生气,仍然慢條斯理他說:“此次形勢与開寶四年不同。當時宋朝剛剛滅掉南漢,大宋天子想賈其余勇,傳檄而定天下,因此扣留韓王不遣。但是我朝富庶強盛,非南漢可比,是以三年來宋朝只是棒喝恫嚇,并未發動進攻,個中緣由。值得深思。何況鄧王上次在揚州拜見大宋天子,不辱使命而還,大宋天子也敬他几分,有道是心誠則靈,為社稷計,國主何吝遣一介之使!”
  原來趙匡胤征討李重進時,從鎰曾奉命詣行在,因應對得体,后主甚為高興,封為鄧王,命他出鎮宣州(安徽宣城)。宣州在金陵之南,約有二日之程。從鎰政事之暇,輒往返于宣城、金陵之間。他同乃兄一樣,也擅長詩詞,后主与他手足情篤,常在綺霞閣設宴款待,与會的還有近臣多人。每宴必各自賦詩述志,久而久之,集成一峽,后主曾作序說:“秋山滴翠,暮壑澄空,愛公此行,暢乎遐覽,其詩有‘咫尺煙江几多地,不須怀抱重凄凄’之句,君臣賡賦,可為盛事。”金陵城中人人傳頌。后主窘急中采納了張泊的建議,即刻將從鎰從宣城召來,命他出使。因馮延魯已經作古,改派水部郎中潘慎修為副使,帶著布帛二十万匹、白銀二十万兩,一起渡過長江,向宋朝進發。
  趙匡胤已經決定用兵,自然不理會從鎰的苦苦哀求,但畢竟是故人相見,沒有十分難為他,只是淡淡地說:“朕志已決,不可更改,大軍當刻日進發。兵凶戰危,朕不忍卿羈刀兵之苦,可好生將養,不必回朝了。朕已安頓好館驛,待攻下金陵,汝兄歸命之日,你等在汴京相見不遲!”
  從鎰乍聞此言,如五雷轟頂,想不到此次出使,竟成了階下囚。他呆若木雞,恭恭敬敬地跪在丹墀之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光陰荏苒,轉眼已是十月,天高云淡,金風送爽。趙匡胤以大將曹彬為西南行營都部署,潘美為都監,曹翰為先鋒,將兵十万討伐江南。臨行之時,趙匡胤告誡曹彬說:“江南之事,一以委卿,切勿暴掠生民,務廣威信,使自歸順,不煩急擊。金陵陷落之日,慎無殺戮,即使江南困獸猶斗,亦不可加害李煌一門。”說到這里,他解下佩劍授与曹彬,故意大聲說,“副將以下,如有不用命者,允卿先斬后奏。”潘美等聞听此言,莫不震栗失色,表示不敢違命。
  隔了數日,曹彬遣人報告,大軍已從荊南出發開赴金陵。趙匡胤還不放心,下詔以吳越王錢俶為升州東南面行營招撫制置使,賜戰馬二百匹,遣宋將丁德裕率禁兵步騎千余人為先鋒,以便會合曹彬之師兩面夾攻。曹彬率軍從靳陽渡過長江,攻破殃口寨,殺守卒八百人,生擒二百七十人,池州牙將王仁震等三人也被生俘。初戰告捷,趙匡胤非常高興,傳旨嘉獎,以曹彬為升州西南面行營馬步軍戰招都部署,潘美為都監,曹翰為先鋒都指揮使。原來升州設于唐朝乾元年間,五代時楊行密改為金陵府,南唐初年改為江宁府,趙匡胤又恢复原名為升州,以示一定要把這塊土地置于大宋管轄之下。
  曹彬乘胜進攻池州。那池州瀕臨長江,形勢險要,乃江南門戶,一向派有重兵戍守。由于此地与宋朝毗鄰,宋朝每年都遣兵戍邊,兩國各自閉壘而守,從未交惡。江甫因國小勢弱,經常遣使繼牛酒至江北犒師,宋兵也以禮相待。曹彬大舉進攻,來勢凶猛,池州守將戈彥自知不敵,竟棄城逃走,曹彬按兵不迫,遣人至城中諭降。誰知池州令吳仲舉固執倔強,來人百般曉諭,他裝聾作啞,閉目不答。來人憤怒不已,便高聲署罵,吳仲舉拍案大怒,喝令將宋使梟首示眾。
  曹彬听說斬了使節,立刻下令攻城。可怜池州守將已逃,吳仲舉是文職官員,不諳韜略、雖然拼死抵御,還是干事無補,被宋兵攻破了城池,然后一根繩子將吳仲舉縛了,解往曹彬大營來。曹彬敬他是個錚錚漢子,釋而不殺,吳仲舉見曹彬寬寵大量,气度非凡,當即答應歸降。曹彬大喜,將吳仲舉留于營中參贊軍事。其實,吳仲舉并不知兵,曹彬此舉不過是做樣子,籠絡人心而已。這一著果然奏效,江南守兵不是一触即潰,便是望風迎降。曹彬攻克池州,即以樊若水為知州。接著進攻銅陵,獲戰艦二百余艘,生擒八百人。再拔蕪湖、當涂,均是兵不血刃。宋軍乘胜前進,迤邐來至采石磯。采石磯在當涂之北,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趙匡胤听說宋兵已進屯采石磯,立即命八作使郝守浚率領了匠,從荊南以大艦裝載巨竹粗繩以及朗州所造黃黑龍船,星夜兼程,運往采石磯,以便于江上跨水建造俘梁濟師。曹彬以江闊水深,自古未有造浮梁以濟師者,便在水位稍淺的石牌口試駕浮梁,不日而成,然后又將石牌口之浮梁移往采石磯,也只費時三日便告成功,宋師跨江而過,如履平地。江南在采石礬本駐扎有軍隊二万余人,皆是惊弓之鳥,听說宋軍渡江,便不戰而潰,抱頭鼠竄。宋軍俘獲江南馬步軍副都部署楊收、兵馬都監孫震等官兵一千余人,同時繳獲戰馬三百余匹,江南皆是水軍,并無戰馬,趙匡胤即位以來,每年賜与百匹。江南倉猝之間,便以此馬迎戰,及至檢驗時,還都印有宋朝標記。曹彬一面休整士卒,一面遣人向趙匡胤告捷。
  后主听說宋軍沿江修造浮橋,便召來張泊問道:“宋軍在采石磯修造浮梁,卿以為如何?”
  張泊鄙夷不屑地說:“長江天塹,風急浪惡,自古以來從未有造浮橋以濟師者,曹彬只是一介武失,不讀史書,別出心裁,打算一鳴惊人,真令人笑煞!國主休要放在心上。”
  后主听張泊如此一說,心中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放心他說:“孤也以為曹彬此舉近于儿戲,江上架橋,亙古未聞,焉能成功!”
  張泊趁机獻計說:“國主可于此時從容部署兵將,趁宋兵立足未穩,水陸兼施,雙管齊下,管教曹彬片甲不留。”
  后主依計而行,命大將鄭彥華率舟師万人迎戰,又遣大將杜貞率步騎万人同時出發。臨行,后主叮囑二人說:“卿等務須戮力同心,水陸兩軍相為表里,庶几頑敵可殲。等凱旋之日,孤當親至江邊犒師。”
  鄭彥華躬身答謝道:“國主盡管放心,臣此次出師,不殄滅賊寇,決不回朝!”
  杜貞也奏道:“微臣此行,如不行破敵,亦當捐軀沙場以報答國主知遇之恩。”
  “宋師勢大,不可輕敵,知彼如已,才能百戰不殆,卿等千万謹慎。孤是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卿等去吧。”后主動了感情,眼睛濕潤了。
  鄭彥華、杜貞伏地再拜,應命而出。誰知鄭彥華气壯如牛,卻膽小如鼠,他見宋兵漫山遍野而來,早嚇得魂飛天外了。眼看著杜貞率兵殺入重圍,他卻按兵不動,在一旁觀戰,杜貞三番五次派人催促,要他配合作戰,他都置若罔聞,不予理會。杜貞孤軍作戰,身被數十創,江南士兵已被殲殆盡,知道生還無望,便伏劍殞命。鄭彥華見杜貞已死,便丟下士兵,倉皇逃回金陵去了。可怜帳下一万多名士兵,還未与宋兵交手,便成了俘虜!
  鄭彥華兵敗回朝,后主正跛躇不安,內侍忽報吳越王錢椒大舉侵犯,常州已經失守,刻下正向潤州(江蘇鎮江)進發,不由得大惊失色。榜徨徒倚,無計可施,他在無奈中草草給錢叔寫信一封,差人飛快送去,求他反戈擊宋:
  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明天子一旦易地酬勳,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他眼巴巴地望著這封書信能化腐朽為神奇,使錢椒按兵不進,誰知錢椒卻將這封書信送給了趙匡胤,自己領兵進攻潤州去了。后主于絕望之中,下令金陵戒嚴,廢去開寶年號,因開寶七年是甲戊年,便命令公私記載俱稱這年是甲戊歲。又于國中募民為兵,凡能以財及栗米來獻者,均授以官爵。但是人數雖多,均是未經過戰陣的烏合之眾,無法和訓練有素的宋軍對壘,因而每次出戰,都是大敗而歸。
  宋軍自渡長江,一路長驅直進,如入無人之境。輕取新林寨,敗江南之兵三千,焚毀戰船數百艘;又占白鴛洲(江蘇南京市西南),破敵五千。曹彬得意洋洋,置酒歡會,論功得賞,一時疏于防范,被江南大將盧絳偷偷摸進營來,虜走小校一名,士兵百余人。等曹彬覺察,遣人去追,已經遲了。江南自与宋朝開釁以來,還不曾占過便宜,如今居然俘獲宋朝將士一百余人,后主歡喜非常,便親自審問。那名小校被推至澄心殿下,傲然兀立,只唱個大喏,并不下跪。衛士喝道:“爾既被俘,見了官家,為何不跪?”
  小校昂首向天,懶洋洋地回答說:“江南蕞爾之邦,國君充其量不過是一名藩王罷了,怎配稱官家?只有大宋天子威震四海,恩澤廣被,才是真正官家。我豈能向藩王下跪?”
  衛士們聞听此言,不由怒發沖冠,個個拔劍在手,欲殺死那名小校。后主連忙喝住,沉思片刻,才揮揮手說:“看不出爾倒是條漢子,孤不喜殺人,爾好生歸營去吧。”
  小校也不道謝,轉身徑去。誰知剛剛走出官門,背上便著了一刀,原來是司閽手執利刃,從背后下了手。那小校痛苦地掙扎了几下,便倒在血泊里了。
  人死不能复生,后主也未處罰司閽,只下令不准再殺其余被俘宋兵。這些士兵多是鏖戰中負傷之人,后主命人醫治,又賜給飲食,過了十余日,俱各漸次平复。后主一日看望被俘宋兵,其中一個奏道:“國主骨肉再造,慈悲愷悌,使人感戴無涯,我等愿逾城馘宋軍之耳,以報深恩。”后主看他說得真切,不由不信,便連夜縱俘兵出城,等到次日黎明,俱各割耳而還。后主大喜,賜以酒饌,迫到夜晚,再縱之出城,誰知這一去卻杳如黃鶴,無一返回了。金陵城中虛實,被曹彬打听得清清楚楚。后主此時方悔上當,叫苦不送。
  看看過了開寶八年新正,曹彬因偶染微恙,暫停進攻,潤州卻又傳來了告急的奏章,原來吳越王錢椒已經兵臨城下了。后主抓耳撓腮,正無計可施,忽然想起了藩邪舊人劉澄。此人在后主即位前服侍周到,勤于職守,頗得后主歡心,引為心腹。后主即位,本欲招用,怎奈他目不識丁,不會審理文牘,只好仍舊留在宮中。及至吳越進攻潤州,后主知道此地乃金陵東邊屏障,不可疏忽,但急切間又無合适人選,便想起了劉澄,當下便授他為潤州節度使,刻日領兵出發。
  劉澄本無官職,忽然手握節鉞,驟成顯貴,自然高興异常。辭行之日,后主勉勵說:“孤与卿患難相依,榮辱与共,卿本不應离孤,孤亦難与卿別,但山河破碎,社稷蒙塵,收拾金甌,在此一舉,望卿好自為之,勿負孤意!”
  劉澄唯唯應命,回至家中,悉數將金銀寶玩輦人軍中,對部下說:“這些金銀均是國主先后所賜,如今家國蒙難,要此身外之物何用!汝等如立功勳,本帥將不吝重賞!”其實,他雖然說得娓娓動听,內心早已陰怀貳志,准備降宋了,他打算以這些金銀作為贄見之禮,才特意帶著金銀赴任的。等他赶到潤州,吳越之兵亦抵城下,正构筑營壘,尚未竣事。部下紛紛建議,應乘吳趙之兵立足未穩時出擊,定可重創敵軍。劉澄卻推倭說:“我兵單薄,敵軍勢大,如若貿然出擊,將有覆沒之厄,待救兵至時再作商議。”江南士兵眼睜睜看著敵軍挖好了營壘,心里恨恨不已。
  隔了兩日,忽然盧絳也率援兵赶到。原來自宋師南侵,后主命他為沿江都部署,拒守秦淮水柵,屢屢獲胜,宋軍不敢櫻其鋒。可惜他為人耿直,嫉惡如仇,不會拍馬逢迎,因而落落寡合,人人討厭,此次抗宋,別人屢敗,他卻獨自獲胜,頗遭宵小忌妒,一致在后主跟前進讒,排擠他出朝。后主也嫌他絮叨,授他為昭武軍節度留后,率八千人出援潤州,盧絳并不推辭,慨然應命。吳越之兵本已圍城,見是盧絳到來,不敢醴逼,讓出一條縫來,盧絳得以從容進城。
  那劉澄正要投降,如今憑空殺出一個盧絳來,多了一層障礙,心里老大不快,几次設陷阱欲殺掉盧絳,誰知盧絳乖覺得很,見劉澄暗藏殺机,便刻意提防,使他無法下手。盧絳手下有一裨將,因作戰不力,曾受到答責,劉澄見有隙可乘,便好言撫慰,佯示關怀,挑唆他降宋。叵料那裨將倒是有骨气之人,不肯賣國求榮,背主降敵,當下便嚴詞拒絕。劉澄討了一場沒趣,又去找盧絳說:“金陵乃江南都城,宋兵定會獅子搏兔,全力進攻,安危存亡,干系重大。万一金陵不守,縱使潤州完整無缺,又有何用?”盧絳想了想說:“也說得是。你是潤州節度使,守上有責,不可擅离;率兵赴難,防守金陵,我當然責無旁貸。”翌日平明,便率部拔寨起程,開赴金陵。哪知他剛至金陵,曹彬已先他一步,團團圍住了城池。盧絳几次沖殺,都未成功,沒奈何,只得退往宣州(安徽宣城)去了。
  劉澄見盧絳已走,便差人到宋營納款請降。錢椒不敢自專,派人向曹彬報告,曹彬自然答應。劉澄遍召諸將說:“我備位節度使,守城御敵,奈天不佑江南,局勢如此,即使孫武再生,恐也無力回天了,諸君以為如何?”
  眾將皆撫膺痛哭,劉澄也假戲真做,淚流滿面說:“我受國主厚恩,父母妻孥又在金陵城中,宁不知忠孝二字?怎奈力薄勢孤,与其作徒勞無益之抵抗,何如獻出潤州,使百姓免受涂炭之苦?”眾將聞言,俱各欷歔無語,當下劉澄便下令打開城門,放宋兵進城。錢俶兵不血刃,垂手得了潤州。
  劉澄降敵的消息傳至金陵,后主憂憤交加,徬徨無計。樞密使陳喬奏道:“劉澄叛國投敵,朝野嘩然,他的妻孽尚在城中,不知國主何以處置?”
  后主道:“劉澄負孤重托,恨不食肉寢皮,但其妻子既不知情,不必追究了吧?”
  陳喬憤憤地說:“古人犯罪,株及九族、今只戮劉澄一家,已是法外施恩,如果賞罰不明,釋而不問,今后誰還肯為國效忠?”
  “劉澄既已叛國,律有常刑,卿秉公處置就是。”
  陳喬領命而去。有司籍沒了劉澄家產,將其眷屬綁赴刑場處斬。他有一女,年方及棄,已經字人。尚未于歸,大理寺特加寬有,兔罪開釋。誰料那女子竟是剛烈之人,不肯去掉刑具,揮淚言道:“妾乃叛逆之女,理應受戮,今蒙免罪開釋,此恩此情,天高地厚。奈叛逆之名,人人切齒,妾縱生還,又有何面目苟活世上?妾愿挺身就戮,毫無怨尤。”行刑官員念她一片愛國之心,忙報給后主,后主甚為感動,下詔免那女子死罪。誰知詔書未到,她已伏劍殞命,可怜她一縷香魂,隨風輕颺,直奔天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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