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二回 韶關鎮欽差遇刺 十三行洋奴傳情


  
  人分三六九等,
  木分樺梨紫檀。
  良莽不齊混一團,
  都在充分表現。

  穆彰阿對琦善輕輕說了几句,忙提筆在手,給廣州方面寫了一封信。信中指示他們在廣州的親信伍紹榮,就如何對待禁煙、如何對付林則徐等問題,做了安排。然后,派人用六百里急傳的速度送到廣州。
  單表林則徐,他考慮到禁煙事關重要,不應多耽誤時間,即刻決定了起程的日期,叫手下人做好一切准備。一八三九年一月八日,林則徐上午入宮陛辭——也就是向皇上辭行;下午,便在北風呼嘯中离開北京,向廣州進發。
  韶關鎮是林則徐去廣州的必經之路,地方官民早就做好了迎接林欽差的准備。這一天,林則徐一行人員來到韶關鎮,歡迎的人群立即沸騰起來:“林大人到了!”“歡迎林青天!”整個韶關鎮歡聲雷動,響徹云霄。
  老百姓這樣擁戴林則徐,并不完全是出于好奇,想看看這位欽差大臣長得什么模樣,而是因為林則徐在湖廣總督任上,辦案認真,執法嚴明,有個清官的好名聲。更主要的是他一貫力主禁煙,代表了億万中國人民的心愿。
  林則徐坐在轎里,目睹此情,深受感動,便命林升:“卷起轎帘!”卷轎帘做什么?讓老百姓隨便瞧瞧他,他也好看看老百姓。在封建統治年代,能做到這點就很了不起啦!那時候,當官的又壓老百姓,又怕老百姓,官越大越怕,与老百姓好像隔著几座大山。外出的時候,總是帶著不少親兵衛隊保護,把轎門捂得很嚴。總之一句話,就是怕死。林則徐則不然,他秉公辦事,愛民如子。他常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讓老百姓認識認識自己,有什么不好呢?”
  話休絮煩。林升把林則徐的轎帘掀開以后,老百姓立刻往前擁來。可真開了眼啦:就見林則徐五十上下的年紀,四方臉,白面皮,寬腦門儿,高顴骨,獅子鼻,方海口,三絡短髯,細眉朗目,大耳朝怀,頭戴花翎,身穿黃馬褂,端坐轎內,笑容可掬,兩只眼睛炯炯放光,給人一种庄嚴、華貴,望之生畏而又可親可敬之感。
  林則徐的轎帘一掀不要緊,這幫負責維持秩序、保護欽差大臣的地方官員可受不了啦。這要是發生意外,吃不了也得兜著走啊!他們馬上又調來几百名地方軍兵,打開一條通道,排列兩側,阻攔百姓靠前,連當地的都司、守備、知縣、尉丞也一齊出動,在林則徐大轎的前后左右跳跳躦躦,驅赶圍觀的百姓。林則徐的大轎這才徐徐前進,好不容易來到了十字街頭。
  這十字街是韶關鎮內最熱鬧的地方,飯館、茶肆、戲園、浴池、藥舖、當舖,什么買賣都有,那真是店舖櫛比鱗次,各行各業俱全。在十字街的路東,有一座“太白酒樓”,是韶關鎮有名的大飯館,南來北往的客商都慕名而至,生意很是興旺。今天的客人就更多了,大有人滿之患,都想找個好位子,居高臨下,看看這位名震四海的林青天。
  這時,在太白酒樓二樓靠右邊的那個窗口前,站著一個人,身高不滿五尺,猿臂蜂腰,骨瘦如柴,青懼懼一張刀條臉儿,大鷹勾鼻子,一字嘴,黑紫色的嘴唇,裹著一口又黑又黃的大板牙,深眼窩儿,高顴骨,一對圓溜溜的小眼睛,閃著賊光;斗雞眉,燕尾胡,又稀疏又發黃,頂多有一百多根儿;一條黃焦焦的發辮儿在脖子上盤著,身穿一套青色褲褂,十三太保紐拌,挽著袖口,扎著褲腿,腰中還扎著一條板帶,倒顯得干淨利落;手里拎著個長條包袱,不知包的是什么東西。他站在几個人的背后,比誰擠得都厲害,踮著腳,神著脖,緊盯著樓下的十字街頭。他一看林則徐的轎子到來,身子不由一振,臉上的橫肉繃了几繃,急忙打開包袱,伸手拿出一把雪亮的鋼刀,探左臂,把前邊那几個人一扒拉,說道:“閃開!”緊接著一踮雙腳,往窗外一躥,“噌!”身子一飄,就從二樓上跳了下來,恰好落在林則徐的轎前。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這家伙把鋼刀一捧,惡狠狠地對著林則徐的前心便刺,同時還吼叫道:“姓林的,你就死在這儿吧!”
  單說林則徐。他坐在轎內,看著老百姓那种歡欣鼓舞的樣子,心中特別高興,万沒想到會遇上刺客。當他看見這個刺客捧刀扑來的時候,再看自己的親兵衛隊,一個個都惊呆了,他們瞠目結舌,手足無惜,連腰刀都拔不出來了。林則徐心頭一涼,只有等死。
  這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事情就是這樣,往往你想都想不到,人家都做到了。諸位看看,這刺客膽子有多大?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躥進劍叢槍林之中,刺殺欽差大臣!
  閒話少敘,就在這千鉤一發之際,突然從人群之中躥出一人,快似猿猴,疾如閃電,跳到刺客身后,飛起一腳,正踢到刺客的手腕上,“啪”的一聲,把刺客的刀給踢飛了,這個刺客疼得直甩胳膊。与此同時,從大白樓上又跳下一個人來,伸出兩只又粗又壯的大手,像鉗子一樣,把刺客的雙臂抓住,使了一個掃堂腿,把刺客掃倒在地。緊接著,踢刀的那位,從腰中取出一條繩子,以閃電般的速度,把刺客捆綁起來:
  這些事情,都發生在不到一分鐘之內,眼力差的人,還沒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結束了。當把刺客抓住之后,林則徐的衛隊才清醒過來,各操刀槍,扑到林則徐的轎前,把轎護住。要真靠他們保護林則徐的話,林大人豈不早死多時了?
  這時,林則徐的心還在怦怦跳動。他穩一穩神儿,長吁了一口气,把腳一跺,大轎落地。大總管林升赶緊過來問安:“大人受惊了!”林則徐一擺手,厲色問道:“刺客可曾拿獲?”“回大人,刺客早被兩位義士抓住了。”“噢。快把義士請過來講話!”林升領命,轉身再找義士,蹤影皆無,便問跟前的衛隊軍兵:“哎,人哪儿去了,你們看見沒有?”衛隊軍兵答道:“回大總管,二位義士把刺客綁好,交給我們,轉身就走。我們請他二人留步,說什么也不肯。其中那位上年紀的義士留下一封信,叫我們交給欽差大人。”說著話,把信遞給林升。林升一邊接信,一邊跺腳:“你們這些飯,桶,人家替你們把刺客抓住,連個‘謝’字也不說,就把人家打發走了!還不赶快給我去找!”結果找了半天,也沒找著。林升怕大人著急,吩咐一聲:“把刺客看好,別叫他也跑了。”說罷,拿著書信,見林則徐回話。
  林則徐听說義士已走,便感歎一聲,沉吟不語。他知道,這兩位都是俠肝義膽、見義勇為的英雄,最可貴之處就在于施恩而不望報。他伸手把信接過來,看了一眼,就放到袖筒里了。因怕再發生意外,不便在街上停留。林則徐剛想吩咐起轎,就見本地的文武官員紛紛赶來,一個個渾身發抖,滿頭大汗,跪在欽差大人轎前請罪。林則徐不怪,問道:“你們可曾備下公館?”知縣答道:“回大人的話,都安排好了,就設在縣衙之內。”林則徐立即吩咐:“起轎!把刺客押到公館問話。”
  且說林則徐來到公館,把地方官打發走之后,便到后廳休息。他斜身坐在床上,從袖內取出那封信,從頭到尾仔細觀瞧。只見上邊寫道:
  
  大人來禁煙,
  廣州万民歡。
  可恨英夷酋,
  暗設巧机關。
  前途多風險,
  事事有阻攔。
  懇請林青天,
  心要穩如山。
  為民除禍患,
  英名万載傳。
  如用小民時,
  可找鄺東山。

  林則徐把信看完,輾轉思索,感慨万千:鄺東山——此人是誰呢?為什么捉住刺客,不見我面?他捉拿刺客,是事出有因,還是巧遇?從信上不難看出,此人曉得的事情很多,必有一定的來歷。可惜沒有見面,只好到了廣州,再尋找他吧!林則徐想到這里,把信保存好,又處理了几份公事,便到寢室休息。
  掌燈以后,林大人起來,梳洗完畢,林升伺候他用了晚膳,又略略歇息了一會儿,這才吩咐升堂。林升領命,忙到外面安排。頃刻之間,一切准備就緒,來到后廳,把林大人請到二堂。
  林則徐來到二堂升坐,官兵衛隊分立兩旁。二堂內外,燈火通明,鴉雀無聲,靜得叫人可怕。林則徐環顧左右,接著吩咐:“帶刺客!”值日的衙役急忙傳話:“帶—刺—客—”時間不長,官兵們連推帶揉,把刺客押到堂口,大聲吆喝:“跪下,快跪下!”這個刺客還挺光棍儿,任憑你喊破嗓子,他也不跪。官兵一按他的腦袋,他還直著脖子,瞪著眼睛,一個勁地扑棱。可是,這地方不是立光棍儿的地方,是龍也得盤著,是虎也得臥著;你這條光棍儿,即使有一摟粗,到了這個地方,也會叫你彎下來。官兵們一看不下跪,“呼啦”一聲,又上來几個,有的按頭,有的按背,有的架膀子,有的踹后腿,三下五去二,就把刺客按倒在地。有個當兵的還怕他不老實,又用腳狠狠踩住他的小腿。
  林則徐坐在上面,目不轉睛地瞅著刺客在下面折騰。他邊瞅邊想:這個家伙滿臉橫肉,決非善茬儿。就沖他這股蠻橫勁儿,可能是個亡命徒。可是,你再玩儿命,到我跟前也得收斂點呀!你要連我也沒看在眼里,那一定是很有來頭了。林則徐見刺客跪穩定了,這才問道:“你是什么人?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因何刺殺本欽差?”
  這個刺客,抬頭看了林則徐一眼,臉上的肌肉蹦了几蹦,連嘴都不張,又把頭低下了。林則徐重复問了几遍,這家伙還是一聲不吭,反把眼睛閉上了。官兵們一看,火往上撞,“僻僻啪啪”,朝他后背,就是一頓鞭子。這個刺客還真不含糊,光是咬牙咧嘴,就是一聲不吭。
  林則徐邊看邊想:這個歹徒骨頭挺硬,宁死也不招供。看來,在他背后,一定有人掐著他的脖子,不讓他吐露真情。真要這樣,就事關重大了,我要慎重行事。
  林則徐把手一擺,官兵們這才收住了鞭子。林大人既平和而又嚴肅地問道:“你是什么人,誰指使你前來行刺?難道你不怕死?”刺客聞听,抬起頭來,嘿嘿一陣冷笑:“姓林的,你不必費事了。實話告訴你,你就是問到來年,也白費唇舌。該殺該剮,給我來個痛快吧!”林則徐听了,并不生气,接著問道:“你既不肯招認,本欽差也不強迫于你。我只問你為何要殺我,難道你我有仇不成?”“這個……咱倆呀……一無仇,二無恨,反正……反正我要殺你。這次行刺失敗,乃是天意,該著你走運,我倒霉。我只求你給我來個痛快!”
  林則徐一听,縱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我之間,既然無仇無恨,就不該對我下此毒手。可見今日行刺。你是受他人唆使。你哪儿想到,行刺未遂,反當了替罪之羊,真是可气又可笑啊!現在看來,你來行刺,責任并未在你身上。本欽差雖掌生殺大權,但決不盲目行事。今日看在你無知的分上,饒你不死。”林大人說罷,吩咐兩旁:“來人,給他解開綁繩,把鋼刀歸還給他,放他逃命去吧!”差人們一听,霎時間都愣住了:是听錯了呢,還是欽差大人說錯了呢?一個個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林則徐一看,正顏厲色地說道:“你們還愣什么?快把綁繩解開,放他逃命!”差人這才听明白,真要放走刺客。心里都想:刺客險些把大人刺死,罪多大呀!怎么還輕易把他放了?可是誰敢問呢!只見一個差人赶緊上前,解開綁繩,把刺客從地上扶起來。另個差人取來鋼刀和包袱,一邊遞一邊嘟囔:“給你,回家去吧!多咱呆悶了,再來行刺。反正沒刺死人,就沒事儿!”
  林則徐這么做真是出乎刺客意料之外。他開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差人給他解開綁繩,他才相信耳朵沒有听錯。他站在堂口之下,心緒煩亂。心想: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難道真把我放了?難道他姓林的就這么便宜了我?簡直是不可想象啊!
  這時,林則徐和二堂內所有的人,都把眼盯在刺客身上,看他如何行動。只見他步也不邁,站在那儿呆若木雞。此時,又听林大人說:“刺客,你還愣著干什么?赶快走吧!今后為人處事,要格外謹慎,切勿再吃虧上當了。”刺客一听,心里翻了個個儿:這位林大人的心腸不錯呀!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又狠又毒,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難道我就這樣走了嗎?回去如何交待?別看林大人把我饒了,那幫家伙對我可不會善罷甘休!我就這樣回去了,不但對不起林大人,到他們跟前也不能得好!嘿,這刺客良心發現了。只見他兩眼之中,閃著淚花,轉身跪倒在地,高聲說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我求求大人,快把我殺了吧!留下我也是人間禍害。我枉披人皮,我枉披人皮!”說一句,打自己一個嘴巴,連嘴都打破了。
  林則徐一看,心中歡喜,說道:“不要打了,俗話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有道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只要你痛改前非,好好做人,還是大有可為的呀!”刺客一听,心里好像打開一扇窗戶,又叩頭說:“小人誤信讒言,貪利忘義,以致做出該死的事來。我以為落到大人手中,准死無疑,這才在大人面前耍蠻撒野。今蒙大人如此恩待,即使我是鐵石心腸,也得叫您感化過來呀!罪民沒有什么報答您的,我就干脆對您實說了吧!”林大人多有辦法,還真叫他來了個不打自招!他把真情供出以后,林則徐不听則可,听罷不由大吃一惊!
  說了半天,這個刺客是誰?為什么要行刺林則徐?這里邊錯綜复雜,還有不少文章呢。
  前文書的開頭已經說過,穆彰阿指使琦善給廣州的伍紹榮寫卜了一封信,要來個先發制人。這件事就是從這封信上引起的。
  伍紹榮,本名叫伍崇耀,字紫垣,是廣東南海縣人。他的祖先在一七八四年——也就是乾隆九年,在廣州創設了一個洋行,就是當時所謂十三行之一的恰和行。伍崇曜的父親把祖父的事業繼承下來以后,怡和行的業務很有起色,躍居十三行的首位,在洋人當中頗有聲譽。因他父親的乳名叫亞浩,所以外國人就稱他父親為“浩官”。伍崇曜承襲父業以后,才起了個商名叫伍紹榮。在當時的行商當中,有子沿父名的慣例,伍紹榮對外也稱“伍浩官”。他這個怡和行從祖輩開始,就跟官府勾結,串通外商,販賣洋貨,私運白銀,壟斷了廣州的對外貿易,發了橫財,成了買辦。特別是近些年來,鴉片泛濫,伍紹榮豈肯放過這個發財的机會?就干起替外國人包銷鴉片的勾當,成了廣州最大的鴉片走私販。在那個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為便于和官府勾結,就用白銀捐了一個三品道員,一躍變成了官僚買辦。從此以后,伍紹榮就用銀子把琦善和穆彰阿勾結上了。條件是:我大把大把地給你們銀子,你們得一個勁儿地給我撐腰。要不,怎能說他是琦善的親信呢!
  那一天,伍紹榮正在怡和行里坐著,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合計買賣。突然,接到琦善的來信。他放下杯子,打開一看,嚇得真魂儿都出竅了。信上說:林則徐已被皇上封為欽差大臣,近日即赴廣東禁煙。他有先斬后奏之權,又有節制水師之勢,對我等十分不利。信中還囑咐伍紹榮,要他做好一切准備,嚴防林則徐抓住任何把柄。琦善還警告伍紹榮說:林則徐是死硬之輩,頑固不化,手狠心黑,要特別注意防備,最好設法把這顆眼中的釘子拔掉。琦善最后特別強調,決不允許泄露你我之間的秘密關系,否則對我极其不利。說來道去,就是怕林則徐把他的腦袋拿掉。
  伍紹榮非常了解林則徐。因他姐丈是湖北人,經常向他介紹林則徐對鴉片的態度和在湖北所采取的禁煙措施。他深知,林則徐一到廣州,就會給他帶來滅頂之災。因此,他連飯也顧不上吃,坐上轎子就奔十三行送信去了。
  十三行,也叫“洋貨行”,是鴉片戰爭前廣州官府特許經營對外貿易的商行。當初行數并非固定十三家,到一八三七年才恢复到十三行的行數。這十三行,共同成立一個公行,享有對外貿易的特權,也是官府和外商交涉事務的中介。前文書說過,伍紹榮的怡和行是十三行中之首,這十三行的公行,當然由他控制了。十三行的公行坐落在廣州西關外,英國商人頭目顛地和渣甸也長期住在十三行的公行里。
  顛地是英國的大商人。這些年來,他借著東印度公司和中國廣州通商之机,專門往中國走私鴉片,發了橫財,成了英國金融界的巨魁。因他為人老練奸詐,富有和中國商人打交道的經驗,又有財勢,英國商人就推選顛地為他們的代表和總頭目,駐在廣州的十三行里,負責策划、指揮英國商人往中國走私鴉片事宜。
  伍紹榮首先就找顛地,晚上九點一刻,伍紹榮來到十三行的公行,在小客廳里見了顛地。這個顛地,身高体壯,從外形看,頗像一名舉重健將。他身穿一件軟緞睡衣,腳套拖鞋;一團帶卷的黃發乍蓬在頭上,高眼眶里那對藍眼珠不停地轉動著,經過修飾的黃胡子緊貼在兩頰,那個高高翹起的鷹勾鼻子,頗有一峰突起之感;厚嘴唇上夾著一支雪茄煙。見了伍紹榮,似笑非笑,一派得意洋洋、目中無人的神气。伍紹榮站在顛地跟前,身著便裝,長袍小帽,長得又干巴又瘦小。二人相比之下,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白一黃,一洋一古,十分滑稽可笑。
  伍紹榮面對顛地施了個脫帽禮,顛地略微點了點頭,然后分賓主落座。顛地坐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上的煙霧,不慌不忙地問道:“伍先生,這么晚了,找我有事嗎?”伍紹榮赶緊欠身:“有事,有事,這件事還不小呢!”顛地看了伍紹榮一眼:“看把你這位伍大人急成這個樣子!什么了不起的事呀?”伍紹榮接著就把林則徐要來廣州禁煙的事,對他講了一遍。不過,他沒敢提琦善的名字,因為他和琦善的關系對洋人絕對保密。
  顛地听完,非但不惊,反而縱聲大笑起來,把小客廳震得嗡嗡作響。這下子可把伍紹榮笑懵了,他直著脖子,瞪著一對小黑眼,不知如何是好。顛地一看伍紹榮那個傻樣,笑得更厲害了。伍紹榮瞪著小眼睛瞅了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顛地先生,這是何意?難道我的話有失檢點之處嗎?”顛地把笑出來的眼淚擦淨,又吸了口雪茄,這才說道:“禁煙,禁煙,這兩個字我都听膩了。難道貴國真有能人禁絕鴉片?是皇帝,還是大臣?這簡直像《天方夜譚》一樣,通通是謊言。事實證明,越禁,鴉片流行越嚴重;越禁,鴉片進得就越多;越禁,我們就越發財。你把好事看成坏事,難道不惹人發笑嗎?”顛他說罷,又哈哈大笑起來。
  伍紹榮的心情和顛地可大不相同,顛地越覺得輕松,伍紹榮就越感到有壓力。他心頭沉重,又急又惱,強捺著性子說道:“尊敬的顛地先生,請听我再進一言。敝國皇上決心很大,為禁絕鴉片,竟派林則徐為欽差大臣。此人非同一般,視鴉片像仇敵,看洋人如鼠輩,腦袋頑固不化,手段頗為強硬,握有生殺大權,控制水師兵力,您不可不防啊!”顛地不以為然地說:“我問你,林則徐難道不是中國人?我看透了,你們中國人都是膽小如鼠、貪財如命之輩。請原諒,您當然例外了。我就不信,林則徐不喜歡錢?等他來到廣州,我多給他几兩銀子不就完了?”“不,不。顛地先生,您完全估計錯了,他這個中國人与眾不同。他冷酷無情,執法如山,而且言出法隨。他視金銀如糞上,決非金錢所能買動的。我衷心奉勸閣下,還是早些提防為好。”顛地從來沒有發現伍紹榮這么害怕過,他看了看伍紹榮,收斂了笑容,問道:“你說,伍先生,我該如何提防呢?”“我們中國人有句名言,叫做‘好漢不吃眼前虧’。閣下最好先到澳門或是海外躲躲,把所有的鴉片統統運走,觀望一個時期再打主意……”“不,這不是上策!”顛地站起來,打斷了伍紹榮的話,他邊說著,邊揮動著毛茸茸的大手咆哮著說:“你叫我逃到海外,豈不有損于我們女王陛下的尊嚴,有失于大英臣民的体面?我是決不會向林則徐屈服的!”伍紹榮見顛地又硬邦起來,急得直冒熱汗,忙站起身來,苦苦規勸:“顛地先生,還是聰明一點比較合适。‘識時務者為俊杰’嘛!現在的退步,實為將來的闊步啊!何必為逞匹夫之勇,而自找苦頭呢!”
  顛地听了,沒有急于表態,背著手在地毯上來回轉悠。片刻過去,突然止住了腳步,從眼睛里射出兩道藍光,伸手把伍紹榮的耳朵往自己嘴邊一拽:“你常說,‘不狠不毒不丈夫’。我看,干脆把姓林的干掉得啦!”伍紹榮一听,心里特別高興。為什么?這和琦善在信中對他的指示不謀而合。但是,他在這時盡量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讓自己把高興的樣子表露于外。因他留個心眼儿,他考慮到要干這件事,不僅需要大批銀子,還得挑選合适的人。顛地要把這件事推到自己身上,讓自己出錢,選人,假如走漏風聲,自己就要承擔主謀的責任。因此,他就想一推六二五,叫顛地出頭去干!想到這儿,伍紹榮假裝害怕的樣子,把脖子一縮:“這個……這可太冒險了……”顛地一听,心里話:你純粹是個膽小鬼。他果斷地說:“事到如今,也就得這么辦了。你不是說林則徐挺厲害嗎,他要來,你不把他吃掉,他就要吃掉你呀!”伍紹榮一听,心里話:我巴不得你這樣堅決。就乘机來個順水推舟:“顛地先生,您執意要這么做的話,請你原諒,我伍紹榮就不介入此事了。”顛地一听,頓時火冒三丈:“啊哈!我原以為你伍紹榮膽小怕死,現在我才清楚,你是想躲清靜啊!哼,妄想!你要明白,廣州還是你們大清帝國的國土。林則徐一來,我顛地一走了事;可是,你能走得了嗎?我臨走之前,給林則徐留下一紙,替你‘美言’几句,焉有你的命在?”伍紹榮一听,額角上立刻滲出豆大的汗珠:“顛地先生息怒,你要諒解我的意思,我是說,林則徐前來禁煙,關系到你我雙方的利益;要干掉林則徐,一要花錢,二要選人。你若叫我個人承擔此事,實在是力不從心啊!”顛地一听,笑了:“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啊!你怎么不對我明說呢!這好商量!”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网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