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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選刺客疤六愛計 斬煙犯顛地吃惊


  
  歷史長河無情,
  淘盡世間英雄。
  貢獻大小雖不同,
  歌頌理當公平。

  伍紹榮本想借刀殺人,沒料到弄巧成拙,惹惱了顛地。最后,雙方討价還价,達成了協議。這就是:由伍紹榮挑選刺客,顛地出錢。顛地一再囑咐地說,為了消滅贓證,保存自己,把林則徐刺死以后,再把刺客干掉。兩個人又把細節商量了一番,覺得沒什么漏洞了,伍紹榮這才上轎回府。
  伍紹榮回到府里,心里忐忑不安。他想:現在的形勢好像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猶如兩個角斗士在決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對選誰當刺客,更須慎重考慮,一旦考慮不周,挑選不當,刺殺不成,后果更是不堪設想啊!想到這里,便命家人在門口挂出“謝絕客人”的牌子,躲在府中苦思冥想。
  為此事,可把伍紹榮愁坏了。他想:做刺客的這個人,既要有本領有膽略,還要忠誠可靠。他想啊,想啊,最后想在了趙疤六的身上,心里說:對,這個人足可信賴!伍紹榮想到這里,小眼發亮,愁云頓消。
  這個趙疤六,原來是個海盜頭目,領著三十來個人,在廣州沿海一帶搶劫漁船、商船。官府多次捉拿,也沒把他拿住。后來,為爭一個女人,和手下的一個小頭目鬧翻了。那小頭目怀恨在心,到官府把趙疤六出賣了,才把他逮捕歸案,因趙疤六一直在沿海一帶為非做歹,還有人命,理應按律殺頭。也是該著趙疤六不死,這件事竟傳到伍紹榮的耳朵里了。原來伍紹榮早就知道有趙疤六這么個人,他不但有一身好武藝,還机智伶俐,膽量超人,是個理想的保鏢,只愁沒有机會。如今趙疤六落网,真是天賜良机。他便急忙走官串府,用銀子把趙疤六買了出來。為此,趙疤六對伍紹榮感恩不盡。伍紹榮對趙疤六倒也不錯,除了叫他保鏢、護院,還讓他當了府里的教師爺。趙疤六自然要忠于職守,奮力圖報了。日久天長,就成了伍紹榮的忠實爪牙。
  伍紹榮選中了趙疤六,便朝外邊喊了一聲:“來人哪!”“喳!”家人答應一聲,赶緊進屋:“老爺,有什么吩咐?”“傳我的話,讓趙疤六趙老師前來見我。”家人施禮退出之后,伍紹榮把備好的東西放在桌下。時過片刻,就听門外有人說話:“趙老師到。”
  趙疤六走進門來,滿臉堆笑,給伍紹榮施禮:“疤六給大人請安。”“免了罷,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謝大人。”趙疤六邁步走到一旁,垂手站好。伍紹榮把手一擺,家人退出,屋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伍紹榮笑著說:“疤六,坐下!”“回大人,小人不敢坐。”“這是什么話,官是官,私是私嘛!屋里沒外人,坐下好講。”趙疤六這才一旁落座。
  伍紹榮見趙疤六已經坐穩,他不談正題,先來個假親假近:“疤六,在這儿還混得過去吧?缺錢花嗎?”“大人對小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小人啥也不缺。”“哈哈哈哈,別見外嗎,我拿你當兄弟一般,如有為難之處,只管明言。”伍紹榮說著話,一哈腰,從桌下把准備好的包裹取出,往前一遞:“疤六哇,我知道你喜歡這個,這是上等煙土二百兩,拿去用吧!”什么叫“煙土”,就是沒有熬制的鴉片。趙疤六急忙推辭:“不,不,我手里還有不少呢,請大人留著自己用吧!”伍紹榮把臉往下一沉:“這是什么話,你有是你的,這是大人我的一點心意,你還駁我的面子嗎?”趙疤六急忙解釋:“小人不敢。只怕大人如此加恩于我,小人無法報答呵!”“你先把這個收下,我正有用你之處!”“謝大人,謝大人!”趙疤六千恩万謝,把煙收好,赶忙說道:“大人有事只管吩咐。叫我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辭,疤六愿為大人粉身碎骨!”“好,好,好,我相信你能夠做到。”
  伍紹榮見火候到了,便站起身來,想說明找他的用意。但在屋里轉了几圈儿,沒有吐口,他想:人心隔肚皮,做事兩不知啊!別看他現在見到了好處,搖頭晃腦,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向我表白忠誠;可是,他若是個軟骨頭,事情一敗露,為了保住他的性命,就有出賣我的可能啊!他想了一會儿,又埋怨起自己來了。心里說:伍紹榮啊,你也太优柔寡斷了。像趙疤六這种人,是天生的賊骨頭,又是殺人不眨眼的亡命徒,還特別注重義气,我對他這么好,能不為我賣命嗎?再者,事情迫在眉睫,抓把鈍刀也得把亂麻斬斷哪!何況,他還是一把利刀呢!如再猶豫不決,就要誤事了。伍紹榮拿定主意,轉過身來問道:“疤六,我紹榮待你怎樣?”就這一句問話,把趙疤六嚇得跪下了:“大人對小的恩重如山哪!”“既然如此,我有一件為難的事,有求于你,你能否為我去做?”“小人万死不辭!”趙疤六說完,站起身來,挺了挺胸脯。“好,你附耳過來!”趙疤六來到伍紹榮的跟前,把耳朵遞上去:“大人請講!”伍紹榮正顏厲色,小聲地說:“我命你把林則徐干掉!”
  趙疤六一听叫他行刺林則徐,立刻后退几步,渾身哆嗦起來,臉上也露出為難的顏色:“這……這……”伍紹榮頓時把臉一沉,眼中放出凶光,往前逼近几步:“怎么,你害怕了?”又往前逼近一步:“你不愿意?”趙疤六一邊后退,一邊解釋:“不怕……愿意……愿為大人赴湯蹈火。不過……”“不過什么?”“不過這件事關系重大,怕辦糟了,誤了老爺的大事。”伍紹榮一听,長長吁了口气,態度立即緩和下來:“這個嗎,你不必擔心,弄糟了也不怨你,由我兜著嘛!可有一件,倘要發生意外,你死也不能把我說出去,千万要守口如瓶。懂嗎?”“小人明白,我們吃老橫的最忌諱做這种缺德的事儿,我決不能臨死還抓個墊背的。”伍紹榮明白,“吃老橫的”就是指土匪或小偷而言,是趙疤六當海盜時說的行話。他听了之后,點一點頭說:“我伍紹榮特別講信用,不能白叫你受累。這么辦吧,我先給你五百兩銀子,事成之后,再賞你白銀三千兩。”說著,把五百兩銀票扔給趙疤六。“謝大人。”伍紹榮一看,趙疤六把銀票揀了起來,揣在怀內,便用斬釘截鐵的命令口吻說道:“你明天就動身,選個适當的地方動手,在五天之內把事辦好。只許成功,不准失敗。倘有万一,不許牽扯他人!”“小人記住了。”“回去做准備吧!”“是!”趙疤六答應一聲,提起那包大煙土,退出內廳。伍紹榮目送趙疤六走后,才感到四腳落地。頓時覺得十分疲倦,側下身子吸了几口鴉片,休息去了。
  且說疤六,回到自己的住室,把大煙土往桌上一放,轉身把門插上,便倒在床上,掏出銀票。他那兩只賊眼,一會儿瞅瞅那包大煙土,一會儿瞧瞧那張五百兩銀票,就在心里合計起來:伍紹榮叫我辦這件事儿,雖然有點撓頭,又擔很大風險,但是,大煙土和銀子已拿到手,也滿口答應人家了,就得硬著頭皮去干了!反正我趙疤六,已經活了三十多歲,刺死一個欽差大臣,即使把命丟了,也算值得。只是缺個得心應手的家什,明天得赶快弄來。想到這儿,就稀里糊涂睡著了。
  第二天天剛放亮,趙疤六就起了床,梳洗完畢,草草吃點儿點心,順手取了几十兩銀子,就去元記刀槍舖買刀。
  元記刀槍舖,設在北門里順城街。要去那里,他必須經過廣州的一條最繁華的大街。趙疤六出了道員府大門,信步來到這條街上。只見這條街:店舖林立,一家挨著一家;街上行人,密密麻麻,紅男綠女,仕農工商,來往不斷,中間還夾雜著一些穿著奇裝异服的外國傳教士;車輪馬蹄、叫買叫賣之聲,吵得人都頭疼。趙疤六心中有事,也無暇多顧,他用手輕輕撥著行人,往前躥去。不大工夫,就來到元記刀槍舖門前。
  因趙疤六常到這儿給徒弟們購買兵器,和舖里的人混得挺熟。掌柜的一見趙疤六,就抱拳拱手,笑臉相迎:“這不是趙師爺嗎?屋里坐,屋里坐。”趙疤六也不謙讓,把頭一點:“不必客气!”邁步進屋,就在柜台前坐下。學徒的給他倒一杯茶,趙疤六端起來邊喝邊說:“掌柜的,我要買一把鋼口好一點的鋼刀,尺寸不要太長,給我選一把吧!”“好說,好說。我說趙師爺,您要不急用的話,最好是特意給您打造一把,保您稱心如意。”“你的好意我領了。不過,我等著用,給我挑一把現成的就行。”“也好,請您稍等。”說完,掌柜的就去后院選刀。
  趙疤六一邊喝茶,一邊等著。時間不長,掌柜的抱出几把刀來,放在柜台上,讓他隨意挑選。趙疤六拿起一把看看,搖一搖頭,又放下了;又看了一把,還不滿意。他抬頭問道:“掌柜的,這几把刀,都是樣子貨,好看不實用。還有好的嗎?我不怕多花銀子。”“看您說的,我有貨還怕賣嗎?實在選不出來了。不信,您就親自去看看。”“那我就不客气了!”說著,趙疤六站起身來,隨掌柜的往后院走去。
  趙疤六跟掌柜的走進貨房,抬頭一看,但見牆上挂的,案上放的,都是刀槍棍棒,有的還貼著名簽,標著號碼。一看便知,這是他人的定貨,還沒取走。他眼睛盯著那些定貨,看來看去,突然把眼睛落到西牆。西牆上并排挂著五口腰刀,只見中間那口,黑鯊魚皮的刀鞘,黃銅刀盤,黃銅飾件,一尺多長的紅紫色的刀穗子。趙疤六伸手摘下,按繃簧把刀拽出鞘,眼前立刻閃了道寒光,藍汪汪的刀鋒,十分銳利。他一下子就相中了,回頭問掌柜的:“這口就滿好嗎,你怎么說沒有呢?”掌柜的笑道:“這是人家定打的。不信,你看,刀把不是標著姓名嗎?”趙疤六一看,果真不假,標簽上寫著“三元里何玉成”六個字,不免有些晦气。但仍是愛不釋手,便和掌柜的商議:“能不能把這口刀先賣給我,你再費點事,給這位姓何的再造一把?”“這哪行啊,人家定好了,今天就來取貨。”
  這時,趙疤六把臉一橫,把眼一翻,把當海盜時的野蠻勁儿又使出來了:“掌柜的,咱這么說吧,你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我今天是非買不可!”這掌柜的知道他是道員府的教師爺,過去又當過海盜,什么屎都拉得出來,怎敢惹他?這才勉強答應了。不過,他要求趙疤六留下一個條子,寫上姓名,說明原因,以防定貨的原主找麻煩。同時,也證明一下元記刀槍舖按期付貨,沒有失信。趙疤六一看,刀也買下來了,要不答應寫這個條子,似乎也太不近人情了,便點頭答應下來。他拿著這把短刀,和掌柜的一同回到前柜賬房,付了十兩銀子,就提筆寫那條子。頃刻寫完,遞給掌柜的:“要不是爺爺有急用,我才不找這個麻煩呢。你告訴那個姓何的,要是不答應的話,到府里找我去。我出趟門儿,几天就回來了!”說罷,把刀一夾,揚長而去。刀槍舖掌柜的瞅著他的背影,真是哭笑不得。
  說到這里,應該交待一句:趙疤六哪里知道,他在這里所做的一切,早就被人看在眼里。同時,還跟著他的蹤跡,牢牢把他盯住了。
  且說趙疤六,拿著新買的鋼刀,回到府里,馬上准備起程。他取來一個包袱皮儿,找出几兩大煙,又取來几十兩銀子,用包袱皮儿包好,換了一身干淨利落的衣服,蹬上一雙薄底快靴,背起包袱,也不向伍紹榮辭行,就起身上路了。
  趙疤六出了北門,順著大道往前走。一邊行走,一邊探听林則徐的音信。
  這時,欽差大人林則徐前來廣州禁煙的消息早已傳開,酒館茶肆,街頭巷尾,人們都在談論這件事。他听說林則徐快到韶關了,而且,韶關鎮的地方官和老百姓,正在准備隆重迎接欽差大人。他便加快了腳步,直奔韶關而去。
  這一天,趙疤六來到韶關鎮,一打听,得知林大人明日中午進韶關鎮。他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林則徐來得好快,可見一路順風,沒有耽擱時間;喜的是,韶關鎮這地方較大,前來迎接欽差的人一定很多,秩序一定不好,正好乘混亂之机下手。他想到這里,就先找店房住下。
  趙疤六在店房住好,吸了几口大煙,解了解乏,便到街上踩道。什么叫踩道?踩道又叫踩盤子,這是刺客、強盜在下手前,必須做好的一件大事。趙疤六踩道的目的,是要看看林欽差的大轎走哪條路,都要經過什么地方,從什么地方下手合适;行刺成功了,從哪儿脫身;行刺不成,又從哪里脫險;哪條街,哪條胡同,都通哪些地方;哪條胡同是死胡同;官兵都在什么地方把守;周圍都是什么環境……如此等等,都需要事先摸清底細。趙疤六干這一行經驗丰富,到街上只轉繞了半天,就把大部分情況摸清了。只是何時下手,費了不少腦筋。按常規,應在夜間行刺。為什么?夜間便于行動、隱匿和逃走。但他又感到,在夜間行刺沒有把握。為什么?他行刺的目標是欽差大臣,官高位顯,身邊的衛隊一定不少,在他下榻的館驛周圍,肯定戒備森嚴,無机可乘,不如在白天下手;但害處是白天看得清楚,眾目睽睽,容易暴露。不過也有有利之處,一般來說,人們在白天難免麻痹大意,防范疏忽,有空子可鑽,這是其一;其二,街上人多,追捕不便,利于逃遁。利害相比,白日行刺雖要冒些風險,可是成功的可能性還是較大。趙疤六盤算來盤算去,還是采取了白天行刺這個方案。他把主意拿定,便回店房休息去了。
  次日天明,趙疤六提著包袱,出了店房,直奔十字街的太白酒樓。這是他事先踩好的地方。他上了二樓,找了個臨街的座位,推開窗戶往下一看:這個地方選得真好!樓高不過丈五,憑著自己的功夫,從這儿跳到街心,決無危險;無論行刺成功与否,都可以從太白酒樓對過的醬園子逃走。想到這儿,他心里踏實多了。趙疤六早就摸清,林則徐于正晌午時才到韶關呢!時間尚早,吃飽喝足再說。便找跑堂的要了几個菜,半斤白干酒,自斟自飲起來。
  趙疤六一邊飲酒,一邊盤算行刺時可能出現的麻煩。正在這時,只見從樓下上來一老一壯兩位客人。這個老的:身高体健,五大三粗,紫紅的臉膛,一把花白胡子,腦門儿又寬又亮,一對大眼睛溜圓,兩只大手好像蒲扇,一對大腳恰似旱船,一身藍布褲褂,手提黃布包裹。那個壯年長得干淨利落,瀟洒英俊:黃白面皮,細眉朗目,通紅的嘴唇,燕尾八字胡,黝黑的大辮子,一身米色褲褂,手提長條包裹,二眸子炯炯有神。這兩個人在趙疤六右邊那張桌子旁邊坐下,要了几個菜,邊吃邊嘮起來。
  趙疤六斜眼一看:這兩個人來得有點蹊蹺!為什么和我一樣靠窗坐下?莫非也來行刺?想到這儿,便注意听他二人說些什么。只听那老頭儿說道:“方才你到哪去了?害得我到處找你!”壯年人答道:“師父不知,我初到韶關,看哪儿都很新鮮,就到處轉游轉游,開開眼界,所以晚到一步。”老頭儿听了,很不滿意,用教訓的口吻說道:“往后千万記住,說話辦事都要穩妥些。千万別犯了老毛病!”
  老頭儿說到這儿,趙疤六就想:啊!我明白了,那個小子可能和我一樣,過去也是吃老橫的,現在洗手不干了。他師父還不放心,便對他教訓一頓。我得好好听听,他師父說些什么?又听那個老頭儿放大聲音,繼續說道:“告訴你,這地方沒你的便宜可揀!別覺著你聰明,有點本事,就想胡作非為。你可小心點儿,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懂嗎?”
  趙疤六一听,心里就犯合計:這個老頭儿是不是說我?他可佛是指雞罵狗?不然的話,為什么越說聲音越大?他越是這樣想,就越是想听個仔細。只听那個壯年人笑道:“師父放心,我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還用你老替我操心嗎?”那老頭儿說道:“不見得吧!別忘了古人留下的這句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再不快懸崖勒馬,仍然一意孤行,可有你好看的!”
  趙疤六一听:這不是含沙射影說我嗎?心里覺得不是滋味。又一想:我何必多心呢!人家教訓自己的徒弟,与我有什么關系?想到這儿,再也不想听那一老一壯說什么了,只顧自己喝酒。
  正晌午到了,忽听街上有人喊:“林大人進街了!”“林大人到了!”霎時間,喊叫聲一陣大亂。樓上吃飯的都站起身來,擁向窗口。
  趙疤六聞听“林大人到”,一陣緊張,心頭亂跳,也站起身來,先往四周看看,提起包袱,來到人最少的那個窗戶,翹腳往下觀看。就在這時,那一老一壯也站了起來。壯年人說:“師父,你算賬吧,我到下邊看熱鬧去。”說著,跑下樓去。那位老頭儿兩眼緊緊盯著趙疤六,當趙疤六伸手抽出那把鋼刀,往窗外一躥,那個老頭儿也三步并做兩步,隨后跳了下去。趙疤六跳到林則徐的轎前剛想動手,先下樓的那位壯年一腳把趙疤六的鋼刀踢掉,那位老頭儿伸出鉗子般的大手,當即把他抓住。這一老一壯就是老英雄鄺東山与他的弟子張鳳良。后文書還要交待,這里暫不細表。
  話休絮煩。且說趙疤六,把前后經過供完,等著欽差發落。林則徐听罷,直气得須眉皆爹。心中暗想:好你個膽大的伍紹榮,竟敢指使凶手刺殺于我,真是囂張至极!為了謹慎起見,他又詳細問了几遍,把口供記錄下來,叫趙疤六畫了押。林大人最后問道:“趙疤六,你供的可是實情?”“回大人,我是個罪該万死之人,事到如今,我說瞎話有什么用?假如大人不信,到廣州一查,便知真假。”“好,趙疤六,我原想把你釋放,但有些事情尚需核對。在事情沒有結束之前,還有用你之處,你暫時就受點委屈吧!待完案之后,本欽差對你定有安排,休息去吧!”“多謝大人,多謝大人。”林則徐命人把趙疤六押了下去,軟禁起來。又囑咐衛隊人等,對此事嚴格保密,這才拂袖退堂。
  林則徐回到寢室,全無睡意,坐在那里,冥思苦想,感慨万千!他想到趙疤六的供詞,又想到鄺東山的來信;從穆彰阿、琦善又想到伍紹榮,深深感到禁煙阻力之大!他又從廣州的伍紹榮聯想到兩廣總督鄧廷楨。心里說:此人素有清官之名,頗有才干,德高望重,是我禁煙當中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對禁絕鴉片,持何態度,真叫我捉摸不定啊!說他反對鴉片,支持禁煙,可是鴉片在廣州如此泛濫,他為何不加以制止?說他支持鴉片走私,反對禁煙,還沒有什么跡象證明他是這樣。我到廣州,鄧廷楨要肯助我,那就順利多了;他要反對禁煙,勢必更會加重我的困難。想到這儿,林則徐更睡不著了,坐在燈下,久久凝目思考:我要早些摸清鄧廷楨對禁煙的態度。可是,他對如何了解鄧廷楨,左思右想,苦無良策。
  正在這個時候,大總管林升推門進來。林升原姓范。跟隨則徐二十多年。在當時社會,時興奴隨主姓,才改姓林。林升為人忠厚老實,精明強干,對主人忠心不二,一向兢兢業業,是林則徐的心腹。
  林則徐見林升進來,問道:“這么晚了,還不睡覺,難道有事不成?”“回大人,方才守門的軍兵告訴我,說廣州方面來人了,要見大人。軍兵說,大人已經歇息了,有事明天再說。這個人很固執,非見大人不可!并說事關緊急,等不到天明。特來問大人,是見,還是不見?”林則徐听了一怔:“問沒問他是從廣州何處來的?”“問過了,他說是從兩廣總督衙門來的。”林則徐听了,心一動:總督衙門來的?想必會有要事!想到這里,說道:“叫他進來,到這儿見我。”“遵命。”林升退了出去。二總管林祥隨后進來,伺候大人換了身衣服,又出去叫來八名保鏢的,以防万一。
  這時候,林升領人進來。保鏢的在室外把這個人拉住,把他渾身上下搜查了一遍,這才放他進屋。這個人來到林則徐面前,跪倒叩頭:“欽差大人在上,卑職叩見了。”林則徐借著燈光觀看,此人三十多歲,身体魁梧,頗像個武職人員。看了片刻,問道:“你叫什么名字,任何官職?深夜見我,有什么急事?”此人叩頭道:“卑職名叫鄧國忠,官拜督標參將之職,奉我家兩廣總督鄧制軍所差,給欽差大人送封密信。”“是嗎?”林則徐又惊又喜,忙問道:“信在何處?”鄧國忠從怀里把信取出,交給林升,由林升轉呈給林則徐,林則徐叫鄧國忠一旁落座。鄧國忠不敢坐,垂手站在門旁。林則徐把信展開,仔細觀看。信上是這么寫的:
  
  書奉欽差大人林公台鑒:
  廷楨不才,愧為總督,眼見鴉片泛濫而不能清除,吾罪大矣!查鴉片之害,由來已久,禍國殃民,馨竹難書。致使我朝白銀外流,國庫空虛,平民破產,苦不可言。
  廷楨幼讀詩書,粗通禮儀,蒙皇恩浩蕩,總督兩廣,敢不盡心竭力以報主上乎?
  奈上有權貴當道,下有好人掣時,外有洋人挑釁,內有走狗充奴,上下包庇,內外勾結,廷偵實無用武之地,唯搖首長歎而已。
  今聞林公,奉旨來粵,真如旱苗將見春雨,孤儿重見父母,雖黃童白叟,山林隱士,三教九流,亦無不奔走相告。可見人心所向,大勢所趨,以林公為保障也!
  廷楨雖老,賤軀粗壯,愿助公一臂之力,誓為朝廷盡忠,掃除煙害!口不應心,天誅地滅。

  林則徐看罷大喜,心里說:我擔心的就是這件事,鄧廷楨既然愿意助我禁煙,何愁大事不成!當即重賞鄧國忠。又詳細盤問了廣州的近況,鄧國忠一一做了回答。林則徐道:“你辛苦辛苦,明天就返回去,見著鄧制軍替我問好。你就說,几日后就能會面,不必回信了。我在一路上也知道了一些走私敗類、漢好買辦的名字,我開列一份名單,你捎回去,呈給鄧大人,讓他再如實查對一下,假如罪證确鑿,就殺掉示眾。不過,千万不要冤枉了好人。你懂嗎?”“卑職記住了。”林則徐提筆舖紙,把名單開好,讓林升用了印,便交給鄧國忠,并叫林升先陪他下去休息。
  書要簡短。鄧國忠在韶關住了一夜,次日寅時就走了。他回到廣州,見了鄧廷楨,把拜見林大人的經過講了一遍,最后把名單呈上。鄧廷楨見了名單,對林則徐欽佩得不得了。他万沒想到林則徐心這么細,在赴任的路上就把此地情況摸清了。鄧廷楨看了名單,心想:禁絕鴉片,乃我份內之事。只因豺狼當道,未能如愿以償。如今欽差大人親來督禁,我就借此東風,著手做吧!想到這儿,馬上用兩廣總督和欽差大臣的名義,發出了嚴禁鴉片的布告。總共規定了十八條,內容無非是嚴禁走私販運鴉片,鼓勵軍民檢舉揭發,提倡自首認罪,否則一律嚴懲不貸。
  這份布告一貼出,轟動了整個廣州城。城鄉百姓歡欣鼓舞,奔走相告:“朝廷派林青天禁煙來了!”“害人的鴉片長久不了啦!”很多青壯年集聚到一起,協助官府緝拿走私犯和吸毒犯。有的人成群結隊闖進大煙館,把掌柜的打了一頓,扭送官府。然后砸了煙燈,撅了煙槍,放火燒了煙館。還有些人把罪大惡极的煙販子抓住,給他抹上黑臉,戴上尖帽,挂上牌子,游街示眾。街頭巷尾,好不熱鬧。足見老百姓對鴉片是何等憤恨了。
  且說鄧廷楨,當布告發出之后,馬上派出騎巡,配合廣州府縣,按名單捉拿漢好、洋奴和鴉片走私販。這一下抓了個雞飛狗跳牆,第一批就捕了二百多人。經過審訊和調查,把其中十一名證据确鑿、罪大惡极者定為死刑。命州知府余保純為監斬官,刑場設在廣州西關十三行公行的門前,把這十一名罪犯用囚車解到刑場,由余保純分別宣布了他們的罪狀,正晌午時下令開刀,人頭落地。圍觀的百姓看了,人人拍手稱快,不住地歡呼喝彩。
  駐扎在十三行的洋商們躲到二樓上,隔著窗戶往外看著,此情此景,真是触目惊心!洋商們清楚:這地方本來不是刑場,也從來沒在這里斬過犯人。這次這么做,純屬有的放矢。很明顯,這是在我們面前示威,也是一次嚴厲的警告。當罪犯人頭落地的時候,洋人們一陣惊慌,有的跪下祈禱,有的在胸前畫十字,有的惊呼:“唉喲,我的上帝,這簡直太可怕了!”還有的跑步找他們的總頭目顛地,要求他采取措施,保護來華洋商的人身安全。
  可是,顛地比那些洋商更不安宁。為什么?他指使伍紹榮派了一名刺客,前去刺殺林則徐,也不知成功沒有?自從刺客走后,他茶飯懶用,日夜不安。從近日發生的一切事情表明,林則徐仍然健在。也就是說,行刺沒有成功。那么,刺客哪里去了呢?是死是活?死了倒好,要活著的話,會不會株連自己?林則徐來了該怎么辦?這一連串的問題,一連串的擔心,把顛地的腦袋都攪混了。再加上今天廣州府刑場設在他的眼皮底下,更使他心慌意亂,愁上加愁。當洋商把他圍住、向他呼救的時候,他實在忍無可忍,一蹦老高,厲聲喝道:“先生們,冷靜一點!我的頭都要爆炸了!你們求我保護安全,我又求誰去呢?”說罷,順手操起一瓶“威士忌”,“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狠狠往地上一摔,酒瓶立刻粉碎,把洋商們嚇得夠戰,一個個膛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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