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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輪鮮麗的紅日,將紫禁城內照得一片輝煌。奉天殿偌大的廣場內异常靜謐。從丹墀到奉天門中間的道路兩旁,肅立著盛裝儀衛,一個個紋絲不動,如同石雕。油亮的舖地方磚,洁白晶瑩的漢白玉欄杆,紫紅色的高高宮牆,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琉璃瓦,金碧輝煌的奉天大殿,屋脊上栩栩如生的行人走獸……在麗日晴空下顯得格外壯觀,威嚴肅穆。洪武皇帝登基之后才建造的宮殿至今已三十年,依然顯示出勃勃雄姿,亮麗堂皇。
  辰時之后,皇帝退朝,王公大臣們紛紛鴉雀無聲地退出奉天殿。殿院內只剩下肅立的儀衛,春風吹拂的旌旗,益發顯得空蕩、寂靜。
  退朝之后,隨侍太監聶慶童攙扶著七十高齡的朱元璋緩緩地步下丹墀。一頂六尺九寸高的紅板竹輿停在丹墀下,轎子紅頂朱漆黃峙,近頂裝圓框蛤蜊房窗,鍍金銅火焰寶,帶仰覆蓮座,四角鍍金云朵。兩根掙亮的金黃色轎杆前后兩端均以鍍金銅龍頭、龍尾裝釘,四角吊著黃絨墜,鍍金紋門,顯得金光燦燦——据說原來的轎飾全是真金,朱元璋說過于奢侈,棄之不用,還不准后世繼嗣皇帝乘坐——四個抬輿的小太監見皇帝走來,連忙跪伏,十六個戎裝侍衛肅立兩旁,二個宮女打著兩面雀金扇,一名高大英俊的太監執一柄黃羅傘,聶慶童躬身導駕,低聲說:
  “躬請皇上登輿。”
  “罷了!”朱元璋一擺手,望也不望一眼,徑地繞牆而行,朝后宮走去,聶慶童赶忙追上,同時向侍侯的太監宮女們揮揮手,讓他們离去。
  “皇上一定是生气了!”聶慶童跟在一語不發、怒容滿面的朱元璋身后,心里想,“恐怕是為了御史裴承祖奏本的事吧?”
  朱元璋繞過奉天殿,徑直朝乾清宮走去。聶慶童屏著聲息緊隨著。他深知皇上秉性,在這樣火頭上,除非是當年馬娘娘在世,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否則,重處死輕罰杖。他是隨侍朱元璋多年的老太監,宮中規矩了如指掌,他知道皇帝最忌恨內監干政,曾對侍臣諭示說:“朕觀周禮,閹寺不及百人。然后世竟有增至數千者,因重用而致生亂。這些人只可用作洒掃,听候使喚。除非有特別事一定要配備太監者,一定不能多用……這些太監,千百之中好的只有一兩個,坏的常有千百,倘若用作耳目,則耳目皆蔽;用為心腹,斷為心腹之疾,對這些人,駕馭的辦法便是叫他們畏懼律法,決不可使之有功。畏法則自能檢點而受約束,有功則便要驕慢放肆。”聶慶童親眼見過几個曾經隨侍皇上多年深得皇上寵信的老太監,就是因為偶然在皇上面前議及政事而被苛斥疏遠,不再重用。皇上還下了一道諭旨:“內監不准讀書識字。”洪武十七年鑄鐵牌懸挂內宮:“內臣不得干預政事,犯者斬!”并詔諭朝臣,任何人不得与大內太監交往和文字接移。聶慶童生就一副慈顏善目,白哲圓胖的臉上總是挂著謙卑的笑意,對任何朝中大事充耳不聞。偶遇外臣,也只是點頭微笑,充其量說句“今日天气真好!”“大人万福”之類的寒暄客套話,且不停腳步,匆匆离去。皇上見他憨厚忠誠從不生事,破例在洪武二十五年命他前往河州,敕諭茶馬事宜。內臣奉旨行事在洪武朝惟聶慶童一人,可見皇帝對他的寵信了。
  憑著善于揣度皇上心理和多年來侍奉皇上的經驗,聶慶童果然猜中了皇上發怒的原因。但是他只猜准了一半,朱元璋的震怒,固然因為御史裴承祖參奏國舅的諸端不法而触發,但還有一件事更讓朱元璋憤恨。開春以來,他多次接到奏報,陝西、四川的私茶出境十分頻繁,私茶販商中飽私囊,邊外番人壓价受益,而朝廷收入卻每況愈下。這簡直是藐視禁令,目無茶法。茶禁大法年年昭告天下,凡販私茶者与私鹽同罪。然而竟有亡命之徒,更有官商勾結,公然試法,斗膽抗法。更糟糕的是販運私茶的人越來越多卻很少受到懲處。朱元璋气得差點降旨將所有私茶出境者一律處死,藉沒家產。但考慮自登基以來殺人太多,若是這樣傳諭,又要斬首万人。今日上朝,本想將這個問題當著大臣們的面提出來廷議,拿出個好方略以煞住私茶出境之風。不料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裴承祖忽然出奏武定侯,打斷了他的計划,而裴承祖所奏如果屬實,又是一個棘手的事儿。朱元璋心中快快不快,沒等群臣奏事結束,便憤然离座退朝。
  朱元璋走進乾清宮西閣,顧不得脫去朝服,走到御案前坐下,伸手從鍍金筆架上取下一支工管狼毫,聶慶童急忙趨前揭開龍紋端硯,輕輕平放,研好墨,退至一邊垂手侍立。朱元璋舖開印有黃龍暗紋的信箋,將狼毫在硯池里蘸了蘸,奮筆疾書:

    近者私茶出境,互市者少,馬日貴而茶日賤,啟番人玩侮之心。檄秦、
  蜀二府發都司官軍于潘、碉門、黎、雅、河州、臨洮及入西番關口外,巡
  禁私茶出境者。

  朱元璋寫罷,略覽后又提筆加了兩句:

    私茶出境与關隘不稽者,并論死。

  朱元璋草罷敕書覺得有點熱,隨侍小太監替他摘下朝冠,籠上便帽。龍袍脫去之后,他還要將護胸貂皮背心脫下,聶慶童忙說:
  “陛下,春日方暖,寒气猶存,俗語云,‘春要悟,秋要練’,主上不可穿得太單啦!”
  朱元璋自早朝以后第一次露出笑臉,說:“好吧,就依你,背心不脫了。朕小時候春天出外放牛,脫去棉衣,我娘就是這么說的:‘重八,快把棉襖套上,春悟秋凍,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呢。’唉,一眨眼,她老人家已過世六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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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重八:是朱元璋的幼名。

  聶慶童見皇上提起太后,生怕他又要惹出傷感,正考慮如何把話岔開,御前值班太監走了進來:
  “啟稟皇上,皇太孫殿下求見。”
  朱元璋插上筆筒,說:“叫他進來。”
  聶慶童將徹座擺正,侍奉皇上坐下,從小太監的托盤里端過一杯新沏的熱茶,放在御案上,退步一旁躬立著。
  皇太孫朱允炆步履輕捷地走進乾清宮西閣。這是一位二十一歲的年輕儲君,瘦削的身材,清懼的面孔,細細的雙眉下閃著充滿慈善的目光。他頭戴烏紗折角向上巾,身穿紅袍,盤領窄袖,袍的前胸后背及兩肩皆繡織金色盤龍,腰勒玉帶,足登皮靴,顯得俊逸如同一個儒生。他的父親太子朱標是朱元璋的長子。朱元璋接受前朝元代不立太子引起多次宮廷政變的教訓,遠在稱吳王后的洪武初年便冊立朱標為太子。朱標溫文爾雅,生性忠厚,醉心于仁政,崇尚周公孔子,講仁道,講慈愛,認為殺人愈少愈好。他對父皇濫殺大臣使人恐懼的以猛治國方略憂心忡忡。當許多親王大臣被朱元璋宣判嚴懲不貸時,他犯顏苦諫,以致發生朱元璋擲棘棍令太子緊握的故事。朱標憂郁成疾于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先父皇而棄世。朱允炆這時才十六歲,他是個孝子,在朱標病重的二年間,侍奉晝夜。朱標去世后,朱允炆居喪靈前寢食不甘,終日以淚洗面,瘦得皮包骨頭。朱元璋感歎地撫慰他說,“孫儿宜節哀,汝哭父至誠孝敬,人之常情,可是你就不惦念皇爺爺了嗎?”朱允炆這才開始進食,振作起來,于當年九月被立為皇太孫。朱元璋依然用培養太子的老辦法訓導皇太孫,學問和德性并重,叫他批閱奏章,平決政事,學習做皇帝的一切禮儀和才能。然而朱允炆酷似乃父,本性善良仁慈,經他裁決的刑獄,多被減省。他還遍考禮經,參照歷朝刑法,改定洪武律中偏重的七十三款,天下臣民同頌皇太孫仁德。老皇帝擔心孫儿過分柔弱,應付不了朝廷中复雜斗爭的局面,危及朱家万世基業,于洪武二十七年之后,再一次大動殺机,將朝中僅存的几位握有重兵的元勳宿將傅友德、馮胜等誅戮了……
  朱允炆疾步走近御案,便要跪拜,朱元璋擺擺手,示意他坐下。
  “皇爺爺……”朱允炆在御座東首前舖著繡墊的椅子上剛坐下,便探身欲說,見朱元璋皺皺眉頭,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朱元璋拿起御案上裴承祖的奏折,翻閱著。
  “允炆,大臣們在早朝時的言奏,你都听清了么?”
  朱元璋邊看奏章邊問皇太孫,眼睛沒有看他。朱允炆欠身回答說:
  “皇爺爺,孫儿句句都听清了。”
  “你覺得他每說得有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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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他每:朱元璋習慣把他們說做他每。

  “兵部奏加強薊遼防務,工部奏疏浚運河,禮部奏設撫夷館,戶部奏私茶出境猖獗當嚴厲鎮壓等等,都很有道理。”
  朱元璋從奏章上將目光移向皇太孫,食指敲擊著左手拿著的奏章問道:
  “御史裴承祖這份奏章呢?”
  朱允炆本想避而不談,見皇帝威嚴地逼視著,連忙說:
  “皇爺爺,裴承祖這個奏章么……這個……嗯……”
  “什么這個那個的!”朱元璋火了,將手中的折子猛地擲向皇太孫,朱允炆急忙伸手接住,“你把奏折拿去,按照大明律法,召集皇親會議,如何處置,向朕作個交待!”
  “孫儿遵旨!”朱允炆离座躬身說。朱元璋推開御案上的茶杯,用力過猛,水潑了出來,聶慶童迅速走向御案邊移開堆積如山的奏章。老皇帝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來:
  “皇親國戚犯法,与庶民同罪。”
  朱光墳囁嚅著想說什么,朱元璋向他揮了揮手,不敢再說,轉身欲走。
  “慢!”
  “皇爺爺還有什么教諭?”
  “燕王府的人到了么?”
  “王府長史葛誠明后天可到。”
  “嗯,你去吧。””
  朱允炆离開西閣后,朱元璋深深地歎了口气。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如此剛烈果決,殺人如斬瓜切菜,說一不二。怎么自己的親生骨肉皇太子皇太孫卻如此优柔懦弱,視流血則掩面,聞殺戮乃色變,這等婦人之仁如何能治理好國家,又如何駕馭群臣?
  聶慶童輕手輕腳為朱元璋換了一杯熱茶,他端起茶盞抿了兩口,又接著翻閱奏章。看著看著,兩手發抖,猛拍御案,侍立門邊的小太監嚇得渾身發抖,面無人色。聶慶童也不敢說話。
  “居心叵測,反了反了!”
  朱元璋咆哮著,將奏折擲到地面。原來這几份奏折都是密奏燕王、周王、齊王等暗里招兵買馬,搜羅奇人術士,言下之意便是這些親王對皇太孫有背叛之心不規之舉,提醒老皇帝警惕。朱元璋認為這班巨工擅生是非,搖唇鼓舌,散布流言,旁敲側擊,暗示皇上春秋已高,老了,昏了,對封藩在外擁有重兵而心怀异志的親王毫無防范。
  “屁話!反話!亂臣奸賊!”他气得兩手發抖,心里恨恨罵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這班鳥人妄想离間皇親,反叛朝廷,毀我朱家基業。該死!該殺!”
  當聶慶童將擲在地上的奏折收拾好放回御案時,朱元璋那長長的臉上所有的線條都直直地繃緊了,灰黃渾濁的老眼中充滿著殺机,他的嘴角不能自主地抽搐著,雪白的胡須隨著掀動,用發抖的手提起狼毫,憤怒地在這几份奏折上疾書同樣的御批——

    煽動叛亂,离間皇親,夷族,棄市。

  朱元璋批罷奏折,將御筆一摜,推開御座,笑彌陀一般的老太監聶慶童赶快趨前,雙手攙扶著老皇帝,同時給他披上一件金黃色的團龍披風。


  繞過省身殿,前邊便到了坤宁宮。天下著雨,聶慶童替皇帝打著傘。
  朱元璋在坤宁宮前的一排柏樹下背手踱步,只覺得步履沉重,雙足如墜鉛塊,不一會儿便感到累了,身上出了些毛汗。難道真的老了么,他心里想。他看見离他几支開外的太監和宮女們在雨中一聲不吭地垂首侍立,連樹上的几只黃雀也停止了唧唧喳喳的啁啾,一片肅殺,一片宁靜,一片死寂。
  裴承祖彈劾國舅的罪行使他困扰,私茶猖獗出境的奏章使他憤怒,密奏燕王飛揚跋扈的信息使他疑慮。他想,私茶出境之風非煞下去不可,懲處還要嚴厲,超過干斤殺頭,看他還敢不敢犯禁。眼下最棘手的是如何處置武定侯郭英了。當年跟我闖蕩江山的老將几乎被我殺光,只剩下他郭英和耿炳文了。郭四在沙場上出生入死戰功赫赫几次救了我的命,他又是郭宁妃的嫡親兄長与我還是親家,難道如今連他也要斬殺嗎?但是他郭英也太可惡,太張狂,竟然居功自傲,恃皇親而枉法,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元璋狠狠地踢開腳前的一塊小石子,暗暗罵道:“郭四,你這個老王八蛋,你當朕不敢殺你?!”提腳朝坤宁宮走去。
  忽然,他听到坤宁宮門前傳來一陣喧嘩聲,朱元璋轉身走過去,見圍著一圈太監宮女,站在其間的一個老太監正夸夸其談地炫耀說:“酒家這一身錦衣這一雙靴子,都十分名貴,沒有二十兩銀子別想買到。”
  朱元璋突然發話:“王大化,你好大的口气!”
  太監宮女們發現皇帝就在身邊,嚇得一個個跪倒在泥泞中打顫,叫王大化的老太監伏地叩頭,連聲說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朱元璋板著面孔喝道:“不該死也該打!你穿著价值二十兩銀子的新衣新鞋在雨地里走來走去,就一點也不心疼?二十兩銀子夠普通百姓三口之家兩年的生計了。”
  王大化左右開弓地打著自己的嘴巴,說:“老奴該死,老奴該死!”
  朱元璋憤憤地問道:“皇后在世時,是如何訓諭你每的?說!”
  于是太監宮女們競相呈述起來:
  “啟稟万歲爺,皇后訓導,奴婢們終生難忘。”
  “皇后平日節省儉朴,衣裳穿破了,縫縫補補洗洗漿漿再穿,從不扔掉。”
  “皇后跟奴婢們講了前朝皇后察必的故事,叫奴婢們收集舊弓舊弦舊鞘洗淨煮熟,織成衾綢,做成衣服被褥,饋贈孤寡老人。”
  “奴婢們遵皇后懿旨把裁縫剪剩下的邊角碎料,還用有疙瘩有疵點的粗絲制成衣服,皇后用以賜給王妃公主,諭示王妃公主說:‘民間養蚕繅絲又苦又累,每件衣裳來之不易,你們平日要節儉,切不可奢靡侈華!’”
  “皇后……”
  朱元璋厲聲喝道:“可是你每呢?”
  太監宮女齊聲回道:“奴才罪該万死!”
  朱元璋拂袖而去,跪在泥泞中的太監宮女一動不動地任由雨淋,王大化更是如喪考妣,見朱元璋跨進坤宁宮,才使使眼色,与太監宮女們悄悄地站起來。
  “万歲爺駕到!”坤宁宮太監宮女們扯起嗓門向內喊道。
  朱元璋旁若無人,踏上坤宁宮的台階。
  一進坤宁宮的大門,便見一塊大理石屏風上鐫刻著几行楷書大字,金光閃閃,霍然醒目:

    南朝天子愛風流,
    盡守江山不到頭。
    總為戰爭收拾得,
    卻因歌舞破除休。
    堯將道德終無敵,
    秦把金湯可自由。
    試問繁華何處去,
    雨花煙草石城秋。

  這是唐人李山甫的七律《上元怀古詩》,朴實無華,文字淺露。朱元璋卻在建宮之后不久便立了這塊屏風二親筆書寫了這首詩。他要求后妃和親王公主們背誦這首詩。因為他自幼長在農村,家境十分貧寒,嘗盡人間的酸辛。因此在做了皇帝之后厲行節儉,反對奢侈。龍鳳十二年營造紫禁城宮殿時,工匠呈圖樣審閱,他把圖紙中凡注明雕琢考究的部分用筆刪去。宮殿建成后,顯得朴素端庄少有裝飾,只在一些牆壁上畫了許多触臥涼心的歷史故事和歷代儒臣的《大學衍義》。他的車輿和衣著、日用器皿一概從簡,該用金飾的,均用銅代替。一位太監進言道:“陛下貴為天子之尊,所用飾物器皿當以金制,以示尊貴,況且也不須費多少金子。”朱元璋說,“不可。朕富有四海,豈是吝惜這點黃金?但是,提倡儉約,非身先之,何以率下?況且,大凡奢侈的開始都是從小到大,其必釀貪得之弊。”他的一件睡衣穿了二十多年,還是馬娘娘親手為他制作的,已經補了几塊補丁,仍不愿丟棄,一為惦念馬娘娘永怀情思,同時以此現身說法訓誡皇親与臣下……他親手書錄的這首詩意在于不斷自警自省,同時敕諭宮人,要節儉,戒浮華。他一生最痛恨貪官污吏,為此,詩碑也有鞭答貪佞之意。他曾在東角門告諭群臣說,“以前朕在民間之時,每見州縣官吏不恤于民,往往貪財好色,飲酒廢事,凡民疾苦,視之漠然,心里恨透了。如今要嚴立法禁,凡遇官吏貪污坑害百姓者,決不寬恕。”終其一生,他把懲治貪官都放在重要位置,洪武二十五年編成的《醒貪簡要錄》頒布中外,官吏枉法受賄者,贓一貫以下者杖刑七十,每增五貫增罰一等,貪至八十貫者處以絞刑……宮吏貪污受賄至六十兩銀子以上的梟首示眾并處以剝皮之刑。當時的府縣衙門左邊的土地廟,就是剝皮的刑場。百姓們稱土地廟為皮場廟。衙門公案兩旁置之塞滿稻草的人皮,為官者見著毛骨悚然。
  朱元璋在屏風前佇立良久,越想越惱怒,近日朝臣奏折中,涉及彈劾貪官污吏者仍占十之二三,心想,“我如此嚴厲懲處貪贓枉法之徒,這些鳥人怎么就不怕死呢?”他又想到武定侯郭英,“郭四,你也太枉悻了,私蓄家奴,擅殺無辜,借著做壽之名奢侈無度,收受賄贈。論哪一條也該罪,論哪一款也該殺!”
  “臣妾恭迎上位!”郭宁妃候在皇帝面前好一會,見朱元璋鎖后沉思,不敢惊動,此時見皇帝抬眼看見了她,赶忙躬身行禮。
  朱元璋正在惱怒中,見了郭宁妃,不由得火上加油。
  “郭氏,你身為貴妃,你兄弟情宁不法,你說應當如何懲處?”
  郭宁妃一怔,丈二和尚摸下著頭腦,不知皇帝為什么劈面詰責兄弟的事?忽然想起早已去世的兄長郭興,洪武二十三年在胡惟庸謀逆案中受到株連,雖然郭興當時已去世五年,還是受到削除陝國公爵位的處罰。郭宁妃心想,難道皇帝又發現兄長郭興有什么隱情而動怒了嗎?赶忙說道:“妾死罪臣郭興死有余辜,已受重處——”
  “提那廝死人作甚!”朱元璋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
  郭宁妃心中一寒,難道是二哥郭英犯了什么法?轉而一想,不像,二哥新近与耿炳文大將軍凱旋,皇上親賜御酒,親書御匾,前几天二哥六十大壽,皇上還派內侍賜贈壽禮,如何忽然間犯律了呢?一定是兄弟德成出事了。
  “皇上,我兄弟德成早已瘋瘋顛顛,倘若他——”
  “郭氏;你別裝蒜了!”朱元璋截住她的話頭,喝道,同時向身邊的太監聶慶童說,“你照實告訴她,是怎么一回事。”
  說罷轉過大理石屏風向寢宮走去。
  “聶公公,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娘娘,皇上是為武定侯的事惱怒。”
  “啊?”郭宁妃惊愕地急問道,“我兄長他……怎么了。”
  “國舅爺六十大壽,皇上親賜壽禮,本是件大喜事,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武定侯大肆舖張,奢侈無度,收受朝臣大批貴重禮品,据說達三万兩之多……”
  “壽禮与賄賂豈能混為一談?与法何干?”
  “娘娘,皇上圣德無量,平生最恨揮霍侈張。娘娘想想,國舅爺作壽花費數万兩,皇上能不生气?而且,皇上說……”
  “皇上說什么?”
  “皇上說那班賀壽的大小官吏是借著清明打柳枝,賀壽為名,賄賂是實。”
  “噢!”郭宁妃面色如土,她知道按大明刑律,貪污、受賄六十兩以上者便處死,如果兄長收受壽禮視為賄賂,后果不堪設想。
  “娘娘,還有呢,”聶慶童小聲說,“御史還舉奏國舅爺蓄奴超過二百,擅殺家奴數人,侵占庄田數百畝……這情形如果屬實,触犯功臣鐵券條律,也是很麻煩的。”
  “聶公公,皇上可曾說如何處置?”宁妃急切地問道。
  聶慶童略一遲疑,搖搖頭。宁妃焦灼地歎息道,“唉,兄長要大禍臨頭了。”
  聶慶童低聲安慰道:“皇上將奏折交皇太孫處理,按上諭,皇親犯事,由皇親會議公議然后奉呈皇上裁決。”他頓了頓詭譎地說,“依老奴看來,上位還沒有下決心懲處國勇爺的意思。”
  仿佛黑暗中透出一線光亮,宁妃興奮地說:
  “是么?……但不知皇太孫他們……”
  “皇太孫秉性善良敦厚,總會議論出寬宏的理由來。”
  宁妃還想說什么,聶慶童不敢再多停留了,指了指高懸著的兩塊朱紅色鐵匾,上鐫飾金大字,霍然醒目:“內臣不得干政,犯者斬!”“后妃母儀天下,然不可俾預政事。”宁妃當然知道宮中禁忌,就沒有再說什么。聶慶童匆忙轉入屏風,退進宮內。宁妃默默地佇立在屏風前,思慮著如何解救兄長,忽見貼身宮女玉秀慌張走來。
  “秀儿,什么事?”
  “啟稟貴妃娘娘,國舅爺來了。”
  “啊?”宁妃惊愕,心里怨道:兄長呵兄長,你真是不識時務,此時進宮做什么?皇上正在火頭上,你這不是飛蛾扑火么?但表面上裝得很鎮靜,說了句“知道了”,同時移步走出坤宁宮。


  朱元璋斜靠在舖著貂皮褥的躺椅上,震怒之后,覺得一陣暈眩,胸口同時隱隱作痛,心跳得很快。他二十多年前便染上了這种心疾,后來時好時坏,時輕時重,几個御醫皆因為他病重時未能及時遏制,受到誅殺。后來御醫一听皇帝頭暈心痛發作時,便都膽戰心惊,一旦被詔入宮,生死難測。馬皇后在世時是惟一能無所顧忌地勸說皇帝的人,她深知君王多疑嗜殺,往往株牽及人。因此她在病危時拒絕一切禱把和御醫會診。因為她不愿因替她治病的醫生無辜遭殃。她對朱元璋推心置腹地說道,“生死由命,禱祀何益?醫可治病,但不能治命,況且如果服藥無效,還要牽連郎中,于心不忍。”或許是受馬娘娘這次死諫所感動,自洪武十五年馬皇后去世后,朱元璋便很少再殺御醫了。
  “唉!要朕清心寡欲,說得容易做卻難啊!”朱元璋在躺椅上眯著眼睛想起宋濂曾經勸慰他的這句話,不無感慨,“朕以猛治國,意在長治久安,穩固朱家万世基業。可是那班功臣宿將恃功居傲,心怀叵測,威懾朝廷。朕如此費心駕馭尚且百弊叢生,子孫稍有等閒,又焉能控馭他每?朕自然要效法漢高祖,清除隱患。那貪官污吏,更是可惡可恨,殘害百姓,危害國家,不以重刑,何以鎮之?朕受天命以來,官衣吁食,未曾逞懈,法令嚴明,事必躬親,就這樣,奸佞貪官竟然朝殺暮犯,令朕憂慮深心,憤恨已极,又如何叫朕清心寡欲呢?”
  他眯起雙眼,只覺得金花迅疊,不由得又憂慮起不爭气的儿孫,“皇太孫允炆太像他的父親,過于仁慈,如何威懾臣下?功臣宿將雖已翦滅,可是王子王孫皇親國戚卻不安本分,屢有惡行,豈不令朕憂慮?”潭王株連胡党引咎自焚;秦王在藩不良于德:晉王驕恣不法,陰有异謀;代王窄衣禿帽,游行市中,無故殺人;伊王提棒弄刀,濫殺百姓,奸淫民女;魯王煉丹服食,企求長生,毒發傷目……儿子們种种丑惡行徑一幕幕在老皇帝的頭腦中閃過。如今,他最寵愛的四子燕王朱棣,又有人密奏其圖謀不軌,行為多异;開國大將中的幸存者武定侯郭英竟然触犯鐵券……都使他憂心如焚,年屆古稀的洪武皇帝也确實是不能清心寡欲啊!
  “啟稟皇上,戶部尚書郁新求見。”
  太監的奏報打斷了朱元璋紛扰的思緒。
  “叫他進來!”皇帝依然倚在躺椅上。
  將近五十歲的戶部尚書郁新受寵若惊,皇上极少在后宮詔見臣下。在太監的導引下,他走進皇帝的寢宮。
  “臣郁新叩拜皇上。”
  “罷了,你坐下吧。”
  聶慶童將披著黃緞的坐椅擺到皇帝右前方約摸五尺左右的地方。
  “謝陛下賜坐。”
  “郁卿,”朱元璋摸摸白如霜雪的鬢發,看著郁新說,“朕叫你來,是要問你,以卿看來,茶禁松弛的根諦何在?為什么茶法嚴厲竟有私茶出境不斷發生?”
  郁新見朱元璋面色嚴峻,心中發毛,作為戶部尚書,私茶出境猖獗他有直接責任,如果皇上認真起來,罷官事小,弄不好還要刑杖加身乃至斬首棄市。他赶快匍伏下跪,奏道:
  “陛下英明,屢申茶禁,微臣馭之無方,查勘不力,致使茶販恣狂不法,懇請陛下責罰罪臣!”
  “我說過要責罰你的么?”朱元璋欠身反問,“起來吧。”
  “謝陛下宏恩!”郁新回到椅子上坐下,心里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生怕暴虐無常的老皇帝忽然翻臉。
  “朕叫你來,是想听听你對嚴格茶禁的舉措。新茶即將大量上市,如不及早防范,私茶出境勢必愈演愈烈。”
  “上位,以微臣愚見,嚴禁私茶出境務從兩面著手。”郁新見皇帝眯眼不語,欲言又止。
  “說下去,我听著呢。”
  “第一,番人以乳酪為食,腥膻油膩,如不飲茶,必致生病,因此番人常年需要大批茶葉。以馬易茶,本朝早有成法。然番人狡黠,因見与私茶商販交易之利大大优于官茶,自然暗里誘惑私茶商販鋌而走險。要堵住這條黑道,首先必須嚴定窩點,加力馭番。”都新頓了頓,見皇帝朝他看看,提高嗓門說,“上位以天子威儀,懾服四夷。奏請圣上敕有司制作金牌印符權作圣旨,規定各路番人納馬數字,按各部納馬多寡,每納上馬一匹配茶一百二十斤,次之配茶七十斤,馬駒只給五十斤。番人備馬,嚴令只許与官茶交易,這樣便從根本上杜絕了私茶出境之路。”
  朱元璋點點頭,語意平緩地說:“這個辦法可行,還有這二呢?”
  郁新見皇帝認可,且面顯微笑,受到了鼓舞,興奮地說道:
  “第二,重申嚴禁私茶出境條律。戶部擬列茶禁細則,比如嚴厲打擊領發茶引手續中的舞弊行為。無茶引出境一律視為私茶,私茶出境被查出,按數量多少量刑,分斬首、流放、杖罰。關隘不察者与私茶同罪。倘若各地官吏各通外番關隘職司都能各盡其責,執法不阿,則私茶出境之風便可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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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茶引:明朝政府發給茶商加蓋茶馬司官印的憑据,所運茶葉斤兩必須与茶引上標明數額相符,否則即以私茶論處。

  “好,就這么辦,”朱元璋坐直身子,從矮榻上端起青花茶杯,抿了一口說,“你回去后制定個詳細法則,奏朕細閱。”
  “臣遵旨。”
  “聶慶童,給郁卿賜茶。”
  不一會,宮女端進鍍金托盤,聶慶童伸手取過一杯茶來,放到郁新坐邊的茶几上。
  “謝陛下賜茶。”
  郁新抿了一口茶,心想乘皇上高興,正好把近日來最困扰的一件事啟奏皇上,誰知還沒開口,便見皇帝沉下臉來,赶快縮回話頭。
  朱元璋地將話鋒一轉,探身問道:“郁新,武定侯六十壽誕你去了沒有?”
  “臣……嗯……國勇爺六十華誕,臣理當拜府祝壽。”郁新听皇帝突然問及武定侯祝壽事,不知究竟,慌忙答道,見皇帝不語,赶忙補充道,“拜壽時,臣敬獻景德鎮鑲金釉里紅大花瓶兩只——”
  “還有蘇州織錦兩匹、端硯兩方、封金六十兩。”皇帝接口說道。
  郁新惊出一身冷汗,他深知朱元璋創設的檢校和錦衣衛如四處游蕩無孔不入的幽靈,專門察听大小衙門及官吏們的一言一行,然后密奏皇上。當年宋濂深得皇帝恩寵,有次請客喝酒,第二天朱元璋在閒聊時間他昨日喝酒了沒有,請了哪些客,什么菜等等,宋濂据實一一回答,朱元璋笑著說,“全對,你沒有騙我。”學者錢宰編撰《孟子節文》,罷朝回家,感慨吟詩,“四鼓咚咚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次日上朝,朱元璋突然問錢宰,“你昨天做了一首好詩,不過,朕并未嫌卿遲到呀,還是將嫌字改作‘憂’字吧,如何?”錢宰嚇得張嘴結舌,兩腿發抖,急忙跪下謝罪……郁新料定郭英做壽,錦衣衛必暗察無疑,連他送的几件賀禮皇帝都了如指掌。好歹自己早有防備,那天晚上自己言行并無越軌之處。但仍然擔心朱元璋多疑,便將那晚的情形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向皇帝奏述一遍。


  郭宁妃支走了兄長郭英,匆匆地走進坤宁宮,她轉過屏風,与戶部尚書郁新打了個照面,郁新赶忙施禮。宁妃鼻子蹤了哼,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走進寢宮。
  “郭氏,”還沒等宁妃站定,朱元璋劈面問道,“你兄弟犯法,當如何處置?”
  宁妃早已准備好回答皇帝的責問,說:“上位英明,朝廷立有條律,后妃不得干政,臣妾不敢多言。”
  “朕要你回答,有甚不敢言語之理?”
  “臣妾遵旨。依臣妾鄙見,御史裴承祖所奏,還當察核。比如壽禮一節,長興侯耿老將軍饋贈最為丰盛。耿大人身為主帥,妾兄副之。況且耿炳文已位列公侯,圣思所及為朝中大臣無与匹比,位在武定侯之上,若說長興侯此舉是行賄武定侯,道理上難說過去。郭英做壽,朝中大臣賀禮,乃為人之常情,臣妄斗膽以為,這与賄賂确不能同日而語……”
  朱元璋嗯了一聲,郭宁妃嘎然止語。
  “說下去呀,朕听著呢。”
  “是,”宁妃見皇帝眯著眼,并無不悅之態,接著說道,“若論蓄養家奴,擅殺仆役,更需核實查驗。多占田畝一事,還是三四年前的過節,郭英早已遵律退還庄田,依法納稅,請上位明察。”
  “好一張伶牙利齒。”朱元璋抿了口茶,挪榆說,“你隨朕四十年了,今日第一次發現,原來三丫頭是位能言善辯的巾幗英才。”
  “恕臣妾直言奏呈。”宁妃猜不透老皇帝的心思,但為了搭救胞兄,她顧不得許多忌諱了。接著閃爍其辭地補充說道,“有皇太孫主持皇親公議,上位圣裁,臣妾毋需多言,自然放心。”
  “哈哈,真所謂平日不露面,偶而露崢嶸啊。好了,不說這事了,你且陪朕坐坐,下盤棋,如何?”
  “上位圣体欠安……”
  “不礙事,老毛病了。剛才偶覺頭暈心跳,現在好了。”
  朱元璋欠身站起,宁妃走近想攙扶他,皇帝一擺手,自個儿走到窗邊。聶慶童將兩張檀木座椅擺了個隔几對峙的位置,几上放著鑲金雕龍的玉石棋盤,同時將青花瓷罐內的棋子輕輕地倒出來。棋子做得相當精致考究,以极名貴的寶石為材料,磨得光滑圓潤,每顆棋子均以九粒芝麻大小的真金嵌入圓面四周邊,白子晶瑩似雪,黑子漆亮如墨。這是洪武十年波斯國進貢的寶物。朱元璋雖然甚愛之,卻也時常說這棋子棋盤過于華貴,過于奢侈。初建國時江西行省將陳友諒的一張按金寶床送給他,他當即批評道,“這等奢侈之物,和蜀國孟昶的七寶溺器有何區別?”硬是叫人打碎了……但這棋子是外邦進貢之物,不便棄之,況且他又是個棋迷,才留在宮中。
  “三丫子,你先下吧!”坐定之后,朱元璋親昵地喚宁妃乳名,抬一抬手說。
  “上位為君,妾妃是巨,臣妾不敢越禮,請皇上先下。”
  “今日對奕,只有臨陣對壘之敵,不分君臣尊卑,三丫子,你舉棋吧。”
  “姜妃遵旨。”宁妃夾起一粒白子按在棋盤上,同時抬眼看了朱元璋一眼。
  老皇帝笑容可掬,須眉如霜,顯得十分慈祥。宁妃太熟悉這張臉了,好比是梅雨季節的天空,剛才還是烏云驟涌,雷聲滾滾;一剎時雨過天晴風和日麗。但經驗告訴她,就在這晴朗澄明的天空倏忽間又會涌動烏云炸起惊雷降下暴雨,須得時刻小心謹慎。她十六歲豆寇年華時,在朱元璋率兵渡江后的戰斗間隙中,她的父親郭山甫便將她嫁給這位號稱朱公子的三軍統帥。洪武十八年在皇后馬娘娘和李淑妃相繼去世后,宁妃便掌管后宮了。只是因為朱元璋對馬娘娘的深愛和敬意,在她死后決心不再冊立皇后,宁妃只能以貴妃身份位尊六宮之首。雖然与朱元璋成親四十多年,而且母儀天下,但她依然時刻有伴君如伴虎之憂。
  “他真的能不分君臣尊卑嗎?”下了四五個占先的棋子后,宁妃心里嘀咕起來,她還是不敢相信朱元璋的話。她太了解他了,他倔強好胜,剛愎自用,又是九五之尊,雖然和他作了四十多年的夫妻,成了六宮之首,但豈能忘了君臣之禮?只可君贏臣,哪能臣胜君?万一抹了他面子,這位說變就變殺人如拔草的殘暴君王,也同樣會毫不留情地降罪于她。所以她手指夾著棋子,足下則如履薄冰如踏刀叢。這次与皇上對奔卻不比過去,不可胜是必須警惕謹記的,又不能輸得太陡,讓皇帝看出她有意謙讓后果也是危險的。想來想去,決定用扑朔迷离的花招迷惑老皇帝。
  “上位這一步好凌厲!”宁妃奉承地說,同時也落了一子。
  “三丫子,你這棋好鬼啊!”朱元璋笑道,“果然出手不凡吶!”
  七十歲的朱元璋似乎到今日才猛然頓悟這個三丫子与自己下了一輩子的棋卻從沒有贏過,是她的棋藝真的不如自己么?他知道宁妃五歲跟其父學棋,一下就是五十年。她的棋藝在后宮傳為佳話,親王、妃子、公主無一不敗在她的手下。而惟獨自己与她對棄時她卻總是輸家,這個打敗宮中無敵手的棋仙怎么會一次不能贏自己呢?
  “宁妃,今日朕誠心和你比試,不得再故作敗局了!”老皇帝捋捋雪白的胡子,戳穿了她一貫伎倆,雖面帶微笑,但目光逼人。“你把真功夫全使出來吧。”
  宁妃正准備轉优勢為劣勢,故意連著錯下几子,棋子夾在手里,听了朱元璋這句話,暗里吃惊,如芒在背,一股冰涼之气透過全身,卻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含糊地說:
  “上位睿智天縱,臣妾雕虫小技,豈敢与上位比試。”
  “嘿嘿,你又來了!”朱元璋懇切地說,“今日對奕,朕決意与你比試,若是你能贏,朕必有重賞!”
  “上位……”
  “你不是想救你兄長么……你若是下贏了這盤棋,朕尚可以考慮從輕發落。”
  “噢?”宁妃為之一振,心里想,“他說話算數嗎?倘若真如此,我是一定要下贏這盤棋的。”
  “君無戲言!”朱元璋敲了敲棋子,似乎看透了宁妃的心,“落子吧!”
  “臣妾遵旨!”
  宁妃救兄心切,受到了极大鼓舞,見棋盤上各方只下了十几粒棋子,略一沉思,心中构划好一幅絕妙的藍圖,決心抖擻精神,拿出最大的智慧一子一子,嘔心瀝血,完美地下好這盤棋。于是抑住激動,輕夾棋子,在最緊要的位置上扣下去,一下子使對手陷入困境。朱元璋下意識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侍立在一旁觀戰的聶慶童惊出一身冷汗,“宁妃真的發昏了嗎?怎能出此絕招?上位窘困難以解圍。”他忽然發現一個空檔,可以使皇上轉危為安,伸手想來指點。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皇帝与一位大臣對棄,被對方逼得緊急時,侍立一旁的一個小太監提醒皇帝該下哪一子,皇帝勃然大怒,立即下令要把小大監的舌頭割了,幸虧馬娘娘苦苦相勸,那小太監才幸免于難,被逐出宮外……聶慶童伸出的手縮了回來。只見朱元璋夾在手指間的棋子遲疑半晌,忽然果斷地按在那個空檔上,聶慶童心中暗喜。他輕輕咳嗽一聲,想引起宁妃的注意,以便以眼神或手勢提醒她要識趣,不可當真。可是宁妃不知是過于神情專注還是故意裝佯,根本不留意聶慶童的存在。按著自己成竹在胸的意愿你來我往地下了數十顆棋子,棋盤上已密密麻麻列著雙方的陣容。宁妃的棋子在手中時而咄咄逼人,時而迂回疏散。老皇帝全神貫注,拼力抵抗。在宁妃漏出破綻時,老皇帝緊緊相逼,接連吃了宁妃的十几只棋子,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來。宁妃明顯處于劣勢了,朱元璋的嘴角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寶刀未老!”他心里想,“郭氏此番對棄确是使出渾身解數了。她由优勢變劣勢,輸棋已成定局,看來郭四也是沒救了。”
  “瞧他得意的模樣,”宁妃瞟了一眼朱元璋,平日凶狠的八字眉彎成了月牙形,心中輕蔑地想道,“皇上哪里知道,我豈是真的在与他爭輸贏?雖然是君主諭示,我能胜棋便豁免兄長,但卻不可真胜。以皇上的下法,要贏他不費半個時辰;若是當真贏他,反复無常的暴君又可能自食其言,非但不能拯救兄長,甚且罪上加罪,連自己也要罹殃。皇上這一生,說話不算話朝今夕改的事儿太多了。這盤棋局勢已明,下得很艱苦,但預謀的景象也已出現,皇上心里應該明白,郭宁妃并沒有真的輸,睿智机敏的皇上應該能發現并且吃惊——”
  她緊鎖雙眉,斟酌再三才在最滿意的位置上塞進一粒白子。
  “郭氏,這下子你輸定了!”朱元璋啪的一聲在死眼里注入一棋,得意地說。
  “上位,臣妾還有一著呢!”宁妃也輕松地說道,同時扣上一子吃了兩顆黑子。
  “嗯?”朱元璋一怔,再看棋盤,舒眉笑道,“三丫子,你已經無路可走了!”同時輕巧地布上一子。
  “皇上,臣妾還有最后一子呢。”宁妃輕盈地將白子在滿是棋子的最后一個空檔處栽上,長長地松了一口气,笑了,同時离開座位施禮道,“請上位御覽!”
  “哈哈,胜敗已見分曉,還看什么?”
  “請皇上細看臣妾全盤布子!”
  朱元璋朝白子橫看豎看,忽然惊奇地站起身來,連聲說道:“妙!妙!實在妙!”
  “上位恕罪!”宁妃連忙跪下。
  “起來,起來!”朱元璋親手將她攙起,笑著說,“你有何罪?三丫子果然棋藝高超,慶童,你看出門道來了嗎?”
  聶慶童看著密密麻麻的棋盤,眼花繚亂,不知皇上所指什么門道,含含糊糊地答道:“娘娘棋藝高超,上位棋高一著,天下無敵!”
  “嘿!你就會奉承!”朱元璋說,“你睜大眼睛瞧瞧,宁妃的白棋中藏著什么奧妙?”
  聶慶童注目細瞅白子,一下子看出來了,大聲說道:“啊!原來娘娘的白于在棋盤上擺成了一個‘恩’字,雖然表面看來是輸家,這……”
  “三丫子是贏家!”朱元璋由衷地贊道。
  “皇恩浩蕩,万歲万万歲!”宁妃又要跪下,被皇帝伸手攔住。
  “嘿嘿,郭氏,你倒是乖巧,把徐達那一招學來了。”
  他們這盤棋從巴時一直下到申時,朱元璋這才想起饑腸轆轆。該用午膳時,小太監躡手躡腳向聶慶童稟報几次均被擋回,那時皇帝正在興頭上,斷無罷奕用膳之意。
  “三丫子,你陪朕一起用膳吧。”老皇帝一時高興,拍拍肚皮笑道,“朕的肚子餓得像貓掏了。吃過之后,朕再与你殺上兩盤。”
  “謝主隆恩!”宁妃受寵若惊,連忙說道。可是皇上沒有提起赦免兄長的話,不免使她焦急,又不敢挑明。
  朱元璋剛走几步,不覺一陣暈眩,打了個趔趄,宁妃和聶慶童慌忙上前攙扶。
  “皇上!”
  “不要緊!只是頭暈了下,約摸是下棋時間長了,又空著肚子。”
  朱元璋緩步走進坤宁宮的小花廳,御膳房的太監已把筵席擺好,這已是第二次了。午時的御膳剛擺好,聶慶童命小太監傳話,皇上与娘娘這盤棋一結束,立即傳諭再擺。所以當傳事小太監飛快傳報皇帝罷棄時,御膳房的太監們立即緊張而又有條理地將數十樣滾熱的菜肴擺到鑲金邊的紅木桌上。朱元璋坐到一張寬大的舖著厚厚黃緞繡面軟墊的紅木雕花靠背椅上。聶慶童与四名值班太監垂首侍立一邊。
  “宁妃,你也坐下吧。”朱元璋指一指身邊的座椅對宁妃說。
  “謝皇上恩典!”宁妃坐下了,雖然是几十年的夫妻,還是有點不自在。
  朱元璋稱帝以來,由于天子至尊,宮廷大禮,宁妃很少有机會和皇上共進御膳。馬娘娘在世時則受到特殊恩惠,常常陪伴朱元璋進膳。
  三十六种美味佳肴盛在四种不同形質的器皿里,銀碟九只,玉石碗九只,青花黃龍瓷盤九只,還有九只是普通百姓家常用的陶碗。這种粗陶碗是皇帝登基以來堅持破皇家御膳規格而擺設的,意思是吃飯不忘种地人。他在鄉下時庄戶人家都是用的這种陶碗,御廚師們深知皇上的良苦用心,有意將他最喜歡的几樣菜放在陶碗里,擺在离他最近的桌面上,今天這九只陶碗里的菜是:青菜豆腐、清炖蹄髓、清蒸鯊魚、炒燕窩絲、雞絲白菜絲、荔枝白腰子、炙肚眩、鵝肫掌湯齏、鴛鴦炸肚。
  樂班奏《進膳曲·水龍吟》,擺膳太監揭開菜碗菜盤上的銀蓋,躬身退下。聶慶童忍住饑渴,面對山珍海味饞涎欲滴,打起精神笑道:
  “皇上和娘娘下了兩個時辰的棋,一定是有了胃口。上位,瞧這清炖蹄膀,清蒸鯔魚,荔枝白腰子……全是上位愛吃的。”
  朱元璋沒有理睬聶慶童的介紹,伸手用象牙筷夾了一塊鴛鴦炸肚放在宁妃面前的銀碟里,笑道:
  “三丫子,朕記得你最喜歡吃炸肚,吃吃看,這鴛鴦炸肚味道如何?”
  “謝上位恩賜!”宁妃夾一塊放在嘴中慢嚼,連聲說,“味道确實好,确實好!”
  “好就多吃几塊!”朱元璋又替她挾了几塊,說,“就憑你今日用功下棋,棋藝那么精妙,朕就該賞你。”
  “我什么也不想要。”宁妃想道,“皇上難道忘了自己的承諾,倘若下胜了他便對兄長從輕處置嗎?他為什么避而不言?”
  朱元璋确實矢口不提郭英的事,不知是無意疏忽還是故意回避,王顧左右而言他,神采飛揚地論起棋經來。宁妃哪有心思听他的侃侃而談,卻又不得不強顏作笑,裝著恭听入神的樣子。
  “皇上會不會真的要按鐵券大法論處兄長?”宁妃想起大明森嚴的律典和功臣宿將們一個個悲慘的下場,不禁打了個寒顫,她瞥了皇上一眼,那白如嚴霜的頭發眉毛胡子,那滿面慈祥……哎呀,想起來了,皇上在決定殺戮開國第一功臣老太師中書左丞相李善長的前一天晚上,便是有說有笑,就是這一副慈顏善眉……她不由得再看朱元璋一眼時,仿佛透過這春風滿面的幻影看到了懸于其后的一柄寒光閃爍的利刃,看到了九五之尊的皇上那威嚴殘暴的殺气——
  “兄長必是凶多吉少了!”
  宁妃的眼眶中漾出淚水,她赶忙佯裝看看窗外,趁皇帝談笑風生之際,悄悄地擦去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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