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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月初,江南已是桃紅柳綠,春意盎然,地處西北邊陲的蘭州城卻難能察出春天來臨的跡象。
  一連刮了几天西北風,沙塵蔽空,一片迷茫,蘭州城街上的行人瑟縮著脖子,詛咒著扑面陣陣鞭劈的風沙。橫在城北白塔山下的金城河,翻滾著褐黃色的挾著泥沙的濁浪。夜里息了風,天空沒有片云,朝陽冉冉升起,岸畔的柳林在艷麗的朝暉中寒怯怯的舒展著腰肢,一點點,一條條,一片片吐出的新綠,小心翼翼地窺探著遲來的春色。成群的麻雀在柳林中喋喋不休地聒噪著,偶爾有几只离群飛去,扑向城門北邊的河橋,啄食著散落在橋上的谷粒……
  黃濁色的水浪洶涌地扑打著鎮邊浮橋,卷起簇簇象牙色的瓊花。這座橋于洪武十八年由蘭州衛指揮金事楊廉建造的。南自白塔山下,以二十四只大船貫連北岸,浮于河面,上架三丈寬八寸厚的木板,八根鐵柱立于浮橋南北兩端,每根鐵柱長丈余,重万斤,系鐵纜一百二十丈……狂浪拍擊,浮橋穩如平地,橋面隨水浪高低起伏而平穩長落。橋邊有座构筑精巧、畫棟雕飾的小樓,像一位艷抹濃裝的麗人佇立凝視,确是:佇看二月桃花水,冰伴河橋柳色青。
  辰時左右,橋頭的鐵柵門前人頭攢動,一片喧嚷,牛車、馬車、手推車,互相搶道,肩挑手提背馱的你推我揉,粗聲大气地吼罵著、怪腔怪調地尖叫著,蘭州河橋巡檢司的數十個役吏手執刀棒,向著擁擠的人群大聲呵斥著:
  “他娘的,都是聾子!排好隊,依次查驗!”
  “嘔!”人群中又起了一陣騷動,几個后生趁机推操著左右的人,拼命往前擠。
  “僻!”“啪!”鞭聲在那几個后生頭上炸響,一個身材高大的滿臉絡腮胡子的役吏伸手抓住一個起哄的漢子,猛地一揉,那個漢子向前踉蹌几步,扑跌在鐵柵門上。
  “俺操你奶奶,”絡腮胡子吼叫著說,“你他娘的起啥哄,瞧你胖的熊樣,俺把你扔下河喂魚去!”
  “別……別……別”胖子打躬作揖地求饒,“后面都在擁擠,我……我是站不住腳透不過气身不由己呵。”
  紛亂的人群靜了下來,漸漸地排成了一字長蛇,大胡子役吏擰著胖子的耳朵,揮揮手,說:
  “老老實實站到后邊去!”
  “是,公爺。”
  人群中發出一片笑聲,看著胖子捂著耳朵乖乖地往后走去。
  滿臉大胡子的役吏跳上橋邊的一塊石墩,把一柄鋼叉在鐵欄杆上拍得嘎嘎響,掉頭向河里唾了一口,扯開嗓子說道:
  “過橋的各位父老兄弟大娘大姐們听著,在下韋大虎今日領班,只因為咱生得五大三粗,長了一臉絡腮胡子,有人送了我許多渾號,啥大老虎,黑煞神,韋大馬棒,韋大胡子等等,其實咱一不吃人,二不嚇人,但倘若你犯法違紀,咱就翻臉不認人。莫怪俺不客气,該罰的罰,該捕的捕,該砍頭的砍頭——好,几句開場白道罷,言歸正傳——今日各位來到河橋過卡,按章辦事。空身人沒帶貨物的從右邊欄里照過不誤;車載馬馱肩挑背扛凡是帶貨過橋的一律從左邊走,咱挨個一律都要搜查,這不是咱這班當差的有意和大伙過不去。這是當今皇上的圣旨朝廷的上諭加上陝西承宣布政使司的嚴命,不信諸位看看這橋柱上和河橋邊牆上貼的告示,那上面一字一字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蓋著紅彤彤的陝西布政使司的大印——啥?你不識字?——那好,咱給宣示宣示,咱河橋巡檢司鄭巡檢鄭大人也有交待,叫咱當眾宣示榜文。好,你們大家別在那里嘰哩哇啦交頭接耳,都給我豎著耳朵听著——嗯哼!”韋大虎清了清嗓門,大聲讀著告示——
  “陝西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宣諭:頃接圣諭,詔令天下官民、人等周知,近者私茶出境,互市者少,馬日貴而茶日賤,啟番人玩侮之心,檄秦、蜀二府,發都司官軍巡禁私茶之出境者。凡有見令不禁而犯者,以及關隘不察者,一并論死……”
  告示還沒宣了,便有几個赶車、挑擔的人掉頭溜走,沿著河邊,繞過城門,朝柳林那邊逃去。河橋邊空身人三五成群或說或笑,或緊或慢地從右邊的小門里走上浮橋,左邊依然是排著長長的隊伍,役吏們挨個打開包袱,拆開口袋,翻檢大車上的貨物……确信沒有禁運的茶葉,便高聲吆喝道:“過橋!”“下一個。”
  兩輛馬車走過來,役吏厲聲喝道:
  “車上裝的是什么?”
  “是茶葉,在下是蘇州茶商。”穿著醬色長衫頭戴瓜皮小帽的商人堆著滿臉笑容,連忙點頭哈腰地走近役吏。
  “茶引拿來。”
  “有,有有,請公爺過目。”
  役吏接過茶引,翻過來掉過去仔細審視,茶引上注明茶葉二千斤,蓋了几方大印。役吏順著馬車轉了一圈,將每只麻袋的封簽看了一遍,又將封簽上標明的斤兩匯總累計,數字与引單相符,這才揮揮手:
  “過橋!”
  “多謝!多謝!”戴瓜皮帽的商人向韋大虎連鞠了兩個躬,同時將一錠銀子塞到大虎手中,說,“下次還望韋公爺關照。”
  “留著到嘉峪關嫖女人去吧。”大虎伸手將銀子往商人的脖子里一塞,說,“下次你奉公守法,咱自當大開柵門;若是要奸弄刁不遵法度,我敲掉你的牙齒拔下你的胡子!”大虎用手拉拉商人的胡須,商人哭笑不得,只是連聲說:“不敢,不敢。”
  “快過橋去!”韋大虎將他推開。向著后面的几輛馬車招招手,“下一個!”
  許多人順利地通過了柵門,巡檢吏役也漸漸松弛下來。他們估計今天不會再有人鋌而走險販運私茶了。
  韋大虎偷閒將一只腳蹺在柵欄上,同時取出煙袋,准備裝煙葉,見走過來一個穿著湖蘭色長衫的年輕人,兩顆外跑的牙齒特別刺目,尖尖的下巴,兩頰泛紅如同抹上胭脂一般。他手捏一把折扇,臉上浮著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意,邁著方步,大搖大擺似乎沒把吆叱的韋大虎放在眼里。韋大虎看這人就有几分討厭,心里罵道:“端啥鳥臭架子,八九不离十是他媽官宦人家的龜孫!”
  “快一點!”韋大虎雙目凶狠地逼視著他,厲聲喝道,“這里不是看花賞景之地,別他娘的磨磨蹭蹭!”
  “你——”那人一怔,顯然被韋大虎的粗暴謾罵激怒了,正待發作,緊貼他身邊的一個干瘦老頭拽拽他的衣袖同時疾步走過來,賠笑點頭道:“公爺,嘿嘿,公爺!”
  “車上裝的是什么貨?”大虎瞄了一眼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几輛馬車,問道。
  “茶葉!”瘦臉年輕人雙手背在身后,淡淡地回答,“管家,把茶引給他看!”
  老人滿面堆笑,雙手將茶引遞給韋大虎:“請公爺過目。”
  “這几車都是你的?”大虎審視茶引,又瞥一眼那几輛馬車。
  “不錯。”翹牙年輕人答道,同時不耐煩地拍打著手中的折扇。
  “茶引上允許出境的茶葉是二千斤,你這几車——”
  瘦老頭赶忙插話:“公爺,敝姓趙字泉,這位是我家金大公子。這兩車是茶葉,另几車裝的是紅椒、煙葉、黃花菜之類的干貨。”
  “例行公事,查驗。”
  大虎的話剛落音,趙泉脫口說道:“慢。”同時貼近大虎,遞給他一只碧玉蛤蟆,壓低聲音說,“這塊翡翠蛤蟆可是件稀罕之物,要值四十兩銀子呢。你瞧,綠瑩瑩亮晶晶如同活的一般,放到水里可神了。”
  大虎接過玉蛤蟆,托在掌心欣賞著:“呵,神了,真是件寶貝,你說它放在水里像活的?能游么?”
  “能,能,在水里就好像活的一樣——特別是它這對眼睛!——你瞧,像是在眨眼睛,嘖嘖嘖,多神!”
  “好,咱試試——”韋大虎忽然將手一揚,翡翠蛤蟆果然竄上空中,扑通一聲跳進翻騰的河水。
  “呵呀!”金大公子和趙泉同時惊叫起來,“你——唉,那可是貴重的珍寶呀!”
  韋大虎拍拍手,嘴角邊挂著一絲冷笑:“先生何必吃惊,你不是說那青蛙在水里就活了么,咱讓它在大河里游來游去,不是更神气?哼,他娘的,一只石頭蛤膜就值四十兩銀子,咱鄭巡檢一月的俸祿才只有五石大米,折合銀子五兩,抵咱鄭大人半年的官僚——俺是針尖大的小公差,沒福分要這份大禮——弟兄們,查貨!”
  “且慢!”金公子伸手從怀中取出一封信對著韋大虎揚了揚,“我要見見你們鄭巡檢鄭大人。”
  “見鄭大人?免了。今儿是本巡吏韋大虎當班,這里就數老子天下第一,俺咋說就咋辦!”
  “呵,鄭巡檢來了!”一個役吏喊道。
  人們不由自主地回頭張望,蘭縣河橋巡檢司司吏鄭公炎果然從城門里走出來。看上去,他根本不像一般關津要隘巡檢那樣一臉凶相,腆著肚子昂著頭,他像輕風飄羽般緩步走來,面目清秀,皮膚白哲,細細的眉毛,薄薄的嘴唇,像婦人般靦腆的微笑。他穿著絳色大袖九品官服,粉底云靴上一塵不染,如同一位文質彬彬的書生。金公子收起紙扇,撇開韋大虎,拿著書信,迎上鄭公炎,雙手抱拳,朗聲說道:“鄭巡檢。”
  “先生是——”鄭公炎看看韋大虎。
  韋大虎瓮聲大气地接話:“他是茶販,俺怀疑他茶引不實,正要查驗呢!”
  “鄭巡檢,”金大公子鄙夷地瞟了一眼韋大虎,謙恭地向鄭公炎自我介紹說,“在下姓金名祥寶,小字寶星,祖居開封,昨日旅抵貴縣,本欲過府拜訪,未料鄭大人因公外出,未能謁晤。”
  “呵,寶星兄不知有何見教?”
  “令舅父大人羅虛白羅老先生在家父衙里供職,這是羅老先生給鄭巡檢的一封親筆書信。”
  鄭公炎接過信札,雙手抱拳,問道:“令尊大人是——”
  “家嚴是河南開封知府,諱字國斌。”
  “哎呀,原來寶星兄弟是開封府金大人的公子,失敬,失敬!”
  “鄭巡檢過謙了——鄭巡檢,請拆閱羅師爺的大札吧。”
  鄭公炎當即拆開信函,舅舅那熟悉秀逸的筆跡映入眼帘……看著看著,那白皙的面孔上飛上一層疑云,微微地蹙起眉心。鄭公炎讀罷舅舅的書信,塞進袖中。
  “鄭巡檢,你看這貨……”
  “不忙,不忙。”鄭公炎謙卑地賠笑說,“金公子光臨敝縣,乃貴客上賓,若是平時,請也難請,昨日下官不巧去臨洮府稟事,不知公子屈駕寒舍,恕罪,恕罪。今日既然有幸相逢,無論如何請公子多留一日,下官好盡地主之誼。”
  “不必了。”金祥寶瞄了瞄身后的几輛堆滿貨物的大車,拱拱手說,“學生此行西北,奉行要務,順便攜運官茶二千斤,以及干椒、煙葉、黃花菜之類的干貨,一應手續俱全,茶引證券在此,請鄭巡檢過目。”
  “好說,好說。開封府金大人貴公子自然是奉公楷模,執法嚴明,況家舅賜書明示,一應予以公子方便……”
  “那就請令諭屬下,啟柵放行吧。”不等鄭公炎說完,金祥寶便拱手插話說。
  “寶星兄何必如此行色匆匆?”
  “學生尚有要務在身,不敢懈怠。”
  “呵,恭敬不如從命。下官例行公事,從簡從速查驗貨物。”
  “什么?……鄭巡檢,令舅父大人的大札——”
  “下官已然拜讀,故而……從簡從速查驗。”
  “鄭巡檢一定要查驗?”
  “近日皇上降旨,切責關隘嚴格制度,小吏不敢抗旨,還請寶星兄多多諒解。”
  “那……何謂從簡從速?”
  “查驗貨物標簽,上下左右隨便看看而已。”
  “鄭巡檢多行方便,家嚴可是十分惠眷令舅父大人的呵。”金祥寶附耳說道。
  “你我……當然……心照不宣。”鄭公炎也壓低聲音說道,“只不過做做姿態罷了,寶星兄放心,你我且暫到亭樓飲茶,這些瑣事讓下人們去處置吧。”
  鄭公炎不等金祥寶回答,便擁著他走向河橋旁邊的那座亭樓。金祥寶不安地回頭朝急步向他走來的趙泉交待說:“管家,鄭巡檢已然吩咐,手續從簡。你們過橋之后,繼續赶路,我會騎馬追上的。”
  “是,少爺。”
  鄭公炎走近亭樓,侍立在門口的一個役吏挑開竹帘。
  “寶星兄請!”鄭公炎笑容可掬地向金祥寶抱起雙拳。
  “鄭巡檢請!”
  他們繞過屏風,在樓下朝南窗口下的圓木桌邊坐下,雜役送上茶水并一個小食盒。鄭巡檢端起茶碗說:
  “寶星兄,請用茶。”
  “嗯!”金祥寶鼻子哼了哼,并不碰眼前的茶碗,他憋了一肚子火气,又不便發作。他堂堂開封知府的衙內哪里把這西北邊陲的小小河橋吏放在眼里。他抬眼看看窗外的小園,小園雖小,卻舖滿陽光,他無心觀賞園中景色,心里惦記著他那几車貨物,一万斤茶葉的數目太大了,而茶引只有二千斤,倘若那個凶神惡煞的韋大胡子不是“從簡從速”而益發認真仔細起來,那就要露餡了。而眼前這個細皮白肉書生模樣的鄭公炎又會是怎么一副模樣呢?當然,他想,小小河橋吏不敢拿我怎么樣,有几宗要害關節他不得不加考慮而斷然依法處置:其一,我是開封府知府的公子,我老子与陝西布政使甄友仁是親家加同鄉同科同是朝廷的封疆大臣,蘭州河橋巡檢司轄屬陝西布政司臨洮府蘭縣,諒他九品小吏難以螳螂之臂去撼泰山之石;其二,鄭公炎的舅父老子在父親街里只不過是個菜籽大的書記官,那老儿一向膽小迂腐,特別怜惜遠在蘭州的瞎眼老妹子,這個外甥自幼在舅父的撫育下長大成人,鄭公炎難道置舅父的安危于不顧瞎眼老媽子的生死于不問而冒險碰我嗎?其三,鄭公炎原本是蘭州縣衙里一名小克,正是靠了他舅老爺,他舅老爺又靠我父親与陝西布政使這層瓜葛,才給他安插了蘭縣河橋巡檢這個九品小官,倘若他稍識時務稍有手腕稍稍動點心計,他這個差事還可以利用關卡之殊。公務之便不動聲色地撈到百兩千兩甚而万兩銀子,比知縣知府還要肥足。他若是翻臉不認人,將我的茶葉扣押甚至對我非禮,那他小子非但撈不到好處,就連他這個小河橋巡檢之職也保不住,到時陝西布政使和家父略施顏色,管叫他——
  金祥寶將目光撇開小園,彈了彈袖子上飛落的塵埃,伸手端起茶碗,輕蔑地瞄了瞄鄭公炎。
  “鄭兄扼守要津,查檢商賈出入,想必……十分愜意,此項美差來之……不易吧?”
  “承蒙令尊大人關照,在下銘記深心。”
  “上任一年了吧?”
  “不,才只十個月呢。”
  “鄭兄干練洒脫,為人謙和,小弟返回西安之時,定向姨父大人鼎力舉荐,遷升重任。”
  “多謝寶星兄美意。”鄭公炎离座拱手,親為金祥寶斟茶。
  “鄭兄過謙了。一回生,二回熟,弟雖未入仕途,但平生只重義字,官場門路,略通一二。你我一見如故,來日方長嘛。”
  他們彼此呷了一口茶,互相從茶碗蓋上向對方瞥了一眼。
  “油嘴滑舌,我知道你爛葫蘆里裝的是啥藥。”鄭公炎的心頭滾過一陣厭惡的陰云,只盼著韋大虎迅速赶來稟報,“若是未販私茶,赶快請走這個小衙內;倘若他小子販私茶,哼哼!小小河橋吏偏要碰碰你這個貴公子!”
  “鄭公炎決不敢把我怎樣!”金祥寶吐出一片茶葉,向亭樓門口看了看,心里想。
  他們倆心里都明白嚴禁私茶的來頭。當今皇上今年二月頒布了嚴禁私茶出境的圣諭。一個月來,四川、陝西雷厲風行地緝捕了一批私茶出境的罪犯,斬瓜切菜般搬掉了几百多顆腦袋。其實禁運私茶也不是從洪武三十年才開始的,早在洪武初年便有法規:民間蓄茶不得過一月之用,犯私茶者与私鹽同罪,論死。然而到了后來,茶禁之法名存實虛如同強弩之末,私茶出境者竟如蝗虫一般,成群結隊肆無忌憚地飛來飛去,朝廷的茶馬局,關隘巡檢司以至大大小小的官員与私茶販勾結者越來越多,他們從中得到許多賄賂甚至私入私茶股份,此情愈演愈烈,如同潰了堤的潮水,一發而不可收拾……
  到了洪武三十年,朱元璋才惊覺私茶走私給朝廷帶來的危害,于是龍顏震怒,再次頒布了嚴禁私茶出境的刑律。
  “舅舅,你老人家万万不該寫這封信啊。”鄭公炎看著金祥寶漫不經心津津有味地嚼著花生麻糖,心里既厭惡又憂慮,“如果這個金祥寶當真走私茶葉,按律就該捕送有司。可是偏偏舅舅賜書讓我給他方便。倘若放了他,我鄭公炎不是真的成了欺弱怕硬吃柿子專撿軟的捏么?”
  “稟告鄭巡檢!”韋大虎突然闖進亭樓,鄭、金二人不約而同地站起來,緊張地注視著他,“查驗已畢。”
  “嗯”鄭公炎點點頭,“講!”
  “金祥寶茶引二千斤,實運茶葉一万斤!”
  “啊!”鄭公炎吃了一惊,金祥寶果然販運私茶,立即執法嗎?
  韋大虎逼視著金祥寶:“私茶出境,按律當斬!鄭巡檢,立即拘捕!”
  金祥寶的臉色由紅變白,衣袖碰倒了茶碗,卻背起雙手,故作鎮靜地向鄭公炎微笑說:
  “鄭巡檢,這位兄弟查驗的情況嘛……”他附耳向鄭公炎小聲說,“這其中有令舅父大人稍帶私茶二干五百斤!”
  “什么?真是如此?”
  “請鄭兄再仔細看,尊舅父大人的信吧。”
  “……”
  韋大虎沉不住气了,伸出薄扇般的大手將金祥寶用力一推,厲聲喝道:“走!”
  金祥寶色厲內茬地:“你要做什么?”
  “別他媽豬鼻子插蔥,裝相(象)!”韋大虎鄙夷地說,“老子把你逮送縣衙,按律治罪——”
  金祥寶見鄭公炎沉默不言,返身逼近,語意尖刻地說:“此事干系令舅父大人和鄭兄的前程,望仁見三思。至于我金祥寶嘛,我斷定你蘭縣縣衙前門送進,不出數日,就會乖乖地從后門堂堂正正地放出,那時候……”
  “放肆!”鄭公炎霍然站起,把臉一變,手掌拍得桌上的茶杯倒翻在地,跌得粉碎,“大膽私茶罪犯竟敢如此猖狂,韋大虎!”
  “在!”
  “扣押全部私茶,將案犯金祥寶逮送縣衙!”
  “是!”韋大虎將金祥寶用力一推,同時將刀背擱在他的肩上拍打,“快點!”
  金祥寶的臉色變得煞白,憤憤地回過頭來,碰上鄭公炎威嚴難犯的目光,頓時覺得矮了一截。然而心里卻恨恨地罵道:“鄭公炎,別神气太早,走著瞧,老子非叫你吃不了兜著走。”他提起腳步,走出亭樓,嘴角邊挂著一絲不在乎的冷笑。


  胭脂般的夕陽倒射云天,光華耀目,無比壯麗。鄭公炎背著雙手,正沿著青石舖成的橫街匆忙地朝著西城疾走,他那秀逸的眉宇間打著個細細的小結,在鮮艷的夕輝涂染下,不容易使人透過那微蹙的眉結窺測到他心中的愁郁与憤懣。街上的行人很多,他概沒在意,几個和他招呼的人因為他的置若罔聞側身而過弄得有几分尷尬,而他卻依然是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匆匆而行,好像是跋涉在落日之前的無邊的荒原中。他的耳邊只嗡嗡地縈繞著舅舅信中的那些扑朔迷离難以捉摸的話……鄭公炎加快腳步,轉過橫街,穿過十字路口,每日必經的蘭縣衙門的高大門樓又到了,一對飽受風雨面目模糊的石獅在夕陽中刻板地雄踞兩旁,好像是在作一個無休止的夢。那前邊的小廣場熙熙攘攘的車水馬龍行人過往以及叫買叫賣的小商小販和糾纏不休的行乞求助之聲,完全掩蓋了洪武初年這儿曾是剝皮刑場的駭人恐怖气氛。衙門廣場左邊的土地廟,在這血一般的夕陽下似乎還沉浸在恐怖的血色的夢中。二十多年前,土地廟前曾經是給貪官剝皮的刑場,而衙門大堂兩旁則站立著如同活人一樣的剝了皮的皮囊中塞滿稻草的“皮人”,他們的項上挂著一個白漆紅字“貪官下場”的牌子。鄭公炎听舅舅說過,當今皇上最恨貪贓枉法的官吏。此刻,當鄭公炎轉過衙門將蜇入西城南街時還不自禁地瞥了一眼那矗立在衙門前的土地廟,心中油然感歎:這才過了二十多年,法禁何故漸漸松弛?私茶出境何以能如此猖獗?倘若省、府、州、縣官吏以至如我這樣的小小巡檢吏都依然像當年那樣執法畏法,私茶也就自然滅跡了。如今皇上洞察幽微,重申嚴禁,竟然還有一些不怕死的亡命之徒冒天下之大不韙,繼續販運私茶,真是利令智昏了。他又想起金祥寶帶來的舅舅的信,深深地歎了口气。唉,舅舅,你太不該如此!你不是這种見利忘義。貪贓枉法的人呀!我在很小的時候,你不就教訓我非禮勿視,非禮勿取么?為什么……
  他耳邊又響起舅舅信中的囑咐:“……開封府知府金大人之二公子祥寶少爺遠詣西睡,所運茶葉持憑茶引,另攜干貨些許,公子駕臨之時,望汝以迎儀上賓之禮,恭而敬之,熱情款待,一應予以方便……舅處開封,承蒙金大人厚愛,提攜再三,雖盡力效命亦難以報答一二矣。”
  “……一應予以方便……舅舅,你這不是明擺著叫外甥徇私枉法么?……朝廷令諭寫得明明白白,凡有見令不禁触犯茶法以及關隘之不稽者,并論死呀!”
  鄭公炎不禁打了個寒噤,他正穿行在一條狹窄的巷子中。巷中兩邊的牆壁上斑駁破損長滿青苔,雜生的野草從磚縫中探出腰肢,巷子將盡處,一帶殘垣斷壁中有一棵椿樹,枝丫上支著個鳥巢,他路過時,正好覓食的烏鴉飛來,那巢中立刻伸出几個細細脖子黃黃嘴角的雛鳥頭儿,發出哇哇亂叫的乞食聲,老鴉似乎稍稍猶豫一下,將口中食物塞進了一個幼鴉的嘴里,又一刻不停地展翅飛去……鄭公炎怜愛地看了一眼那些留在巢里的黃嘴細脖子的小生命,加快腳步,走出巷口。一個白發蒼顏的盲人拄著竹枝伸著手,無目的地呻吟著:“可怜可怜我吧……”一面用竹枝細心地點搗著地面,眼看著就要踏進小河,鄭公炎緊走几步,拉住了盲人:
  “老人家,靠著那邊牆走,這前面是河,要當心啦!”
  他將盲人攙扶到靠牆的地方,從袋中取出點散碎的銀子,塞在老人的手里,說,“老人家,這點銀錢你拿回去用吧。”
  “多謝,多謝!”盲人雙手緊緊攥著銀子,連連作揖,“大官人,大善人啦!”
  鄭公炎沒有說什么,邁開大步,跨上河上的小石橋。夕陽下几只矯健的燕子在淙淙流淌的河水上盤旋呢喃。鄭公炎回頭看看,那盲人已經轉過大牆,心中不覺升騰起絲絲迷惘,眼前似乎感覺母親正堆著慈祥的笑臉朝他走來,拄著杖,他連忙下意識地趨前數步,迎面而來的是几個活潑亂跳的娃娃,唉,一個幻覺。他又想起舅舅來……很小的時候,他便听舅舅說,父親原本在西安縣做一名主簿,秉性剛直,對于知縣的貪贓枉法忍無可忍,向當時的陝西提刑按察使司作了舉報,不料狀紙落入知縣的岳父手中,結果被知縣用鴆酒毒死。雖然這個知縣在洪武十三年便因為貪污事發被處以剝皮示眾的刑罰,而父親卻是含冤九泉了。當時他剛滿七歲,母親悲憤攻心,竟致雙目失明了。舅舅將他們母子接到蘭州鄉下自己的家中,這以后就一直在舅父的撫養調教下成長。舅舅教他認字,讀書,跟他講述父親的遭遇,要他以父親為楷模,長大以后做一個方正循良的人……不料自己學業無長,連個秀才也沒有考上,卻是喜歡結交仗義行俠之人,三教九流之徒,學到不少察顏觀色、捉奸逮賊、好為不平而仗義相助的歪才。為此,母親那一雙無光的眼睛也不知流了多少淚,恨儿子難能成才,卻又一把掌舍不得打他。因為她覺得儿子幼年失父太可怜了,轉而怨歎自己雙目失明有失教子之責。舅舅也可能出于這种怜憫而寬恕他,后來替他在蘭縣衙門謀了個差使。由于他机敏多謀勤謹坦誠贏得上憲的歡喜,加上舅舅這層干系,他被提為縣衙捕頭,他把自己的老母親接到蘭州城里,以盡孝心。
  “唉,舅舅,”鄭公炎止住了腳步,面對夕陽搖頭歎息,“外甥有今日的一切,全虧舅舅的恩德。舅舅不是常常訓導外甥,要以先嚴為楷模,為人要正直,作事莫虧理,廉洁奉公,不苟私利么?可是,這金祥寶販運私茶舅舅不曾知道嗎?為什么舅舅一生廉洁這次卻依附權貴袒護歹人營私犯法呢?……不,這不像舅舅一貫的言行,這決不是舅舅的本意。”
  鄭公炎知道,按皇上的嚴諭,金祥寶所犯罪行必受誅殺,這是他咎由自取。但舅舅也很難脫牽連,輕則革職下獄,重則同樣按私茶論死。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邁開沉重的腳步,朝著自己的家匆匆走去。
  鄭公炎跨進大門,轉過照壁,到了前院。只見兩棵樹間拴著一條鋼索,索上滑動著一條矯捷的身影:穿著通身墨綠色緊身衣褲的妻子劉倩華正舞耍雙劍,像一只展開翠羽的綠孔雀,扇動雙翼,翩翩起舞。她手中的兩柄青霜上下翻飛,在夕陽的余暉中熠熠閃光。腳下踩著的那一條細僅分毫的鋼絲,隨著她揮舞的手臂,閃動的腰肢,跳躑的雙足,上下顫動。那輕松自如的泰然神色,仿佛她腳踏實地踩在一條又厚又軟的青氈上一樣。鄭公炎正看得出神,繩索上的妻子驀地收住雙劍,回眸一笑。他被她青春蓬勃的英姿感染了,情不自禁地喊道:
  “好身手!”
  劉倩華在繩上顛了兩下,向他高聲說道:
  “相公接劍!”
  話猶未了,劉倩華將左手的劍拋給了他,他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了劍柄。劉倩華同時翻了個空心跟頭,穩穩地跳落在他的面前。
  “相公,來,比試比試!”
  鄭公炎挽起長衫,雙手抱劍。
  “賢妻賜教,手下留情。”
  他們騰挪進退,緊緊相逼,劍器相擊發出鏗鏘響聲,濺散點點火花。兩柄青霜雌雄劍忽如銀蛇狂舞,忽如蚊龍擺水,才十几個回合斗下來,鄭公炎已經是汗流浹背,气喘吁吁,漸漸亂了招法。劉倩華越斗越勇,將丈夫逼到牆角。鄭公炎腳下一滑,腰一閃,劉倩華伸手攔腰抱住,歉意地:
  “相公受惊了!”
  鄭公炎趁勢在妻子的臉上親了一口,笑道:“甘拜下風,”她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娟秀端麗的瓜于臉上一片紅潤,額上沁出的細碎汗珠在夕陽的映照下晶瑩閃亮。鄭公炎忽然想起“春風拂檻露華濃”的詩句,心里浸漾著起伏綿延的波潮,眼前浮現出一段往事……
  身材苗條的紅衣少女,手持一柄精巧的小花傘,兩只登著翠綠色軟底繡花鞋的腳在鋼絲上輕盈移動,柔軟的腰肢隨著輕輕顫動的鋼絲自由扭擺,小花傘在她的手中上下旋轉翻飛,掩映著姑娘紅暈的粉面、青春的笑靨和清澈如水的明眸。她在鋼絲上跳跨騰躍,如鼓雙翼,忽然一個騰空翻跳,兩腳竟然不偏不倚地依然落在鋼絲上,隨著鋼絲的彈動,姑娘的雙臂只輕輕搖動兩下,小花傘悠然划個弧形,又在她的手中旋轉起來……
  “好!”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吶喊。姑娘就勢騰空跳下,收攏花傘,向場邊一擲,一位白發蒼顏的清瘦老人伸手接住,与此同時老人連向姑娘拋出兩柄寶劍,姑娘熟練地接在手中,迅疾輕捷地在場子里轉了一圈,拉開架勢,兩柄青霜如同飛虹舞蛇般盤繞著一團燃燒的流火,直看得觀眾眼花繚亂,惊歎不已,喝彩聲不絕。
  姑娘舞罷雙劍,用袖頭揩揩額上細碎的汗珠。然后和老人各執一個柳簸,向四周鞠躬,老人凄然說道:“各位大爺大伯父老兄弟,小老儿与小女飄泊江湖,賣藝為生,今日初到貴地獻藝,望各位多行仁義,有錢的幫個錢場,無錢的幫個人場,四海之內皆兄弟,諸位多多關照。”圍觀的人不斷將銅錢、紙鈔擲入簸內,鄭公炎掏出一把銅錢放入姑娘伸來的柳簸里,由衷地夸贊說:“姑娘好技藝。”姑娘抬眼看看,見是一位面目清秀的青年男子,正含笑地看著她,立即紅了臉,囁嚅著說:“大哥過獎,”說罷迅速走向另一位看客。
  忽然,她端著簸箕的手被人捏了一把,她吃了一惊,像是被蜂蟄了一般。
  一個又高又瘦的漢子對她說道:“小娘子,想不到你這么一個又鮮又嫩的漂亮丫頭,還有這一招。”
  姑娘微微蹙起眉頭,轉身欲走。
  瘦高個儿伸手攔住,說:“小妞,那老頭儿不是說了么,你們賣藝不外乎想掙點銀錢,大爺我今儿樂意幫你個錢場,就看姑娘你賞臉不賞臉。”
  姑娘將臉一沉,問道:“你要怎樣?”
  瘦高個儿從怀中掏出一錠銀元寶,用手輕輕向上一拋:“五兩一錠,想要不想要?”
  姑娘眉眼不抬,鄙夷地說:“不要。”
  瘦高個又從怀中掏出一個黃燦燦的金元寶在手中掂掂說:“貨真价實,赤金本色,跟大爺到家里陪大爺玩玩,大爺我另外有賞。”
  他身邊的几個隨侍起哄說:“是呵!小妞,跟咱大公子一道去知府衙門玩玩樂樂,咱老爺是堂堂知府,不會虧待你的。”
  瘦高個攥著手中的金銀元寶,嬉皮笑臉地向姑娘步步逼近,一手托著元寶,一手向姑娘的臉上摸去,姑娘已退到人牆,又羞又惱,飛起一腳踢向瘦高個,正好踢在那只托著元寶的手。瘦高個哎喲一聲叫喊,元寶也飛向一邊,看熱鬧的人忽然炸了鍋,一窩蜂似地扑問飛落的元寶,爭搶扭打,瘦高個抖著被踢痛了的手,嚎叫著:“媽的×,上!把這個淫婦抓住,剝光她的衣裳!”他身后的四個滿臉橫肉的家伙立即向姑娘扑過去,姑娘毫不示弱,拉開架勢,對付凶神惡煞般的四條漢子。
  賣藝老人向嚎叫著的瘦高個躬身作揖說:“公子,公子,求求你可怜我們父女,手下留情,小老儿給大爺賠罪。”
  瘦高個踢了老人一腳,隨即叉開兩條腿,惡狠狠地指著胯下,說:“賠罪?哼!叫那個小賤人從咱卵蛋底下竄過去,不然非剝光她的衣服!”
  老人連連點頭:“是,是,我鑽,我鑽。”說著趴到地上,瘦高個抬腳在老人的項上一蹬,老人一個趔趄,趴倒在地。
  一直在旁邊觀看的鄭公炎、韋大虎,此時實在忍無可忍,他們走到瘦高個面前。
  “陳公子,把老人扶起來。”鄭公炎話聲雖低,但語气嚴厲。
  被叫作陳公子的瘦高個看了看鄭公炎,面目清朗,心想顯然一個窮酸秀才,傲慢不屑地說:“去去去,滾一邊去。”同時抬眼看著毆打姑娘的隨從,喊著,“抓住她!抓住那個小妞。”
  鄭公炎拍拍陳公子的肩頭,又說:
  “公子,把老人攙起來。”
  陳公子瞪起兩眼,伸手握拳,剛剛抬起臂來,韋大虎用鐵鉗般的手捏住他的瘦胳膊,痛的他嗷嗷亂叫。
  “把老人家扶起來。”韋大虎聲如沉雷,拇指在陳公子的胳膊上輕輕地摳了一下,“嗯?”
  “哎喲,哎喲!我扶,我扶!”
  韋大虎松開手,陳公子乖乖地將老人扶起來。
  人群發出陣陣喊聲,只見姑娘手里執起一條皮鞭,上下左右,疾如閃電,鞭鞭打在四條漢子的頭上,臉上,肩上,屁股上,像是鞭撻四只活蹦亂跳的猴儿,一個個抱著頭,奔向他們的主子。
  “爹!”姑娘收起皮鞭,像一團紅色的流火,扑向賣藝老人。
  鄭公炎還是那么聲音低沉地向陳公子說:“陳公子,快向老人賠不是。”
  賣藝老人摟著紅衣少女,連聲說:“算了,算了!”
  鄭公炎執拗地:“陳公子!”
  陳公子見四條漢子回到自己的身邊,壯了膽,說:“你這個窮酸秀才,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閒事。”
  韋大虎伸手抓住陳公子的肘腕,嚇的他連忙賠笑說:“好,好,我給老人家賠禮。”
  韋大虎威嚴地:“趴下!”
  四條漢子逼上來,紅衣少女抖開響鞭,韋大虎伸開雙臂向后猛地一撥,將四條漢子搡向一邊。
  “陳公子……”
  “我趴,我趴!”陳公子狗一般趴在老人面前。
  圍觀人群發出一陣哄笑。
  陳公子帶著他的隨侍,在人們的喧嚷聲中狼狽离去。
  前年清明時節,鄭公炎扶著母親在蘭州皋蘭山腳下祭掃父墓,在細雨霏霏的墓地上,見一位一身素服的少女在一座新墳前叩頭痛哭,凄哀悲涼,當他和母親從她身邊路過她淬然轉臉時,鄭公炎惊奇地發現,這位通身縞素的少女原來就是去年在臨洮城隍廟前賣藝的姑娘,卻沒料到在蘭州郊區又遇上了她。
  “姑娘!”
  “啊!大哥,是你。”
  他們同時認出了對方。姑娘告訴他,去年歲暮,他父女如無蹤飄萍,流浪到蘭州賣藝。隆冬時節,大雪飛揚,蘭州城街上空寂少人,賣藝艱難,加上父親積勞成疾,咳嗽吐血,父女倆寄宿在城郊破廟里,姑娘賣了首飾、行頭給父親抓藥,可是父親病情日益嚴重,終于在二月里拋下女儿長离人世了。姑娘子然一身,舉目無親,父親臨終前囑咐女儿回河南老家,姑娘一則不忍老爹爹孤墳万里,二則河南老家已無一個至親,因此決計留在蘭州。未料在墓地遇見了這位曾經仗義救過她父女的恩公。她想起去年在臨洮的遭遇更加傷心,放聲拗哭,鄭公炎的母親也凄然落淚,動了惻隱之心,勸姑娘隨他們母子回去一起過日子,權當自己的女儿,姑娘納頭便拜,告慰爹爹亡靈,隨著鄭公炎母子回去了。
  …………
  “相公!”
  劉倩華親親熱熱地喊了一聲丈夫,見他呆痴地端詳著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嬌咳地推了他一下,說:“相公,瞧你這傻樣儿。”
  “是炎儿回來了嗎?”母親出現在門旁,失明的雙眼在夕陽照耀下似乎在閃光。
  鄭公炎、劉倩華赶緊迎上去,攙著母親。
  “娘,是我回來了。”
  “今儿個怎么回來這么晚?”
  “因為……”鄭公炎想把處置開封府公子犯禁的事告訴母親和妻子,話到嘴邊,改變了主意,“娘,舅舅來信了。”
  “呵!”母親興奮地問,“你舅他好嗎?……炎儿,快快把信念給我听听。”
  將母親扶到堂前坐下,鄭公炎取出信札,劉倩華伸手接過來,問道:“娘,儿媳給你念,好么?”
  鄭公炎連忙向妻子搖手示意,劉倩華默默點頭,將信札交給丈夫。鄭公炎打開信函,念道;

    外甥見字如晤:自聞汝任職河橋巡檢以來,日夕相憂,得前遞書,知
  汝母康泰無恙,与新婦和諧相安,守官無事,頓解遠思,望吾甥与甥媳敬
  孝汝母,仰學先賢,不可苟苟毫微……

  母親頷首微笑,側耳傾听,鄭公炎卻突然煞住,劉倩華悄悄往情上看去,那信接下寫的便是要鄭公炎給金祥寶“予以方便”的一段文字。
  “念下去呀,怎么不念了?”母親催促著。
  “我來念。”劉倩華知道鄭公炎可能不愿讀下面這段文字,听了婆母催促,恐她疑慮,赶緊說。
  鄭公炎以手指點念下面的部分,笑道:“是了,娘子口齒清爽,你就從這往下念吧。”
  劉倩華對丈夫為什么不愿讀下邊一段文字,不知究竟,但心想這其中可能有什么關節,不宜讓婆母知道,她按他指點的部分往下讀著:

    舅与外甥同食君祿,雖天各一方,然大道相通,當盡心向前,不得
  避事。戮力報效朝廷,忠篤職守,所謂鞠躬盡瘁耶。至于臨難死節,亦
  是汝之榮事,但存心為公,清廉正直,神明亦自佑耳。慎不可避事趨邪
  也,如此則不負君恩。無愧于天下父老兄弟,而副中外瞻倚之望可。千
  万自愛不宣。

                            舅父親筆
                            三月四日

  “寫的好呀!”
  劉倩華剛剛讀完信,母子倆不約而同地說道。
  “炎儿,你舅舅說的是,為官不在大小,秉公執法第一,清廉正直至上。汝身為河橋巡檢,雖只是芥茉小吏,也應當嚴求自家,如舅所言,忠篤職守,不得避事。更不可為了小思小惠貪人便宜,而有法不禁不行呵。”
  “母親訓諭舅父教導,孩儿刻骨銘心。”
  吃罷晚飯之后,小兩口一回到房里,劉倩華便掩上門,將舅父的信從頭又看了一遍。
  “公炎,舅舅介紹來的那位金公子……”
  “他叫金祥寶,是開封知府的衙內,今日過橋犯了茶禁,被我拘捕歸案,送交縣衙嚴懲。”
  “呵,怪不得你沒將這一段念給母親听呢!”劉倩華指著攤開的信箋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鄭公炎將手搭在妻子的肩上,讓她坐下,便把金祥寶帶了三輛大車持二千斤茶引實際卻私運万斤茶葉的情形向她敘述了一遍。
  “因此,我依法將他拘押。”
  “公炎,你秉公執法是對的,不過,他帶著舅父的荐信,又是開封府知府大人的公子,這……”
  “我當然考慮這層利害。”鄭公炎端起茶杯喝了兩口,“我在決定依法拘捕金祥寶之前,以及將他送交縣衙回到家里時,心里确是惴惴不安,怨怪舅舅不該如此糊涂,如此徇私枉法。關押金祥寶,舅父自然會受到牽連,又怕母親傷心,所以我在讀信時犯了難……”
  “是呵!”劉倩華不無焦慮地望著丈夫,“朝廷茶禁极嚴,舅父卷進這宗案子,也真危險呵。”
  “可是,倩華,你再仔細琢磨舅舅的信,”公炎欠身指著信箋說,“舅父信中說的明明白白,他金祥寶運茶葉,持憑有司茶引僅二千斤而已,這自然是合法的了。既然合法,金祥寶又是堂堂開封府的公子,舅父在他衙里述職,理所當然要我熱情款待,予以方便了。”
  “唉!這豈不是河私舞弊么?”
  “不!我猜想舅父斷然不知金祥寶私隱茶葉七八千斤——按當今律法是要處死的——但對這位小衙內仗勢犯法,肆無忌憚的品行了如指掌,故而在信中暗示我,倩華,你看,”鄭公炎說著提起筆,在信中的一段話上圈起來,“舅父點化說:‘……盡心向前,不得避事……’‘至于臨難死節,亦是汝之榮事,但存心為公,清廉正直,神明亦自佑耳……’倩華,你看,舅舅似乎就在眼前告誡于我,對金祥寶這种宦門公子‘慎不可避事趨邪也。’”
  “對!不錯,舅舅就是這個意思。”劉倩華贊同地點頭說,“不可避事趨邪!說得多好,公炎,你做得對,法不阿貴嘛。”
  “不過,”鄭公炎忽然躊躇起來,他剔了剔三頭燈的油蕊,頓時燈盞亮了許多,“你顧慮的也有道理,盡管舅舅在信中暗示我不得避事,但這案子非同小可,按刑律當處以死罪,舅舅無論如何是要受到株連的。”
  “也不盡然!”劉倩華眼珠轉了轉,提出自己的看法,“其一,信中只說二千斤茶葉‘持据茶引’,‘有司見證’一句,至于金祥寶暗里私帶多少,舅舅可以推說不知道;其二,舅舅囑咐你秉公執法這段文字更是鐵證,足以昭示舅舅疾惡如仇,認法不認人的心跡;其三,何況,這封親筆書信攥在咱的手心,任憑案犯如何血口噴人,也難以抹了這白紙黑字。相公,你說是也不是。”
  鄭公炎覺得她說得十分在理,深情地看著年輕俏麗的妻子,三年前初次見到她勇斗強人的矯健身影,又像一縷云霞映入眼帘,飄拂心頭,給他這個小小的河橋巡檢增添了無限溫馨和勇气。


  月移中天,万籟俱寂,鄭公炎摟著渾身散發著溫馨的年輕的妻。月光透過窗欞,挾帶著春夜泥土的气息,窗台上的花影,投在這間依然籠在新婚氛圍的房子里,他輕輕地撫摸她的臉。
  “像這樣的宦門公子從來不把王法放在眼里。”鄭公炎自言自語地說。
  “你也在想這件事?”妻把頭枕在他的怀抱里,在他耳邊輕輕地說,“我也在想,當今皇上下了嚴令,私茶罪犯,誰個不怕。這個金祥寶偏偏不在乎,還不是依仗他父親的權勢——”
  “我就不信邪!王法不獨是對平民百姓的。”鄭公炎憤憤地說。他腦海里閃現出自己任蘭州河橋小吏以來,查禁私茶确是一絲不苟,緝捕案犯七十三名,處以死罪者便有十八名,可謂功勳卓著,因而連獲陝西省布政司和臨洮府賜贈的兩塊匾額。知府贈的匾書:“執法不阿”,布政司的匾額長六尺,寬二尺橫書顏体大字:“鐵壁河橋”,表彰他忠于職守,嚴以執法。他沒有沾沾自喜,更沒有以此為籌碼邀寵上司的意念。他覺得既然叫他作河橋吏,就得盡職盡責,不負君恩,況且他緝拿的這班茶犯,大都是膽大妄為的財主,紳士,富商,心里覺得這是一种執法懲惡的仗義之舉。只是其間有一起緝拿的案犯乃是一個年近古稀的老嫗和她的孫儿,奶孫兩用驢儿馱著五百斤茶葉打算去番人那邊換些銀錢,回去蓋兩間房屋。當查出沒收并要按律拘捕她奶孫時,老奶奶雙膝下跪,叩頭不止,老淚縱橫,賭咒發誓說明因為家住深山不知朝廷新頒王法哀求饒了她這一遭。他當時心里一軟,正想放過她奶孫,可轉眼一看,過橋的隊伍眾目睽睽,正看著他如何處置這個未持茶引的私茶犯,如果放過老奶奶,后邊的人必然有了藉口有了比較,依禁執法就有了麻煩。所以他心一橫,頭一擺,喝道:“拿下!”……后來才知道,這位老奶奶在大獄中碰壁死了,她的孫儿被判了苦役遠放南疆……這樁案子,按法按理,他都沒有錯,但是按情,他深深地認為此舉過于冷酷,過于不仁,過于不慈。一想到這奶孫二人,他便感到哀傷負疚。有一段時間,走路,吃飯,睡覺乃至在樓中,總是依稀看見老奶奶向他下跪磕頭,向他哀求哭泣的慘象……“吃柿子專撿軟的捏!”“自古以來,官官相衛,天下烏鴉一般黑,你鄭公炎官不入品,也只敢在咱無權無勢的老百姓面前抖抖威風。”有几個后生被拘捕不服,這樣罵道。
  “不!”鄭公炎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恨在他怀里的妻被推到一邊。
  “公炎,你是怎么了?”劉倩華也坐起來,睜大惊奇的眼睛。
  “呵,對不起!”鄭公炎歉意地,“倩華,我是在想,這一回,咱要是放過這位知府的公子,放過這個大私茶犯,那不是成了徇私枉法的罪人了么?百姓們要指著咱脊梁骨罵咱是欺軟怕硬官官相衛的無恥小人了。”
  “相公,你做得對!”妻子將衣服披在丈夫的肩上,他們依床而坐,“就不知知縣大人敢不敢秉公執法了?”
  鄭公炎自信地說:“楊大人執法嚴峻,剛直不阿,自皇上頒布茶禁詔令以來,凡我河橋所拘案犯,送押縣衙大獄,除一二起稍有差池,放了回去,其余案犯,均已嚴明判決,殺的殺,關的關,罰的罰,公諸于眾。”
  “噢!楊大人果然執法嚴明。”劉倩華說,“不過……相公,這回拘捕的案犯,非比一般。他那開封府的老子一旦得知情形,是不會坐視不管的,如果這位知府大人從中干預,那……”
  “諒他不敢!”鄭公炎不加思索地說,“律例寫得明明白白!私茶出境与關隘失察者,并凌遲處死。我不相信,他開封知府敢于仵逆朝廷,干預王法。”
  劉倩華見丈夫激動得面紅耳赤,淡然一笑,說:“公炎,凡事都不是那么簡單。這位金大人和咱陝西布政使甄友仁甄大人是連襟之親,甄大人豈能不聞不問?甄大人要是插手此案,知縣楊大人還會頂撞么?又能頂住么?”
  “我還是那句話,開封知府也好,陝西布政使也好,他們不都是食君祿的朝廷大臣么?難道他們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忤抗圣旨嗎?”
  “當然,但愿他們不敢,不干,可是公炎,你別忘了,這些高官顯貴非一般百姓可比,他們權柄在手,又上下關連,左右相通,瓜瓜葛葛,扯扯攀攀。他們略使小計,便可以遮人耳目,顛倒是非。更有一班走卒鷹犬為之設謀效命。雖然是圣諭昭昭,法禁嚴明,可俗話說,天高皇帝遠,圣上哪能事必躬親,案必御審呢?倘若這班人上下勾結,壓著案情不報,那……”
  鄭公炎瞪大眼睛看著妻子,她忽然煞住話頭,他急了:“倩華,你的意思是,這個私茶案犯有可能被斧底抽薪,暗里釋放?”
  妻點點頭,說,“何況咱舅父大人還在河南他老子的手下,因此,我耽心,他們還會對舅父軟硬兼施……”
  “舅舅秉性剛正,斷不會屈服于淫威之下。”鄭公炎憤憤地說:“他的信明明暗示我,慎不可思避事趨邪,我想,舅父也一定考慮了對策。”
  “唉,我就是在思忖著這層。”倩華不無憂慮地歎息道:“無論是這個金祥寶是按法當殺還是被暗里開釋,咱舅父都有安危之慮。”
  鄭公炎听著妻子的話,心里也同樣想到遠在開封的舅父。他再沒有說什么,她也沉默著。燈花漸漸結大,燈光漸漸暗下去,遠處傳來時斷時續的犬吠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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