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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出蘭縣縣衙后堂,幽靜的曲徑舖著一層清冷的月光,花木假山浸沉在朦朦朧朧的月色里。曲徑的盡頭,是一座小巧的二層樓房,月光中勾畫出一個古怪的暗影。
  樓上最東邊的房子里燈燭輝煌,一排整洁的書柜,插架琳琅,秋山亂疊,正面牆上挂著一幅元人無名氏的《春雨田耕圖》,兩邊的對聯是筆力厚重道勁的顏体字,出自陝西布政使甄友仁之手。上聯是,天下蒼生待霖雨,下聯是,此間風物屬詩人。這是一副巧妙的詩句。集聯,上聯是南宋江湖派詩人戴复古的名句,下聯為北宋大文學家蘇東坡的詩語。足見書房的主人蘭縣知縣楊實珍既是一位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的父母官,同時也是個具有寓情自然騁目風物的曠達詩人。從這副對聯里可以窺見布政使甄大人對他的器重和賞識……楊實珍背著雙手,在兩張字畫前,審視良久,對面牆上則挂著一幅全綾精裱的橫條,是他自己在洪武二十七年書題的:“怀抱一天明月,云牽兩袖清風”,和布政使的書格迥异。他的書兼米黃之長,疏放狂蕩,一气呵成。他看著看著,眉宇間的糾結越來越突兀,心里又想起金祥寶的案子。今日已時之后,當河橋吏鄭公炎將金祥寶逮送縣衙時,他正審理一件強占民女案。那個橫行鄉里的惡紳名叫童泉才,妄圖用一筆賄賂了卻這樁案子。他十分震怒,在公堂上依法打了這個惡紳五十大板,將民女當堂交還她的無依無靠病容滿面的老父親,父女倆感激涕零,叩頭不止,連呼青天大老爺,他心里充滿著欣慰。每當他伸張正義依法結案時,他總是為這种清官之舉為百姓稱道而自豪。剛剛退堂,便接到鄭公炎拘呈私茶重犯的稟報,他的精神為之一震,他的治下又為朝廷清除一大蠹虫了。蘭縣效忠皇上、執法模范的功勞簿上又會增添光彩的一筆……但是,他很快知道了金祥寶的身份,不免躊躇起來。“大人,這個金祥寶死到臨頭還囂張狂傲,”鄭公炎稟明案情之后,气憤地對知縣說,“還不是依仗他父親是開封知府,他姨父是咱陝西布政使。”
  “這又怎樣!”楊實珍也顯出難以遏制的憤怒,凜然地說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將案犯送押大牢。”
  …………
  想到這里,楊實珍渾身一震,他的寵妾吳蘭走到他的身邊嬌吟地說:
  “老爺,這么晚了……唉,你又在為金祥寶的案子操心了吧?”
  “阿蘭,”知縣歎息,“別小看這樁案子,論法,金祥寶必殺……”
  “那就呈上一紙公文,等到大理寺批文下達,殺了唄。”吳蘭噘起小嘴,將楊實珍擁在椅內,隨手撿起一塊麻酥,填在他的嘴里,“自從皇上二月頒諭以來,老爺你已殺了十多名案犯,哪有一個叫老爺如此焦心的。”
  “阿蘭,你哪里知道,這個金祥寶可是有來頭的呵!”楊實珍將小妾推向一邊,皺起眉頭。
  阿蘭委屈地坐到另一邊椅上,說:“什么來頭不來頭,老爺你一向清正廉洁,執法不阿,府里省里,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案犯王家文、黃包星都与老爺有關節,老爺不是拒重賄滅私親像砍瓜切菜一樣處置了么?這一個金祥寶為啥使老爺如此躊躇?”
  “這個金祥寶的父親乃是開封知府金大人的公子,金大人又是咱陝西布政使甄大人的連襟,甄大人一來是上司朝廷的封疆大臣,二來又有提攜之恩,你想,這個案子棘手不棘手?”
  “呵?”吳蘭吃了一惊,“那……老爺,你不如賣個人情,暗里將他放了。”
  “不成。”知縣臉色陰沉地說,“皇上刑法嚴峻,私茶之法尤嚴,豈能輕易釋放?”
  吳蘭也覺得這樁案子确實麻煩,不獨干系老爺的宦海浮沉,處之不慎,還有被朝廷降罪的可能。生活在朱元璋的那個時代,普通老百姓都十分清楚,這位和尚出身的貧苦農民,是在南征北戰血雨腥風中登上了皇帝寶座的。朱元璋清醒地看到前朝政治腐敗,貪官污吏充斥朝野禍國殃民,各种法令形同虛設,廢弛失禁,弄得奸佞橫行,民不聊生。他登基之后制定律令:官吏凡貪污蠹害百姓者,嚴懲不恕。楊實珍對皇上嚴懲不法官吏那一件件触目惊心的大小案件,歷歷在目,記憶猶新,他正是在那個恐怖歲月里考中舉人,進取功名的。任蘭縣知縣已五年了,為官尚算清廉。今年二月,皇上降旨,諭詞苛嚴超過以往任何時候。楊實珍情知屬下鎮遠河橋關隘十分重要,因此他啟用精明机智、一絲不苟的縣衙捕頭鄭公炎任河橋巡檢司吏。鄭公炎到任之后,果然雷厲風行,整肅河橋,一個多月里沒有一個私茶出境者能從他的治下逃脫,得到陝西布政司和臨洮府的旌獎,他也因此放心。
  吳蘭見楊實珍低頭不語,右手不住地把玩著玉如意,猜透了他對這個金祥寶殺也難,放也難的心思,于是欠過身來,嫵媚一笑,說:“老爺,我倒有個主意……”
  “你能有什么主意!”楊實珍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臂赫然站起,佇立窗前,伸手拉開窗上的綢帘,如水月華涌進屋內,映著他那張焦慮的瘦臉。
  “老爺听我說嘛,”吳蘭將一件披風搭在他的肩上,說,“這樁案子弄得不好,端的會引火燒身。可是,老爺豈不聞馮驩勸信陵君狡兔三窟的掌故么?”
  “嗯!”楊實珍听吳蘭這么一說,惊醒似地哼了哼,瞟了她一眼,吳蘭繼續說道:
  “金祥寶這案子不宜張揚,更不能開堂審訊,那樣便真的得罪了河南、陝西,斷了后路。依妾看來,不如……”
  楊實珍催促道:“說下去。”
  “老爺一面具案稟報臨洮府衙和陝西提刑按察使司,一面親赴西安,私見布政使甄大人和甄夫人,說明原因,請他們快拿主意。這樣,即便是按察使秉公直呈大理寺處死金祥寶,但由于老爺具案在先,也是有功無過,或者是甄夫人為保她姨侄和她那河南妹妹妹夫的聲譽,必會叫甄大人出面從中斡旋,打通關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暗里開釋金祥寶。甄大人也會因老爺事先報信而感激于你。這豈不是兩全其美之舉么?”
  楊實珍看著窗外的月色,想著吳蘭的這段議論,像是自語地:“談何容易!就怕是弄巧成拙。此番皇上茶禁之法可謂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倘放了金祥寶,將來一旦事發,丟官事小,難免殺身之禍呵。”
  “那……老爺就不怕得罪甄大人了嗎?如若老爺此番一點情面不講,不与甄大人通气,即便依法殺了金祥寶……日后老爺在甄大人治下,就無風險了么……況且,甄大人對老爺還有提攜之恩呢。”
  “這”
  “老爺思慮太多,”吳蘭勸道,“其實,張网再密,尚有漏网之魚。法令再嚴,也有疏忽之處。如今官吏俸祿如此微薄,朝中大臣正一品也只有八十七石,到了老爺這班七品縣官只有月俸七石,僅數兩銀子而已,連一般鄉紳商貿也比不上。照理說,天底下還有哪個傻瓜再去官場整天擔風歷險受窮受累呢?可是,實際不然,天下求官鑽營者反而愈來愈多。足見俸祿之外,嚴刑之下,大小官吏家中照樣有額外進賬。既是額外進賬,便是非分之取,既是非分之取,就該繩之以法,可是實際并非如此。為官者照樣發財,照樣榮耀。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銀,便是這個道理,這不是天网恢恢之下尚有各顯神通之賊么……”
  “休要胡言!”楊實珍厲聲制止道,他知道吳蘭所言均是實話,道出了官場暗中丑行,似乎也隱隱刺痛了他這位青天大老爺的痛處。吳蘭微微一笑,并未在意,倒了一杯熱茶放在他坐邊的茶几上,接著說道:
  “妾的意思是,老爺如若妥善處理這件案子,不必顧慮許多,決少不了老爺一根汗毛。”
  “你這個狐媚子!”楊實珍被說笑了,輕輕地在吳蘭的腮幫上擰了一把,吳蘭趁勢偎在他的怀里,將溫熱的嘴唇湊到知縣大人舒展的眉心上。


  三天之后,蘭縣知縣楊實珍來到西安,他在驛館安頓下來時,已是黃昏時分。從蘭州到西安相距一千六百七十里,旅途急行仆仆風塵,使他感到勞累。沐浴之后,換了一身干淨的內衣,趿著鞋,靠在春陽夕照的窗前,呷了兩口甘醇滾熱的浙江龍井,覺得一陣沁透心脾般的爽快。仆人湯家德倦容滿面,等待著老爺的吩咐。
  “家德,你也累了,去歇息吧。”楊實珍擺擺手說。
  “老爺,你是今晚還是明日上午去藩台衙門?”
  “稍時再說,你把匣子取來。”
  “是,老爺。”湯家德十分麻利地從柜子里取出一個用紅緞子包著的盒子,擺在靠窗的茶几上。
  “你去吧,”楊實珍揮揮手,湯家德躬身退出屋去,輕輕地帶上房門。
  楊實珍解開包布,取出兩只盒子,一只是紫紅絲絨包裹的精致的方盒。一只是約有尺把長的黃楊木盒,上面刻著不顯眼的暗花。木盒里裝著兩棵根須极長的高麗參,色澤金黃透亮,极為珍貴。絲絨盒里擺著一枚翠綠色的寶石,晶瑩剔透,熠熠生輝。不知從何時起,朝廷嚴懲貪污受賄的法條漸漸松弛。前些年刑杖而亡、剝皮處死的貪官依稀在目,可是,這几年變了,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有誰見錢不親的呢?所以,一陣子腥風血雨之后,送禮收禮,行賄受賄之風,又在上至京城京官,下至省府州縣衙門暗暗地刮將起來,只不過瞞著當今皇上而已。楊實珍這兩件准備送給布政使甄大人的禮物原也是腊月里兩個富紳孝敬他的。他每次到西安,總要帶點晉見之禮給這位布政使大人。
  楊實珍審視著翠綠晶瑩的寶石,伸手蓋上絲絨盒子,望著窗外似血的夕陽,思考著如何向大人報告關于金祥寶的案情。
  吃罷晚飯,楊實珍換上便衣,帶著仆人,不乘車,不坐轎,順著朱雀大街朝南走,越過鐘樓,折轉向西,走過一段青磚砌成的圍牆,便是陝西布政使甄大人的府第了。門樓不算高大,也不華麗,兩個持槍肅立的門衛像是木樁一般分列左右。楊實珍上前通報姓名,出示印信,門衛彬彬有禮地將他讓進耳房,等候通報。
  約摸過了一刻鐘,楊實珍才得到召見的通知。他赶忙扶整冠服,提著禮品,隨來人踏進大院。走過兩間房子,轉入一個回廊。在回廊的盡頭向右一拐,到了他非常熟悉的五角形的廳堂門前,這是甄大人專門用以接待友人与文士的小花廳。花廳前的小院內花木扶疏,方型、國型的石桌、石墩散落四處,一條用青石砌成的人工小溪環繞小院。甄大人喜愛詩文書畫,公務之余,樂于邀集文人雅士園中飲酒賦詩,潑墨揮毫,在這注滿清泉的小溪邊高朋滿座,胜友如云,鼓琴焚香,曲水流筋。楊實珍有幸几次欣逢佳會,嶄露才華,甄大人毫不掩飾地在眾人面前夸贊他的為政勤謹,為文清奇。去年八月中秋之夜,甄大人多飲了几杯,以月作燈,在石桌上振筆疾書“天下蒼生待霖雨,此間風物屬詩人”的詩聯集句題贈他,后來他以全綾精裱挂在自己的書房里……如今亭院里一片闃寂,彌漫著陣陣馥郁的花香。他緊走兩步,進入廳堂。
  陝西承宣布政司左布政使甄友仁坐在紅木椅上,椅邊置一盞高擎紅紗罩大燈,鑲嵌大理石的圓形桌上整齊地擺著數函書籍。廳堂內懸四盞吊燈,燭火通明,五壁懸挂琳琅滿目的名人字畫。一色紅木椅几,擺著花卉盆景,在燈光的映襯下更顯得清雅飄逸,想像不到主人是西北邊陲的朝廷封疆大吏而倒似一位超然物外澹泊風雅的騷人學士。楊實珍一眼瞥見甄友仁,赶緊趨前便拜:
  “下官參見藩台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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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藩台:即承宣布政使司。

  “慶能免禮!”甄友仁微微欠身說,他那扁平紅潤的臉上堆滿笑容,看不出他已是一位五十多歲年紀的人。他雙目如電,聲若洪鐘,說,“坐,請坐。”
  楊實珍躬身一揖,將兩件禮品擺在甄友仁身邊的圓桌上。
  “慶能,你又何必拘于俗禮。”甄友仁瞟了一眼桌上的兩只小盒,微笑地說。
  “區區薄禮,不成敬意。”蘭縣知縣在甄友仁斜對面的一盆蘭草邊坐下,謙躬地說。
  仆役端上帶盤青花瓷碗,放在楊實珍身邊的茶几上,甄友仁抬抬手,說:
  “慶能,你嘗嘗,谷雨前的福建白毛霧,前天朝拜秦王,殿下賞賜。此茶世不多見,湯色清亮,味香雋永,實為難得珍品。”
  楊實珍端起茶碗,輕揭碗蓋,便聞到一股淡淡清香。他輕輕抿了一口,舌尖上感覺有种似乎是新雨后的泥土怪味,說實在的,他并不喜歡,但他卻故作惊詫,連連夸贊:
  “果然佳茗,香而不膩,淡而爽口,余味甘甜不絕,堪稱仙品。老大人口福不淺。”
  “哈哈哈……”甄大人開心地笑了,話鋒一轉,“慶能,你夤夜造訪,為公還是為私?”
  楊實珍放下茶碗,正襟危坐,言辭謹慎地回答道:“老大人,學生為治下要務,專程赴省,當面向藩台大人稟報!”
  “什么要務,難以決疑,竟而親自奔波?”
  “大人,蘭州河橋吏拘送犯人一名,運私茶万斤……”
  “呵,這有何難,按律具詳文呈報就是。此犯重触茶禁,必殺無疑。”
  “唉,老大人,”楊實珍探了探身子,“若是一般人,學生何必越訴,又何必親自奔波,夤夜拜訪大人府第!”
  “慶能,你過于審慎了,朝廷茶禁律嚴,蘭州地處出境重要關隘。自二月圣諭垂達以來,蘭縣執法嚴明,功績卓著,故以‘鐵壁河橋’旌獎。目下新茶應市,必有亡命之徒利令智昏鋌而走險,私茶出境与番人交易而獲重利,蘭州當整肅河橋,嚴陣以待,凡有触犯茶禁者,不論其是官是民是男是女,一律拘禁候審,嚴懲不貸!況販万斤私茶當為重犯,擒殺便是,慶能兄有何犯難之處?”
  “大人,學生雖平庸弩鈍,但謹遵皇上諭旨,銘記大人訓示,食君祿,報君恩,惟鞠躬盡力,殫心慮事,夙夜勤謹不敢苟且……不過,此次河橋吏拘捕的犯人干系重大……”
  楊實珍壓住話頭,瞟一瞟甄友仁,甄友仁輕閉眼皮,正听著他說話,沒有任何表示。楊實珍离開座位,走到甄友仁身邊,壓低聲音說:“此人名叫金祥寶,是大人親戚……”
  “嗯?”甄友仁一惊,但仍不動聲色。
  “……河南開封府金大人的公子,藩台大人您的……”
  “不用說了!”甄友仁擺了擺手,他的眼前浮現出開封府連襟的貴公子的形象,那兩顆疊錯外跑的門牙,那如同涂抹胭脂的瘦削的雙頰,那兩道橫在窄窄前額的濃眉,甄友仁厭煩地皺了皺眉頭,暗暗罵道:“這小子怎敢如此膽大妄為?難道他不知道這是触犯王法論罪誅死嗎?斷然是瞞著姨丈一意孤行的。來到西北之后,為何未來見我?倘若事先知情,尚可及時制止。現在,案發蘭州,為我屬下,倘稟公行事,例行報京,一殺了事。若是暗里開釋,又畢竟是瓜蔓相連,牽涉重大,弄得不好,被朝野异党引為口實,大加攻訐,乃至皇上震怒,禍及滿門……”他不禁打了個寒噤,但外表上依然平靜如常。呷了口茶,指指座椅,示意楊實珍坐下。
  “慶能兄,你打算如何處置這件案子?”
  甄友仁盯著楊實珍,話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藩台大人,”楊實珍十分誠摯地說,“原先學生并不知道寶星兄竟是開封知府金大人的貴公子,更不知他与大人這層親戚關系。下獄之后,寶星兄的貴价趙老先生到懸衙相見,方才恍然……學生當即命心腹行役去獄中,將寶星兄密移別室,善自款待。万斤茶葉暫置縣衙后院。學生本欲暗里開釋公子,又恐怕河橋司吏鄭公炎張揚出去,反而弄巧成拙,思之再三,決定親來西安當面稟告大人,懇請大人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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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貴价:對于對方的隨侍或管家的尊稱。

  “嗯,”布政使鼻子哼了哼,沒有說話,他一眼看穿楊實珍在金祥寶案子上的審慎圓滑。他很清楚,作為朝廷命官的七品知縣,楊實珍懾于皇上威嚴,決不敢公然抗法公開釋放金祥寶,那便是犯了失察之罪;另一方面,楊實珍畢竟是陝西制下又曾得過自己提攜,必然耽心此案重大,殃及親戚,故而進退維谷,于是把這個包袱甩給了他。他心里忌怨楊實珍、當案發之時,當詳察其間隱情后,理應慮及后果勢必牽連于我,就該暗中果斷釋放,不留痕跡。再經一番斡旋,自可不了了之。說甚怕那個鄭公炎張揚出去,純屬托詞。小小河橋司吏曉以利害之后,豈敢抗逆?如今倒好,你既將金祥寶關押,又來當面陳述,無非舖演狡兔三窟故事而已。真是貌似恭順誠厚,實為倨逆奸詐。
  “慶能兄,”甄友仁壓住怨憤,從椅子上站起來踱起方步,“你對朝廷忠心不貳,盡公盡職,執法不阿,老夫十分欽佩……”
  “老大人……”楊實珍連忙插話,也從座椅上站起來,躬身辯解,甄友仁揮了揮手,繼續說道:
  “法不阿貴,法不私親,老父母所作所為,光明正大,合理合法,無可非議。此案肇發蘭州境內,老父母當全權審處,貴縣依法辦案就是,何必有私親之慮。”
  啪!甄友仁將包袱又扔了回去。楊實珍品味出布政使大人話中寓意,句句藏鋒,如芒在背,惊出他一身冷汗。
  “大人,下官确是一片赤誠……”
  “楊大人莫提公務了,”甄友仁打斷他的話,置身庭院,仰觀天宇,興奮地說,“慶能見,你看今夜月華如水,園中花香馥郁,值此良辰美景之際,技痒難熬,何不學李謫仙春夜宴桃李之芳園,開怀暢飲,趁興唱和呢!”
  楊實珍正要答話,月色下匆匆走來一個丫頭,是夫人跟前的貼身丫環秋云。
  “啟稟老爺,夫人有急事相告,請老爺即刻前去敘話。”
  “急事?”甄友仁怀疑地看著秋云,“是什么事?”
  “奴婢不知,”秋云回答,“河南大姨父金老爺的家人趙先生來了,他……”
  “知道了,”甄友仁打斷她的話,“你去回話,老爺馬上就去。”
  “是,老爺!”
  甄友仁和楊實珍的心里都明白了,金府趙先生的到來,無疑是与金祥寶的案子有關。甄友仁深知夫人的秉性,一涉及她娘家親戚的事,她總是一反“不問老爺公務”的常態,定要糾纏不休的,想想這件棘手的案子,不禁緊皺雙眉。而楊實珍的心中更不是滋味,他吃惊,他慶幸,他憂慮:金祥寶的那個家奴趙先生跑的真快呵,竟和自己同時赶到西安,而且他很精明,不找老爺找夫人,自己幸好事先向市政使作了稟報。可是,顯然藩台大人十分不滿他對金祥寶拘押候審的處置,話沒明說,弦外之音卻咄咄逼人。唉,聰明反被聰明誤,說不定弄巧成拙。
  “慶能兄,”布政使依然和藹地,“看來,你我春夜宴桃李之芳園的雅興被攪和了,這樣吧。你先回驛館歇息,如有興致,尚可逛逛鐘樓夜市。明日中午,在此略備菲酌,春和日麗,蜂狂蝶舞,花叢中傾杯暢飲,賦詩話舊,不亦樂乎?慶能兄意下如何?”
  “學生遵命,”楊實珍連忙謙恭地回答,“明日一定拜府聆教,學生告辭了。”
  甄友仁看著楊實珍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之后,恨恨地罵道:
  “狡狐!”


  楊實珍在驛館里一夜未曾安枕,甄友仁含而不露,不陰不陽的聲貌時隱時現,那溫和中夾帶著寒意逼人的目光如懸刀在頂。這位布台大人儒雅如常,談笑自若,其實是不容置辯地暗示他釋放金祥寶。至于如何放,以什么托辭,可能帶來的后果卻不提不說,蘭縣知縣原先的兩全其美的如意方略,在布政使的威嚴難犯的冷峻言辭中破滅了。他開始后悔這次可以預料的西安之行,當河橋小吏鄭公炎押送金祥寶到縣衙之后,就該暗里放了他……!楊實珍十分懊惱,他不能責怪鄭公炎抓錯了人,做錯了事。他對這個小小司吏嚴行茶禁、一絲不苟的標范,一向是予以旌表的。鄭公炎對他這位清廉剛正的朝廷命官,也是尊崇敬佩的。可是,這回卻是遇到進退維谷的麻煩了。
  他枕肘苦笑,心想,我若是當真依法懲處,藩台便要變作仇敵,這宗事上藩台大人還興許表面上大加褒獎。可是,福兮禍所依,他自會生出關節,整治于我,諸如彈劾蘭縣知縣受賄、行賄,便很可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皇上對于貪污受賄一節歷來深惡痛絕,一旦舉發,豈不被禍遭殃,株連親族……心中發毛。他慨歎宦海險惡,真不如辭官不做,回到家鄉富春江邊优游林下,學嚴子陵垂釣清溪,放浪形骸吟誦風月……直到三更之后,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
  辰時過后,楊實珍整好衣冠,正准備赴甄府踐約,忽然接到布政使大人的傳諭,要他于已時赶往藩台衙門隨陝西大小官員去渭水碼頭迎迓飲差巡陝特使駙馬都尉。
  楊實珍見巳時已近,急出一身汗來,倉促間換上七品知縣官服,匆忙赶往陝西布政司衙門。
  衙門前的小廣場上站滿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陝西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各衙門七品以上官員以及陝西關內道西安府,長安縣的主要官員都已到齊。文武官職根据不同品位或騎馬或坐轎,在數百名騎兵和儀衛的導引下,浩浩蕩蕩出西安北門往渭水岸邊走去。楊實珍坐在一頂小轎內,心中納悶,也不知是哪位駙馬駕臨西安,竟使得陝西上下如此轟動。自己不過是一個七品芝麻官,比起前面那些三品五品的官儿,實在是名卑位賤,恐怕連跟駙馬說話的份儿也輪不上,倒是自己的詩畫冠絕斯人,名播遐邇,連京里的一些尚書,侍郎也有自己的字畫和詩詞的呢。如果此次有幸因此攀識駙馬,也是十分榮幸的。他伸手輕輕地將轎帘儿挑開一條縫,但見官道兩邊人頭攢動,每隔几步便有一名持槍荷戟的侍衛,間有几處香案,道旁柳枝頭上,飄拂著彩旗,前邊官道中央是一塊很大的圓形草坪,草坪上擺滿了上千盆奼紫嫣紅的花草,這是臨時從各處調集來擺設的。几十名穿紅著綠的吹鼓手和艷抹濃妝的舞姬在草坪上侍立待命。這气勢,這場面,儼然如歡迎征程略戰凱旋的勇士。楊實珍万分感慨,這顯然有悖于皇上凡事崇尚節儉的圣諭。他正想著天子圣德,忽然前邊鼓樂大作,轎子也停了下來。
  “大人,請下轎!”
  隨侍打開轎帘,楊實珍挽袖低頭,走出轎來。但見渭水岸邊旌旗飛揚,陝西布政使甄友仁等陝西大小官員都穿著各种不同款式品級的官服,按品位一字排開。數百名騎、步兵組成的儀衛明盔亮甲,佩執刀槍,在明媚的陽光下閃爍生輝。和暖的春風拂面吹來,一面面彩旗迎風擺拂,每個人表情肅穆,似是一尊尊彩塑兀立河岸,只有好動的坐驥不習慣不耐煩這种出奇的寂靜,時而昂頭振鬣,挪動四蹄,發出一聲聲嘶鳴。忽然,右方寬闊的河道上出現一片片引人注目的白色風帆,帆藉順風,排浪迅疾駛來……旗鼓手立刻揮動角旗,頓時三聲炮響,同時鞭炮齊鳴,鼓樂震天。
  楊實珍下意識地理了理冠服,隨著眾人引頸東望,渭水上,陽光下,波浪疊金,浮光耀彩。江上船隊浩浩蕩蕩,為首的兩條船上,環侍著披挂整齊、佩刀肅立的兵勇。接著,便是一艘巍然壯麗的畫閣巨艦,凌波履浪,緩緩駛來。船頭上,一杆金銀絲繡字“駙馬都尉”的大旗在風中飄揚,兩排衣著錦繡的儀仗簇擁著兩面碩大醒目的虎頭標牌:“回避”,“肅靜”。畫閣巨艦的后邊尾隨著几十條大船,貨倉高筑,一層層以油布覆蓋,密封得十分嚴實。每條船上,均有几名持械兵丁。
  畫閣大船的彩飾倉門打開,走出一個五短身材滿面紅光的人來,雙手背后,昂首遐觀,旁若無人。陝西布政使甄友仁連忙趨前几步,拱手朗聲說:“陝西承宣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都指揮使率陝西官民恭迎駙馬都尉!”
  矮胖人趾高气揚地:“嗯,各位大人請稍候。待我稟報駙馬大人。”旋即轉身進倉。
  “這人不是周保么?”蘭縣知縣楊實珍忽然認出這個五短身材的傳話人。那么眾官迎迓的駙馬都尉是安慶公主的丈夫歐陽倫了。這個周保,狐假虎威,不可一世,只不過是駙馬府里的管家一介家奴而已。前几年,茶禁荒疏,周保頻繁往來蘭州,公開販運私茶。那時節,各關隘或徇舞弊,或松弛不問,使得私茶商販出入關隘如是家門。周保更是驕橫,每次到蘭州眠花宿柳,輕藐縣衙,自詡駙馬親信,皇家威僚,京里的闊人。
  “啐!”楊實珍厭惡地唾了一口,在心里罵道,“家奴,走狗,哼!若是再運私茶,本縣定效南衙包拯,將汝拿下問罪。”
  鞭炮和鼓樂聲驟起,楊實珍吃了一惊,但見畫閣大船已經靠岸,甄友仁等官員排列于綠色長毯之右,凝視著倉門。
  珠帘挑開,駙馬都尉歐陽倫從倉內緩步走到船頭,江岸官員齊行兩拜大禮,齊聲說道:
  “卑職參見駙馬都尉!”
  歐陽倫連忙拱手答禮,朗聲說道:
  “各位大人免禮。”
  歐陽倫頭戴七梁籠巾貂蟬玉珠金冠,身穿綾羅彩繡盤領右襖大獨科花絆袍。腰束玉帶,下懸佩玉,腳踏粉底云靴。面色白皙紅潤,雙眸炯炯有神,透露出勃勃英姿,瀟洒神韻,恰似一位二十出頭的美俊青年。楊實珍听說過駙馬歐陽倫是一位溫文爾雅貌比潘安的美男子,今日有幸一瞻風彩,果然丰姿秀儀,体態翩翩,心里油然生起敬佩艷羡之情。可想而知,安慶公主也一定是位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只可惜豢養了周保這樣一個狗仗人勢的惡奴……當歐陽倫緩步從他面前走過時,他偷眼窺看著這位天子嬌客,歐陽倫當然不會看他這個小小七品縣令一眼,邁步走向停放在前邊的一乘高大華麗的馬車。“駙馬歐陽倫堪稱詩畫雙絕”,楊實珍在歸途轎中,想起去年中秋在甄府聚會時,甄大人評點著歐陽倫的《牡丹春風圖》和《麗姬圖》兩幅畫時所說的這句話,他當時雖然覺得,歐陽倫的畫固然已得三昧,有所師承,然似嫌輕佻浮薄。
  ……他的思絮被一陣激烈的鞭炮聲和鑼鼓聲打斷,從轎帘的縫隙中,他看到駙馬的車子正駛向城門。“駙馬都尉來西安与本縣何干?”楊實珍想道,“我得及早赶回蘭州,處置金祥寶的案子。”
  車、馬、轎、儀仗的隊伍浩浩蕩蕩,轉過几條大街,進入專門接待朝廷大臣和顯貴賓客的驛館。
  長安北苑位于西安城北,這儿是元順帝在西安的行宮。他一次巡幸陝西駐蹕于此,宣召印度僧人和西番僧人,跟他們學演淫術揲儿法,秘密法,日夜練習房事運气之術。大凡姿色俏麗、淫穢有術的美女,都被擄來。君臣男女僧俗雜處一室,一個個赤身裸体,互相触摸,乃至公然性交,吮吸丰乳,眾人圍觀取樂,一陣陣惊叫,一陣陣喧笑,無度宣淫,盡情縱欲,簡直如同畜牲發情、動物交媾一般,還美其名曰皆“即兀該”,意思是諸事無礙。朱元璋的大將徐達取西安之后,曾想縱火焚燒這個淫穢之地,禽獸之窟,因見屋宇儼然,巧奪天工,不忍加毀。所謂昏君有罪,房屋無辜,這才封存保管下來。洪武三年秦愍王朱(木爽)封地西安,始易為今名。長安北苑的門樓宏麗壯觀,五間飛檐抱廈頂覆琉璃瓦,兩側逶迤一色青磚牆。中為正門,左右各有兩個邊門。正門門楣上俯懸寬大匾額,堆金凸起顏体大字“長安北苑”。厚重雄渾,遒勁古拙。進入大門的院內,古木參天,夾道繁花,爽气襲人。穿過几座臨溪假山,豁然開朗,如茵的芳草,寬闊而平坦,是當年為元順帝或王子們在此打馬球,作道場之用。草坪的四周花木蔥籠,數十間粉牆青瓦精舍呈孤形抱立草坪。有月洞門通入花園,花園的另一邊,一座座四合院式的屋宇依傍地勢高低櫛比鱗次,錯落有致。屋宇之間,以曲廊相連,廊外兩旁,修篁簇擁。穿過曲曲折折的雕欄彩廊,拾級而上,扑入眼帘的白如霜雪的大理石上鐫刻著三字漢隸:獨秀館。一棟三面臨水的兩層紅樓掩映在天水一色之中,園林樓台,花草亭榭,一應仿江南建筑,仿佛置身于南國。駙馬都尉歐陽倫便下榻于此。這小樓,正是當年元順帝与僧臣美女縱淫作樂的場所。歐陽倫住進獨秀館之后,并無心思尋歡作樂,第二天便去秦王府,拜訪了秦憋王之子隱王朱尚炳。按輩份朱尚炳是安慶公主的親侄儿,他父親憋王朱(木爽)已于前年去世,朱(木爽)是朱元璋次子、太子朱標的弟弟,洪武三年封為秦王,十一年就藩西安。
  前年,朱(木爽)去世時歐陽倫奉旨轄同朝廷遣官執掌行喪葬禮,封內文武官齊哀三日,哭靈五日而除。精明干練的歐陽倫把朱(木爽)的喪事辦得十分得体,皇帝旌獎,皇親滿意,大臣稱道,陝西官民自然也十分佩服……如今憨王已逝兩年,歐陽倫又來西安。只不過此行乃奉皇上諭旨一來巡查茶禁之事,二來看望隱王朱尚炳。暗里卻另有所圖……
  從秦王府歸來已是傍晚,家奴周保急不可耐地慫恿著主人去逛逛西安有名的夜市,那儿燈火如晝,妓院賭館,雜耍戲文、茶樓酒肆……比京里的夫子廟和秦淮河岸還要熱鬧。周保特別戀著得月樓里那個妓女小月。每次到西安,他都要去找她作樂。這小月還秘制一种春藥,可讓你竟夜宣淫。歐陽倫也真想微服夜行,到花柳街逛逛,過一過在京城,在公主身邊所不敢過的放蕩良辰。然而他沒有忘記頭等要務,所以恨恨地罵道:“混賬東西,你只知道縱淫取樂,忘了根本……今晚約見陝西布政使,你也不准出去!”
  “是!大人。”周保悻悻地走了。
  歐陽倫之所以首先宣召甄友仁,不獨因為他是陝西最高行政長官,更主要的是甄友仁在京師時,他們便酬謝唱和,切磋畫藝,過往密切了。由于歐陽倫的舉荐,甄友仁才得由一個翰林院編修遷升為朝廷封疆大臣,成了二品官員的陝西布政使。可以說駙馬對于甄友仁有知遇之恩。
  甄友仁走進長安北苑剛交酉時,周保將他領進獨秀館,駙馬穿著一身淡雅的便衣在書房迎候,甄友仁行禮后,笑著說:“駙馬這一身打扮正如同羽化登仙,飄然入化呢。”
  駙馬拱手還禮:“展才兄年來發福了,弟遠處京師常怀云樹之思,真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与商啊!”
  甄友仁連忙說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駙馬舉荐之恩夙夜不忘。”說罷令仆人將外觀造型精美的兩小缸山西汾酒放置書案,表面上看,禮物輕微,其實乃是賄含于禮含而不露,學錢淑王饋送趙匡胤障相趙普海物十瓶內裝瓜子金故事。將十錠金元寶分置于兩只酒缸內,禮酒是表,賄金藏里,他比錢俶王聰明,未將酒缸放置于廡下而是命仆人抬到駙馬座邊的桌上。駙馬都尉見酒壇如此沉重,心里已完全明白,他不止一次做這類游戲了,心照不宣,令周保收下了禮品,寒暄之后,歐陽倫單刀直入地說:
  “展才兄,本宮此番千里迢迢,奉旨查巡私茶出境。需親臨陝西各重要關隘,督察查訪,望布台大人通力協作……”
  歐陽倫如敘家常,語調平和,表情坦然,甄友仁忙抱拳說道:“駙馬奉旨巡邊,下官自然俯首听命,請駙馬明示。”
  “布台大人,”歐陽倫英俊的臉上挂著溫和的微笑,繼續說,“船上貨物乃貴重物品,押送邊外,本由船裝水運而來,今改陸道,須用大車六十輛,最好于三日之內調齊,展才兄,拜托了。”
  簡直是頤指气使,不容分辯。
  “這……”甄友仁摸摸須發,對駙馬的驕矜指令他并不在意,只是奇怪,這船上裝載物品是什么?既然駙馬含糊其辭,他更不便多問。
  駙馬看他沒有答話,問道:“布台大人有什么顧忌么?”
  “不,不,”甄友仁連忙搖手說,“下官謹遵駙馬諭示,理當報效用命,三日之內一定將車馬調齊,听候差遣。”
  “展才兄,”歐陽倫用手揉揉白皙的臉皮,依然輕聲慢語地,“大車調齊后置于渭水碼頭,另派衙役兵丁將船上貨物搬到車上密封裝好,碼頭戒嚴,一應調度由駙馬府管家周保指揮。”他頓了頓,接著說:“藩台大人,本官之所以夤夜約晤大人,只因你我厚交,關系特殊,無話不談,但為了慎重起見,明日弟擬次第約請臬台大人,都司大人等單獨來北苑一晤,大人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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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臬台:即提刑按察使司。

  “當然,當然。”
  甄友仁离開長安北苑時已將近子時,他心事沉重地坐在轎內,“什么重要貨物需要六十輛大車?難道……”轎夫的腳步聲和著轎杆的嘎吱聲在月色清街上顯得特別響亮。


  第三天上午,西安城沐浴著燦爛的陽光,沒有一絲風,沒有一片云。麗日藍天,陽光暖烘烘地洒在獨秀館后藍湛湛的湖面上,映出環湖岸邊煙柳粉牆的倒影。臨水廳堂的軒閣全部打開,顯得特別亮堂。駙馬歐陽倫坐的是一張寬大的檀木椅,陝西承宣布政使甄友仁等官員依次坐在茶几邊的紅木椅上。歐陽倫清秀紅潤的面孔顯得那么溫和,那么舒爽,那么富有魅力。他一邊品茗,一邊微笑地說道:
  “本宮已有兩年未到西安,西安更比往昔繁華了。古城雄姿,生气勃勃,秩序井然,乃各位大人轄制有方所致,可喜可賀。”
  甄友仁心里明白,駙馬已經分別召見陝西這班重要官員,也不知和他們說了些什么,自然不便打听。見歐陽倫的目光移過來,連忙欠身說:“陝西若有起色,全賴皇上英明,燭照万方,官民將士無不感威威德,上下用命。駙馬都尉蒞臨關中,訓化鞭策,濟輩榮甚幸甚,還望駙馬公不吝賜示。”
  “布台大人過謙了,”歐陽倫拐了一口香茶,說,“學生此行,一來代天子巡視邊陲,嚴辦私茶出境,”他突然挂起臉,嚴肅地說道:“陝西關隘之私茶出境猖獗,圣上震怒,汝等務必烙遵圣諭,嚴禁私茶,雷厲風行,緝捕茶犯,宁嚴勿寬,該殺就殺決不手軟,不管他是官是民,只要触犯茶律,嚴懲不貸!”他突然截住話頭,迅疾地向眾人掃了一眼,甄友仁心里一格頓,立即就想起姨侄金祥寶的案子,偏偏發生在朝廷巡使到來之際,撞到了刀刃上,只恐是凶多吉少了。他猜謎似地注視著駙馬都尉,朦朧地看到了一線希望。歐陽倫稍作停頓之后,語意溫和地接著說道:“二來看望秦王殿下,三來趁此机會游歷關中名胜,以文會友……本宮所到地方,惊動眾位大人之處,尚請多多包涵。”
  “不敢,不敢,”陝西按察使張定連忙拱手說,“駙馬光臨,三陝生輝,下官庶能聆听駙馬垂訓,瞻仰粉侯丰采,乃天賜良机。大人指命,我等當竭盡駕鈍,盡力效勞。”
  駙馬拱手還禮:“臬台大人言重了。”
  西安知府滿臉堆笑,接著說道:“下官已命差役四處征集良馬大車,三日之內備齊。”
  駙馬點頭笑道:“府台大人精明干練,學生素有所聞。”
  這班陝西官員分別被駙馬宣召過,心里都明白,這位駙馬雖然辭鋒嚴厲,充滿肅殺之气,但總給人有色厲內連之感。人們很快便想到駙馬押運的船隊,從前些年駙馬府管家周保多次來陝西販運私茶看來,船上貨物會不會是茶葉?但這些官儿裝聾作啞,誰也不問,誰也不談。
  蘭縣知縣楊實珍心急火燎地想赶回去處置金祥寶的案子,昨日向甄友仁辭行,卻被挽留:“慶能兄,駙馬都尉詩畫精絕,你不是久聞駙馬文學風采么?明日駙馬公宣召各位大人聚集北苑,以文會友,老夫當在駙馬面前為慶能兄舉荐,切嗟唱和,豈不美哉!”
  他只得留下,此時坐在最末的一張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听著各位大人的說話,這些官員開始都很謹慎拘謹漸漸變得輕松活潑起來。
  陝西都指揮使劉遂人高馬大,從座位上霍地站起,聲若洪鐘地說:
  “駙馬公,我劉遂是個粗人,老家在合肥离京城不遠,我老劉說話喜歡爽快,巷子里頭扛木頭,直來直去。遵照駙馬你的諭示,我已吩咐選派二百名精兵守護渭水碼頭,把大人的几十艘大船圍了個銅牆鐵壁,就連麻雀燕子也別想飛過去,貨物何時上路,我再挑選五十名精騎護送。”
  “將軍請坐下敘話。”歐陽倫抬手示意說,“劉將軍真是肝膽相照,快人快語,邊陲將帥如此精悍,難得難得。”听了西安知府和這個赳赳武夫直露的陳述,歐陽倫不愿在座官員都來談及此事,赶忙把話鋒一轉,說:“各位大人,今日風和日麗,景物鮮明,正所謂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各位大人才情俊秀,趁此良辰佳景,何不盡興詠詩作畫,各展風采?”
  眾位官員立即隨聲附和,嗡嗡營營地議論開來:
  “駙馬公才高北斗,詩壇領袖,當率先吟唱,啟教吾等,今倘能恭瞻墨寶,受教匪淺。”
  “粉侯謫仙再世,蘇辛難匹。”
  “歐陽大人畫圣真傳,右軍神授。”
  …………
  歐陽倫忘形地大笑起來,顧盼左右,明眸生輝,謙遜地拱手說道:
  “關中人杰地靈,駿彩星馳,蒙眾位謬獎,學生汗顏也。”坐在下首的楊實珍側身面向窗外,听到歐陽倫說話,他轉過頭來瞥了駙馬一眼,心中想道:駙馬果然飄逸瀟洒,躊躇滿志。他把臉又轉向窗外湖面,清碧的水面上有几只燕子正在翔舞呢喃,他又想起金祥寶的案子,想起直拗剛直的河橋小吏鄭公炎,想起不陰不陽的布政使大人甄友仁,不禁蹙起眉峰。
  楊實珍的心思似乎被歐陽倫察覺,他從寬大的檀木椅上探身間甄友仁:
  “那位大人未曾相識,他是……?”
  “駙馬指的是哪一位?”
  “那位面向窗外的縣台大人。”
  “哦,他是蘭縣知縣楊實珍。”
  歐陽倫眼睛一亮,高興地說:“原來是慶能兄,久仰久仰。”
  楊實珍听見歐陽倫大聲呼喚自己的大號,連忙欠身抱拳,不卑不亢地說:
  “不敢,不敢,請駙馬公多多賜教。”
  歐陽倫笑道:
  “慶能兄乃關中學子,畫界名流,我在京師素有所聞,可惜失之交臂,今日幸會,正可吟詠酬和,切磋畫技。”
  楊實珍連忙謙恭地說:“駙馬嘉譽,誠惶誠恐。”
  歐陽倫從座位上站起來,謙和地征詢說:“布台大人,各位大人,請同去水榭或泛舟吟和,或潑墨揮毫,悉听方家尊便,眾位大人意下如何?”
  眾官員同聲唱喏,跟著歐陽倫、甄友仁緩步走出廳堂,折向回廊,出屏門,踏上曲橋,次第走進橋中的一個圓形水榭,水榭中早已放好几張長桌,桌上擺著宣紙、各种毛筆、徽墨、歙硯和筆洗等,環四壁設有矮榻、酒菜、果點雜呈其上,水榭外停泊著几條漆彩畫肪,傳來陣陣悠揚的樂曲。
  駙馬歐陽倫握筆在手,巡視眾人,說:“學生略備菲酌,各位在此,暫卻公務羈累,盡可無拘無束,放浪形骸,飲酒賦詩,作畫听曲……學生不揣鄙陋,拋磚引玉。”
  在一片恭維聲中,歐陽倫舖開宣紙,飽蘸羊毫,略作思忖,便筆走龍蛇地寫下“盛世英才關中駿彩”八個大字。
  眾人同聲喝彩:“好!”“絕妙!”“神筆!”……
  楊實珍表面上也跟著惊噓,心里卻委實鄙夷,“歐陽倫的字,看上去龍飛鳳舞,花枝招展,但稍加注意,便會發現有許多敗筆,破綻,‘關中’二字簡直寫得如同初學,十分蹩扭。”
  乘著興奮,駙馬才情蒸騰,在宣紙上潑墨揮洒,一幅“碧荷清蓮”躍然紙上,即興題詩:

    瑤池碧葉托菌苔,
    浩月流輝羽化仙。
    活水源頭終不絕,
    枝枝活潑舞蹁躚。

  駙馬題罷,擱筆,漫閃秀目,笑容可掬,說:“諸位方家不吝賜教!”
  “好!”官員們又是一片喝彩。
  甄友仁連忙將這幅《碧荷清蓮圖》附壁挂好,官儿們趨前仰觀,彼此翹指,陣陣惊噓。
  甄友仁向駙馬拱手笑道:“駙馬詩畫書堪稱三絕。這一幅《碧荷清蓮圖》的題詩更是清奇深邃,不同凡響,李滿仙之風骨,朱元晦之哲理,不愧為本朝詩壇領袖,藝苑魁首。”
  歐陽倫笑涌眉峰,知道這是陝西布政使取悅于他的美譽,但也著實得意,心里樂滋滋的,謙遜地說:“布台大人過譽了。”
  接著是一陣阿諛奉承的喧嚷,爭相說上几句,似乎是不隨眾議的主見,一個比一個吹的響,抬的高,把這位駙馬平常的畫圖一首淺俗的題詩捧成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詩仙畫圣。趁著這股子熱烈的气氛,甄友仁也欣然命筆,題詩贊和:

    一枝清采沐朝陽,
    玉液瓊枝引鳳凰。
    纖塵不染承甘露,
    東風浩蕩溢芬芳。

  布政使一帶頭,那一班本來還有几分拘謹審慎的官儿們也技痒難熬,興奮活潑起來,紛紛捋袖握管,即興賦和,無非都是對駙馬的畫圖,題詩的唱和贊譽,駙馬彬彬有禮,不斷謙和地微笑著。
  楊實珍看了几首逢迎諂媚的和詩,心頭浮起一陣鄙夷的情緒,獨個儿踱向門邊,背手凝視著湖中畫船,金祥寶的案子像驅不散的陰霾拂面涌來,在身邊一陣陣嗡嗡嚶嚶的喧嚷聲中,他的零亂思緒被撕成碎片。
  “慶能兄,”甄友仁走到楊實珍身邊,微笑地對他說,“各位大人均有唱和,老父母豈能不伸雅怀?”
  說著,不問是否情愿,楊實珍被市政使擁到畫台前。赶鴨子上架,楊實珍不再猶豫,伸手拈起羊毫,稍作沉吟,奮筆疾書:

    映日荷花色自紅,
    瓊枝玉葉借熏風。
    誰知足下清漣濯,
    万縷千絲黑暗中。

  當他寫到“誰知足下”時曾稍一遲疑,本想接著寫“污泥染”,卻迅速決意改成“清漣濯”三字。筆走龍蛇,閃爍其辭,以“万縷千絲黑暗中”影射這一批達官貴人間盤根錯節互相勾連的丑惡關系,通詩又隱喻駙馬只不過似映日荷花、瓊枝玉葉而倚托皇家而已。書畢,似吐出胸中塊壘,輕松不少。駙馬和眾位大人不知是因為沒有悟出楊實珍詩中譏刺之語呢還是明知故問,照例喋喋不休搖頭晃腦地評品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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