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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五月十八日之后,陝西布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張定、都指揮使劉遂、蘭縣知縣楊實珍等奉旨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京城。几天前還頗有涼意的南京忽然暴熱起來,這几位封疆大吏在驛館里汗流浹背又累又乏,但各人的心里都惴惴不安地猜測著皇上突然召見他們的原因。几乎都思慮到十有八九是皇上垂詢重大問題,他們排除了因許多日常軍事、政務被召見的可能性,皇上目下最關心的是陝西私茶出境之事。甄友仁、張定認為,這期間并無多大破綻,至于駙馬及其管家周保的流言蜚語,連他們自己也并不知其究竟,將信將疑,總以為是蘭縣河橋小吏鄭公炎等多事肇事,而這兩個欽犯又在通緝捕殺中。況且,在駙馬之后去陝西的几位欽差并未認真向他倆質疑和查詢。皇上恐怕不致為此召見吧?但,金祥寶販運私茶一案,很有可能被舉發,僉都御史鄧文鏗曾經稽查察訪,蘭縣知縣楊實珍無疑上了爛藥,皇上恨貪官污吏,几乎視私茶出境同于叛逆大罪。是否于震怒之下,召來京師問罪?甄友仁、張定想到這層,不寒而栗。在此案中他二人狼狽為奸,張定接受了金家重金賄賂,甄友仁囿于親情,百般庇護,這不僅犯了“不察”、“失察”的過錯,而且犯下苟徇情包庇縱容之罪。相比之下,陝西都指揮使劉遂、蘭縣知縣楊實珍心里就要踏實些。金祥寶的私茶案,劉遂沒有涉足,楊實珍則力主嚴懲,顯然皇上召見不致于對他們切責。他們与甄友仁、張定所思慮的恰恰相反,猜測皇上叫他們到京城,十有八九是關于駙馬歐陽倫在陝西征集馬車、周保押運私茶出境的事,僉都御史鄧文鏗有可能向皇上密奏;說不定河橋小吏也到了京師……
  蛇有蛇路,鱉有鱉路,螃蟹有斜路。不到兩天,這几位大臣通過各自的途徑打听到皇上召他們晉京的意旨:金祥寶私茶出境一案,受了重臣包庇,皇上震怒,要親自動問。甄友仁、張定聞訊大惊,都指揮使劉遂則處之泰然。楊實珍作好如實奏明此案真相的准備,同時心里想,周保大案至今恐怕尚未舉發。
  在一片惊濤駭浪中,甄友仁、張定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們秘密潛入駙馬府。
  甄友仁先發制人,開門見山,綿里藏針,對歐陽倫說有人借金祥寶一案為突破口,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引伸,進而追究駙馬在西安征集六十輛大車遣家奴周保押運出境之事。并暗示駙馬,只要他甄友仁和張定安然無恙,就不怕任何人明里暗里攻訐駙馬,散布流言,他們自會出面慷慨陳詞。他們含沙射影地威脅駙馬,征集馬車,河橋風波,鄭公炎在逃以及西安城里的謠辭,他們都是与駙馬意見一致的,在任何情況下,他們都將誓死護衛駙馬。歐陽倫自然明白他們是在訛詐要挾,但眼下山雨欲來風滿樓,是決不能得罪這兩位知道不少底細的陝西大臣的,万一皇上追查河橋風波,藩台、臬台的拼力維護是最堅固的銅牆鐵壁。于是一面溫和友善地撫慰他們,一面真的憑著一副如簧巧舌,在老皇帝面前巧妙地開脫甄友仁、張定包庇案犯金祥寶的罪責。
  与此同時,楊實珍秘密進了年兄鄧文鏗的府邸。僉都御史和蘭縣知縣心有靈犀,憑著凜然正气,決心合力支持河橋小吏鄭公炎告御狀。受盡磨難嫉惡如仇的鄭公炎,原本舍身忘死,得到几位大人的鼓勵,更添了信心和勇毅。楊實珍帶來了不幸噩耗,雙目失明的老母不堪陝西按察使馮俊友的嚴刑逼供,虐待辱罵,為了讓儿子丟掉包袱,義無反顧,憤然投環而死。留給他的遺囑由丫環呈蘭縣知縣,母親的遺言是“抗逆強梁,伸張正气,皇上英明天縱,法治天下,自會懲惡揚善,昭彰四方。我儿當百折不撓,狀告御前。存心為公,驅邪扶正,自得神明護佑矣。……如此,則汝父母九泉之下幸甚。”鄭公炎手捧慈嚴遺書,號陶大慟,捶胸頓足,跪著向西北方向連連磕頭,口中念叨,“不孝儿恪遵母訓,誓死如歸,義無反顧。”接著鄧文鏗、楊實珍議定,由御史裴承祖代鄭公炎修改御狀,然后按大明慣例,實封奏呈皇上徹覽。
  陝西都指揮使劉遂雖然心中稍踏實些,但總以為皇上宣諭陝西三司晉京絕不致專為金祥寶茶案。有可能是駙馬歐陽倫主仆在陝西的風言風語刮到了皇上耳朵里,才著他們到南京。他想打探出個中究竟,便悄悄潛入武定侯府拜謁郭英。誰料這位國舅爺矢口不談他一月前收到劉遂密信的事,更不提歐陽倫一個字,環顧左右而言他,興致勃勃地向老部屬描述六十大壽的情形,又帶他游逛后園竹林,听唱小曲……劉遂一再詢教郭英,皇上宣召的圣意究竟何在?郭英也只扑朔迷离地說,皇上召見封疆大吏乃常有之例。朝中复雜,各怀深意,凡事不必鋒芒畢露,且自揣度情形,模棱兩可,方可自保無虞。武定侯這番話,分明是暗示他對駙馬傳言要警惕言行,靜觀動靜。劉進粗中有細,心領神會。
  鄧文鏗府邸靠近后院的一間隱蔽的廂房里,漆黑漆黑。已經是半夜亥于相交時分,鄭公炎頭枕雙肘,毫無睡意。劉倩華均勻細微的鼾聲伴著窗外草間的虫鳴,更顯得夜的宁靜和闃寂。他的淚水不斷地往外滋涌,凄苦的往昔歲月一幕幕在眼前閃過,父親舉檢貪官反遭陷害冤死九泉,母親雙目失明茹苦含辛地拉扯著他在艱難坎坷的人生逆旅中跋涉……西風吹過夕陽下河中的秋水,飄拂著花白頭發的老人手持竹枝佇立橋頭,遙望著那如血的夕陽,凄苦慈愛地笑著,弱影蹣跚,摸索著朝著儿子走過來……鄭公炎忍不住哽咽著,輕聲喊叫著,娘,娘,儿子不該連累你老人家啊!劉倩華被丈夫的哀泣聲惊醒了,鄭公炎不能自己地捶胸慟哭起來。
  “母親,舅舅,你們死得好冤啊!全是不孝孩儿所累呀!”
  “相公,相公……”
  鄭公炎抹了兩把眼淚。跳下床。劉倩華跟著趿鞋,點上蜡燭。
  鄭公炎坐到寫字台前,抽出一支羊毫。劉倩華磨墨舖紙。鄭公炎不住哽咽,顫抖著手,蘸墨提腕,奮筆疾書《為舉檢歐陽駙馬府總管周保販運數万斤私茶一案呈奏洪武皇帝書》。

    大明洪武三十年五月二十日,陝西臨洗府蘭縣河橋巡檢司巡檢臣鄭公
  炎,謹冒万死,伏闕上書由洪武皇帝陛下,微臣自任河橋巡檢司吏以來,
  雖官卑職微,然知職司之任重,恪守宁朝廷諭示,緝捕盜賊,盤詰奸偽,
  警備不虞。今春二月皇上諭旨嚴懲私茶出境,臣倍受鼓舞,惟勤勤懇懇,
  兢兢業業,查檢私茶犯七十三名,論罪處死者十八名,陝西承宣布政使甄
  大人親書“鐵壁河橋”匾旌表微臣,微臣引以鞭策,引以自勵,益發謹慎
  矣。惟恐疏職失察,有負君恩。

……

  

  接下去,將筆鋒一轉,詳細呈奏河南開封府知府金國斌之子金祥寶販私茶一案,受到陝西布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張定等包庇釋放的情形,詳盡奏述駙馬管家周保押運私茶過境的囂張气焰,甄友仁等顛倒是非,為虎作倀反誣于他并張榜通緝的枉法之舉……他越寫越激憤,淚如泉涌,不能自己,邊哽咽邊寫道:

    圣明天子昭昭明鑒,非微臣苟命偷生,實乃心存正气,豈甘俯首奸邪?
  食君之祿,報君之恩,為捍衛圣尊圣德,大明律法,雖肝腦涂地,在所不
  惜。微臣素仰圣德無量,天縱英明,嚴刑峻法,賞罰昭然。篤信浮云難以
  蔽日,邪惡豈可欺正。今茲冒死呈奏“實封”,猶如微臣跪伏丹墀,面圣
  泣訴。微臣髫齡喪考,嚴親橫逆貪佞而遭權奸冤殺,含恨九泉;慈娘哀而
  目盲,孤儿寡母,相依為命。舅父大人撫養教誨,得以成人。豈料此次河
  橋風波,賊官喪盡天良,心如蛇蝎,緝殺微臣,殘暴株連,可怜古稀慈親
  投環而歿,舅父身陷囹圄,慘遭毒鴆。嗚乎哀哉!悲憤已极,臣啟皇上,
  万歲圣明,微臣護法而罹禍,權奸枉法而囂張,罪犯踐法而逍遙,則天理
  何存?王法何在?伏望圣眷天恩,燭照幽隱,察臣耿耿忠心,赦臣僭越奏
  呈之罪,万乞圣裁,微臣誠惶誠恐,泣血跪拜,万歲万歲!

  “好!”裴承祖從僉都御史鄧文鏗手中接過“實封”,一口气讀罷,擊案叫好,惟覺文字尚欠工整,個別措詞略嫌直硬,本想提筆改動,又覺得他寫得真切實在,還是不加修飾為好。便与鄧文鏗、楊實珍一同商量,由鄭公炎將上書裝入牛皮紙信袋內封好,蘭縣知縣楊實珍又以火漆加封簽名并蓋蘭縣縣衙大印,鄧文鏗以僉都御史代天子巡視陝西名義再加印璽、簽名。這樣的實封便可按律直達御案。這是朱元璋創立的傾听民意的特殊律法。他深知廣開言路兼听百家的重要,指出昏庸之主,吝一己之非,拒天下之善,全軀保祿之臣,或緘默不言,或畏威莫諫,塞其聰明,昧于治理,必致社稷淪亡。朱元璋說:“朕以一身任天下事,聞見計慮,豈能閱遍?……朕總万几,安能事事盡美……朕觀往昔議論于延,有忤人主之意者,必君事也,其順從人主之意者,必小人也。”朱元璋為了鼓勵臣民諫淨,采取許多措施。第一,允許臣民直至御前奏聞,“凡軍民利病,政事得失條陳以進。下至編民卒伍,苟有所見,皆得盡言無諱。”洪武二十八年頒定的(皇明祖訓)進而強調,“今后大小官員并百工技藝之人,應有可言之事,許直至御前奏聞。其言當理,即付所司施行,諸衙門毋得阻滯,違者同奸論。”第二,為言事者保密,“天下臣民,凡言事者,實封直達御前。”第三,有善者則獎而行之,言之不實亦不罪之,惟讒佞而諛者,決不可容也。
  鄭公炎上書皇上的字里行間雖然也慷慨陳詞,直言不諱,但卻巧妙地避而不提駙馬歐陽倫如何慫恿悍奴周保以及他作為巡陝欽差在此案中的种种可疑之處。他揣度當今皇上對販運私茶疾惡如仇,無疑要對周保繩之以法,不愁不帶出隱于背后的主子歐陽倫。劉倩華暗訪梨花時已摸清此次私茶出境乃歐陽倫主使,且有賬目和歐陽倫的親筆書信,只是可惜被周保不知轉藏何處。只要梨花多用心計,探出真諦,取到證据,即使安慶公主驕橫跋扈,天子嬌客受寵圣上,如此枉法之舉怎么也是難以遮掩的。
  年輕的御史裴承祖几乎与鄧文鏗一樣亢奮,一樣急切,一樣義憤填膺。上回彈劾武定侯郭英碰了一鼻子灰,与解縉、王紱在半山園的幽會又被錦衣衛在皇上面前告了密,老皇帝不輕不重地敲了他一下,嚇得他魂飛七竅。血气方剛的裴承祖并不認為對郭英的彈劾有什么偏頗失實,有什么于法于理相悖之處,如果按大明律法,皇上應該嚴厲處治武定侯。可是卻事与愿違,郭英照樣位居武定侯、國舅爺、大將軍。后來他明白了,皇上權衡利弊,以皇權為重,國柞第一,皇上春秋已高,武定侯受命輔佐皇孫,搖撼不得。故而法外施恩,不予追究。裴承祖雖耿耿于怀,咽不下這口气,但懼皇上天威,也不敢再作抗辯了。此次駙馬歐陽倫公然執法犯法,決不能再讓他逃脫制裁!
  鄧文鏗將鄭公炎向皇帝奏書實封處理之后,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書房里,思慮著如何將實封呈奏御前。他不無憂慮老皇帝朱元璋由于疾病的煎熬,性情越發顯得反复無常,這封表面上是奏呈悍奴周保的罪惡實際是舉檢駙馬歐陽倫的上書,御覽之后會作出怎樣的圣裁呢?


  鄭公炎在京師的突然露面忽然間又像泡沫般消失,使得駙馬都尉歐陽倫十分懊惱,對管家周保的自作聰明貽誤大事而怨憤于心。十几天來,盡管安慶公主气焰逼人,頤指气使地關照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應天府各有司衙門,務必在京城對鄭公炎通緝搜查,又派駙馬府護衛葉鵬舉率便衣兵丁在僉都御史鄧文鏗和御史裴承祖的府邸附近暗中監視,他仍不能釋然。他思慮再三,鄭公炎既然能逃脫追捕,拼死潛入京師,可見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勢在尋机舉告,如此破釜沉舟,自然便不會甘心离開京城逃遁,甚至可能与鄧文鏗、裴承祖、楊實珍接上了頭,這就很危險。周保一旦緝拿下獄,那個貪生怕死的奴才,狡檜奸滑,十有八九要供出底細。他想起周保近來竟然閃爍其辭,暗含譏刺,語隱要脅,什么一根藤上的瓜儿,什么保住我奴才便是保住駙馬爺,透露出一副無賴像,瘋狗味。這個孬种奴才一經拘審刑訊,就會招供,和盤托出。万一他又藏有未經銷毀的字据,很難保險不涉連自己,帶來無窮的麻煩。
  要除掉這個隱禍,歐陽倫思忖再三,這樣決定。安慶公主也覺得必須干掉這個多事的家奴。
  要處理得不留痕跡。
  五月二十一日,正當鄭公炎在鄧府草擬上書的這天夜里,公主、駙馬商量好一個万全之策。
  第二天中午,駙馬府小花廳里擺了一桌丰盛的酒宴。周保見公主、駙馬滿面堆笑叫他入座,直慌得伏地磕頭: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叫你坐,你就坐,不必拘禮。”安慶公主的聲音特別柔和,沒有平日那頤指气使的嚴厲。
  “奴才不配!奴才站著侍候公主、駙馬。”
  “周保,你坐下就是。”駙馬更是和气,白皙紅潤的臉上布滿春光,“你八歲就跟著我,盡心盡力盡孝盡義,如今已混成個人樣儿,做了駙馬府總管,有了自己的府邸家室,也攢了几個錢,娶了三房妾,与京城王公大臣的家奴總管相比,你也能算得上有頭有臉的了吧。”
  “奴才能有今日,全靠公主恩德,駙馬提攜,奴才感恩戴德,沒齒難忘。”說罷又光咚光咚磕了几個響頭,心里卻直犯疑公主。駙馬為啥忽然變得這般客气。自從寒潭浮庄溜走了鄭公炎,駙馬不是打便是罵,一臉冰霜,一臉怒气,今日卻一反常態,莫非那鄭公炎暗里被除,私茶之案一了百了?還是近日自家在駙馬面前隱喻不恭引起駙馬警惕,起了殺人滅口除掉我這活證之患呢?想到此,脊梁溝頓起一股冰气,打了個冷顫。“保儿,坐下喝兩杯吧!”公主的聲音雖似鶯囀,周保听起來卻似狼嗥,連忙擺動雙手,失態地后退,結結巴巴地連聲說道:“不、不、不……不敢、不敢。”酒里一定有毒,他惶怵恐懼,轉身就想逃走。
  “周保!”歐陽倫微蹙眉頭,更堅定了要除掉這個危險奴才的決心。為了掩飾憎惡的心緒殘忍的念頭,并打消周保的惊警,他端起丫環剛剛為周保斟滿酒的琥珀杯,一仰脖子,干了,“這酒是咱家鄉陳釀,還記得你十一歲那年,偷喝這酒酩酊大醉,被我打了一頓么?”
  周保點點頭,我太多心了,酒里哪來的毒藥?公主、駙馬今日一定是碰著開心事了,我怎么就這么胡猜亂疑呢。他想起洪武十二年隨侍歐陽倫晉京會試的情形,途中到巢縣,他突然得疾病,高燒不退,不省人事,歐陽倫請醫生為他療治,還親自為他以冷巾敷額,喂他湯藥,眼看考期已近,周保又不能起床,催著主子赶快上路。歐陽倫不愿丟下童仆不管,又挨了兩日,周保依然衰弱難動,离秋闈會試只剩下四五天時間了,歐陽倫無奈,只得將周保重托一位農家夫婦,給了十兩銀子,自己匆忙上路。一月之后,周保赶到京城,歐陽倫得中進士,高興得帶他到秦淮河逛了一天……
  周保心里一陣熱乎,責備自己不該亂猜亂疑,深深負疚,一連喝了數十杯酒,乘著酒興,歐陽倫關切地說:
  “周保,那個河橋小吏一日不除,我總擔心他在找你麻煩。”
  “怕他個屁!”周保已經半醉,放肆啐道,“有公主、駙馬撐腰,諒他拔不掉我一根汗毛。下回再犯到奴才手里,我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話雖這么說,不過,還是保險一點好。”
  “駙馬爺的意思是……”
  “是這樣,近日僉都御史鄧文鏗他們活動頻繁,据我探知,他們正圖謀把你拘押……”
  “啊?!有這回事?”周保吃惊地看著公主和駙馬,他們點點頭,“那……打狗還得看主人面呢。”
  “明里,諒他們也不敢,但暗地里就說不准了。”安慶公主說,“那個鄧文鏗鬼得很呢。”
  “所以,我想讓你暫且离開京城到六安躲一躲。”駙馬說,“他們找不到你,也便一了百了。”
  “那……我什么時候動身?”
  “今天……今天夜里。”
  “這……這么急?”
  “夜長夢多,越快越好。”
  周保迅速轉了轉眼珠,見安慶公主和駙馬一副慈祥關切的樣子,深為感動,連忙离席作揖說:
  “多謝二位主子佑護,周保至死不忘,奴才這就回家准備……敢問駙馬,奴才能帶著梨花同行么?”
  “此事務必嚴守机密。”歐陽倫搖搖頭,也离席站起,“若是你那小妾問起,只說去蘇州田庄看租。”頓了頓又說,“輕裝簡束,帶些銀兩花費便是。另外,為了出城安全,我吩咐葉鵬舉暗中護送你過江。到了六安之后,你在山里潛影逍遙,切莫到處走動。”
  “奴才謹遵駙馬訓諭。”
  周保离開駙馬府,回到承恩寺牌坊街自家宅第。
  他走進梨花小筑,反手插上院門,在院子里失魂落魄似地來回走動。他看著那一樹碧葉如翡翠,紅花似瑪瑙的石榴樹若有所思。他抬頭看看樓上,樓上沒有動靜,兩眼不覺直勾勾地盯著石榴樹邊的圓桌,受惊似地扑向前去,一屁股坐到石凳上,伸開雙臂,胸口俯著桌面,啜泣起來。
  周保這一奇怪的舉動被梨花看在眼里,他剛剛走進梨花小筑,梨花便瞥見了他,她正好在樓下的廂房窗邊刺繡。見他啜泣,不無疑惑,放下花繃,卻又見他站了起來圍著石桌像審視一件瑰寶似地來回轉悠,又用雙手晃動石桌,忽然失態地大笑起來。
  “相公,你回來啦?”
  梨花突然出現在小樓廊下,周保嚇了一惊,雙臂還如抱著絕世佳人似地摟著石桌,那樣子十分滑稽。他赶忙縮回雙臂,猶豫地望望梨花。
  梨花正對著他微笑,著一身素服,美麗絕倫。她這一笑,冰釋了周保的氤氳,如夢方醒,他難得見梨花臉上綻笑。
  梨花机敏地覺察到周保的形態失常,特別是對那石桌如邪一般的舉動使她惊警,迅速聯想起周保曾經給她看過的神秘小鋼匣不翼而飛,再三詢問他那東西去處時他卻閃爍其辭,遮遮掩掩,矢口不提的情形。昨日劉倩華又与她秘密見了一次面,劉倩華告訴她鄭公炎、韋大虎決意拼著性命上書皇上,然而就是證据不足,擔心難以扳倒駙馬反遭不測乃至累及鄧大人楊大人。梨花也有梨花的難處,盡管仇恨周保拆散她与大虎的戀情,眼下又深為大虎等境遇憂慮,不惜使出渾身解數,陪著周保尋歡作樂,不時灌得他酩酊大醉,試圖使他酒后吐真言,探明銅匣下落;睡覺時任他淫樂無度,趁他云翻雨狂時突然推避,詢問銅匣何去?可那個周保竟像是兩半腦袋各有其用,一半糊涂入迷,一半卻警覺清醒,每當此時,他便以淫笑浪語糾纏粘乎,云里霧里說一些似痴似癲的吃語,公雞打鳴似的嗓子一聲高一聲低,喋喋不休,避而不提銅盒子的事儿,梨花又恐怕逼得太急問得太露引起周保的疑警,反而坏事。現在周保如此舉動,突然悟覺:難道這石桌里有什么玄秘有什么机關?為了避免周保的警覺,她越發笑得甜蜜,笑得親昵,一片云似地軟軟飄來,周保就覺得扑面春風滿怀馨香,于是張開雙臂,將梨花摟入怀里,親了又親。
  “相公剛才抱著那石桌又哭又笑,嚇死我了,怕是那石桌中了甚魔邪,砸了它算了!”
  “不!”周保受蛇咬似地將梨花一操,“那石桌价值連城,比老子性命還貴,一百万兩銀子也不賣!”
  “瞧你瘋瘋癲癲盡說傻話,不就是一張石頭桌儿嗎?”梨花漫不經心,嬌嗔地在他的臉上親了親,那痦上的一根硬毛刺著她的面頰并聞著一股酒气的腥膻,泛起一陣厭惡,還是裝著嬌嗔地一屁股坐到石頭桌上,窺視著周保的表情。
  周保狡黠地轉動著一雙綠豆小眼,并不答話,忽然趁勢將梨花抱起,往樓上走去:
  “小乖乖,我想和你床上樂一樂。”
  “大白天的……”梨花掙扎。
  “晚上……晚上我就要走了。”
  “走?到哪去?”
  “到蘇州田庄看租。”
  “看租這么急?明儿早上再去就是了。”
  “不行,事關重大。”
  “事關重大?什么事?……”
  “小乖乖,你不要多問了,”周保在梨花的耳邊浪語道,“我……我熬不住了,快上床吧。”
  五月二十二日。下了一夜大雨,將近天亮時雨止了。已經是辰時,太陽升得老高,一陣陣東南風夾著雨后鮮活的濕潤吹進紫禁城里,送來沁人心脾的清爽。花木蔥蔥,空气澄明,纖塵不起。朱元璋的心疾漸漸康复了,這几天夜夜都能睡個好覺。前天上午心情特別愉悅疏朗,召見了鳳陽老家的二十位父老鄉親。這是朱元璋登基以來第二次召見鄉鄰。第一次是洪武十六年八月,朱元璋命內官張村去鳳陽傳旨,將二十家親鄰接來南京相見。當時這些鄉親因衣服襤褸,有失宮禮。朱元璋命尚衣監官員踢給他們每人新衣一套,靴子一雙,帽子一頂。親鄰們見了朱元璋,主客感慨,追憶往事,暢敘故舊之情,末了賜每人黃龍包袱一個,盛滿精食美味。然后,朱元璋又親自帶他們游覽皇宮,傳旨李淑妃相見。鄉鄰分別時,朱元璋親自將他們送出西長安門,執手相看淚眼,依依難舍……十四年后,這次朱元璋一病二十余日,原以為天壽已盡,除了憂心皇太孫繼嗣大統之后的艱難复雜局面如何整飭、對几位輔佐重臣的秘密授詔之外,便是异常思念已故的馬娘娘以及与他一起闖蕩天下青年時代的密友臣僚,包括那些因各种罪名被他處死責罰的大臣如李善長、劉伯溫、宋濂等人,他們音容變幻、光怪陸离次第出現在他的夢中。而夢里最多見到的是母親、兄長、鄉鄰和几個儿時好友,那情景栩栩如生,竟沒有荒誕不實之處。往往夢醒時還如在夢中,朱元璋怎么也驅不散至正四年春天的那一場惡夢:驕陽似火,大地如炙,江淮大地遍野干涸,田禾枯槁,水田龜裂,塵土飛揚中彌漫著求神的香煙。蝗群漫天飛來,食盡禾苗,荒村原野上頻添遍地新墳,哭聲盈野,餓殍遍地。六十四歲的老爹朱五四染上瘟疫,無錢醫治,四月初六日棄世。緊接著大哥于初八日死去,隔了十三天,他最慈愛的娘親陳氏也病故了,一家九口人不到半月便死了三口。十三歲的朱元璋和二哥大嫂面對親人的遺体,號陶大哭,既無銀錢買棺木,又無安葬亡人墓地,兄弟倆求田主劉德,一家人做了他家十几年的佃戶,卻遭到劉德“呼叱昂昂”的回絕。幸虧是朱元璋童年的好友劉英之母婁氏相助,送了一塊墓地,兄弟倆草草將父母長兄安葬,“殯無棺槨,被体惡裳,浮掩三尺,奠何淆漿”。旱魔依然肆虐,蝗虫益發猖狂,“里人缺食,草木為糧。”二哥說,“我們這樣守在家里,只能一起餓死,還不如分頭外出逃荒,或許還有活下來的希望。”于是,兄弟倆抱頭痛哭,不忍分离,“兄為我傷,我為兄哭,皇天白日,泣斷心腸。”隔壁的汪氏大娘動了側隱之心,赶來撫慰,說是元漳年紀大小,一人在外,難免凶多吉少,還不如去廟里當小和尚,可以掙口飯吃。汪大娘買了香燭禮品,叫儿子江文陪朱元璋到孤庄西南山坡上的皇覺寺,當了個小行童……五十天之后,又被方丈令出山門,云游四方,化緣求乞,足跡遍及合肥、固始、信陽、汝州、陳州、鹿邑、毫州、穎州,那凄涼辛酸艱難困苦歷歷在目,正是:“突朝煙而急進,暮投古寺以趨蹌。仰蒼崖崔鬼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涼。魂悠悠而覓父母無有,志落魄而快佯。西風鶴唳,俄浙瀝以飛霜。身如蓬逐風而不止,心滾滾乎沸湯……”歲月悠悠,彈指一揮間,五十多年過去了,他從一個受盡人間磨難的放牛娃、游方僧,到老態龍鐘鬢發蕭蕭的万姓之尊君王,又一次從死神羅网中逃了出來,不免覺得世事滄桑,人生如夢,更多地動了鄉情、親情和私情。自從上次与鄉鄰見面以來十四年過去了,再沒有相見,于是命內官詔家鄉鳳陽的這二十位親鄰再來京師歡樂團聚暢敘鄉情。這二十人中一個是當年贈他墳地埋葬父母的劉繼祖儿子劉英的后人;一個是送他到皇覺寺出家為僧免于餓死的汪氏老母儿子汪文的后人,還有一位是趙文達母(朱元璋幼時干娘)的孫子。劉英、汪文、趙文達都已相繼過世,早在洪武七年時朱元璋便封他們為皇陵祠祭署的奉祀、奉丞,讓他們的儿子到國子監讀書。將汪文、劉英、趙文達等二十家親鄰的大門均特許染成紅色,顯示親鄰們的高貴……這次与鄉鄰相見,每人除加倍饋贈銀錢衣物之外,又讓他們每一個人講述一個家鄉故事,唱一段鳳陽花鼓小調,樂得朱元璋也興致勃勃地跟著哼起來。笑語喧嘩,如在村中。由于病后体弱,不能像洪武十六年那樣親自陪鄉鄰游逛皇宮,特命皇太孫領著他們游覽紫禁城,拜謁馬娘娘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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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引文”見《皇陵碑》文,朱元璋撰。

  這一次心疾轉危為安,朱元璋以為是赤腳僧覺顯及時進獻丹藥的功勞,而赤腳僧是駙馬歐陽倫帶來的神差。朱元璋原本就對這個多才多藝善解人意的駙馬十分喜愛和器重,這回又多了一份親情厚愛。召見鄉鄰時,駙馬即興揮毫畫了一幅《故園春色圖》相贈。朱元璋更是開心,認為此是吉祥之兆,寓示著家鄉滿園春色,社稷一片錦繡,也昭示他的生命將与這畫一般再度回春。他當著鄉鄰的面夸贊駙馬英才卓群,給了他和安慶公主、歐陽昭蘭丰厚的賞賜,那張歐陽倫從陝西帶回的五代蜀國花蕊夫人親筆詩畫本來已封入御庫,也破例取出賜給歐陽倫。
  午后睡了一個好覺,朱元璋感到精神很好,喝了几口蓮子燕窩湯之后,來到御書房,隨手翻閱了几份奏章,這都是經皇太孫覽閱過的未敢決斷的大臣上書。皇帝授權朱允炆,凡皇太孫認為可以處置的臣工奏文,都一一作了批复,遇有難決的軍政要事則必須呈交皇上御覽,皇太孫先寫上自己的看法和意見,呈由皇上圣裁。朱元璋看了几份奏章,雖然扑朔迷离,但孫儿之見尚且明晰正确,老皇帝滿意地捋捋雪白的胡須,蒼白的臉上露出愜意的微笑。


  傳事太監稟報:僉都御史鄧文鏗、御史裴承祖求見皇上。朱元璋合起奏章,說,“叫他每進來吧。”
  鄧文鏗、裴承祖見禮之后,朱元璋溫和地問道:
  “二位卿家見朕,有什么要事言奏?”
  鄧文鏗、裴承祖對視一眼,遲疑片刻,鄧文鏗連忙奏道:
  “啟稟上位,臣接蘭縣河橋巡檢司吏鄭公炎實封奏呈,不敢怠慢,故而急于陛見皇上,轉呈鄭公炎實封奏書。”
  “蘭縣河橋小吏鄭公炎……噢,朕想起來了,就是那個收受賄賂,擅放私茶出境又攔截朝廷公車的惡吏?”
  “正是他。不過……”鄧文鏗回答,朱元璋打斷他的話。
  “那惡吏貪贓枉法,論罪該殺,正在通緝捉拿中,還上什么實封——是誰將實封轉交于你的——為什么不將他抓住?”
  “皇上英明,容臣稟奏真相。”
  “真相?……你說吧。”
  “皇上,所謂鄭公炎收受賄賂,擅放私茶出境,純屬誣陷不實之詞。”鄧文鏗窺視朱元璋一眼,皇上的臉色由溫和變得嚴峻起來,但并未阻止,鄧文鏗壯著膽子提高語調說,“恕臣死罪,從陝西歸來啟奏時未曾及時奏稟,只因那時情形尚不明了,猶豫不決,未敢盡言。据臣多方明查暗訪,有陝西都指揮使劉遂、蘭縣知縣楊實珍以及蘭縣河橋巡檢司的役卒反映:鄭公炎自任河橋巡檢司吏以來,兢兢業業,盡職盡責,效忠皇上。在蘭縣河橋整肅關隘,譏察犯禁,拒受多起賄賂。對查禁私茶出境更是一絲不苟,前后緝捕私茶案犯七十三名,其中按律處死者便有十八名。去年腊月,受陝西布政使司、臨洮府街先后旌獎。藩台甄大人親筆題匾‘鐵壁河橋’,府台題款‘執法楷模’……皇上,倘若言鄭公炎貪贓枉法,擅放私茶出境,陝西省府衙門豈能授予其獎?”
  “鄧文鏗,朕問你,鄭公炎既然無過,為何畏罪潛逃?他公然攔截朝廷公車,又當何論?”
  “皇上容稟,所謂攔截朝廷公車,更是顛倒是非,嫁禍于河橋小吏。”
  “嗯?這是怎么回事?你說!”
  鄧文鏗不再顧慮皇上反复無常,置自己安危于度外,正气凜然地將周保押運六十車私茶過蘭縣河橋被鄭公炎攔查的情形如實回奏,末了,向朱元璋跪下,雙手舉著鄭公炎的實封上書,說:
  “陛下,鄭公炎實封奏書,按朝廷律序,先呈蘭縣知縣楊實珍,又轉交于臣,臣不敢延誤,故而立即覲見皇上,其中詳情如何,躬請御覽。”
  朱元璋緊皺眉頭,打開實封。眼中映現上書標題——

    為舉檢歐陽駙馬府總管周保販運數万斤私茶一案呈奏洪武皇帝書

  他神情專注地翻閱奏章,御書房里靜得只听見翻動紙張的聲響。看著看著,老皇帝枯瘦的雙手在微微顫抖,抽搐的兩頰如同烏云密布的天空下滾過聲聲沉雷。
  “啪!”朱元璋怒不可遏,拍案而起,罵道,“狗奴才狐假虎威,冒名皇家,欺君枉法,猖獗已极,罪當——”
  盛怒的朱元璋本要說該殺,忽然想起駙馬奏呈鄭公炎攔截公車時,自己就曾在激怒之下,未經核實,便連說“該殺!”結果出現了新的情況。于是在剎那間止住話頭,改說——立即拘捕周保,嚴刑審訊。
  御書房里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敢看皇帝一眼。朱元璋頹然坐下,他色厲內茬,心中有難言的隱痛。鄭公炎的實封、鄧文鏗的奏稟,都閃爍其辭地透露出此案涉及駙馬。他想起歐陽倫自西安返京時,偏偏奏稱楊實珍寫反詩,河橋小吏鄭公炎貪贓受賄,攔截公車……難道真是歐陽倫的誣詞?駙馬又為什么要誣陷他們?陝西三司又憑什么要緝拿捕殺鄭公炎?究竟是誰誣陷誰?周保販私茶是真是假有無确鑿證据?看來此中必有隱情。要不要傳諭歐陽倫當面問個明白呢?不妥,不可操之過急,刑部自會審個水落石出。他望望御書房里木然靜默的鄧文鏗、裴承祖,准備叫他們退去。
  “啟奏皇上,”傳諭太監走進御書房跪稟道,“管著、藏卜二位僧人求見上位!”
  “噢?!”朱元璋听說出使兩番的僧人歸來,立即召見,叫他們進來。
  管著和藏卜是朱元璋親自委派到西番明查暗訪茶馬事宜的欽差。駙馬謝達、歐陽倫、僉都御史鄧文鏗以及陝西官員等相繼自川陝巡視歸來,所奏呈的皆是境內打擊私茶的情形,而番人狡黠,手段多變,管著、藏卜以僧人面目出使西番,番人疏于防備,必能查出諸多弊端。同時,朱元璋急于了解周保販私茶与西番買賣是否确切,有無佐證?鄭公炎的實封上書不能不相信,也不能盲目輕信。管著、藏卜恰在此關鍵時刻到來,太及時了。
  “嗯,番人尚且知趣,”朱元璋听了僧人奏聞之后感到滿意,“朕重申茶法,本意就是整飭頹風,綢繆邊防,以茶易馬,固番人之心,且強我大明。番人恪遵金牌印符,是其本分,不以規矩,豈能成方圓?還有什么情形,不要含糊,不要隱瞞,你每只管直說。”
  “主上英明,番人敬畏皇帝天威,聞旨則改,不敢暗里与境內私茶交易,只是……只是西番酋長克必泰于三月下旬作了一次私茶買賣……”
  “說下去!”
  “据臣等多方查訪,此次私茶交易達十万斤之多。”
  “噢……”朱元璋問道,“誰敢販運十万斤私茶去西番?快快從實奏來!”
  “是,陛下。据臣等偵察,此次十万斤私茶出境的案犯乃是一個叫周保的人。”藏卜頓了頓,見皇帝正听著他說話,解釋說,“這周保原是歐陽駙馬府的一位管家。”
  “三月下旬,朕遣歐陽倫巡視陝西私茶,駙馬府的管家怎敢瞞著駙馬溜去陝西?”朱元璋像是發問又似是自語。
  “皇上,這是千真万确的事實,現有西番克必泰的親筆罪呈,請皇上御覽。”管著見藏卜猶豫,雙腿微微發抖,赶忙從藏卜手中接過克必泰關于案情的供狀,上前跪奏。
  聶慶童取過管著雙手舉在額前的呈狀,放到御案上,朱元璋打開疾覽……他胸中刮起暴風,看來鄭公炎實封上書,所奏确鑿無疑,他預感到案情的嚴重性和复雜性。他強壓一腔憤懣,平靜地說:
  “傳駙馬都尉歐陽倫。”
  朱元璋把目光投向垂手侍立的僉都御史,拿起鄭公炎的實封,說:
  “蘭縣河橋巡檢司吏現在何處?”
  “回皇上,鄭公炎隱居京城候旨。”
  “速傳朕諭,叫他進宮見朕。”
  “臣遵旨。”
  又傳諭太監說道:
  “傳諭陝西承宣布政使甄友仁、按察使張定、都指揮使劉遂。蘭縣知縣楊實珍,著他每即刻進宮。”
  “遵旨!”
  昨日入夜之后,雨越下越大,炸雷一聲接一聲,閃電一道連一道。安慶公主和歐陽倫還坐在小花廳里下棋。一連下了六盤,歐陽倫盤盤皆輸。
  安慶公主說:“駙馬過去与我對奕,互有輸贏,今日怎么只輸不贏且下得很亂?”
  歐陽倫說:“我的公主千歲,我哪有心思下棋,我這眼皮老是跳得厲害,心里不踏實。”
  安慶公主問:“哪只眼跳?”
  歐陽倫說:“左眼。”
  安慶公主笑了,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禍,駙馬還要發大財,有什么不踏實的?”
  駙馬歎了口气,說:“都兵臨城下了,你還有心思說笑話。”
  安慶公主生气地說:“堂堂天子嬌客,一點男子漢陽剛之气也沒有。什么兵臨城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什么。再說鄧文鏗、裴承祖算什么東西,我看他們只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不堪一擊。”
  歐陽倫說:“我倒不是怕他們,我只擔心……”
  安慶公主把棋盤猛一掀,啐道:“擔心擔心,一天到晚只會擔心。既然如此窩囊膽小,就不該干犯法的事儿。這次你去陝西,我本來反對遣周保販茶,曉以利害,你与那家奴一唱一和,气壯如牛,侃侃而談。如今遇到點麻煩,便如此灰心喪气,唉聲歎气,實在是太沒有血气。天掉下來有長個子頂著,有本公主在,誰敢把你怎樣?”
  歐陽倫說:“万一父皇認真起來……”
  安慶公主說:“父皇殺一千殺一万,還能殺到我的丈夫、他的女婿?父皇還能叫他的女儿做寡婦么?”
  他們沉默了。只听到雷聲雨聲。
  歐陽倫心緒越來越亂,背手看著窗外劈來的閃電,心惊肉跳,他擔心葉鵬舉万一沒有殺死周保,万一讓他逃跑,那就危險万分!
  安慶公主悠閒地撥動琴弦。她相信她的忠實奴才、武藝絕倫的葉鵬舉,自會不露痕跡地干掉多事的周保的。
  閃電中惊雷滾滾琴聲激越,歐陽倫像熱鍋上的螞蟻走到花廳門口,忽然間闖進一個水淋淋的人來,歐陽倫嚇得倒退几步,聲音變了調,尖聲叫道:
  “誰?”
  “是我!駙馬爺。”
  啊?是葉鵬舉。安慶公主依然坐在一邊彈琴,向鵬舉瞥了一眼,繼續撥動琴弦。
  “啟稟公主、駙馬,我回來了。”
  安慶公主將琴弦一挑用力過猛,琴聲戛然而上,漫不經心地問道:
  “葉鵬舉,事情辦妥了嗎?”
  “回公主,辦妥了。”
  “說說吧。”
  葉鵬舉說,晚上亥時左右,我將周保帶到石城門附近的叢林里,那里很偏僻,一個人影也不見,天下著大雨而且又是雷又是閃的,那家伙奇怪,就問道,你說去江邊搭船,跑到這地方做什么?我低聲說,要你的命!他不在乎地笑道,開什么玩笑,咱們走出這林子過城門吧。我說誰跟你開玩笑,你已經活夠了,今儿送你上西天。他這才惊慌想逃走,我一個箭步伸手抓住他的后領,他大聲喊道,你小子黑了心,老子要稟告公主和駙馬宰了你!我冷笑說道,我正是奉了公主和駙馬之令來宰殺你的,兄弟只得得罪了。他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地說,我不信,我自幼跟著駙馬,駙馬是決不會殺我的,走,我們當著公主和駙馬的面問個明白,他們為什么要殺我?告訴你,即使殺我,證据也毀不了!不要糊涂,快放了我!我說,公主和駙馬為什么要殺你我不知道,這也并不重要。你還是到閻王爺那里去問個明白吧。他連忙跪下向我磕頭說,我有家產十几万兩銀子,你若放了我,我分給你一半。我不再多言了,雙手掐住他的脖子,他拼命反抗,兩手亂抓亂打,兩腳亂踢亂蹬,我用刀背在他的后腦上這么一砸,他便倒下了。我取出事先從總管房里摸來的他常系的那條紅綢長汗巾,打了個活結,拴到一棵大樹枝杈上,將他抱起把他的脖子往活扣里一套,好了,周保上吊自盡了。
  “你确信沒人見到么?”葉鵬舉說完,歐陽倫急切地問。
  “駙馬放心那一帶本來人就少,雨夜時就更不會有人去的。
  安慶公主听完敘述,不動聲色地將五百兩銀票塞進葉鵬舉的手里,冷冷地說道:
  “葉鵬舉,你只當什么事也沒發生。”
  葉鵬舉點點頭,見公主面如寒霜,兩道凶狠的目光似帶血的利刃,凌厲逼人。話雖簡短,但字字如雷,皇家公主的威嚴凜不可犯,葉鵬舉頓時覺得縮了一截,垂首應諾:
  “是,公主,小人記住了。”
  睡下后不久,從雷雨聲中傳來隱隱的啼哭聲,有時竟是嘶厲的嚎啕,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那聲音听起來令人毛骨悚然。歐陽倫側身看看安慶公主,她已鼾然入睡。暗夜中的哭泣聲在雷鳴的間歇里閃電中更顯得疹人。他將脖子縮進被里,還是能听到。哎呀,難道是周保的鬼魂來了?越發嚇得渾身發抖,于是雙手捂著耳朵緊緊地貼著安慶公主那散發著芬芳的后背上,漸漸地,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夜,一片漆黑,他走進一條兩邊是高牆的不見盡頭的狹窄長巷內,扑面的腥風中飛翔著似蝙蝠一般大的蚊子,嗡嗡嚶嚶地向他俯沖攻擊,狠咬他的兩頰,他伸手扑打,指頭卻被不知從什么地方爬出來的蜈蚣纏繞著動彈不得。他拔腿迅跑,后面又瘋狂地追上來十多條嗥叫著的狼。他沒命地奔逃,忽然見狹窄的巷子邊開了個缺口,赶忙鑽進去,是一座荒涼的古廟。踹著齊腰深的蒿萊,踏上布滿蒼苔的石階,走進廟內,沒有一尊菩薩,只放著一張很大的棺材,他挨進棺材探身一看,竟是空的。他恍然間跳進棺材內,仰身睡下,非常柔軟,突兀間脖子被鐵鉗般的手指勾住,側身一看,原來是周保。“大膽的奴才,快放手!”周保不說話獰笑著,另一只手卻托著一冊賬簿几顆人頭,“歐陽倫,”周保獰笑道,“你的私茶贓銀几十万兩全記在我的賬上,收受賄賂五万兩都記在這人頭上,”那几顆人頭也都忽然張嘴獰笑,齊聲說:“都記在賬上,都記在賬上……”同時脖子間那鐵鉗般的雙手越勒越緊,漸漸吐不過气來……
  “啊!”歐陽倫大叫,驀地從床上坐起來。
  “你怎么啦!”安慶公主被惊醒問。
  “我做了個惡夢,一個可怕的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想的太多了,天還沒有亮呢,再睡一會吧。”
  安慶公主翻了個身,又睡著了。歐陽倫再也沒有睡意,頭很痛,嗓子干而痒,悄悄地下了床,從貂皮悟桶里取出暖壺喝了兩口。點上燈,打開鑲金嵌玉龍鳳柜,見賬本完好無缺地擺在抽屜里,不無憂慮地想道:周保對葉鵬舉說殺了他也沒有用,證据毀不了。哎呀!周保有沒有可能也藏著复制賬本呢?
  這憂慮一直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起床以后,他征詢安慶公主的意見,她也覺得周保對葉鵬舉所言話中有話,不能排除周保暗藏證据的可能性。他們于是想到周保從蘭縣妓院娶的小妾梨花,推測她也許知道周保受駙馬指使販運私茶的底細,也許還幫他复制了另一冊賬本保存著。因此便覺得這個女人是個潛在的威脅,是個可能摸清隱秘的賤女人。
  一不做,二不休,要赶快除掉這個娼妓,然后再將周保的宅第掘土三尺仔細搜查……
  他們商定,還是派駙馬府護衛葉鵬舉去干。辦法是夜間潛入周保府宅的梨花小筑,勒死梨花,然后塞進麻袋,放入船中,運至長江,沉入江底,神不知鬼不覺,這個娼妓便從人間消失了。
  下午當歐陽倫夫婦仔細密謀策划如何除掉周保小妾時,忽然傳來圣諭,召歐陽倫即刻進宮。


  歐陽倫怀著忐忑不安的心緒走進御書房。一眼看見裴承祖、甄友仁、張定、劉遂、管著、藏卜等一干人,立即慌了起來。但一想到安慶公主,他很快又鎮定了。
  他以常禮參拜皇帝,皇帝眯著眼睛靠在龍椅上,發腫的眼泡微微發亮而顫動,鼻子哼了哼,睜開眼,沒有動怒,語意也很平緩。
  “歐陽倫,朕派你巡視陝西私茶出境,駙馬府家奴周保跑去做什么?”
  歐陽倫心里一惊,迅速敏感到,周保押運私茶出境終于被參奏到皇上面前了,再看看站在徹書房中的几個人,猜不到他們中究竟是誰參奏的。皇帝這么一問,他反而鎮靜下來:
  “啟奏父皇,家奴周保是駙馬府管家,儿臣出使陝西,自然隨侍左右。”
  “周保押運六十輛大車出境,你知道嗎?”
  “儿臣知道。皇上,儿臣离開京師之前,奏旨賜贈邊塞將帥和西番夷酋布帛綢緞,令周保押送并由陝西三司派兵護衛,确有此事。”
  “那也毋須六十輛大車,兩三輛也就夠了!”皇帝目光寒冽逼人,歐陽倫不敢仰視,想著搪塞的奏詞,朱元璋不等他回答,提高嗓門質問道:
  “你知道那六十輛車裝的是什么嗎?裝的全是私茶!十万斤私茶!”
  “啊?!”歐陽倫故作惊訝,說,“真有這樣的事?!”
  “你自己看看吧!”朱元璋將西番部首克必泰的供詞擲到歐陽倫面前。
  歐陽倫打開克必泰的供狀,方才知道東窗事發并非哪位大臣舉奏,而是欽差管著和藏卜巡視西番偵察出來的情形。他暗暗慶幸昨日夜里除掉周保太及時了,否則后患無窮。見皇帝并沒有怀疑到自己指使周保私茶出境的內情,便裝著惊詫、生气,雙手發抖地看完克必泰的供狀,義憤填膺地說:
  “周保這個惡奴,膽大包天,無法無天,竟敢借皇家之威儿臣奉旨之便,猖獗販運私茶,是可忍孰不可忍,請父皇立即傳諭拘捕處死!”
  “朕已傳諭刑部緝拿。”朱元璋說,“歐陽倫,汝奉旨巡視陝西,夙夜奔波,督察懲處私茶,固然卓有成效。然而汝身為欽差,身邊藏匿歹徒,竟然冥愚不察,麻痹松懈,一至于此,汝知罪么?”
  “臣愚鈍失察,失馭無教,致使悍奴得以興風作浪,請皇上降罪!”
  御史裴承祖一直按捺住對歐陽倫的憤怒,但鄧文鏗一再囑咐他要冷靜沉著不可沖動,輕舉盲動只會對歐陽倫有利。為此,鄧文鏗還一再刪改,鄭公炎在實封上書中隱約提及怀疑歐陽倫的用語,便是這個意思。“扳大樹不可亂砍,只能先刨根斷枝。”鄧文鏗常常這樣開導他和鄭公炎。果不其然,西番克必泰對周保販賣私茶十万斤已供認不諱,按常理,一個隨欽差的家奴哪有可能避開主子押運如此龐大數目的私茶?可皇上卻輕信歐陽倫那一套難以自圓其說的開釋,既不問周保哪里能弄到六十輛馬車,又不問為什么陝西三司派兵丁護送之類的質疑,顯然對這位天子嬌客,皇上并無重責之意。但案情也不致到此為止,刑部拘押周保之后自會有新的進展,鄭公炎面圣以后也必將直抒胸臆……還是听從恩師開導,審慎耐心對待吧。
  甄友仁、張定、劉遂、楊實珍這班陝西官員親眼目睹皇上對歐陽倫的責問和歐陽倫搖唇鼓舌的辯釋,各自怀著不同的心態。甄友仁、張定作為藩、臬二司的頭目,一直趨炎附勢,為駙馬征集六十輛大車,河橋風波之后不問青紅皂白下令通緝捕殺鄭公炎,如今周保私茶出境已被揭出,駙馬如此敷衍,皇上也似不予深究,他們已不得這樣大事化小,不涉連駙馬,免得事情鬧大,他們也就說不清了,所以決計將錯就錯佯裝糊涂跟著駙馬亦步亦趨。只要駙馬無罪,他們按駙馬旨意提供車馬、通緝欽犯又何罪之有?但是使他們惶惶不安的是刑部拘捕周保之后,情形可能會風云突變……
  陝西都指揮使劉遂和蘭縣知縣楊實珍都暗暗思忖,既然周保販運私茶屬實,駙馬怎能逃脫干系?种种跡象表明,駙馬指使周保押運私茶出境是不容置疑的,駙馬輕松開脫,皇上竟然相信,莫非七十歲的天子真的老糊涂了?還是裝糊涂有意給駙馬放條生路呢?
  當鄧文鏗奉旨帶著鄭公炎出現在御書房時,駙馬歐陽倫又莫名其妙地惊慌起來,被他四處通緝捕殺的蘭縣河橋小吏這個公然藐視皇權硬是与他作對的克星,怎么可能從他布下的天羅地网中鑽出來竄到紫禁城里徹書房內大明天子的面前呢?那瘦削的身材,清秀的面目,弱不經風的書生模樣,竟然和他這位乘龍快婿并肩站在一起。他瞥見鄭公炎忽然把目光向他投來,如刀如劍如凜冽的寒風,包含著冷峻凌厲的仇視和輕蔑,他不由得覺得脊背冰涼,不寒而栗。但他很快又意識到,他作為當今皇上的駙馬、安慶公主的夫君,天下臣民都望而生畏,怎么能在一個邊塞小鎮官品末流的芥末小吏面前表現得寒怯猥瑣呢?安慶公主凜不可犯的形象和蔑視一切、侃侃而談的音容又閃現在眼前。對!他必須挺起胸來蔑視他鄙夷他,于是昂首正視,凶狠地与鄭公炎目光相碰。呀!那目光如雷電騰正气露鋒芒吐烈焰——他的目光頓時被折斷了,萎縮地被逼回,只怯怯地瞅著自己的雙足,額上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鄭公炎与歐陽倫對視發生在剎那間,河橋小吏見須發如銀威嚴至尊的老皇帝端坐在御案后,赶快趨步向前,雙膝跪下,連連叩頭,哽咽著喊道:
  “蘭縣河橋巡檢司九品司吏臣鄭公炎叩拜皇上,愿主上万歲万万歲!”
  “哦,你就是鄭公炎!”朱元璋一改嚴峻,和顏悅色地說,“起來說話吧。”
  “謝皇上!”
  鄭公炎又叩了兩個頭,站起來,眼眶中蓄滿晶瑩的淚花。郁積在心中的冤屈、喪親、磨難、義憤,再也難以抑制,他終于沖絕羅网匍伏到至尊至上的圣明天子的腳下,能在這位賞罰分明執法如山万姓敬畏的鐵面君王面前討個公道,死也瞑目了。他禁不住淚如雨下,像儿子在父親面前一樣哽咽起來了。
  “鄭公炎,你的實封上書寫得很好,句句實在,無雕無飾。金祥寶販私茶罪證确鑿,朕已敕諭刑部拘捕審決。”
  “万歲英明!”鄭公炎上前一步,躬身說,“不過微臣以為,此案并未了結。”
  “罪犯已誅,茶已充公,怎么說此案未結?”
  鄭公炎朝甄友仁、張定瞥了一眼,他們兀自覺得鋒芒刺目,心中惶怵,腮幫不由地抽搐厲害。
  “皇上容稟,金祥寶拘押之后,人贓俱獲,蘭縣楊大人審判定為死罪,并具詳文分呈府、省有司。然陝西提刑按察使張大人派推官馮大人赶到蘭縣,命將案犯移省處置,可是后來,此案不了了之,金祥寶竟得以開釋。我舅舅羅灝白反而因此受到報复,罪難至死。懇請皇上明察,追究有關人等包庇私茶案犯弄權枉法之罪!”
  “蘭縣楊實珍,你說鄭公炎所奏是否屬實。”
  “啟稟皇上,鄭公炎所奏句句屬實。”
  “甄友仁、張定!”
  “臣在!”
  “你每為什么放走該殺的私茶案犯?”
  “這……”
  “說!”
  “啟稟皇上,”張定上前一步說,“臣見蘭縣詳文,也同意判殺金祥寶,可是布政使甄大人示臣网開一面,曉以其中隱情……”
  “什么隱情?”
  “這個金祥寶之父乃是河南開封知府金國斌,金國斌与甄大人又是連襟,因此——”
  “一派胡言!”朱元璋截住他的話頭,“有法不依,与無法何异?犯法之人,絲毫無貸。所謂舉事不私,听獄不阿,法不阿親,你每身為朝廷命官,為何不通此理,卻狼狽為奸,包庇罪犯,以權踐法,你每知罪么?”
  “臣……知罪!”
  甄友仁、張定同時跪伏,齊聲回道。
  “啟稟万歲爺!”鄭公炎鄙夷地看看兩個跪伏的大臣,同時瞥一眼駙馬歐陽倫,奏道,“臣百思而不解,甄、張二位大人貴為陝西藩、臬二司主位,駙馬府家奴周保販運數万斤巨額私茶,其六十輛車馬卻由二位大人提供,更有甚者,又派兵了護衛,臣按律攔截檢查,受到悍奴鞭打,護衛兵丁大開殺戒,然后揚長而去。陝西藩、臬二司非但不曾追究原委,反向為虎作倀,助紂為虐,通緝追殺于我,誣蔑微臣攔截欽車收受賄賂,致使臣秉公護法而潛逃,受盡折磨;臣母因遭威逼凌辱而懸梁。臣万死敢問皇上,朝廷大臣如此恃權橫霸、顛倒黑白、指鹿為馬,還有什么王法可言?販私茶的又僅是駙馬府的家奴便能如此猖獗,竟可指令有司,要是換成一位公卿大臣販運私茶出境,那不更要受到庇護而無法無天么?”
  鄭公炎層層進逼,卻有意巧妙地避開駙馬歐陽倫,歐陽倫听起來感到句句如利刃刺心。但他一想到周保已被殺死,也就安下心來。死無對證,任你如何說得天花亂墜,也無法斷定是誰指使的了。皇上充其量切責我疏于管教而已。果然,朱元璋听了鄭公炎一番議論之后,說道:
  “你所奏呈周保一案,朕知道了。朕已命刑部拘捕周保,審訊之后,自會嚴加懲處。陝西市政使、提刑按察使提供車馬護衛,罪責難逃。待大理寺會審之后,自會水落石出。甄友仁、張定、劉遂、楊實珍一干人不得擅离京師,听候傳審;鄭公炎護法堅定,執法不阿,忠心可嘉,待審辦周保一案之后,朕自會旌獎于你。”
  鄭公炎惶惑,為什么不追究駙馬?
  其實,當朱元璋閱罷鄭公炎的上書和听了鄭公炎的稟奏,已經感覺到,這不僅是周保私茶出境的事儿了,陝西二司、駙馬歐陽倫也自然与此案有瓜葛。歐陽倫從陝西歸來時便奏說鄭公炎多有不軌,收受賄賂,擅放私茶出境,并且只說鄭公炎擅阻朝廷公事而矢口未提六十輛大車。他后悔當時過于激動,不加核實便說鄭公炎該殺。現在,鄭公炎的上書和當面奏稟才使他覺得此案的复雜和嚴重。他不愿在沒有完全弄清真相之前過多過快地作出圣裁,希望在拘審周保之后但愿不太深地涉連駙馬,万一真的牽連駙馬那就麻煩了,所以不愿与鄭公炎再對談下去。
  “謝陛下隆恩!”
  鄭公炎跪下謝恩,剛剛站起,刑部尚書楊靖慌忙走進御書房向朱元璋奏道:
  “啟稟皇上,私茶案犯周保畏罪自殺!”
  包括朱元璋在內所有在場的人都大吃一惊。只有駙馬歐陽倫鎮定自若,清秀的臉上掠過一絲詭譎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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