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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鄧文鏗、裴承祖、鄭公炎原先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本以為刑部既拘捕周保,進而便可以把鋒芒直指駙馬歐陽倫。沒料到周保忽然畏罪自殺,這一關鍵線索就這么斷了,成了死無對證。歐陽倫把一切罪過全推在死者身上,再想扳倒歐陽倫談何容易。何況從許多跡象看,皇上本來就無意在此案中深究駙馬,看來這一宗震惊朝野,連民間也沸沸揚揚的大案,恐怕就此煙消云散了。
  但,層層疑團困扰著他們。
  “周保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此關節上忽然自殺?”
  “周保是駙馬悍奴,一個無賴,他就能這么輕易自殺?”
  “說不定是殺人滅口。”
  “對,案情已經暴露,周保一審,便能查出主謀,駙馬就有可能先下手為強,不留活證。”
  劉倩華提醒他們:周保雖死,但證据尚存。說是上回她去見梨花,梨花告訴她周保藏著個銅盒,內有周保复制歐陽倫賬目的副本。周保親口對梨花說,那盒中還有神符,是專門降服駙馬的。只是后來梨花開柜時銅盒卻不翼而飛了。
  “一定是周保轉移走了。”
  “那神秘的銅盒太重要了,一定藏著歐陽倫的罪證。太重要了。”
  “對,要盡快找到銅盒子。”
  他們感到眼下情勢十分緊急嚴峻,如果是歐陽倫殺了周保,就會再殺梨花,就會派人往周宅搜查。万一梨花被殺,銅盒又被駙馬搜得,那么此案真的永遠查不明白了。
  鄧文鏗當下決定,立即派都事王廣福率領精悍吏卒連夜去周宅保護梨花,嚴密封鎖,不許任何人出入,設法在梨花的配合下,找到銅盒子。
  星光下,王廣福率領一小隊吏卒,悄悄地迅疾地沿著僻靜的街道,向周保住宅逼近。
  几乎就在同時,駙馬府護衛葉鵬舉和兩名隨侍,穿夜行服,輕捷如飛地朝承恩寺方向疾進——歐陽倫從御書房返回駙馬府,顧不得吃晚飯,立即与安慶公主商量對策,把皇上召見的情形說了一遍。安慶公主沉吟片刻,突然改變了原定晚上派葉鵬舉殺死梨花的計划。她認為,梨花也有可能清楚內情。“要將這個婊子帶到駙馬府,軟硬兼施,逼她招供!”——葉鵬舉接受主子要生擒梨花的交待,心里反倒輕松些,殺人畢竟是有損陰德的,他這樣想。同時,他招呼兩個隨從不得傷害周保的小妾,抓活的。他按照預定的謀划,繞到河邊周保宅第梨花小筑的后牆邊。他仰面看看梨花寢室,窗上沒有燈光,指令隨從搭肩梯立,他猿躍爬上柳樹,跨到第二人的肩上,貼近樓牆,正好挨著樓窗。他側耳傾听,室內毫無動靜,心想梨花一定是睡著了。伸手輕輕推窗戶,窗子是開的內里未插。他從怀中取出鋼管,插入窗欞格內,鼓气吹送迷煙……半天沒有響動,确信梨花已被熏得昏迷,于是雙手推開窗戶,順勢抓住窗下橫襯,引身而上,跳進窗內。他悄悄摸到床邊,掀開帳子,迅如竄豹猛扑到床上——呀!床上無人——他赶快取火石打著火,點上蜡燭,見屋內整整齊齊,房門虛掩著。他提刀在手,輕輕開門,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便一手端燈,一手握刀,走出門外,還是一片寂靜。他來過周保家多次,非常熟悉小樓上下,很快把樓上几間房子細看一遍,杏無人影,順著樓梯踏下,剛到樓下走廊,忽然听到梨花小筑牆外一片嚷嚷聲,他吹滅蜡燭,貼在樓梯口靜听,院牆外的腳步聲叫嚷聲听得清清楚楚:
  “我等奉刑部楊大人之命,緝拿周保同案犯梨花!”
  “我們奉都察院鄧大人諭示,守護周保賊穴,搜查贓證,監禁嫌疑犯梨花待審!”
  “王都事此言差矣!難道王大人不知,刑部掌管天下刑名徒隸,拘捕關禁,乃是刑部職權。”
  “刑主事,在下也要提醒大人,鄧大人奉旨巡陝,周保原在蘭縣犯科,當然應由鄧大人處置此案。”
  “王廣福,你這是狗逮耗子,多管閒事!快請閃開,否則本官以妨礙刑部要務,對你繩之以法!”
  “刑希胜,你此舉乃狗彘之行,狗屁吹灰!我勸你立即返回,不然本官以干扰欽差之名,惟你是問。”
  葉鵬舉已听明白,刑部、都察院差員和他這個駙馬府護衛不約而同夤夜赶來,原來都是為著同一個目的,拘拿周保小妾梨花,而梨花卻神秘地失蹤了。必須馬上离開,免得撞上外邊的人又要惹出麻煩。他像夜貓一樣輕捷地上了樓,踅進梨花寢室,越窗墜樓而去……
  梨花小筑的院門打開了,涌進數十名手持火把的衙役,都察院、刑部屬下互不相讓,推搡著,對罵著,跟著各自的主子奔上小樓。當王廣福、刑希胜闖進梨花寢室時,彼此都同時惊叫:
  “梨花逃走了!”
  他們又同時發現,后窗洞開,二人作出一樣的判斷:
  “人是跳窗而逃的!”
  又彼此責怪一番,各自命令屬下赶快順樓下河邊搜尋逃犯。
  王廣福直到快天明時才失望地回到鄧府。
  梨花失蹤使鄧文鏗、鄭公炎等非常吃惊。究竟是逃跑還是被殺,很難斷定。歐陽倫會不會殺了梨花又搜得銅盒子了?
  劉倩華在眾議紛紛中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不相信梨花被殺。”
  “你憑什么呢?”鄧文鏗詰問。
  “因為梨花与我在江湖時練就一身本領,又很机敏警覺,既知周保已死,一定有所准備,想輕易殺了她,不那么容易。”她頓了頓又說,“逃跑倒是很有可能的。”
  “恐怕不容易。”鄭公炎說,“周宅戒備森嚴,梨花被幽禁看管得很緊,怎能逃脫?”
  “能!”劉倩華十分肯定地說,“相公沒去過梨花住處,自然不知那地方情形。我去看她時,她就告訴我,小樓臨窗下便是河岸。梨花在藝班時輕功便很好,從樓窗跳下并不難。”
  “那她為什么不來鄧府找鄧大人?”韋大虎插話,“她知道我們都在這儿呀!”
  “到這儿太危險,駙馬府派人在鄧府附近密切監視,沒等梨茶靠近就要出事了。”
  “那……梨花能逃到哪里去?”
  “她可能……去烏衣巷。”
  “烏衣巷?”
  “對。梨花在京城沒有其他親戚,只有一位舅舅在烏衣巷開個天水碧染坊。她一定是去那里了。”
  鄧文鏗問:“你能肯定?”
  劉倩華點點頭:“因為我和她在那里碰過兩次頭。”
  王廣福說:“大人,卑職這就帶人去烏衣巷將她帶回。”
  劉倩華不等鄧文鏗開口,急著插話:“不妥不妥,這樣興師動眾,万一被駙馬府的人盯上,反而難辦。鄧大人,讓我去一趟吧。”
  “也好,這樣穩妥些。”鄧文鏗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同意了。
  韋大虎激動地向鄧文鏗跪下,說:“大人,讓俺陪嫂子一道去吧,暗中也有個照應。”
  鄭公炎十分理解韋大虎的心情,幫著請求。
  鄧文鏗沉吟片刻,答應了,又囑咐王廣福率人暗中保護劉倩華和韋大虎,不可露出破綻。
  劉倩華打扮成丫環模樣,挎著一只考究的漆花提盒,暗揣匕首、飛鏢,走出鄧府。王廣福率十多個護衛化裝成推車、扛扁擔。書生、行醫郎中、小販、算命先生,韋大虎則扮作擔柴樵夫,互相保持一定距离,跟著劉倩華,警惕地注視著來來往往的每一個行人。
  劉倩華輕捷疾行,左顧右盼,從都察院附近至武定橋走了近一個時辰。過了武定橋,轉了几個彎,往西不遠便來到熙熙攘攘的石壩街。這一帶的秦淮河与青溪匯合處,水流回環,筑有石壩,故以街名。与石壩街隔河相望的便是東牌樓街。這兩條街附近的街巷,所謂金陵六朝粉黛,几乎全部集中在附近。兩岸沿河人家,門卷珠帘,朱樓畫閣,招幡飄搖。河中畫舫游弋,豪竹哀絲,玉軟香溫,風光綺旎。劉倩華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往前穿行。她心急如焚,惟恐梨花万一并沒有藏在她舅家,那就很難找了。忽然,有人在她的屁股上用力捏了一把,惊回首,卻見兩個無賴正瞅著她淫笑。“好軟和的屁股蛋!”“喲,這小娘子真標致!”一副淫邪模樣。劉倩華頓時升起怒火,就要動手。想起找梨花要緊,不能誤了大事,于是把頭一低,向前閃去。兩無賴占了便宜,吹著忽哨,尾隨不舍。驀地,听見身后傳來哎喲哎喲的叫喊聲,劉倩華回頭看去,見韋大虎正用鐵皮包的扁擔頭搗著那兩個趴在地上的無賴屁股,圍上去許多哄笑看熱鬧的人。王廣福見狀,急向韋大虎使眼色,搖搖頭,然后撥開眾人去追劉倩華。韋大虎會意,又踢了那兩人一腳,唾了一口,這才离去。
  劉倩華迅速走過文德橋,机警地瞅了瞅四周,像流星一樣閃進烏衣巷內。
  劉倩華剛跨進天水碧染坊,摘下斗笠,尼韋大虎也走了進來。她理解他急于想見到梨花的心情,向他投去友愛的一瞥。
  柜台里一位老掌柜猶疑地打量著劉倩華和她身后壯實的韋大虎,正要問話,劉倩華眼睛一亮,朝著從屏風后走出的一位五十多歲的老人迎上去:
  “舅父大人!”
  “你——”老人懵懂地看著劉倩華。劉倩華見老人顯然沒有認出自己,忙笑道:
  “舅舅,你老人家不認識我了?我是梨花的好朋友倩華呀,上次——”
  “噢!是劉大姐!”梨花舅舅認出了劉倩華,忽然壓低聲音說,“你怎么到現在才來?”
  “我……”劉倩華一眼瞥見柜台后的老掌柜正奇异地瞅著她,將話咽了下去。
  梨花舅舅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對劉倩華道:“請,請后堂敘話。”見韋大虎緊傍著劉倩華,猶疑地問道,“這位是……”
  劉倩華湊上去附耳道:“這位是鄧府護衛,一路照看我的。”
  梨花舅舅點點頭,伸臂向韋大虎笑道:“公爺請!”
  劉倩華和韋大虎隨老人轉過屏風,跨進后院,只見院內遍豎高大的橫七豎八的木頭架,架上挂滿各种顏色的染布,在風中飄擺啪啦啪啦響。劉倩華和韋大虎跟著老人步入染布間,老人忽然止步,往左右瞧了瞧,森林般的染布遮掩得几步外什么也看不見,這才說道:
  “梨花已經等你們三天了。”
  “噢,舅舅快帶我見她。”
  老人領著他們穿過一個小小的天井,走進穿堂,敲開左邊的房門,叫道:“滋蘭!”
  梨花一開門,劉倩華便問了進去,說:“你瞧,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梨花發現愣愣地站在門口的韋大虎,他一如往日一般靦腆,憨誠。梨花惊喜,不顧身邊的舅舅和劉倩華,情不自禁地拉住韋大虎的手,眼里涌出晶瑩的淚花,哽咽著喊道:“大虎哥!”
  “梨花!”人高馬大的韋大虎,鐵塔般的硬漢子,也忍不住紅了眼圈。
  舅舅見狀悄悄地离去。
  梨花關上房門,警惕地走近通向后園的窗戶,回轉來小聲地說道:
  “倩華姐,你們要的東西我找到了。”
  “銅盒子?!”劉倩華大喜過望,急問,“快拿給我。”
  梨花從柜里取出那只鑲金嵌玉的銅盒子,放到靠牆邊的小圓桌上,邊開鎖邊介紹如何尋到這只神秘的銅盒儿的情形。
  那日雷雨之夜,周保詭秘地离開宅第,梨花覺得奇怪,便暗隨其后盯著他走出大門,發現駙馬府護衛葉鵬舉正等著他。第二天便得到周保吊死在石城門叢林中的消息,緊接著來了一幫衙役,說是奉命搜查畏罪自殺的周保的宅第,翻箱倒柜樓上樓下折騰了一個時辰,什么也沒搜著。梨花推斷,周保一定是被葉鵬舉加害的。歐陽倫為了滅口消證很自然會這么做,這些衙役說不定是駙馬派來搜尋周保隱藏的贓證的。她想起周保那日抱著石桌失態的情形,豁然開朗,銅盒可能就藏在石桌下。衙役們搜查無獲离開之后,等到深夜,她關上梨花小筑的院門,在貼心丫環小紅的幫助下,移開石桌,揭開青磚,是一塊木板,撬開,下邊原來是一個約一丈見方的秘室,這銅盒便放置在一只精致的檀木柜里。除銅盒外,還有許多金銀珠寶稀罕古董。梨花一概不感興趣,最關心的是銅盒儿,打開一看,有几摞賬冊,銅盒夾層里藏著歐陽倫親筆書信和兩張五万兩銀票。梨花取出銅盒,走出密室,封好洞口,砌上青磚,又將石桌原封放好。她估計,既然駙馬殺周保滅口,就會疑懼她知道不少底細,有可能再派人將她暗害。夜長夢多,說不准當天夜里或天亮之后又會碰到不測,自己死了事小,贓證被那廝截獲,不僅鄭巡檢和大虎沉冤難雪,貪贓枉法的駙馬歐陽倫反而永世逍遙法外了。因此,連夜帶著小紅攜銅盒墜窗而下,給足了小紅銀兩,著她逃回陝西老家,自己則悄悄地來到舅舅家里。
  “我斷定你會到舅舅家找我的,”梨花敘完之后對劉倩華說,“因為我們曾經在這里碰過兩次面。”
  梨花打開銅盒,劉倩華迫不及待地取出賬冊和歐陽倫的親筆書信,劉倩華一邊翻看,梨花一邊介紹。如周保如何奉駙馬之命何時何地收購何种茶葉多少斤,价值多少,以及在西番与誰交易賣得多少銀兩,一筆筆賬目記得清清楚楚;還有陝西布政使。提刑按察使以及各府、州、縣官吏的禮金、禮品,也都開列得詳詳細細。而歐陽倫的親筆信更是白紙黑字,鐵證如山。劉倩華和韋大虎感到震惊,喜之過望,這些贓證正是鄧大人和鄭公炎要舉劾駙馬歐陽倫的致命法寶。
  “娘的,歐陽倫如此貪贓枉法,皇帝老子也保不住他了!”
  韋大虎激憤地叫喊起來,梨花連忙制止。同時無限深情地瞅著他,韋大虎如夢醒來,靠近梨花,語無倫次地:“梨花,我……你……”
  劉倩華側身相避,一邊細心地將賬本、書信收拾包好。
  突然,通向后園的窗戶被猛烈撞開,閃電般扑進一個人來,頭罩黑布,手執寶劍,劉倩華大惊,就在剎那間將包好的賬本迅疾從桌上掃到地面,然后与韋大虎、梨花几乎同時出拳,那人似魔幻般伸手取走鋼盒,迅速竄到窗外,韋大虎緊逼扑向窗口。
  “大虎!”
  劉倩華一聲喊叫,韋大虎止步猶疑地看著她,劉倩華伸腳勾起布包,小聲說:
  “東西在這呢!”
  梨花和韋大虎對劉倩華的机敏、神速,佩服之极。
  六只手同時捂著那包賬本,三張臉湊到一處,他們會心地笑了起來。


  乾清宮大殿站滿了早朝的文武百官。今日是六月初六,俗謂龍王爺晒龍袍日。太陽露臉不久,宮殿內便顯得燥熱,躬身鴿立穿著長長朝服的大臣們一個個汗流浹背。但置身庄嚴肅穆的乾清宮,面對冷面冰顏鬢發蒼蒼的洪武皇帝,誰也不敢出一聲大气。几個站在稍后的官員實在熱得難耐,偷偷地迅速地用袍袖揩了揩臉面上的汗水。殿外的知了一大早便放開嗓門,它們倒是毫不畏懼皇上的威嚴朝廷的清規彼伏此起地競相鳴噪著。
  朱元璋的气色不錯。殿后由二十四人搖動的碩大風輪挾帶著輪前數只大冰塊升起的涼風,使他能安然無燥地端坐在高高的龍椅上。
  几位大臣奏事之后出現了短暫的靜場,只听到知了的鳴唱和風輪的鼓噪聲。聶慶童窺伺朱元璋一眼,似是領悟到退朝的旨意,便上前兩步,挺起腰板抬起頭面向群臣高喊道:
  “有事奏本,無事——”
  話音未落,僉都御史鄧文鏗急忙步出朝班,雙手捧著折子,朗聲奏道:
  “啟稟上位,臣鄧文鏗有本參奏!”
  “鄧文鏗,你又有什么本要奏?”朱元璋腫亮的上眼皮動了動,一雙顯得渾濁但依然嚴厲的眼睛俯視著鄧文鏗問道,同時略微擺動長長的下巴。聶慶童就走下丹墀,從鄧文鏗手中接過本折,雙手放在御案上。朱元璋瞥了一眼,并沒有去翻閱,等著奏臣的回話。
  “皇上,臣參奏駙馬府管家周保販運私茶——”
  “這案子不是結了嗎?”朱元璋打斷他的話說,“那惡奴已畏罪自殺,案情真相大白,還有甚要說?”
  “万歲容稟!”鄧文鏗跪下,堅持說道,“周保販運私茶出境并非孤立犯案。臣已查明,此案不僅涉及陝西布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張定,如今已确鑿查出,其幕后主使是奉旨巡視陝西私茶出境的欽差駙馬都尉歐陽倫!”
  包括朱元璋在內,乾清宮大殿內的所有朝官都十分震惊。
  最惺怵的是歐陽倫,盡管他已有了心理准備。當葉鵬舉從天水碧染坊取回的銅盒原來是空的時,他便預感到盒中那些物證可能落到鄧文鏗手里,必然要對簿朝堂……現在,果然爆發了。
  宮殿內一片肅靜。文武百官不約而同地用目光搜尋站在前排公侯位列中的天子嬌客。歐陽倫似乎覺察到那同時射來的目光組成的鋒芒,如站烙鐵,如鑽火籠,渾身上下被炙得發燒發燙,大汗淋漓。群臣雖鴉雀無聲卻似議論紛紛嗡嗡營營,攪起一股股溶沸的鐵計直向他身上澆。他抬眼竊看御座,皇上那蒼老的橫山型的臉面上正升騰起火山爆發前的濃煙,抽搐的長下頦正掀動著的霜髯,儼然是万丈崖上咆哮直瀉的瀑布……他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勇气,迅速跨出朝班,橫在伏地而跪的鄧文鏗前面,向朱元璋大聲說道:
  “啟稟父皇,鄧文鏗一派胡言,血口噴人,誣陷皇親,淪罪當斬!”
  鄧文鏗不慌不忙,跪移到歐陽倫左邊朗聲奏道:
  “万歲圣明,歐陽倫販運十万斤私茶出境,收受各方賄賂,臣查獲确鑿證据。皇上,這是歐陽倫給惡奴周保的親筆書信和各項贓很明細賬目,恭請圣上御覽。”
  歐陽倫一听說出示證据,如霹靂當頭,竟利令智昏,瘋狂地不顧一切地扑上去就要搶奪。
  “歐陽倫!”朱元璋霍然站起,喝道,“金殿之上,不准放肆!”
  鄧文鏗呈上奏折和贓證之后,執拗地進言道:
  “臣謹冒万死啟奏陛下,方今朝廷茶法屢申不禁,貪贓惡行死灰复燃,天下臣民沸怨,翹首仰盼,皇親犯法能否按律嚴懲?果然,則貪佞畏怯,宇內咸服;否則,法不責貴,則眾心不服。貪佞攀比,雖法禁森嚴而尤如听雷鳴而無雨矣!皇上——”
  “罷了!”朱元璋不耐煩地揮手制止,同時朝朱允炆說道,“皇太孫听旨。”
  “孫儿臣在!”
  “皇親犯律,按朝廷制。朕命你立即召集宗親,查核歐陽倫販運私茶一案,將公議結果報朕裁決!”
  “遵旨!”
  “退朝!”
  聶慶童大聲重复朱元璋的口諭:
  “退朝!”
  朱元璋甩開聶慶重伸過來欲攙扶的臂膀,竟自走下丹墀,步入后殿。
  朝臣們依然噤若寒蟬,相繼有序地走出大殿,卻忍不住偷眼看看那呆若木雞依舊站立在丹墀下的歐陽倫。
  王紱風塵仆仆地從江西、安徽云游歸來,搜得山川打草稿,街憑巨擘繪丹青,准備稍俟休憩,便開始繪制他的《錦繡山川圖長卷》。他這次溯長江、登廬山、上黃山,游覽天柱山,飽覽江北江南景色,閱歷人情風俗珍聞。特別是順道訪晤宇內才子故友解縉,拜謁丹青巨孽天柱老人范存仁,更是愜意。三個多月前,他与解縉、裴承祖在半山園聚會,侃侃而談,酣暢淋漓,不意為錦衣衛密探竊听報告了皇上,幸而那密探听漏了他們對朝廷和皇上不恭的微辭,不然的話,恐怕早已是魂游地府了。所以,他這次漫游,便謹慎多了,多在險峰幽壑、怪石古松、飛爆流泉、奇花异草間,或徜徉或吟詠或觀賞,即便与友晤會也只談友情只說文章只論書畫,矢口不議朝政不涉時事,真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每當他与人交談時,哪怕身邊走過一個不經易的兵卒、馬夫、仆役、掌柜、書生模樣的人,他都下意識地怀疑那人或許就是錦衣衛化裝的密探。在天柱山,他偕范存仁老前輩优游林泉,訪三祖寺、王安石讀書處舒王台、石牛古洞、摩崖石刻等名胜古跡,或切磋書畫,或吟和詩詞,或對棄于虯松之下,或題詩于溪崖之上,悠哉游哉,甚是開心,竟盤桓了五日之久。臨行時,范老先生托他捎帶家書一封、涼席一床,給在都察院作僉都御史的女婿鄧文鏗。船至蕪湖時,又被宣州友人邀往敬亭山一游,然后取道宜興、武進、常州回無錫。二個月的云游至此才覺著疲乏,天气又太炎熱,便想在九龍山隱居處休憩數日再去京師。未料回九龍山不到三日,便忽然接到圣旨,召他立即晉京陛見皇上,慌得他不敢怠慢,心中又難免惺怵:莫非此次云游中又有甚言行不檢被錦衣衛探听告密了?仔細回想起來,并無越軌不當之處。但依然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京師。
  抵達南京時已是傍晚時分,不便進宮,于是決定先往鄧府將范老先生托帶的家書和席子送過去,再去找裴承祖商量應召入宮如何應答之事。
  第二天上午,王紱奉召來到大內御書房,果如鄧文鏗、裴承祖所料,皇上召見王紱是要他繪作圣容。他們為他捏一把汗,只恐他進宮容易出宮難。因為過去几十年里,曾有几位被召進宮畫御容的畫師因不達圣意,被皇上刑杖甚至殺戮,王紱此去豈非凶多吉少?裴承祖還有一層擔心,上次在半山園議論被告密后,皇上曾當著他的面提及此事,嚇得他魂出七竅,幸虧那次皇上未作深究。王紱進宮,皇上會不會再提這事呢?他与王紱商量到半夜,倘若皇上問及就如何如何辯答。
  不過,王紱倒沒有鄧文鏗、裴承祖他們那樣焦慮。他雖然從未見過皇帝的面,然而朱元璋的面相粗丑素有所聞。他估計那些因繪圣容而遭皇上責罰的畫師,要么是畫得太細太像,使得皇上羞形自穢惱羞成怒,要么就是過于美飾畫得不倫不類引起皇上疑忌而動怒。現在,當他親自在咫尺之內親瞻龍顏,才覺得當今天子果然是其貌不揚:額骨突出,眼睛角豎,淚囊如泡,眼光渾濁,凶殘疑忌,深不可測,鼻如干蒜,鼻孔大而上翹,雙耳大卻尖垂,下頦前伸,像個鏟頭。整個臉型恰似一個橫擺著的立体的山字,并且面色灰黑中微紅,布滿大大小小的老人丘斑,那白中夾灰的須眉也顯得推淬而散亂。這模樣,顯得威嚴、沉毅、丑陋、凶狠而又有几分古怪滑稽。難怪畫師們作難犯忌了,這副尊容怎么畫也難畫好啊!他想,皇上雖貴為天子,畢竟也是血肉之軀。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況且當今皇上天縱英明,威加四海,自然希望畫一幅一代天驕的英武之姿傳覽后世。王紱略定心神,仰視朱元璋片刻之后,便覺得腦際中群峰疊疊,沉雷滾滾,歷代圣賢巍然涌現,次第矗立起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天子雄姿。眼前皇帝那橫山型的面目上便晃如万壑崢嶸,風雷激蕩其間,昭示出万千气象,隱伏著智慧、哲思、殺机和人欲。王紱的眼前掠過這位出身農民的君主那波瀾壯闊的一生,那縱橫捭闔的气勢。于是由衷景仰、肅然起敬、胸怀激蕩,欣然抓起大筆,飽蘸濃墨,龍飛鳳舞般在九尺宣紙上振臂揮洒。不到一個時辰,一幅頭戴宮中便冠、線條粗獷奔放、雄渾有力的御容躍然紙上:眉如碧空愜月,目似玉宇流電,那腫亮的兩只淚囊被描繪成均勻對稱又十分穩健地兜裹著初潤剛勁的隆隼,霜雪般的濃密的美髯遮掩了那最難看的伸出翹起的下巴,卻給人感覺似瀑布飛瀉,仙髯飄拂,嘴角輕抿,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慈祥的微笑。整個形象栩栩如生,似像似不像,既英武果敢神采飛揚威嚴冷峻橫空出世,又顯得雍容高貴平易近人慈善誠厚心系兆民。
  王紱擱筆,跪伏候旨。
  聶慶童將皇帝的畫像小心地挂到牆上,朱元璋投目看去眼睛一亮,心中連聲叫好。他興奮地离開座位,繞過跪伏的王紱,走近畫像,從左邊端詳一會,背手走至右邊細看,接著佇立正面反复審視,臉上漸漸綻出難得見到的笑容,頷首輕聲地自語道:“不錯,”又退后几步,眯起眼睛品味一番,大聲地迸出響亮的一字:“妙!”回頭見王紱仍跪在地上,笑道,“王紱,你起來吧。你畫得很好,朕重重有賞!”
  王紱伏地叩頭:“謝皇上恩眷,吾皇万歲万万歲!”
  朱元璋溫和地對王紱說道:“朕登基以來,畫師每畫了數十幅御容,朕多不滿意。不是把朕畫得如一個美貌天子慵慵老翁,便是畫成金剛怒目殺气騰騰黑煞神。那都不是朕的實在真容。卿這幅畫像卻作得高明,似像不像,不像又像,但加是形神兼備。”
  王紱慌忙跪下謝恩:“万歲褒獎,草民誠惶誠恐。”
  朱元璋叫王紱起來說話,又叫聶慶重賜座御案下,并賜御茶黃山云谷仙茗一杯,王紱受寵若惊,半個屁股著椅,恭听皇上垂詢。
  “王紱,你說,”朱元璋靠在御椅上,又瞥了一眼畫像,向王紱,“那班畫師不能說技藝不高,可是他每為朕畫像,為什么總是畫得不像呢?”
  王紱回答道:“啟稟皇卜、各位應召敬繪御容的畫師,确是本朝丹青巨擘,畫界名流。至于彼等所繪卻未達上意,草民斗膽直言——”
  “好,你照直說,就是要實話實說。”
  “草民以為,他每或過于摹實而疏神情,或矯飾過分而損實在,故而難傳上位風貌。皇上乃天之驕子,万姓之尊,英明睿智如日月經天,日理万机似江河瀉地。治國興業,勵兆民臣下奮發圖強,嚴刑峻法,雖皇親國戚亦不偏不倚。上位博大精神是以包容万物,仁愛蒼生又實有菩薩心腸。草民久仰圣尊,心中早已敬銘御容,今有幸親瞻龍顏,格外受到鼓舞,筆隨心意,心由筆傳,一片丹心,蒼天可鑒,故而敬繪御容榮得圣上恩眷。”
  “哈哈哈……”老皇帝笑了,笑得很開心,“王紱啊!”
  “草民在!”
  “你很會說話,今年多大了?”
  “回圣上,草民今年虛度三十二歲。”
  “嗯,三十而立,正是有為之年。朕看過你畫的几幅書畫,都頗見功力。你那幅《淇渭圖》畫得确實可以。”
  “謝万歲獎勵。”
  “《淇渭圖》所繪墨竹,枝葉倒垂,幽情秀骨,葉肥枝瘦,透露出瀟洒飄逸之風。筆意帶有前朝情趣又不顯拘泥。文如其人,畫亦如其人,怪不得你起個雅號灰石生又叫什么九龍山人呢。听說有人給你金幣作畫,拂袖而去,公侯求汝畫,饋重金也不屑一顧,有這等事么?”
  “草民實不敢張狂!”王紱連忙躬身說,“草民上蔭天恩,雖身處江湖,但苦心勵志勤學苦練,為的是有朝一為國家所用。對于金錢富貴,草民确是不敢苟取,夫君子宜審所處,輕者若一意貪財,重者將何以待之?”
  朱元璋歎息一聲,說:“汝一介書生,處江湖之遠,尚且明此道理。偏有一班王公大臣,已是榮華富貴,卻仍然貪心不足,貪財好貨,貪贓枉法……”他頓了頓,轉臉朝御案后牆上挂的一幅墨跡瞅了瞅,王紱也不由自主地看過去,那原是皇上御筆行書,寫得蒼遒剛勁,那詩語不知是何人所作:

    草木依舊,人世全非。令出必行,無論賤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一鑒既明,天下循規。

  見皇帝默然,臉上掠過一絲怒容。王紱赶忙收回視線,心中揣度皇上這幅手書的意旨。忽然悟出這簽語式的文字分明是与私茶出境有關。昨晚与裴承祖交談,得知鄧文鏗已在御前舉奏了駙馬歐陽倫,難道此幀詩書因這事而發?王紱見朱元璋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心中發毛,他知道皇上是一位反复無常的君王,會在突然間變臉,甚至殺人。后悔不該不識趣地在皇上面前又犯了侃侃而談的毛病……
  “王紱,領賞去吧!”朱元璋終止与王紱的對話,把手一揮,說道。
  王紱一听,如釋重負,赶忙跪下叩頭:“草民謝主隆恩,吾皇万歲万万歲!”


  大內東角門殿內。皇太孫朱允炆主持宗親會議,討論對歐陽倫茶案的審核和議決懲處意見。
  參加公議的皇親除上次對郭英公議的那些人之外,增加了几位在京師的姻親。郭英也被召來了。會場上一片寂靜。皇親們全神貫注地傳閱著河橋吏鄭公炎的實封上書,鄧文鏗和裴承祖的奏折,周保記錄的几冊賬目,歐陽倫的親筆書信,西番克必泰的供狀等文本和證据。
  “确是鐵證如山,歐陽倫私茶出境屬實!”
  几乎每個人的心里都得出這個結論。
  “按朝廷律法,販運二千斤以上私茶出境及關隘不察者斬,歐陽倫以及陝西布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張定當處死。”
  几乎每個人都這么想。
  然而,歐陽倫是皇上寵愛的駙馬,是馬娘娘親生女儿安慶公主的丈夫。皇上能夠不顧親情大義滅親么?況且,自皇上降旨要宗親公議之后,安慶公主便旋風般出入這班皇親家里游說,軟硬兼施,請求大家网開一面,放歐陽倫一條生路。皇親們也都清楚,如果得罪了這位驕橫跋扈的公主,她會不擇手段地加以報复。
  殿內只有翻動紙張的聲響。已經過了一個時辰,皇太孫再三催促,還是沒有一個人開頭炮。
  皇太孫朱允炆,駙馬梅殷,武定侯郭英,郢靖王朱棟等是极希望議決歐陽倫死罪的。究中原因很明白,皇太孫和梅殷最擔心的是老皇帝万歲之后,握有百万雄兵的燕王朱棣難對付,安慶公主和歐陽倫一向与燕王過從甚密,在立嗣的大原則上,他夫婦曾經搖唇鼓舌伙同朝中几個大臣力主選擇“龍行虎步,胸怀大略”的燕王。皇太孫被朱元璋确立為皇儲之后,他們依然与燕王勾結頻繁,疑云重重。現在歐陽倫犯了大律,正好名正言順地拔了這個釘子。而武定侯郭英、郢靖王朱棟是翁婿姻親,他們想處死歐陽倫的原因,除了上回歐陽倫力主斬殺郭英所結下的仇恨外,還由于郭英也是受皇上密詔輔佐皇太孫的大將,這一層則与梅殷、皇太孫的意見也是并行不悖的。
  其他諸位皇親的緘默,是由于各有所思,各有所忌。首先他們想,安慶公主是皇后的掌上明珠,皇上不會忍心殺駙馬。武定侯郭英按律當斬,李善長以謀逆罪論處,其子李淇按律亦當殺,后來不是因為他們是國舅,是駙馬而都赦免了么?還有更深一層的隱情,這些皇親國戚們每一家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諸如受賄變相納賄或其他貪贓不法之舉,細究起來,也該受到懲處,而他們卻一個個平安無事。所謂兔死狐悲、禿子怕說光,如果他們站出來發議歐陽倫如何貪贓律當坐法,一來嘴軟,二來犯忌。犯不著一損俱損,倒不如一榮俱榮。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伙計,同舟共濟,共挽狂瀾,這才是上策。
  “皇太孫殿下,我來說!”終于打破久久的沉默,郢靖王朱棟站起來說。
  “叔王請進!”朱允炆興奮地抬抬手。
  “歐陽倫販運十万斤私茶出境,已是證据确鑿,各位宗親對此案恐怕不會再有疑議了。賬目所記共獲私茶銀八万兩,收受陝西各項賄賂禮品折銀三万兩,僅此二項歐陽倫貪贓銀十一万兩,無論是据《大明律》還是朝廷新頒懲處私茶出境條律,歐陽倫都屬犯下死罪之魯。所以我意——”
  “郢靖王果然辭鋒犀利!”安慶公主突然闖進會場,截住朱棟的話,大聲說。
  所有的皇親都大為吃惊,雖然安慶公主可以自由出入宮門那是皇上的特許,但今日宗親公議歐陽倫,她竟不忌回避公然闖來,是眾人未曾料及的。
  “請問郢靖王,”安慶公主照直走近郢靖王朱棟面前,毫不客气地問道,“尊岳翁大人。國舅爺郭老將軍犯律公議時,你也是如此大義滅親的么?”
  “你……”朱棟語塞。
  安慶公主迅速將凶气逼人的冷眼掃向郭英,這位武定侯頓感冰霜扑面,脊梁溝發涼、他犯律當誅,賴因宗親公議衛護包庇遮掩,皇上法外施恩方得以赦免。這個把柄逮在人家手里,腰杆于怎么也伸不直,安慶公主這么一說,他更是抬不起頭來。禁軍統領駙馬梅段對安慶公主如此違紀很气惱,他皺了皺眉頭,瞅瞅皇太孫,這位懦弱仁厚的皇嗣卻唯唯諾諾地對安慶公主笑道:
  “皇姑息怒,各位宗親這不正議著么,一定會有一個公正議決的。只是……只是皇姑來此,大家有些話就……”
  “噢,我懂了,皇太孫殿下是命我回避?好,你且讓我把話說完,本公主決不會賴在這儿不走。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皇姑請講。”
  “說到回避,我倒是不明白,上回宗親公議國舅爺的案子,郢靖王是國舅爺的嫡親女婿,卻允許到會言論不于回避;而此次公議駙馬歐陽倫,倒是要叫本公主回避,皇太孫你不覺得這不公平么?”
  “皇姑——”
  “听我說,不錯,歐陽倫枉法之舉与國舅爺貪贓枉法一樣,确是事實。既然武定侯論罪當斬,而宗親議決結果是為他開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么此番對駙馬公議是否可以援引前例,半斤八兩,不偏不倚,作出同等議決呢?”她頓了頓,見皇親們啞然無語,惟梅殷霍然站起,不等他開口,安慶公主便咄咄逼人地挨近他,毫不示弱地冷笑道:“姐夫,請稍安勿躁,你那夫人我那皇姐宁國公主与我乃同胞姐妹,都是皇后親生骨肉,皇姐恐怕不致叫姐夫落井下石吧?”
  “此乃國事,朝廷論法,不是親戚敘話,与宁國公主何干?”梅殷反諸道,“皇上對貪贓枉法最為憎惡,而法之不行,自于貴戚,歐陽倫巡視陝西——”
  “夠了!”安慶公主粗暴地截住梅殷的話頭,面帶譏晒地說,“駙馬梅殷你也別裝出正人君子的樣子。好,今天咱就不論什么皇姐皇妹姐夫妹夫的姻戚瓜葛,你說到貪贓枉法,本公主便要請教諸位宗親,歐陽倫收受陝西官吏饋贈禮品若算貪贓受賄,那么在座諸位,有哪一個敢站出來對天發誓說,你從來沒收受過朝中諸臣外省官吏怀著各种目的而饋贈的金銀珠寶、人參貂皮、骨董字畫之類的禮品?”
  梅殷气不過,說:“安慶公主,你怎可主觀臆斷捕風捉影統而言之?這是對大家的侮辱!”
  “本公主并非主觀臆斷。”安慶公主針鋒相對地說,“譬如姐夫你吧,真人面前不必說假話。我在貴府就親眼見浙江巡撫吏部侍郎遼東總兵給你送的貴重禮品,還有一些我只听說沒曾目睹,看在姐姐面上,我就不一一列舉了。”
  “安慶公主,你……”
  “我說的有根有据,句句實話。梅都統,听我說完你再發怒不遲——再者,國舅爺六十大壽,一次收受禮品恐怕不下三万兩銀子,這是貴管家艾蒙親口說的。所以我斷言,在座宗親,要說個個貪污無證無据,但家家都曾屢收珍貴禮物卻是鐵板釘釘,實實在在。父皇登基三十年來,正乃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哪一位皇親國戚家不是崇樓高閣錦衣玉食仆役成群?單靠朝廷撥給的定額俸祿,誰家又能如此排場?紙糊的燈籠心里明,大家心照不宣,別把自家打扮成道貌岸然、清正廉洁、一塵不染的,這叫做掩耳盜鈴。又想當婊子又要樹牌坊,呸,有哪個是干淨的?騙得了天下臣民百姓,騙得了咱圈內的皇戚國戚嗎?要說這都算貪贓枉法,那咱皇親個個皆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果真如此么?父皇殺了貪官污吏數十万,又曾殺過几位皇親了?按大明法律,貪贓至六十兩銀子便要處斬、剝皮。請問在座諸位,你們哪一家收受的貴重禮品不超過六十兩銀子的?可以說家家都遠遠超過不知多少倍,卻不見哪一位皇親被殺頭被剝皮。瞧!就是咱們這幫皇親,雄赳赳气昂昂地端坐在紫禁城東角門殿內,大言不慚地侈談什么懲治貪贓枉法,一張張尊貴庄重的面孔,一聲聲清廉秉正的腔調,一個個大明律法的衛士……哈哈哈哈,惟有安慶公主的丈夫歐陽倫這么一個皇親貪贓受賄,罪大惡极,臣民共憤,千夫所指。說什么法行于賤而屈于貴天下將不服,嚇,說得何等慷慨激昂,何等肝膽照人!皇太孫殿下,本公主實在是誠惶誠恐,茅塞頓開。好!我贊同,要執法不阿!要大義滅親!但是,要真的做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要對所有皇親的不法之舉一視同仁,動真格的。本公主倡議,按大明律法處死駙馬歐陽倫之后,來一個雷厲風行,推波助瀾,請皇上下一道嚴旨,由皇太孫殿下主持,從駙馬梅殷開始,全面徹底清查每一位皇親國威公侯大臣的家產財物來源,詔諭天下臣民獎掖舉檢權貴皇親貪贓不法條款,該殺就殺,該刑就刑,追贓退物,決不庇護一人。倘能如此,雖以歐陽倫一顆頭顱而換得斬盡天下貪污官吏貪贓皇親,也算是為江山社稷清除隱患,為廟堂大廈消滅蛀虫,則本公主心服口服,歐陽倫的死也就值得了。皇太孫殿下,你說此舉如何?”
  安慶。一主的一席大論,使得在座皇親都十分尷尬,他們面面相覷,無以對答。朱允炆面對近于瘋狂的皇姑束手無策,還是駙馬梅殷憤憤然直通安慶公主說:
  “安慶公主,你太放肆,宗親們今日討論的是歐陽倫販運私茶出禁論處,尚未議決,公主怎么可以不遵戒律,越俎代庖,盛气凌人?走,我与公主面見皇上去!”
  “梅殷!”安慶公主憤怒地指著禁軍都統的鼻梁,蠻橫粗暴地直呼其名,“你別拿皇上壓我。本公主不想与你同行,髒了我的腳步。你要去盡管去好了——怎么,難道還想命令你統帥的御林軍押我走?”
  “你……你……你太張狂!”梅殷气得不知說什么好,他雖然也是駙馬都尉又執掌禁軍,在十六位天子嬌客中為皇上最為倚重,但對這位驕橫的安慶公主目中無人的皇姨大鬧宗親會議,也是一籌莫展。
  “皇太孫殿下,我的話已說得很明白,該講的都講了。我也不敢落下一個公主干政的罪名,所言所論,還請殿下明鑒,各位皇親包涵。好了,我這就走!”安慶公主冷冷地環顧四座,又直面梅殷皮笑肉不笑地揶揄道,“姐夫大人,請轉告皇姐,今晚小妹要去拜望她,敘敘姐妹之情,拜托了。”
  說罷,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走出大殿,像刮走一道寒風。
  大殿內沸沸揚揚地嚷嚷起來了。
  宗親會議一直開了一整天。當皇親們离開東宮時,被皇太孫留下的駙馬梅殷憤憤地舉著拳頭說道:
  “這全是安慶公主攪和的,否則不可能是這樣的結局。”
  朱允炆說:“也不盡然。皇姑爺沒注意到么,會議開始后一個時辰無一人說話,便說明皇親們心中各有憂慮。”他頓了頓又說,“皇姑闖進會場那一番議論像利刃出鞘,句句刺在皇親們的心上,使得他們本來便想明哲保身的態度更為堅定了,反而覺得傷了歐陽倫,得罪了安慶公主,將來皇姑真的認真起來便一損俱損了,這便成了后來皇親們一邊倒議決赦免歐陽倫的情形。”
  梅殷搖頭歎息說:“唉,万万沒想到,連武定候也一反初衷,忽然跟著附議從輕懲處歐陽倫。”
  朱允炆說:“我倒是預料到的。”
  “我卻是想不通——咱曾多次謀划,燕王虎視眈眈,暗与歐陽倫勾結,正好乘机除了這個內奸,他國舅爺也是深有同感的——怎么說變就變了呢?”
  “武定侯也有他的苦衷。前此他犯律當罪,皇親會議議決免懲,皇爺爺從社稷安危計赦免了他。有了這個過節,面對皇姑那一番咄咄逼人的陳辭,武定侯后來的違心之議便可以理解了。”
  “所以我說,這与安慶公主大鬧皇親會議有關。既然皇親們多數議決從輕懲處歐陽倫,皇太孫殿下擬呈皇親議決奏疏,我沒有好說的。但是,作為禁軍都統,作為駙馬都尉,作為受密詔輔佐皇太孫殿下的大將軍,我將据理据實向皇上奏呈,不殺歐陽倫不足以平民憤,不足以正王法,不足以振朝綱。我還要舉奏安慶公主干預朝政大鬧皇親會議無視朝廷律法的囂張气焰。皇太孫殿下,”梅殷重重地拍拍堆積在寬大几案上的檔冊,激動地說,“歐陽倫販運私茶十万斤,收受賄賂,貪贓枉法,這一宗宗罪證鐵證如山,怎么的就在這皇親會議上議來議去議出個‘免罪’呢?荒唐,實在荒唐,我們這些皇親如何向天下臣民交待,如何向鄧文鏗、裴承祖、楊實珍、鄭公炎這些淨臣交代?又如何向我們自己的天地良心交代?”
  皇太孫朱允炆再沒有說什么,當梅殷离開東宮之后,他從空蕩蕩的殿內步出回廊,走到庭院。他不得不承認梅殷說的句句在理,也十分明白梅殷千方百計要鏟除歐陽倫的良苦用心。但是,當安慶公主毫不留情地撩開蒙在皇親國戚們至尊至貴的臉面上的層層彩紗,將梅殷隱伏著的贓垢赤裸裸地揭露出來時,當安慶公主當面捅開梅殷收受賄賂的隱秘時,這位道貌岸然慷慨激昂怒斥貪贓枉法的駙馬都尉、禁軍都統不也是尷尬口吃無言以對么?朱光墳似乎突然悟出了一個道理,皇爺爺每每震怒感慨,為什么懲殺貪官污吏如此森嚴,但依然是朝殺而暮犯?除了所謂貪得無厭,人之生而性貪理由之外,那班心存邪念無德無道的大小官員,總嫌俸祿不足,見了可貪可賄的錢財自然眼紅心熱,鑽了律法的空子,又存僥幸之心,總以為天高皇帝遠,只要手段巧妙,天衣無縫,人不知鬼不覺,順手牽羊,便大膽地貪了贓納了賄。至于到了皇親國戚這一層,除了外官這些意念行為之外,又多了層層護欄,重重鐵幕。朱允炆苦笑地搖搖頭,仰望中庭上空的明月,想道,皇爺爺不知可曾思慮到這層:皇親大臣們擁有的權力過大,又鮮有實在監督,如此懲處貪贓枉法之徒,雖說嚴厲,也不無大弊,仿佛以己之拳擊己之目,挖己之內補己之瘡,焉能徹底奏效?
  皇太孫走回殿內,小寶連忙跟進,低聲提醒道:“殿下,該用晚膳了。”他沒有理睬,看著案前歐陽倫的罪行檔冊、奏折,便恍然覺得歐陽倫正滿不在乎地朝他走來,嘴角邊挂著常見的似有若無的冷笑。他下意識地移開目光,耳畔又響起安慶公主盛气凌人尖厲嘲諷的聲音,“皇太孫殿下,你說此舉如何?”他不覺囁嚅地自語道:“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說得容易,做起來難啊!”便坐到寬大的公案前的椅子上,伸手從筆架上取下玉管貂毫,太監小寶赶忙揭開紫檀硯盒,屏住聲息地注水研墨。
  朱允炆提筆懸腕,卻沒有蘸墨。他又想起皇親會議,自己以皇太孫之尊受皇帝之詔主持這個极其神圣權力無比的公議,朝中大臣,天下百姓,也都在沸沸揚揚地議論歐陽倫的案子,關注歐陽倫的案子,誰都知道是皇太孫執掌皇親會議秘密審議……如今皇親們議決結果出來了,要奏請圣上赦免歐陽倫。唉,天下臣民一旦得悉是這樣的議決,會是怎么樣的一番情景:憤怒、謾罵、嘲晒……當然他們永遠不知道皇親公議時的細節情形;他們看不見皇親們面對歐陽倫案件表現出的兔死狐悲,人人自危噤若寒蟬的久久緘默;他們看不見安慶公主大鬧皇親會議蔑視皇親聲色俱厲歷數皇親种种貪贓的冷嘲熱諷……
  小寶邊研墨邊偷覷著陷入沉思的皇太孫的臉面,詭譎地小聲說:“殿下,安慶公主……好凶啊!”
  朱允炆白了小寶一眼,沒有斥責他。小寶和東宮的太監宮女們都知道皇太孫殿下仁厚溫和,從沒有打罵過他們,只有上次為逮睢鳩的事儿皇太孫突然發了大脾气。今日皇親公議,皇太孫命小寶發散有關歐陽倫的文檔,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皇親們的种种言行……見皇太孫沒有說話,他又斗膽嘮叨起來:
  “奴才見皇親們好像個個害怕安慶公主,好像個個都有把柄捉在她手里似的,只有駙馬梅大將軍不怕她,頂起來了……”
  “不可胡言亂語!”朱允炆喝道,“太監干政,你就不怕掉頭?”
  小寶扑通跪下,說:“皇太孫恕罪,奴才這些話好比是放屁。”
  朱允炆笑了,說:“起來吧,以后在宮里說話當心著點。”
  小寶點頭:“奴才明白,奴才知道殿下仁慈才敢多嘴,一出東宮,奴才便成了啞巴,什么也不說,天掉下來也不管。”
  朱允炆不再与太監搭話,蘸墨舖紙,開始書寫呈奏皇帝關于對歐陽倫一案的皇親議決。


  歐陽倫在書房內枯坐,大紅紗罩燈的光暈籠著寬大的書案,硯膛里的研墨已漸漸干滯,架在翡翠筆山上的筆尖也已凝結,攤在面前的白紙上一個字還沒落。已經一天了,給皇帝的請罪奏疏怎么也寫不出來。他的思緒散亂無常,心里空蕩蕩的如孤行于無際的荒原。先是仇恨、憎惡鄧文鏗、裴承祖、楊實珍、鄭公炎等一干人,也憎恨家奴周保。想像著如果大難不死一定要反戈一擊,分別置他們于死地而后快的种种假設……倏然間又變得絕望、恐懼,貪贓枉法的罪證一一奏呈御前,按哪一款也要受律法處死……恐懼絕望的深淵中又閃出一線光明和生机,安慶公主的特殊身份和她絕頂的精明睿智或許能說動皇親,皇親會議或許能像上次對武定侯公議那樣,作出從輕處置的議決……唉,公主不該闖進東宮,當著各位皇親的面說了那么多激烈的言辭,會不會激怒皇親而眾口一詞呢?
  已經是亥時了,窗外的蟬熱得難耐,無休止地鼓噪著,紗窗上的小虫扑得叮咚響,宮女在身后不停地為他打扇,還是不住地出汗。他揮手叫宮女离開,自己也推座离案,走出書房。
  “駙馬爺,公主請即刻去小花廳。”葉鵬舉過來稟報。
  “噢!”歐陽倫不知公主叫他是喜是憂,匆忙朝小花廳走去。
  一陣悠揚的琴聲從小花廳傳出,歐陽倫怨怪妻子,都泰山壓頂了,她還有心思彈琴作樂。他跨進小花廳時,安慶公主抬眼瞥了他一眼,繼續著她的彈奏。
  “公主,”歐陽倫實在生气了,“別彈啦!”
  安慶公主似乎沒听到歐陽倫的說話,繼續撥著琴弦。
  歐陽倫坐到茶几邊,端起侍女送來的冰鎮蓮子湯,猛喝了兩口。
  安慶公主將琴弦一挑,欠身离座,笑眯眯地坐到歐陽倫身邊的椅子上,說:“駙馬,瞧你垂頭喪气的樣子,好像馬上就要進殺場似的。”
  歐陽倫說:“唉,雖還沒進殺場,三魂走掉六魄了。”
  安慶公主一反暴躁脾气,溫和地撫慰丈夫說:“駙馬,不要灰心喪气,你不會進殺場的,你福大命大死不掉。”
  歐陽倫說:“唉,皇親會議……公主倘若不去鬧一場,或許——”
  “你錯了,”安慶公主截住他的話,“我到東宮那么一鬧,撂一番話開導開導那班皇親,說論理也行,說訛詐也行,反正讓他們心里明白,貪贓枉法不是你歐陽倫一人,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份,要么一榮俱榮,要么同歸于盡……本公主這一招,果然靈驗。剛才趙王和李駙馬先后來府,他們告訴我,當我發一通議論离開東宮之后,會場上炸開鍋了……”
  歐陽倫急問:“皇親們怎么說?”
  安慶公主輕蔑地說:“他們能怎么說?他們敢怎么說?哼,我若是沒有金剛鑽就不敢攬瓷器活。我未去東宮之前便自信能以震撼那幫人……皇親們公議的結果是,歐陽倫販運私茶實屬貪贓枉法,但念其盡忠皇上,勤謹公務,与公主相親相愛,又系皇后親自遴選駙馬等等,請求皇上赦免其過,退出私茶款銀……”
  “好!”歐陽倫擊拳說道,憂慮灰暗的雙眸忽然閃爍生輝,情不自禁地抓住安慶公主的手,“多虧娘子,多謝公主!”
  安慶公主甩開他的手,沉下臉來嗔道:“歐陽倫呀歐陽倫!你太沒有血性男儿的骨气襟怀了,擱不起,放不下,平時得意起來,趾高气揚,侃侃而談;遇了變故,便唉聲歎气,萎靡不振,好似是紙扎的刀槍泥塑的人,中看不中用。”
  歐陽倫唯唯諾諾,連聲說:“公主訓示有理,訓示有理。”他忽然想道,皇親議決之后還要呈皇上圣裁,那么,皇上會認同么?他猶疑地看著公主,英俊的面龐上又漸漸布滿陰云霧霾,澄明生輝的眸子間爬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障翳,頭顱也如同面捏的一般軟軟地低垂下來。
  安慶公主看他的樣子實在气憤不過,用力在背上擊了一掌,歐陽倫一個趔趄,轉過身來,汗水就順著臉面披淋了下來。
  侍女端來盆水,安慶公主親自絞了一把手巾,替他揩去臉上的汗,同時溫和地說道:“駙馬坐下,听我說。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擔心皇親議決呈到父皇御前,父皇批駁否決。”
  歐陽倫坐下怔怔地看著安慶公主,點點頭。
  她拍拍他放在几上的手背,安慰道:“哪能呢?如果父皇決意依法懲處駙馬,早在河橋小吏實封奏書時就追究了。管著、藏卜回奏在西番查出周保販運十万斤私茶,按理該惟你是問了吧?周保一死,父皇又說此案已經了結……种种跡象表明,父皇是不希望問罪駙馬的,或者可以說父皇甚至想把此案就這么遮掩過去。可惱鄧文鏗他們窮追緊逼,竟然取了鐵證當著朝臣之面一一公布,父皇這才為難起來。即便到了這种地步,按常理,父皇一怒之下便可下旨論罪。但父皇沒有這樣做,只叫皇太孫召集皇親會議公議……顯然是父皇希望有個緩沖轉一個彎子給駙馬留一條生路。因為駙馬是父皇母后最寵愛的梔子的夫君,是母后生前親自遴選的天子嬌客,不看僧面看佛面,當皇親議決送達御前時,父皇只會順水推舟,嚴厲切責駙馬一番,爾后同意皇親公議,赦免駙馬。”
  歐陽倫長長地舒了口气,失神的眸子生了光:“公主,父皇那里……”
  “父皇那里自有我去斡旋。眼下必須做兩件事。”
  “哪兩件事?”
  “第一件,你靜下心來,寫好認罪奏疏,同時繼續繪作母后遺容。”
  “生而有望,我自然心無旁騖,竭盡心力去做……第二件呢?”
  “第二件便是狠狠懲抑鄧文鏗!”
  “這……公主,恐怕時机尚未成熟,為時太早吧?”
  “不,正是時候!父皇一旦赦免駙馬,皇親們自不待說,沒有异議,一般大臣盡管心中不滿,也不敢奏議,惟有這個鄧文鏗,破釜沉舟,吃了稱砣鐵了心,必作困獸之斗,拼死抗諫。所以,此時正應對鄧文鏗突起襲擊,以牙還牙,來他個后院起火,叫他辭不及防,再無心思顧及駙馬了。”
  “公主的意思是……”
  “吏部侍郎柳迎春透露一則傳聞,有人要告鄧文鏗岳父范存仁霸占民田侵人財產。”
  “哦?!……唉,既是傳聞,有什么大用?”
  “不!無風不起浪,這其間大有文章可做,就看如何巧妙去做了。”
  “……”
  “我与柳迎春密談,他已派心腹去潛山縣找知縣于文武,自會設置關節整治老匹夫。”
  葉鵬舉走進花廳稟報:“公主,駙馬,吏部侍郎柳大人求見。”
  安慶公主興奮地說:“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快快有請。”葉鵬舉离開之后,安慶公主叫歐陽倫回避。
  柳迎春步履輕捷地跨進花廳。這個才二十八歲的吏部侍郎是洪武二十一年的進士,憑著他絕頂的精明干練,也藉著与駙馬歐陽倫是同鄉同里這層干系,左右逢源,平步青云,八九年間便由知縣、國子監教席、御史而一躍為三品吏部右侍郎,對于歐陽倫和安慶公主深怀提攜之恩,背靠皇親的蔭蔽,使他体察到一般同僚所難以企及的便捷、榮耀,許多希冀能巴結皇親的朝臣和封疆大吏深諳這層惟妙的裙帶關系,也有意靠近柳迎春,巧妙地制作他們的网絡圖和護官符,柳迎春自然深以為榮,越發對這些官員顯得偶傲清高,越發對安慶公主夫婦露出恭順謙卑……
  “下官叩見公主干歲!”柳迎春趨前向正彈琴的安慶公主參拜道。
  “啊,柳大人,夤夜造訪,有什么見教?”
  安慶公主掩飾對柳迎春來得正是時候的激動,漫不經心地微笑道。
  “不敢,不敢!”柳迎春疾步走到安慶公主身邊,小聲說道,“啟稟公主,下官已有治罪范存仁的方略了。”
  “什么方略,說說看吧。”
  “下官屬下暗察潛山,范存仁霸占民田貪贓枉法并非誤傳……并且帶來一個狀告范存仁的重要人物?”
  “誰?”
  “汪有德。”
  “汪有德……何許人也?”
  “汪有德是汪信義的長子。范存仁霸占田地二百畝便是他家的。”
  “那為甚不赶快去潛山縣投狀?”
  “公主說的是,不過……下官想步步扎實,做到心中有底。”
  “那么……你心中有底了嗎?”
  “啟稟公主,下官屬下已將汪有德秘密帶到京師……”
  “噢?你審訊過他了么?”
  “審訊過。”
  “他怎么說?”
  “他說范存仁仗著他是退養知府,仗著他是都察院僉都御史鄧文鏗的岳父,橫行鄉里,霸占他家良田二百畝,奴仆五人,還有各种財物賬冊……”柳迎春轉動秀目,詭秘地說,“如按事實真相并不能以霸占相判,因為范存仁握有文約字据。但只要這個汪有德一口咬定,下官自有神通叫他是非顛倒,縱使范存仁呼天叫地也難辯其冤。”
  安慶公主嚴厲地逼視著柳迎春:“你就這么自信?”
  柳迎春獻媚地笑道:“公主和駙馬好比是下官的再生父母,下官之所以有今日,全是公主和駙馬的恩眷,雖作犬馬也難以報答以万一。下官深知鄧文鏗這個狗官硬是咬住駙馬不松口,下官豈有不憎惡之理?公主只管寬心,下官整治范存仁确有把握。第一,下官已呈奏折歷陳范存仁罪狀,皇上自會下旨查核,范存仁屬吏部管轄,下官就能直接掣肘其案;第二,汪有德告狀之后,潛山縣傳范存仁上堂審訊;第三,范存仁唯一法寶便是汪信義生前与他立有字据,所以態度坦然。但是,下官略施小計,便叫范存仁千口莫辯。”
  柳迎春說得口沫橫飛,將如何做手腳、如何上下配合、如何瞞天過海、如何做得天衣無縫……一一向安慶公主詳盡描述。安慶公主不放過其中每一個細節,不斷地指出其間可能出現的漏洞、疑點,柳迎春都作了令人信服的說明。
  送走了柳迎春,安慶公主立即去書房。
  隱隱雷聲,天上的月亮在云中時隱時現,書房那邊傳來陣陣簫聲,哀宛而凄涼,如泣如訴,縈回著一种驅不散理不清的情思。安慶公主被感動了,以手制止提著燈籠的侍女秋菊,駐足傾听。她知道這是駙馬歐陽倫吹奏的簫聲,這音律也是駙馬譜制的,宮中宮女們在母后誕辰和忌日都要和譜演唱——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
    撫我育我,怀德難忘。
    怀德難忘,于万斯年。
    毖彼泉下,悠悠蒼天。

  母后慈祥的影像從昏蒙的月色中自天而降,踏著綿綿不絕的簫聲蹣跚而來,安慶公主緊走兩步迎上去,“母后!”面影消失了,開了遍地的梔子花的馨香扑鼻而來。
  “歐陽倫一定是思念母后了,”安慶公主在桅于的花香中听著駙馬無限纏綿的簫聲不由這么想道,“是啊,駙馬是母后親自遴選的,母后是那么喜歡他,疼愛他,親寵他……唉,倘若母后在世,是一定會力勸父皇赦免駙馬的。”
  她的腦際中迅速疊印母后巧妙勸諫父皇對臣下戒殺戮緩用刑的一幅幅畫面……性情暴烈動輒殺人刑杖朝臣的父皇,一旦決定懲殺皇親國戚朝中大臣,誰也不敢言不敢諫的,否則便被株連而遭到同樣的下場。在一片肅殺万人齊暗的恐怖气氛中,惟有母后敢言敢勸敢理論……。堂兄朱文正是父皇的親侄儿,由于生性殘暴,幕僚多人被殺,部下五十多人被用酷刑。父皇親自審訊堂兄,一怒之下,諭示打入死牢。母后得知情形之后,在燈下為父皇縫補征衣時,苦苦勸諫父皇說,“文正這孩子從小死了爹娘,是你我一手扶養成人的。這伢子也是被我驕寵坏了,一時獨立一方,掌了兵權,便自然獨斷專行為所欲為起來。他所犯條律确實重大,也确實要懲罰治罪,但姑且看在渡江以來,取太平,破陳也先,下集慶,立下了汗馬功勞的份上,還有,死守洪都,擋住陳友諒的兵鋒,為日后轉敗為胜贏得戰机,文正也是有功勞的。況且,你朱家兄弟中只剩下這么一個親骨肉,縱然千錯万錯,也該看他年紀太輕,你就饒他這一次吧。”父皇果然動了惻隱之心,免了朱文正的死罪,囚禁監牢。朱文正偏偏改不了倔強剛烈的坏脾气,在牢中常常酗酒生事,罵罵咧咧,牢騷滿腹,又被告發到父皇面前,父皇質問母后,“這孽子屬狗的,改不了吃屎的本性。我听了你的勸告免了他的死罪,他居然一刀砍掉鼻子不知前后,越發張狂起來,不殺行嗎?”母后又耐心勸道,“文正就是性子太剛直,說話不知輕重,他對你還是忠心耿耿的。常言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伢子不管何時何地,是決不會造反謀逆的。”這話又說到父皇的心眼上,對于皇親國戚,只要不犯謀反大逆之罪,總是可以從輕發落的……
  安慶公主輕聲地喊了聲“母后”,提腳朝書房走去。她跨進門檻時,專心吹簫的歐陽倫沒有發現她。她注意到,歐陽倫已繪制好母后的遺容,丈二宣紙上耀然醒目托示著馬娘娘的半身畫像,栩栩如生,無限慈愛地平視著大千世界。這是駙馬用心畫的,寓含著駙馬對母后的親情、恩情、深情、思念之情;隱附著駙馬對母后的乞求、哀求、祈求、生望之求……歐陽倫依然忘情地倚窗吹簫,晶瑩的淚珠挂在雙眼,安慶公主也深受感動,眼睛濕潤了。
  “駙馬!”
  “啊,公主來了。”
  安慶公主慰藉地說:“駙馬不必傷感,事情會好起來的。”她走近畫像前,深情地說,“你把母后遺容畫得太好了,明天我就去找父皇,獻上畫像,父皇見著一定會十分感動的。此處無聲胜有聲,這會在父皇的心中激起層層波瀾,喚起万种情愫,母后活生生的像,駙馬一筆筆的心,父皇便是鐵石心腸也會軟下來的。”
  歐陽倫無言地點點頭,又提起筆,在馬皇后畫像的眼角上稍稍添了兩筆,便顯得更為慈祥庄重。
  安慶公主叫歐陽倫坐下,就把与柳迎春謀划如何懲治范存仁鉗制鄧文鏗的情形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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