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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潛山縣大堂公案后坐著七品知縣于文武,一陣肅殺的堂威之后,跪伏堂前的原告汪有德將狀紙雙手交給主簿,便放聲慟哭,不時從掩袖間朝知縣偷覷一眼,口中一個勁地嚷嚷:
  “請求大老爺為小民伸冤啊!”
  于文武從主簿手中接過狀紙,輕拍堂木,喝道:
  “汪有德,你不要嚷叫不休,你說范存仁霸占你家田畝,貪贓枉法,可有證据?”
  “大老爺容稟,范存仁霸占我家田產賬目,盡人皆知。”
  “范存仁乃朝廷命官,怎么會做出這樣傷天害理之事?”
  汪有德倏地跳起來,直趨坐在堂下的被告范存仁面前,指著他嚷嚷說:“范存仁依仗權勢,無法無天,橫行鄉里,欺壓良民。”
  在于文武的厲聲制止下,二役吏將他拉回原地跪下。
  于文武欠身對堂下正襟危坐的范存仁拱拱手,謙恭地問道:
  “范老前輩,汪有德狀告老先生情狀,可有此事?”
  范存仁持持花白的胡須,紅潤發亮的臉膛上顯得正气凜然,鄙薄地瞥了一眼近在咫尺伏地而跪的汪有德,然后從容地向于文武抱拳回道:
  “于大人垂詢可有此事,老夫難以用有或無簡單回答。”
  “噢?請述其詳。”
  “于大人,汪家二百畝田地、八干兩銀子財產等等确實由老夫代管。但這里原有一段隱情……”
  汪有德的父親汪信義是潛山縣一位有名的茶商,恰如他的名字一樣,經商四海,信義第一;賺錢不少,捐助善事更多,賑災救荒、修廟舖路,贏得了“汪好好”、“汪大善人”的美名。可是偏偏家中每每不順,十年前發妻亡故,丟下個十五六歲的儿子汪有德。汪信義先是希冀儿子讀書高中,光宗耀祖,接連延請名師教習,可是有德總不爭气,左耳進右耳出,几年下來連部《論語》也未讀通,与一批市井之徒鬼混,學了些偷竊扒拿、奸淫行騙的歪門邪道,竟至打罵先生,离家游蕩。汪信義見儿子不是讀書的料,干脆讓他跟自己學做買賣。這樣一來汪有德更為放縱了,收了茶賬竟自揮霍,動輒去安慶、南京吃喝嫖賭。汪信義續弦之妻劉氏不到三十,生了兩個女儿,都才七八歲,汪信義离家外出經商之后,汪有德便向繼母索取銀兩,不給就偷……范存仁告老還鄉之后,与汪信義居處毗鄰,汪信義久慕范存仁道德文章,也曾帶著有德過門求教,半年之后,范存仁便搖頭歎息,“豎子頑劣,不可教也。”前年腊月,汪信義舊病复發,吐血不止,請了許多醫生均未能治愈,一位郎中對劉氏直言,病入膏育,不可救藥,赶快安排后事吧。汪信義叫劉氏將范存仁請到病榻前,還沒說話便掙扎著要給范存仁磕頭。范存仁連忙制止,說:“信義兄有甚吩咐,老夫照辦就是。”汪信義潛然淚下,說:“我這輩子善事做了也不算少,可是如何就不得善報呢?生了個孽种,天生的混世魔王,一年到頭不務正業,揮霍家產。我在世尚且不能制約,我死之后劉氏哪管得住他?不消一兩年,几十年慘淡經營的財產非叫他敗盡不可。劉氏孤弱,小女年幼,叫我死不瞑目啊……今日恭請范大人屈駕寒舍,想在歸去之前,拜托大人怜憫相助。”范存仁俯身說道:“汪老先生有甚囑托,盡可直言。”汪信義說:“老朽素仰范大人高風大德,我死之后,拜托大人代管田產賬目——”范存仁連忙說:“不可,不可,非是老夫不肯相助,只怕將來令郎反目,滋事生非,以致人言沸沸,說我范某乘人之危,有意侵占……”汪信義又要掙扎起來,范存仁將他按住,一陣喘息之后,眼涌濁淚,哽咽著說:“范大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人若肯怜憫相助,逆子不必理睬,近日病危期間,老夫已立下文約憑据,再請鄰人具保,一應手續完備……大人,救救我一家吧。”說罷示意劉氏并兩個女儿跪下給范存仁磕頭。就這樣,立了兩份契約,范存仁、汪信義簽字畫押,又請鄉紳王老石、珠寶商陶同琰具保簽名。汪信義撒手西天之后,范存仁令三儿子精心管理汪家二百畝田地、八千兩銀子并仆役人等,設立專項賬冊,租谷出進,銀錢收支等等一筆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不准挪用汪家分文銀錢,不准差用汪家仆役作私。惟有汪信義的儿子汪有德——這個不肖孽子,其父臨終時仍醉眠南京富樂院——三番五次要去銀兩,拿走一千兩之后,不久又要。范存仁命三儿子拒付了,汪有德便吵吵鬧鬧要范存仁退出契約,還他田畝、銀兩,說他是汪家謫長,有權繼承等等。范存仁則義正辭嚴相斥,說是汝父臨終遺言并立有文約,當恪守信諾。一年多過去了,汪有德突然要對簿公堂,討個公道,判個是非也無不可,但汪有德不顧事實原委,顛倒黑白,惡意中傷,便是乃父于九泉之下也要義憤難安的。
  范存仁結束了慷慨激昂的陳辭,潛山知縣肅然起敬抱拳說道:“噢,原來如此!我說呢,范大人為官清正,有口皆碑,告老還鄉之后豈會做出此等貪贓枉法之事。這等大善大德可謂是義薄云天,傳誦千古,”他將目光投向跪伏的汪有德,喝道,“汪有德,你听清楚了么?范大人所言可是事實?”
  汪有德直起腰,手指范存仁大聲說道:“這老家伙編造謊言,血口噴人,家父臨終時,小人就在身邊,囑我繼承家業,孝順繼母,照顧妹妹……小人哭得天昏地暗,磕頭發誓……哪有甚家父托他代管田產之事?分明是他范存仁依仗權勢霸占侵吞良民田畝財產,如此顛倒黑白,天理不容,青天大老爺,要為草民作主啊!”說著又嚎啕大哭起來。
  于文武輕拍堂木,說:“公堂之上,不得喧嘩!”又轉向范存仁,和藹地問道,“范大人,汪有德一口咬定老先生霸占田畝,老先生只要出示汪信義与你所立文約,本官自當明判汪有德無理取鬧,誣告朝廷命官。”
  沒等范存仁說話,汪有德便嚷嚷說:“大老爺別听他念山海經了,他要是拿出什么契約,任你大老爺如何發落。”
  范存仁十分厭惡地瞥了一眼瘋狗般狂吠的原告,不再說話,推開椅子便走。
  于文武也連忙站起,問:“范大人有何見教!”
  范存仁說:“老夫這便回府取來文書契約!”
  于文武說:“何勞老先生親自動步,本縣派兩個衙役去府上,請老夫人出示便可。”
  范存仁坐下:“也好。”
  于是知縣命汪有德暫且退下,請范存仁花廳稍事歇息,文約取來后再升堂理事。
  一個多時辰之后,潛山縣衙再次升堂。堂前多了兩個喊冤叫屈的婦人,一位是范存仁的妻子江茹儀,一位是汪信義的遺孀劉氏,面對她們的憤憤嚷嚷,于文武猛拍惊堂木,厲聲說道:“肅靜!肅靜!”接著是衙役們助威的堂嘯。
  “江茹儀!”于文武探身向范存仁妻子發問,“你口口聲聲說將契約親手交給衙役,本縣派往范府的兩名皂吏葉常富、楊大慶在這里……”
  二衙役上前稟道:“回大老爺,小的們奉大人之命到范府取證,范老夫人說在小的們去之前,去了二位差公,她將文書契約交給他們了。”
  于文武問:“老夫人,大堂之上,望你如實說來,交給哪兩個差公了?”
  江茹儀左顧右盼而語塞:“這……不過他們的模樣老身記得清清楚楚,一位嘴角處有一塊紫斑,一位很胖,操山東口音——”
  于文武道:“本縣六十名衙役,除一名回定遠奔喪,二名去宁國府公差,都在這里了,你不妨挨個辨認,看看是哪兩個街役從你手中拿走文約的?”
  江茹儀匆忙緊張地在站立著的衙役們面前一個個細瞅,并未發現那兩個從她手里取走文約的衙役。她失望而怀疑地徘徊著。
  “老夫人,認出來了么?”
  “大人,這班衙役中沒見那二人,不過他們親口對我說了我家老爺在大堂所述情形,他們奉你于大人之命前來取證,怎么會突然不見了呢?”
  “老夫人,公堂之上說話要有憑据。”于文武拉下臉來,“本縣只派衙役葉常富、楊大慶前往貴府取證,怎么你將文約交給不明不白之人了呢。依本縣看來,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文書契約……”
  听了半天的范存仁警覺起來,看著于文武“明鏡高懸”下詭譎的嘴臉,多年來宦海浮沉和理事辦案的經驗,他預感到這可能是一場有預謀的做戲了。他鎮靜地捋捋長髯,与老妻向他投過來的疑惑目光相遇,正待說話,就听劉氏說道:
  “于大人,逆子狀告范大人霸占我家田產,純屬子虛烏有,滿口謊言。我家老爺臨終之前,分明立了兩份字据,并有具保之人,白紙黑字,鐵證如山……況且二位具保之人可以作證。”
  “且慢!”于文武打斷劉氏的話,問,“你說白紙黑字,立有字据,你且將文据呈了上來。至于證人,本縣當立即派人傳訊。”
  劉氏囁懦著說道:“可是……可是這事儿太奇怪,文約契据,我一直放在盒內,藏在柜里,半月前還見著,今日開柜取盒,卻忽然不見。”
  “那……證人呢?”
  “二位證人中,鄉紳王老石今年春上病故,珠寶商陶同琰去年秋天去廣東經商,至今未歸……”
  “嘿嘿!”于文武突然冷笑道,“好一個刁婦,編出一番故事欺騙本縣,你知罪不知罪?!”
  “大人,我說的句句實話,若有半句謊言,天打雷劈。”劉氏急了,辯解道,“大老爺,范大人清廉公正,仗義相助,受亡夫与我之托替我家管理田產銀錢,為何倒成貪贓枉法了呢?大老爺,上有天,下有地,人有良心,逆于汪有德缺德無德,恩將仇報,大老爺如何就信他一面之詞呢?……”
  “放肆!”于文武拍起惊堂木,吼道,“無憑無据,信口雌黃,來人啦!”
  衙役們齊聲應諾:“在!”
  “將刁婦汪氏、劉氏轟了出去。”
  “且慢!”范存仁怒不可遏,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于文武冷冷地說:“范大人還有什么話要說?”
  范存仁器宇軒昂地向于文武靠近,迎著于文武凶狠的目光,厲聲說道:“荒唐!于大人官居一方,食君之祿,遇了訟案,不問青紅皂白,草草問案,何至如此輕率!”
  于文武在范存仁凌厲的目光逼視下,很不自在,下意識地拍著惊堂木,說:
  “范存仁,你別打腫臉充胖子,你身為朝廷命官,知道朝廷律法么?”
  “老夫當然知道,不用大人提醒。”
  “既然如此,本縣就按朝廷律法行事!”
  “你要怎樣?”
  “范存仁,原告汪有德狀告你依恃權勢,侵占他家田畝財產,你說汪信義与你立有契約,据本縣查核取證,你与劉氏均無所謂證据,因此本縣以為,汪有德所告屬實,按朝廷大法,當拘捕問罪。”
  范存仁手指發抖地指著于文武:“于文武,你這是胡作非為,如此問案,如此昏聵,信口栽贓,其中必有陰謀!”
  于文武霍地站起,喝道:“范存仁,你仗勢橫行,欺壓良民,貪贓枉法,鐵證如山,死到臨頭了還如此囂張。本縣正告干你,你有后台,本縣也有靠山,誰也救不了你,若是識趣,快快畫押招供,免得皮肉受苦。”
  “大膽狗官,無法無天,老夫勸你快快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衙役們!”
  “在!”
  “將罪犯范存仁立即拿下!”
  “是!”
  立即擁上几個役吏將掙扎呼喊的范存仁戴上枷鎖。范存仁罵不絕口:“狗官!賊官!你如此倒行逆施不得好下場!”
  江氏、劉氏嚎啕著扑向范存仁,被衙役拉住。于文武揮手呵斥道:“轟了出去!”衙役們便將她們架著拖出公堂。
  于文武坐下,猛拍惊堂木,說:
  “范存仁,你招還是不招!”
  范存仁狠狠地向他唾了一口:“呸!老夫堂堂五品朝廷命官,一生廉明清正,你這賊官有甚資格在老夫面前呼叱嚷嚷!”
  于文武推椅扶案兀地站起,几乎狂叫起來:
  “大刑侍候!”
  衙役們發出了“嘔——嘔——”的低吼,同時將刑具嘔哩嘔當地搬來。
  范存仁被推到刑具前,他怒視于文武,雙目如炬,听著如狐嚎狼嗷般的堂威,看出于文武狡黠凶殘但又色厲內茬的膽怯。這猝然變故,他不惊不懼,為官多年的經驗和對复雜世事的洞察,他意識到,這突發的官司不是偶然的了。于文武道出“你有后台,我也有靠山”的背后,可能無意中流露出隱伏著的真諦。八成是女婿鄧文鏗的涉連。彈劾當朝駙馬,冒犯安慶公主,這一場殊死的較量和搏斗,范存仁雖然覺得賢婿光明磊落肝膽照人,但因為他面對的是過于強悍的皇親,也必然是險象環生……如今潛山縣平地風云,莫名其妙地制造了這一起案件,公然毀證栽贓,置他于死地,顯然是故發旁枝,用以牽制賢婿的手腳……
  范存仁被狂吼的于文武和加身的夾棍打斷了清醒的思絮,一陣鑽心碎骨般的銳痛,老先生昏迷過去了。


  夜深了,鄧文鏗府邸的花廳里還亮著燈。盡管所有門窗都敞開了還是暑熱襲人,樹上夜蟬的鼓噪聲,平添了几分煩躁。裴承祖拚命搖著折扇,鄧文鏗則面窗而立望著天上的明月。兩個時辰前,當左都御史袁泰將皇親會議議決奏請赦免歐陽倫的消息悄悄告訴鄧文鏗時,他一反持重沉穩的性格,揮舞雙拳失態地喊道:“皇親們怎可如此不顧國法,庇護罪犯呢!”袁泰十分嚴厲地告誡這位有鐵面御史之稱的屬下,此案到此為止,千万不要再插手了,靜候皇上的圣裁,否則必招禍患。鄧文鏗、裴承祖實在想不通,他們知道皇親中,皇太孫、駙馬梅殷、國舅郭英最起碼是力主彈劾歐陽倫的。況且那么多貪贓枉法的鐵證,論哪一款也該繩之以法的,皇親們為什么如此肆無忌憚地藐視王法,忤逆皇上關于嚴禁私茶的條律呢?當然他們不可能知道皇親公議的細節,不知道安慶公主大鬧皇親會議的情景……
  “老爺,”鄧夫人打破沉默,勸道,“我看袁大人諭示有理,老爺和裴大人不能再過問駙馬的事了。既然皇親都議決了,再過問說不定要招惹禍患,就等著皇上如何圣裁吧。”
  裴承祖激動地說:“圣裁,圣裁,皇上還不是順水推舟,赦免龍婿。武定侯郭英一案不就是例子么。”
  “不然!”鄧文鏗搖頭,“一來武定侯犯案,顯然是皇親們做了手腳,說是證据不足;二來皇上壓根儿就沒有處死郭英的意思,這一點在你彈劾郭英時我就看出來,所以一再勸阻你……”
  裴承祖說:“歐陽倫一案不也是如同一轍,故伎重演么?”
  “錯了。皇太孫和梅殷他們如何屈從皇親的內情,我們不得而知。雖然皇親議決奏請皇上赦免歐陽倫,但皇上決不致于像對郭英那樣順水推舟。”
  “那為什么?大人別忘了,歐陽倫是安慶公主的丈夫,是皇上的嫡親女婿啊!”
  “但是我更清楚,皇上是有道明君,立法嚴明執法不阿為歷朝歷代難与比擬。嚴禁私茶出境,嚴懲貪贓枉法是皇上御定的條律。歐陽倫在此風口浪尖,頂風作案,而且一件件一樁樁鐵證當著皇上御前、公卿大臣之面一一公布,傳遍字內,天下沸沸,皇上能置之不顧么——?”
  “大人高見,學生茅塞頓開,”裴承祖覺得有理,“大人,你說下步該怎么辦。”
  “我看這樣——”鄧文鏗話剛出口,老仆鄧福闖了進來。
  “老爺、夫人,外老太爺家老仆求見。”
  鄧夫人忙說:“快叫他進來。”
  沒等鄧福傳話,范家老仆便蹌步而入伏地磕頭,呼叫大哭起來:“姑爺、大小姐,不得了啦!”
  鄧夫人扶起老仆,問道:“范貴,出什么事了?”
  范貴老淚縱橫地啜泣道:“我家老爺……老爺他被……被潛山縣衙抓……抓捕起來了!”
  “啊?!”所有的人都震惊,鄧文鏗更是疑而難信,王紱從潛山才來沒几天,怎么沒听他說此事,于是急問:
  “老岳翁為何被抓?”鄧文鏗讓范貴坐下說,“范貴,你莫急,把事情說個明白。”
  范貴喝了一碗涼湯之后,便將汪有德如何告狀,范存仁如何公堂論理,汪信義家收藏文約如何不翼而飛,于文武如何嚴刑逼供……作了詳盡敘述,末了,范貴說道:“老爺命老奴赶快找姑爺報信,說是此中隱有關節,暗伏圖謀,還小聲附耳對老奴說,‘据老夫推測,十有八九是對著姑爺來的,囑咐姑爺對公主和駙馬防著點。’”范貴又想起一件事,接著說道,“看監的牢頭是老奴的桐城老鄉,他悄悄告訴老奴,老爺的案子大有來頭,說是吏部直接插手,派衙司坐鎮潛山縣督辦。”
  鄧文鏗移步窗前,這一意外訊息,自然使得他憂心如焚也十分憤怒。但是令他難以理解的是,倘若是因為他對歐陽倫的彈劾而生發,似乎不合乎情理。因為如果歐陽倫案發后尚未在御前奏呈罪證時,安慶公主向他來這么一手以牽制要挾倒正是時机……如今皇上御示皇親公議,并且會議議決請求皇上赦免歐陽倫,安慶公主突然這么做有什么實在意義?當然,鄧文鏗不得不為岳父憂慮,他想起這么一件事:洪武初年一些豪門劣紳隱瞞田畝,逃避賦稅,國子監生周鑄奉旨往浙西丈量土地,登記人口,明查暗訪,嚴刑峻法,殺了一大批隱瞞田畝霸占民田的罪犯。他的故鄉常州財主席貴,便是被查出的一個不法財主。周鑄礙于席貴是信國公湯和的岳父,沒敢按常規輕易執法,便奏請皇帝圣裁。朱元璋閱后立即批諭:“湯和是湯和,席貴是席貴,犯律當罪,將席貴殺頭示眾!”……既然信國公的岳父霸占民田皇上批斬,他一個三品的僉都御史的岳父侵吞民田財產,更難逃脫死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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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湯和:字鼎臣。明朝開國元勳,与朱元璋同為鳳陽人。屢立戰功,累官征虜將軍,封信國公。明初功臣多被誅戮,獨湯和得以壽終正寢。

  鄧夫人是出名的孝女,父親大難臨頭,自然惊恐悲慟,泣不成聲地說:“老父尊年逾古稀,經不起折磨,橫禍飛來,凶多吉少。老爺莫再去管駙馬的事了,赶快想法子搭救老父尊吧。”
  鄧文鏗反而很快冷靜下來。他向一語未發的裴承祖征詢地問道:“世全,你對這件事怎么看?”
  裴承祖說:“聯系起來看,我也考慮,這宗案子一定与鄧大人彈劾駙馬有關。”
  鄧文鏗說:“對,雖然沒有證据,但斷然与安慶公主插手有瓜葛。”
  裴承祖疑慮地問道:“不過,學生倒是不解其中奧妙。如今皇親議決已奏呈皇上赦免駙馬,在此關鍵時刻,安慶公主應該明白,圣裁如何結果,是皇上的意旨,鄧大人已不再能起任何作用,安慶公主干嘛要節外生枝,自找麻煩,偏偏在這重要關節上制造范大人的冤案呢?”
  “世全之慮与我不謀而合,但這正是安慶公主狡猾陰險之處!”鄧文鏗說,“皇親會議雖然議決,最終還須皇上圣裁。在此千鈞一發之際,安慶公主自然知道,其他朝官一定是敢怒而不敢言,惟有本官始終揪住歐陽倫不放,破釜沉舟,雖知皇親議決結果,還是要以死諫奏,按律處死歐陽倫。所以安慶公主認為,只要將本官鉗制懾服,便無人諫奏,皇上就可以認同皇親議決了。”
  裴承祖擊掌道:“大人推論透徹。”
  鄧文鏗說:“當然,這一切都是推理,內情和證据不足。”
  鄧夫人生气地說,“老父尊身陷囹圄,危在旦夕,你卻在這里說些題外之話。眼下當務之急,是赶快搭救老人家要緊。”
  “夫人莫急。”鄧文鏗安慰說,“老岳翁蒙冤受難,我也同樣憂慮。但是,我思慮再三,老岳翁是朝廷五品退養知府,沒有皇上圣旨,諒他潛山縣不敢將老岳翁隨便懲處。所以,世全,我想与你商議……”
  “請大人明示——”
  “事不宜遲,要盡快將老岳翁被拘捕情形報告袁大人,斬斷吏部從中插手,只是……由我出面有所不妥。”
  “學生自當全力以赴,并請求袁大人派我前往潛山,七品以上官員犯案,向來由都察院辦理,与他吏部何干?!學生自信有辦法能為范大人平冤昭雪。”
  “好,就這么辦。至于圣裁歐陽倫一案,世全盡管放心,我剛才沒把話說完。我現在更堅定原先的盤划,明日早朝,當著眾位王公大臣的面,本官裝著不知皇親公議情形,再次奏請皇上,按律處死歐陽倫!”
  翌日巳時左右,安慶公主帶著歐陽倫的請罪奏疏和裝裱好的為皇后精心繪制的遺容,奔往坤宁官晉見皇帝。她有意錯開皇帝早朝的時刻,按慣例,這時朝見已畢,皇帝一般都在乾清宮便殿御覽奏章或召見近臣。安慶公主直奔乾清宮便殿,太監告訴她,皇上今日沒有上朝,也沒來乾清宮,在坤宁宮休息。
  吏部侍郎柳迎春已向她稟告潛山縣抓捕范存仁的情形,而且汪信義死前与范存仁簽訂的兩份契約都送呈到她的手里。柳迎春告訴她,當大堂上于文武命衙役去范家取證之前半個時辰,柳迎春已命兩個心腹扮作衙役模樣從范存仁的妻子江氏手中拿了契約,這原是前兩天他与于文武反复商定好的謀划;汪家的那一份,則是他指示屬下告訴汪有德,要想打贏官司,必須將其繼母收藏的契約拿到手上,汪有德很快便將這份契約偷得交來了。安慶公主不屑看一眼契約的文字,便放在燭火上燒毀。本想命柳迎春按貪贓枉法罪立即處斬范存仁,但轉一想,再讓老東西多活几日,鉗制鄧文鏗,逼他將精力放在如何營救岳父一案上,諒他再無心思在父皇面前執拗地繼續彈劾了。一旦父皇恩准皇親議決,赦免駙馬,然后轉過頭來再收拾范存仁、鄧文鏗不遲。
  轉過坤宁宮詩碑,走進寢宮外間,見郭宁妃正斥責宮女。
  “梔子叩見娘娘!”
  宁妃見是安慶公主,十分親熱地拉住她的手,笑道:“喲,這么熱的天,公主還進宮來……”
  安慶公主向寢宮內瞥了一眼,小聲地問:“娘娘,父皇在么?”
  宁妃點點頭:“皇上正在覽閱御制詩文。”
  安慶公主心中暗喜,父皇覽閱詩文,可見心情頗好,來得正是時候,便附耳向宁妃說:“娘娘,父皇看了皇親議決后說話了么?”
  宁妃搖搖頭,也小聲說:“皇上這兩天絕口不提皇親公議的事。”她將安慶公主往一邊拉拉,附耳說道,“据我看皇上對皇親議決沒有异議,心情也不錯,還說要去御花園賞荷呢。”
  安慶公主受到鼓舞,拜見了皇帝。
  朱元璋穿著一身象牙色衫褲,花白稀疏的頭發在頭頂上挽了個髻,斜倚在寬大的藤制躺椅上,內務府的太監們曾經為皇帝特制了數張質地精良的象牙、黃金、和田玉、檀香木鑲嵌的涼椅,均被拒之不用,還斥責他們不知節儉,過于奢侈。每年夏天,他都喜歡躺在這張大藤椅上,還有一張竹制的涼床,這還是洪武八年馬娘娘在世時便有的,如今因汗水浸透時間久長,藤、竹都已變成暗紅色。皇帝常常津津樂道說,朕小時候夏天在外乘涼,睡的便是這种涼床,又干淨又涼爽,多好。安慶公主清楚地記得,她七八歲時,馬娘娘曾經帶著她坐在這涼床上講古話,唱儿歌的情形……”
  皇帝放下手中的御制詩文,笑道:“梔子,你帶的什么好東西孝敬父皇?”
  “儿臣是父皇的心肝,當然十准猜到父皇心中所最想的了,”安慶公主蹲到皇帝的躺椅邊嬌甜地說,“父皇,你瞧,梔子把母后的寶像請來了。”
  朱元璋眼睛一亮,伸手從安慶公主手中接過畫軸,便要站起來,安慶公主伸手攙了他一把。他解開紅絲線,宁妃和聶慶童便赶忙過來拉住兩頭,慢慢展開。朱元璋俯身細瞅,輕聲說道:“像,畫得很像——慶童,挂起來讓朕仔細看看。”
  聶慶童將畫軸小心地挂到牆上,退侍一旁。朱元璋佇立畫前,凝國觀賞,說:“畫得好,形神兼備。三丫子,你說呢?”
  宁妃忙說:“确實很像,如同皇后真人一般。這嘴,這下巴,特別這雙眼睛,神了,真是呼之欲出。”
  安慶公主接口說道:“駙馬畫了三天三夜,他說他是把心放在筆上作的呢。”
  朱元璋歎息道:“難得倫儿有這份孝心。”
  安慶公主說:“駙馬敬繪母后遺容時,總是含淚潑墨。那日儿臣見他在畫好的母后像前焚香跪拜,然后鼓琴而歌,唱的便是宮中常常歌詠的‘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撫我育我,怀德難忘……’儿臣在月下駐足聞歌,也禁不住哽咽了。”
  朱元璋凄然動容,說:“唉,倫儿為人謙和,善解人意,又絕頂聰慧,精明干練,難怪你母后喜歡他。選作駙馬了……”
  安慶公主和宁妃迅速交換了一瞥目光,湊上去說:“父皇——”
  皇帝忽然斂容說道:“聰明反被聰明誤,怎么就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于起犯法的事儿來呢?”
  安慶公主赶忙附言說:“歐陽倫深知過錯,閉門忏悔,總覺得對不起父皇,對不起母后。”
  朱元璋似是自語地說道:“后悔何用?既知今日,何必當初。”
  安慶公主心中一寒,忙說:“父皇,駙馬又寫了一份認罪奏疏,恭請父皇御覽。”
  朱元璋接過奏疏,隨便翻了翻,安慶公主乘勢試探:“父皇,皇親公議議決奏疏,怎么說?”
  朱元璋將奏疏合起,逼視著安慶公主,本來想說,這你還問我?你跑到皇親會議大吵大鬧,干預朝政,好大的膽子!但見女儿淚痕點點,滿面愁戚,便沒有說出口。以溫和的語气岔開話題:“梔子,明日与你姐姐宁國公主帶上昭儿進宮,父皇与你們一起去御花園賞荷。”
  “謝父皇恩典。”安慶公主緊縮的心際似乎閃過一道彩虹,在這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嚴峻時刻,父皇竟有如此雅興,并且特意思眷我和女儿,這絕對是一种好兆頭。
  “三丫子,”朱元璋對宁妃說,“梔子的棋下得很好,我沒有看過你們對棄過,今日就當著朕的面,你每殺上兩盤讓朕瞧瞧。”
  宁妃与安慶公主同時說道:“遵旨。”
  宁妃謙遜地說:“早听說公主棋藝高超,我恐怕不是對手呢。”
  安慶公主忙說:“娘娘有棋仙之稱,打敗宮中無敵手,還望娘娘手下留情。”
  朱元璋捋著胡子笑道:“若論劍法,兩個娘娘也不是梔子的對手,但是下起棋來,三丫子你莫要拽胡子過河,牽須過渡(度)了……”
  這一說,宁妃和安慶公主包括聶慶童也給逗樂了。聶慶童已將棋盤擺好,將青花瓷罐內的棋子輕輕倒出來,同時分好黑白兩堆。
  宁妃和安慶公主坐下時,朱元璋笑眯眯地對聶慶童說:“你和朕一旁觀陣,記住,看棋不言真君子,”又對對壘雙方說,“落子不悔是巾幗!”
  宁妃在棋盤上布了一只白子后,安慶公主心神恍惚地夾子在手,心里忖度著皇帝對歐陽倫究竟會作怎樣的懲處,為什么父皇環顧左右而言他,不置可否呢……以致手里夾著的棋子遲遲不著棋盤。
  朱元璋輕咳一聲,提醒說:“梔子,該你走的了,落子呀!”
  “噢!”安慶公主自知走神,赶忙將手中棋子栽下去。


  酉時之后,朱元璋步出坤宁宮,在門前的大院內散步,老太監聶慶童緊隨其后。素有火爐之稱的石頭城今年似乎格外炎熱,盡管太監們在院內潑洒井水,還是掩不住蒸騰的暑气。前些天嗡嗡鳴唱結伙狂舞的蚊蚋反而匿跡了。御道邊、宮牆下、回廊里,木立著挑著燈籠的值夜太監。朱元璋未戴冠冕束著白發穿著短衫佇立在一塊空地上。他仰觀天宇,黑沉沉烏云攢涌,從遙遠的天際傳來隱隱的雷聲。心里默誦著王羲之《蘭亭集序》中的一段文字,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不知老之將至。唉,朕卻是年屆古稀,老而又老了,還依然劬勞國事,無一日得以安宁……兩天前,皇太孫將宗親會議公決歐陽倫奏議送了來,他連翻也沒翻便能猜到,議決的結果一定是如對武定侯奏議一樣,要給予駙馬從輕從寬懲處。听了朱允炆回奏安慶公主闖進東角門殿內的一番議論,朱元璋發怒了,罵道:“簡直是無法無天,肆無忌憚,”一气之下,提筆便要御批賜死歐陽倫。可那筆重千斤,腕軟如綿,手抖得厲害。毫端將近紙時,猛將御筆一擲,頹然若失,長長地歎了一口气,罵道:“你們這班不爭气的東西!”揮手驅走皇太孫,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御案上歐陽倫的罪行檔冊。不錯,歐陽倫按律當死,他想。可梔子那番議論雖過激偏頗,也确是實話實說,不無道理。是嘛,哪個皇親國戚未曾收受過六十兩銀价的禮品呢?這雖稱禮品卻實有賄賂之意,司空見慣,并未視為受賄犯律,更未受到懲處。這似乎是權貴每約定俗成的特權……但歐陽倫這案子太大太露骨了,朝野嘩然,倘不繩之以法,如何向天下臣民交待呢……上午,梔子來獻畫,分明是探听朕的旨意,朕怎么回答她呢?忽然,飛來几只螢虫在他的左右前后忽閃明滅,似向他挑逗与他嬉戲,他憤怒地揮手就打,那螢虫毫不懼怕,依然縈繞著他翩翩起舞,老皇帝恨恨地跺腳,罵道:“滾!”聶慶童吃了一惊,發現皇上原來是跟流螢斗气,差點笑出聲來,朱元璋悻悻然回到了坤宁宮。
  宁妃親手從宮女手中端過冰鎮甜綠豆湯,擺在搖椅邊的矮几上——朱元璋從幼時起就特別喜歡喝綠豆湯,馬娘娘在世時,一到夏天便親手為他調制,什么燕窩蓮子之類的湯水他全不愿喝——朱元璋端起綠豆湯碗,一口气喝干,便覺得爽气清涼。靜下心來,又將皇太孫送來的宗親議奏取過來,打開閱覽,他跳過議折開始那一段關于歐陽倫案情的贅述,把宗親們的議決意見仔細地看一遍:

    ……然惡奴惑主,攫利工讒,欺瞞誘騙,屢布陷阱,致使歐陽倫騎虎
  難下,欲罷不能。既涉鬼域,利令智昏;將錯就錯,鑄成大過矣。姑念駙
  馬一貫效忠皇上,敬仰皇后,兼渠勤謹公職,謙和仁慈。孝慈嚴而禮公主,
  友親戚而眭群臣。況孝慈皇后于彌留之際,耿耿懇懇哀祈陛下圣眷优渥于
  安慶,催人淚下,感動皇上。今駙馬失足,幡然悔悟。臣等聞投鼠而忌器
  也,伏乞皇上法外施恩,從輕懲處。敕令歐陽倫盡退贓銀,罰俸三年,刑
  杖六十。閉門反省,深省罪過,以觀后效……

  當朱元璋看到“孝慈皇后于彌留之際,耿耿懇懇哀祈陛下圣眷优渥于安慶……”一段時,老淚溷濁,哽咽難以自制。他閉目哀思。至正十四年正月,自立為吳王。這年七月,馬娘娘又怀孕了。他已是三十七歲,忙著造王宮,建百官,指揮數路大軍与強敵征戰,顧不得在皇后身邊廝守。冬天,馬娘娘的肚子現出來時,他把耳朵貼在她的肚皮上,听見有咚咚咚咚強有力的踢蹬之聲,肚皮上隆起一個小包。他開心地逗趣說:“我又要多一個王子了,這小家伙在娘肚里就拳打腳踢,長大了一定是文武雙全,率領百万大軍。”到第二年梔子花盛開時,馬娘娘卻生下了一個女孩子,朱元璋也是喜歡得不得了,抬頭見窗外白花花一樹梔子,隨口說道:“這小丫頭就起個小名叫梔子吧。”梔子十個多月便會走路,同時也開口說話了。到了三歲時便認了許多字,背誦詩文,竟然過目不忘。朱元璋稱帝后,十二歲的梔子便有了安慶公主的封號,梔子的乳名也便漸漸被遺忘了。她不喜針線粉黛女容,偏愛与男孩子廝混一起,學習騎馬射箭、舞刀弄棒,儼然是個假小子。她伶牙利齒,急強好胜,不肯讓人。往往說罵就罵,說打就打,從不受屈。朱元璋与皇后對她既溺愛又嬌縱,許多事儿都由著她遷就她順著她。有次宮里的先生教課說到武(明空)時,安慶公主竟然大聲喊道:“武則天是女中豪杰,我長大了就要學武則天,當女皇帝!”嚇得先生和同學的王子公主們瞠目結舌。朱元璋听說之后,竟然也沒責備她。倒是馬皇后狠狠地教訓了她一頓。安慶公主到了十五六歲,長成了個出格的美人儿。洪武十三年,歐陽倫晉京會試,金榜題名,馬皇后一眼看上了這位風流倜儻舉止儒雅的才子,數月后招了他作東床駙馬。雖然新婚的公主一直戀著自己的意中情人,給了他不少難堪,但半年之后便与歐陽倫恩恩愛愛了。歐陽倫精明干練,善解人意,大凡朱元璋諭示他所作的事都能處理得盡善盡美。同時,歐陽倫的多才多藝和待人謙和禮賢下士為朝野所稱道。只是安慶公主生就的驕橫暴躁,口無遮攔,常常令馬皇后焦慮。所以,在洪武十五年八月皇后病危時,哀祈朱元璋,太子朱標慈善仁厚,安慶公主剛烈橫暴,而諸王公主中,他二人為皇后親生最受皇后嬌寵也最讓皇后擔心,懇請皇帝對他們圣眷优渥,殊于寬待。朱元璋當時緊緊抓住奄奄一息的皇后的手,不住點頭,哽咽著說:“皇后叮囑我銘記深心,你放心。”逝者如斯,似夢猶昨,朱元璋拭去淚水,看著御案上歐陽倫的檔冊,心中默默言道,“皇后,看在你的面上,朕就饒了駙馬這一次吧。”剛拈起御筆,見聶慶童走來,將筆放置翡翠筆架上,問:
  “慶童,外邊好像起風了呢。”
  “是的,皇上,适才忽然刮風,還下了雨點。”
  “慶童,太液池里的荷花開了沒有?”
  “回稟上位,荷花開了,今年的荷花開得好大好艷麗。對了,皇上明日上午要賞花么?老奴這就去安排。”
  聶慶童深知朱元璋和馬皇后都很喜愛荷花,年年六月里都要一起到御花園觀賞。洪武十四年,皇上和皇后還專門去京郊太平鎮賞荷。馬娘娘謝世后,皇上照例年年帶著几位皇親、大臣到太液池或去玄武湖觀賞,每次都傳諭將馬娘娘的巨幅遺容擺在池邊。聶慶重說安排,也就包括請出皇后的畫像等事宜。
  “不,明日不去太液池也不到玄武湖,到太平鎮觀賞十里荷塘。”
  “老奴遵旨。皇上,除了宁國、安慶二位公主以外,還要傳諭哪几位皇親和大臣隨駕?”
  “不要不要,一個也不要,你隨朕去就行了。”
  “這……”聶慶童震惊,太平鎮雖說在京郊只十里之遙,但皇上春秋已高,自己也已年近花甲,万一出了差池,怎么得了?
  不容聶慶童分說,朱元璋叫他附耳過去,一听,更加惶恐不安,但圣命難違,只得連連點頭:
  “老奴遵旨!”
  安慶公主、宁國公主、宁妃娘娘遵旨來到御花園。太監宮女們已把太液池邊布置就緒,皇上的龍椅和章大的黃龍傘緊靠池邊,兩邊擺著宁妃和兩位公主的紫檀雕花座椅,面前均擺上新鮮瓜果應時名點,最醒目的是嵌在香木框內面對池水供奉著的馬娘娘的巨幅畫像。而池中的荷花是宮中花木師經過從全國各地精心選种移植而來,一朵朵開得碩大無朋,千姿百態,爭芳斗艷,像一個個艷裝濃抹的后宮佳麗,揚著嫵媚的笑臉靜候著天子一年一度的青睞賞容。
  安慶公主興奮得一夜未能睡好,思慮著如何在与父皇賞荷時乘他高興央求赦免歐陽倫,囑咐昭蘭見了皇爺爺要撒嬌可愛,求皇爺爺饒了她密不可分的父親,當然還要請宁妃和姐姐左右助陣,同時祈求母后顯靈降福護佑駙馬。她在雞叫三遍以后便起床了,又把好睡懶覺的歐陽昭蘭叫醒。母女倆一遍又一遍地梳洗打扮,一次又一次地更換衣衫,一次又一次地改做發型,一次又一次地叮嚀囑咐……歐陽倫在一旁像侍仆般听候使喚。他知道她們這不是一次簡單的應召入宮,不是一般的賞景觀花,她們是要去進行一場挽救他生命的大決戰,維持駙馬府輝煌的總較量。他被她們的熱情、果決、信心和親情所深深打動,淚水盈眶。
  宁國公主和妹妹一樣興奮。妹夫歐陽倫犯事以來,她一直為妹妹深深憂慮。她們是同胞姐妹,母后對于她姐妹倆從小就十分疼愛,姐妹們待字閨中時又無比親密,只是她的性格正好与妹妹相反,溫柔嫻靜,為人寬厚,不多言不多語。嫁給梅殷之后,從沒有擺出皇家金枝玉葉公主千歲的威儀,像一般臣民人家出閣女子一樣,恪守婦道。所以對梅殷作為朝廷重臣的一切軍政大事不聞不問。但是這一次,當她听妹妹說起丈夫如何不顧私情而要置妹夫于死地時著實憤怒了,責怪梅殷太冷酷,六親不認。不容置辯地要他為歐陽倫開脫,最起碼不能落井下石,使自己親愛的妹妹蒙受災難。梅殷是個深沉穩健的人,皇上密詔他与几位大將軍輔佐皇太孫、燕王擁兵百万心怀异志這些絕密國事,他從不向她透出半個字。所以,盡管宁國公主向他發火,勸他放過歐陽倫,他也是敷衍兩句并不多与她理論。即使是安慶公主大鬧皇親會議時那么盛气凌人地指斥他,回來后也并沒有跟她說,更沒有透露皇親會議對歐陽倫議決的情形。宁國公主知道皇親議決請求父皇赦免妹夫的消息還是妹妹向她透露的。因此,她決計在陪侍父皇賞荷時旁敲側擊,請求父皇法外施恩,同意皇親議決,給歐陽倫留一條生路。
  郭宁妃則与安慶公主姐妹的心境有所不同,作為母儀天下統領六宮的貴妃,她仍然像過去四十余年一樣,時刻謹慎地約束自己的一言一行,對于變幻莫測反复無常的君王,她不得不步步穩實,如履薄冰,恪守后妃不得干政的戒律,對朝中一應大小事情,概不過問,宮廷內外的流言是非,充耳不聞。上一回胞兄郭英犯律,她十分机警審慎地与皇上周旋,那也是事關胞兄性命才迫不得已而為之的。這次駙馬歐陽倫犯案,安慶公主多次央求她在皇上面前為之斡旋,确實令她傷透腦筋。并非因為郭英犯律時安慶公主夫婦落井下石而記仇——她是一個息事宁人處處謙讓的厚道人,大概正因為如此才被皇帝擢住統領嬪妃的吧——事實上她倒是竭盡至誠地与安慶公主一起商量如何能使皇上對駙馬网開一面。因為馬娘娘當年待她如同親妹子般關怀愛護,皇上對她的恩寵很多方面都与馬娘娘的眷顧有關,否則很難設想在馬娘娘李淑妃棄世后皇上會遴選于她。就憑這一點,她也是要站在安慶公主一邊,以不辜負馬娘娘的恩澤。
  三位貴婦人心有靈犀,加上馬娘娘的在天之靈,默默細細地抽出万縷千絲搓成堅韌的線繩,結成了柔情脈脈的网絡,纏繞著至尊至上但又不失為血肉之軀的老皇帝的脈絡。她們便是希冀在血緣親情慈愛的溫熱里消融大明皇帝那冰凝冷凍的心,瓦解他那剛烈似火充滿殺机凜然大義所鑄鍛的鋼鐵意志。
  可是,已經過了已時,還不見皇帝的蹤影。
  安慶公主急了,問宁妃:“娘娘,父皇怎么到這時還沒來?”
  宁妃也很茫然,說:“昨日分明說好要來的么。”
  宁國公主說:“父皇是不是身体不适?”
  宁妃說:“皇上這些天身子很扎杠,飯量也增加了,夜里也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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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扎杠:方言,即健康之意。

  安慶公主說:“娘娘說的是,我昨日進宮見父皇也很康健。到底為什么沒來呢?”
  宁妃說:“皇上昨晚沒有在呻宁宮就寢,說不定還在乾清宮,我已命小太監前去打探。”
  宁國公主說:“對,說不定哪位大臣覲見或朝中發生了緊急大事。”
  安慶公主搖搖頭,說:“不可能。”
  歐陽昭蘭插話說:“娘,我到乾清宮去,不管皇爺爺在干什么,我牽著他的白胡子拉過來。”
  安慶公主喝道:“放肆!”
  這時候便見走來一個小太監,向宁妃施禮道:“回稟娘娘,奴才奉娘娘懿旨去奉天殿、乾清宮,皇上都不在。”
  又一個小太監匆忙走來,說:“回稟娘娘,皇上不在御書房,也沒見聶公公……”他頓了頓,囁嚅著補充說,“不過奴才見到了皇大孫殿下,說奴才奉娘娘懿旨打探皇上現在何處,奴才還沒把話說完,皇太孫便斥諭奴才說,皇上有重大國事處置,不許打探。”
  宁妃和兩位公主失望地互相看看,再沒有心思觀賞荷花,但她們沒有立即离去,默默地佇立在馬娘娘的畫像前。
  忽然,安慶公主傷心地哭了起來,雙膝跪下,哽咽著說:“母后,你老人家要是能活到今天,駙馬就有救了。”
  宁國公主也跪下磕頭,哽咽著說:“祈求母后佑護妹夫平安無事。”
  安慶公主泣訴著說:“當年文正哥哥、李文忠、郭景祥、宋濂、沈秀……就連富商沈万三都是母后勸說父皇免死的呀!”
  宁妃伸手攙扶二位公主,說:“公主不必傷心,事情并未到那一步。依我看,皇上并無賜……賜罪駙馬的意思。我注意到,皇上反复御覽皇親議決,長噓短歎,分明動了惻隱之心。”
  安慶公主停止啜泣,急問:“真的?”
  宁妃說:“确實如此,梔子昨日与皇上敘話,皇上還不是親口夸贊駙馬么?”
  安慶公主歎息道:“父皇深沉莫測,難猜透啊!”
  她們仍然怀著希望,決心在御花園等候皇帝的駕臨。


  夜里下了兩個時辰的雨還夾著一陣冰蛋,早晨起來不那么熱了,空气清新,纖塵不起。天空中還集著濃云。郊野的陣風吹來,爽人心脾。石城門通往江邊的小道上,一頭小毛驢歡快地踮著四蹄,項下的小鈴鐺嘎啷啷直響。驢背上騎著一位須發如白雪的老人,肩后背著一頂青皮斗笠,身穿米黃色杭紡短衫,手捏一把芭蕉扇,腰間斜插一杆煙袋,矯首暇觀,嘴角邊挂著愜意的微笑。毛驢后邊跟著個腳夫也有五六十歲了,同樣背著牛笠,只是臂上斜挎著個藍布包袱,時不時回頭張望似是在尋找什么。他們翻過一個松林小坡,便見路旁有几處村舍。越過一座小石橋,走進村里。但見楊柳堆煙,清溪環繞,粉牆青瓦,很是清雅,騎毛驢的老人要下來,腳夫慌忙上前攙扶。
  “聶慶童,朕渴了,找個人家尋點水喝喝。”
  “皇上,”聶慶童以食指封唇小聲噓道,“那個朕字不能說的呀!”
  “噢,對對,”朱元璋諧趣地點點頭說,“聶慶童你也不能叫朕噢叫我,叫我皇上呀!”
  兩位老人相視而笑了,笑得很開心,很自在,很舒展。
  聶慶童牽著驢,跟在朱元璋身后,到了一家門口。見大門未關,靜得出奇。朱元璋伸頭朝里瞅瞅,院子里的老槐樹下支著一台推磨,邊上是一架淨谷用的木制風車;這一邊葡萄架下擺著一張青石矮圓桌,几只小石凳。聞到一股子醉人的芳香,原來靠牆邊放著一溜花盆,茉莉花蜻蜓花白蘭花月季花開得熱熱鬧鬧,卻不見一個人影。朱元璋跨進門內,問:“有人在家嗎?”話音剛落,不知從何處突然躥出一條小黃狗,汪汪汪地朝朱元璋扑過來。朱元璋一惊,站住腳,迅速往下一彎腰作撿物狀,那黃狗嚇得往回就跑,旋即又回頭吠叫,但沒有再近前,只是在离他四五尺遠的房屋門口齜牙咧嘴昂頭搖尾一聲緊一聲地叫個不停。
  “阿黃,別叫了!”屋子里走出一位年輕的女子,她身后跟著跑出來個五六歲的娃娃。那黃狗見了主人果然停止了吠叫,折回身与娃娃玩耍起來。年輕女子瞧見朱元璋,笑道:“老大爺,你老找誰?”
  朱元璋說:“大嫂,我們不找誰,渴了,想尋口水喝喝。”
  大嫂忙道:“好,好,老人家先在這石凳上坐坐歇歇,我這就去沏茶。”
  聶慶童滿臉堆笑說:“謝謝大嫂。”一邊將毛驢拴在竹篱邊的一棵椿樹上,沒想到那畜牲竟哞哞地叫起來。
  朱元璋剛要在石凳上坐下,見廊下有口大水缸,便走近揭開木蓋,拿起葫蘆瓢,舀了半瓢清汪汪的井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
  小娃娃伸手壓過葫蘆瓢,說:“爺爺,生水不能喝的,喝了肚子要疼。”說著拍拍圍著紅兜兜的肚皮。
  朱元璋被逗樂了,摸摸娃娃的小肚子,又摸摸自己的大肚皮,彎著腰臉對臉笑道:“囉,你的肚皮沒有爺爺的肚皮大,爺爺的肚子比宰相的肚子還要大。從小就是喝涼水撐的,不會疼。”
  娃娃搖搖頭,說:“不,爹爹說宰相肚子能撐船,爺爺這肚子——”
  朱元璋說:“爺爺這肚子能裝天,能容地,宰相肚子算什么?”
  娃娃不再和他辯,見朱元璋的長胡子飄下來煞是好看,伸手抓住,說:“爺爺的胡子好漂亮,好像白馬的尾巴。”說罷用力一拽,疼得朱元璋哎喲哎喲叫起來。
  聶慶童見狀惊愕不已,露了宦官面目,厲聲斥道:“大膽!放肆!快松手!”
  大嫂提著茶壺茶碗正好走出屋來,几乎也同時喝道:“小狗子,別沒大沒小的!”
  娃娃這才松手,并不怕,說:“爺爺爺爺,你的胡子這么長,這個凶老頭怎么一根胡子也不長?”
  朱元璋笑了,指著聶慶童說:“他呀,貪嘴好吃与貓爭食,老貓一發怒,就把他的胡子抓下來安到自己嘴上了,所以他變成沒有胡子,老貓倒長胡子啦!”
  說得聶慶童和大嫂都笑了起來。小狗子卻不笑,一本正經地仰頭問聶慶童:“是這樣么,爺爺?”
  聶慶童點點頭,凶神惡煞的模樣不見了,變得如一尊笑彌陀。
  大嫂拉過小狗子,說:“別貪玩了,快去溫習功課。”
  小狗子不情愿地說:“娘,稍待一會嘛。”
  朱元璋疼愛地將他攬到怀里,問:“狗子,你都學哪些功課?”
  狗儿回答:“《三字經》、《論語》……孔子老子還有……韓非子,爹爹惟獨不教《孟子》。”
  “那為什么?”
  “爹爹說,皇帝爺爺不喜歡孟夫子。”
  “真的?可知道皇帝爺爺為什么不喜歡老孟?”
  “爹爹說,因為孟老夫子對君上不客气,所以皇帝爺爺討厭他。听說皇帝爺爺還大發脾气,說:‘課士不以命題,科舉不以取士,這老儿要是活到今天,朕非宰了他不可!’……老爺爺,皇帝爺爺真這么說過么?”
  朱元璋摸摸孩子的頭,打心眼里喜歡這孩子惊人的聰慧,便脫口說道:“朕……正是正是,皇帝确實這么說過,不過他沒說要宰,只說要嚴辦。狗儿,告訴爺爺,當今皇上的詩文你可曾讀過?”
  “讀過。爹爹教過我几首皇上的御制詩。”
  “噢?讀來讓老爺爺听听。”
  “囉,皇上的御制詩像《菊花詩》、《不慧庵示僧》、《詠雪竹》。《早行》……我都念過,還會背。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皇上那一首《早朝賦雄雉》的詩!”
  “什么?《早朝賦雄雉》?我怎沒听說過!”
  “爹爹說這是千真万确的,皇上親口吟誦的。有一次早朝,皇帝爺爺詩癮來了,要作詩,以雄雉為題,叫大臣們一人作一首。大臣們誰敢爭先?都請皇帝爺爺先作。皇上一掀胡子,出口誦道,‘雞叫一聲撅一撅,’大臣們一听都想笑,怎么這么俗,當然不敢說出來,說了要殺頭的呀。接著皇上又吟第二句,‘雞叫二聲撅二撅,’大臣們大眼瞪小眼拼命忍住笑,這叫什么詩?順口溜呀!緊接著皇帝爺爺站起來大聲吟道,‘三聲喚出扶桑日,掃盡殘星与曉月。’這下子滿朝文武都齊聲叫好了!”
  朱元璋听罷,朗聲大笑道:“奇聞奇聞,我還是第一次听說皇帝上朝賦詩……小狗子,你聰明早慧,只要勤學苦練,長大了必是國家棟梁。”
  大嫂忙按下狗子向朱元璋磕頭,自己也跟著說:“討老爺爺的好口气。”
  朱元璋臨走時,狗儿摘了兩條鮮嫩的黃瓜,塞給朱元璋,問何時再能見到老爺爺?朱元璋說到京城一問,誰都知道他。狗儿娘請教尊姓大名,朱元璋隨口說姓天。又叫聶慶童留下五兩銀子,叮囑大嫂要好生調教狗儿,這才走出院門,跨上毛驢,朝太平鎮走去。
  聶慶童見皇上騎在驢背上咕喳咕喳地咀嚼黃瓜,還不時与他搭訕,心里樂滋滋的。自從馬娘娘去世后,皇上從來沒有這么開心放松過。
  昨天晚上,當他听皇上說要他陪侍微服出城時又慌又怕,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連夜去找禁軍統領駙馬梅殷。梅殷在震惊之后,作了周密布置,立即挑選了四十名武藝精絕的禁軍暗隨皇上護駕,聶慶童這才放心。如今見皇上談笑風生,一掃平日的威嚴愁慮緊張勞累,變得諧趣、和藹、樂觀、活潑、閒适,性情和過去成了兩個人,儼然似一個悠游郊野的民間老翁。
  他們走到一條清澈見底的河邊,小驢見了就要喝。聶慶童扶著朱元璋跳下來,放小驢飲水。朱元璋在河邊一塊青石上坐下,脫了鞋襪,腳就沒在清水中攪和,說道:“好涼爽!”叫聶慶童也下水涼爽涼爽,老太監遵命,兩個老人像頑童似地用腳拍打著水花,朱元璋笑得眉毛胡子都飛起來了,還輕聲哼起鳳陽家鄉的花鼓調來:

    俺家門前一條溝,
    跳下溝里摸泥鰍,
    一條泥鰍沒抓到,
    王八咬了(俺)腳趾頭……

  惹得老太監捧腹大笑,小驢子飲足了河水也放開嗓門叫起來。
  他們到達太平鎮已近已時。
  太平鎮是個丁字形的小鎮,二水夾流,舟揖塞港。石板長街上肩摩踵接,一片喧囂。小鎮在元季末造迭遭兵火,洪武十年以后才漸漸興旺繁榮起來。鎮上竟有茶樓酒肆六十余家。朱元璋頭戴青皮斗笠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東瞧西望,聶慶童緊緊貼著他。老太監已發現,大內高手的便衣們正前后左右暗里護衛著皇上,警視皇上身邊的每一個行人。
  擁擠的來往行人免不了推推搡搡,就有一個擔柴的被后邊的人擁得站不住腳,擔子撞到了朱元璋身上,老皇帝猛一個趔趄,聶慶童慌忙伸手攙住,擔柴的“喲喲喲”非常歉意,“對不起,老人家,我不是故意的。”朱元璋說:“沒事沒事,人太擠了。”說罷朝右邊的一個稍開闊的地帶走去。這儿一溜排著些賣餛飩、面條、炸油條、稀飯、包子的小食攤儿,一個吆喊的后生聲音特別宏亮,“哎!吃燒餅嘍,又黃又脆又香里外三酥的燒餅呢!”朱元璋听出來原是家鄉定遠口音,頓覺几分親切,走近爐子,打燒餅的正用手從爐內取出燒餅,便散出一股芝麻和燒餅的香味。見朱元璋駐足,便笑道:“老爹爹來一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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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老爹爹:鳳陽、定遠一帶喊爺爺叫爹爹。

  朱元璋問:“多少錢一只?”
  “巧呢,一文錢三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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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巧:方言,即价格便宜之意。

  “兄弟,給俺烘几只,要現出爐的。”
  打燒餅的望望朱元璋,說:“听口音老爹爹是濠州人吧,和俺還是同鄉呢。”
  “你說對了,俺就是濠州人,和這位老伙計來太平鎮做買賣。小兄弟,你干啥從定遠几百里到這太平鎮打燒餅?”
  “老爹爹,不瞞你說,俺弟兄六個都是打燒餅的,從俺爹俺大起便干這活傳下來的。一家人都在定遠縣生意不好做,去年腊月俺就試著到這來賣賣看,這不,生意挺火紅的呢。”他揩了揩臉上的汗水,就將几個小面團儿在木板舖面上揉几揉,小□面杖儿熟練地上下一撥落,然后用小刷儿蘸上香油,在几只連擺著的面胚子上一抹,洒上芝麻,便伸手抄起面胚,放進爐膛內,忽然小聲地對朱元璋說道:“老爹爹是濠州人,听說馬娘娘當年買燒餅的古典么?”
  朱元璋說:“俺听說過,俺當年推車到定遠,在宋記燒餅舖就听老板宋大牙言過這事儿。”
  小伙計驕傲地說:“嘿嘿,這宋大牙便是俺爹,馬娘娘就是從俺爹那里買的呢。”
  “噢,真的?”朱元璋忽然對這位小同鄉感到無比親切起來,其間還夾著一种莫名的惆悵。五十年過去了,那令他夢繞魂牽的往事一直銘刻在他清晰的記憶里,時不時栩栩如生間在眼前。那時候,他在紅巾軍頭目郭子興帳下,由于勇敢善戰又多謀略,不久就被提為親信頭目,收為義子。在郭子興愛妾小張夫人的撮合下,朱元璋娶了他們的義女馬秀英。年輕的馬氏個條高,兩腳大,丰潤亮麗的臉上青春蓬勃,紅潤健康,眸子中溢著慈祥和仁厚。她讀書識字,“好書史,有智鑒”,嫻熟針黹,從不多言多語。她非常喜歡自己的丈夫勇武果決大气磅礡的男儿气概,但很快發現他暴躁剛烈的脾性,便不斷地在耳邊提醒他。他屢立戰功超群出眾,引起了郭子興兩個儿子的忌恨。特別是當他們輪奸一個元將女儿的劣行被朱元璋痛斥以后,更使他們決計要除掉這個“游方僧”。于是散布流言蜚語,同時鼓動親信輪番在郭子興面前挑唆,說朱元璋占領滁州時擄掠大批財物隱為己有,并說朱元璋暗里招兵買馬培植親信大有反叛自立异舉,生性多疑的郭子興便將朱元璋禁在定遠行轅的一間黑屋內。郭氏兄弟嚴刑拷打逼他招供,并不給飯吃。馬氏終日以淚洗面,她知道丈夫已有兩三天沒吃飯,怎么受得了。于是便從附近宋記燒餅舖買了十只剛出爐的燒餅,急匆匆來到朱元璋囚室,看守士兵對馬氏原本都很尊敬,又是主帥的義女,并沒有攔阻。不巧恰在此時小張夫人路過,馬氏心中一慌,急忙將滾燙的燒餅藏入怀內,小張夫人見她神色异常,便問:“秀英,出啥事了?”馬氏說:“我……我胸口難受,”倉促間一只燒餅從怀中掉下,小張夫人疑惑地瞅著她,馬氏連忙跪下,哭泣道:“俺娘,俺丈夫已經兩天多沒吃飯了,再不給飯吃就……就……”說著就啜泣起來了。“他……他再有過錯,也不該犯餓死罪啊!”小張夫人被她感動,將她攙起。馬氏這才將燒餅從怀內取出,此時正是伏天,小張夫人見她胸口的皮肉已經被灼焦紅了,也跟著流下淚來,便催促她將燒餅送入囚室。人高馬大的朱元璋,平時便飯量极大能吃能喝,餓了兩三天,一見燒餅,几乎是三口一只,狼吞虎咽一口气吃完了。在小張夫人和馬秀英的苦求下,郭子興放出了朱元璋,但從此削去兵權,值宿軍營,一日三餐吃不飽。馬氏便天天去來記舖子買燒餅,又將義父特地分配給她的一份肉脯和干糧都省下來,自己只吃半塊饃饃充饑,餓得眼冒金花,暗里將食物送給丈夫,看到他饕餐如牛的饞樣儿又高興又心疼,一旁不斷揩著淚水……朱元璋做了皇帝后,常常當著朝廷公卿大臣的面津津樂道此事,把馬娘娘此舉比作是蕪萎豆粥,滹沱麥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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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蕪萎、滹沱:漢光武帝在蕪簍、滹沱蒙難時,馮异以豆粥、麥飯進獻。

  “老爹爹……”小伙計見朱元璋坐在長條板凳上發愣,又說了一句,“老爹爹……”
  聶慶童接過燒餅,遞給皇上,朱元璋這才恍然,順勢便將熱燒餅往怀里一塞,用手捂著。
  聶慶童惊愕地看著皇上奇怪的舉動,說:“皇……黃老爺,燒餅太燙……”
  朱元璋感歎地說道:“果然是又灼又疼,馬娘娘當時真是受苦了。”說罷便像當年在囚室里一樣大口大口地吃起燒餅來。
  “小伙計,你爹爹如今還健康么?”朱元璋間打燒餅的,“他老人家七十多了吧?”
  “俺爹今年八十整啦!還結實著呢,就是牙齒快掉光了,”小伙計又送上兩碗豆腐腦,笑道,“不過,他老人家每日到舖子里轉轉,指點小老漢做燒餅呢。”
  朱元璋又問了小伙計關于定遠如今的人情世故,臨走時悄悄地對小伙計說:“你回家告訴你爹爹,皇上今年中秋節傳旨,請他老人家到宮里陪皇上賞月。”
  小伙計大吃一惊,急問:“什么,你……你咋知道的?”
  朱元璋小聲說:“我有個親戚在京里做官,告訴我的,不過你不要聲張。”
  小伙計連連點頭:“當然當然。”就見兩位老人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越過一座拱形小石橋,是一片一面臨湖一面小坡的開闊地帶,來往行人肩背手提,推車的赶驢子的挑擔的匆匆而過,湖里則是舟揖穿梭。朱元璋忽然小聲地對聶慶童說道:“慶重,我尿急了。”
  聶慶童習慣地忙說:“老奴這就去取盂器。”
  朱元璋揶揄道:“又不在宮里,如今便是孟昶的七寶尿壺也用不著了。”說著往小坡邊几棵樹后一站,便解褲子。
  聶慶童見背后不遠處人來人往,便小聲說:“皇上,再往里去去。”
  朱元璋已經尿起來,說:“撒尿不避人,避人撒不成。朕在鄉下時,村頭野地隨處都行。”
  聶慶童見皇上尿完,又習慣地要上前替他勒褲帶。
  朱元璋伸手一推,感歎地說:“歷朝歷代皇帝,吃喝拉撒睡都由太監宮女侍候,真与廢人無异。”
  聶慶童囁嚅著不敢搭話。
  朱元璋又說:“慶童,今日就你我二人微服下鄉,你說有多自在,比宮里快樂多了吧?”
  聶慶童忙說:“是的,是的。”
  朱元璋說:“洪武十四年夏天,朕——”
  聶慶童見几個擦肩而過的漢子朝他們看了兩眼,連忙截住皇上的話說:“正是這個時候。”
  朱元璋會意,左右瞧瞧,小聲說:“那一次到太平鎮,真是浩浩蕩蕩,人呼馬叫,馬氏說大轟動了,你還記得么?”
  聶慶童也小聲說:“那年夏天,皇……黃老爺派老奴去徽州督辦文房四寶,失去侍候皇……老爺的机會了。”
  朱元璋忽然沉默起來,意識到自己這次只帶著太監下鄉,是尋蹤怀舊呢還是逃避什么呢?他似乎陷入迷蒙混沌的夢幻中,可能是尋蹤,也可能是逃避。他帶著聶慶童在湖畔漫步,尋覓著十六年前与馬娘娘曾來此消閒的那個賞荷亭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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