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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洪武十四年夏,馬娘娘經過一場重病康复之后,朱元璋特意召百名高僧進宮為皇后做了法事,欣喜之余也怀著深深的歉疚。因為馬娘娘這次生病,与去年對宋濂的懲處有關。宋濂是一位飽學經儒的一代名臣,深受朱元璋的賞識和器重。為朱元璋和太子朱標講解經典,忠心規諫。皇太子尊稱他為師傅,几乎是言听汁從,特別是以仁政治天下的教化使這位太子引以為行動准則。到了洪武九年之后,宋濂清醒地看到,朱元璋已經開始對開國功臣多疑猜忌起來。太子暗地向他透露說:“父皇日漸疑忌,說是文臣們搖唇鼓舌,會不會譏諷他出身寒微,不通文史?武將們居功自傲,說不定暗里結党營私,打著篡奪皇位的主意。”時隔不久,曾為大明王朝立下汗馬功勞的劉伯溫吃了朱元璋派去御醫的兩劑藥,莫名其妙地死了。宋濂不寒而栗,決計隱退,便以年老多病向皇帝上了一紙請求退養的奏章。這正合皇帝的心。宋濂回到浙江老家后深居簡出,言行謹慎,蟄伏于書齋整理舊稿,纂述新作,同時輔導四方莘莘學子,獎勵后進……但是,一場血潮的波瀾終使安分隱居的宋濂逃不了滅頂的災難。洪武十三年,朱元璋為了屠戮功臣,蓄意制造了“胡惟庸謀反”的血案,瓜連枝蔓,殺了三万多人。宋濂的次子宋遂、長孫宋慎,坐胡党之案被殺。宋濂和妻子儿女也難逃劫難被捕下獄。太子朱標竭盡全力搭救師傅。朱標哀求皇帝赦免宋濂,朱元璋不听,朱標磕頭沁血,皇帝罵他“懦弱無能,婦人之仁。宋濂罪當株連,按律當斬。等你當了皇帝之后,再去為他平反吧!”朱標悲憤万分,跳進太液池尋死以對師傅致歉,被太監救起之后,朱元璋越發生气,竟至萌生廢了他太子的封號。
  太子朱標絕望了,求助馬娘娘。馬娘娘聞道朱元璋要斬宋濂,吃惊而憤怒。她比一般人知道更多,宋濂跟了朱元璋數十年,勤謹忠信,扎扎實實地創建了無數業績,對朱家父子大明王朝可謂是鞠躬盡瘁,肝腦涂地了。他嚴于律己、寬以待人,處處謙恭謹慎,同僚尊重推崇,皇帝倚重信賴。她想起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和次年四月,朱元璋兩次賜詩贊譽宋濂,“聰明心地實無欺,燦燦文辭真可梯。論道經邦誰解及,等閒肯与佞人齊?”“景濂家居金華東,滿腹詩書宇宙中。自古圣賢多禮樂,訓令法度舊家風。”每次來濂入覲,朱元璋起身相迎,命設座沏茶。甚至她和朱元璋早膳,也讓宋濂陪食。她清楚地記得,那年秋日夜宴,皇帝与她請宋濂一同食宴。她知道宋濂不會喝酒,可朱元璋興之所至,硬要宋濂陪他豪飲三杯,弄得宋濂滿臉飛赤暈頭轉向,走起路來飄飄然踉蹌欲倒,朱元璋哈哈大笑,作了一首《醉贊善大夫宋濂歌》:“西風颯颯兮金張,特會儒臣兮奉觴。目蒼柳兮裊娜,閱澄江兮洋洋。為斯間而再酌,异清波兮水光。玉海盈盈而馨透,泛瓊囗兮銀漿。宋生微飲兮早醉,忽同游兮踉蹌。美秋景之樂,但無量于彼兮何傷。”皇帝還大發感慨地說道:“朕作此歌,意在讓后世皆知君臣同樂一至于此也!”并令太子贈師傅白馬,作《白馬歌》,又是一番唱和……“君臣親密無間雖唐太宗与魏征也不過如此吧?”馬娘娘憤慨地想道:“怎么說翻臉就翻臉,竟至忽然要殺宋先生呢?”于是決計与皇帝論理,拼死也要解救宋先生。就在此刻,皇帝到了坤宁宮,馬娘娘劈臉便問:“皇上要殺宋先生?”朱元璋怒喝道:“宋濂不殺,不足以鎮天下!”馬娘娘說:“宋先生犯了什么罪?”朱元璋說:“他孫子宋慎是胡惟庸一党,叛逆之罪。”馬娘娘說:“宋先生孫子犯事,已經處斬,怎么就要無故株連宋先生呢?”朱元璋一拍桌子怒目相向:“你……你竟敢為叛党說情?”馬娘娘十分鎮靜地抬眼迎著皇帝的目光,說:“皇上是否确有證据證明宋先生也是叛党?”朱元璋語塞,馬娘娘語气平和地說:“皇上,既然宋先生并未謀反叛逆,他就還是太子的師傅。平常百姓家替子弟請先生,都能禮義同全,敬以‘天地君親’之列,何況天子之家呢?而且宋先生還鄉居住,遠离京師,哪里知道什么胡党之事?”朱元璋粗暴地捂住雙耳吼道:“馬秀英,別說了!我什么也不要听!宋濂必斬!”到了午餐用膳時,朱元璋的脾气緩和了,反覺得上午不該向皇后發那么大的火气,這是自与馬娘娘結婚以來第一次對馬氏的不恭和發怒,鎮靜以后心中難免歉疚,所以午膳時,朱元璋傳諭膳食監特意做了馬娘娘平日最喜歡吃的几樣葷菜:清炖豬手、紅燒雞肫、糖醋鯽魚、糖拌牛百葉,又特意備了一壺御制陳釀——馬娘娘筋骨常酸,每每小酌兩盅——兩只金杯放在皇帝皇后的面前。入席之后,朱元璋揮手撤去奏樂,親手提起金壺為馬娘娘斟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他舉杯邀馬娘娘共飲,“皇上自飲吧,臣妾今日不舒服。”朱元璋伸筷為馬娘娘挾塊雞肫放到她的銀碟內,她沒有吃,只是伸起筷子專撿几樣素菜嘗了几口。朱元璋奇怪,問道:“這几樣菜是你平日最喜歡吃的,今日為何一口不沾?”馬娘娘深深地歎了口气,說:“唉,既然皇上執意要殺宋先生,臣妾也沒有辦法。宋先生總算是做了俺家伢們師傅一場,如今就要死去,臣妾只按俺在民間時禮節,戒酒戒葷為宋先生修福,祈求先生黃泉路上平安……”說罷眼圈紅了起來,滴下眼淚。朱元璋動了惻隱之心,想起馬娘娘一生對自己的諸多体貼、溫存和幫助,動情地撫著她的手背,說:“馬氏,就依了你,朕不殺宋濂了,你我干了這杯吧。”馬娘娘越發難禁淚水,什么話也沒說,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干了……
  到了次年夏天,朱元璋應了馬娘娘的請求,到太平鎮十里荷塘觀賞荷花。皇帝一高興,大擺鑾駕,浩浩蕩蕩出動了數百人,御林軍明盔亮甲,全副武裝,儀仗隊錦衣華裳,旌旗蔽日。黃龍傘、雀金扇簇擁著華貴軒昂的高大馬車,幢、幡、麾、纛、旗、鋮、星、瓜、杖在六月的陽光下閃閃生輝。隊伍進入太平鎮以后,十多輛王子王孫公主駙馬的車隊震得石板長街隆隆響聲如鼓如雷,百姓們來不及閃避便都跪伏街旁,街邊三步一崗五步上哨的軍士更顯得長街肅殺,万人齊哈。馬娘娘從車窗向外看去,百姓們汗流滿面,跪伏滾燙的石板上,一定是很痛苦的,哪里像她与皇上車轎內冰桶生涼這么舒适愜意呢?便對皇帝說:“皇上,咱出來賞荷原是圖個消閒,如此地動山搖,實在是勞民傷財,于心不忍吶。你我都是農家出身,深知民間辛苦,理當惜民如子啊!”朱元璋也看到了車外情景,贊許地點點頭:“你說的實在,來年若是再到太平鎮賞荷,俺听你的,決不興師動眾,就你我二人,帶著聶慶童,來他個老頭老媽子一邊吃茶,一邊賞荷,一邊話舊,做個普通百姓,嘗嘗人間煙火,不亦樂乎?”馬娘娘不無傷感地說:“好倒是好,就是我這身子恐怕……”朱元璋連忙捂住她的嘴,說:“你馬秀英福大命大,長命百歲,俺倆白頭偕老……當年做夢也沒有想到,俺當上了皇帝,你做了皇后,君臨天下……俺生來性子急,脾气暴,過于嚴猛,殿前決事,往往震怒,到了后宮,也多虧你坦誠開導,隨事勸諫,登基以來,許多公卿大臣都是因了你的勸說,救了他們的命。你真好比是朕的長孫皇后啊!”馬娘娘說:“謝皇上恩眷,皇上每每向王公大臣把巨妾比做唐朝的長孫皇后,實在是誠惶誠恐。唉,夫婦白頭偕老倒是容易,君臣之間真誠相待确是困難啊!皇上能時時不忘臣妾共患難同貧賤日子,更希愿皇上不要忘記与功臣宿將們打江山創大業的時光。”朱元璋再沒有說什么。傳諭太監稟報,賞荷亭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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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長孫皇后:唐太宗李世民皇后,以賢德著于史。朱元璋用長孫皇后喻其妻馬皇后,足見他對馬皇后的深情和敬重。

  亭子三面臨水,十分開闊。放眼湖蕩,万朵荷花白的、紅的。黃的參差翹首,俏格格的蓓蕾窈窕搖曳。清風徐來,一陣陣沁人心脾的馨香飄涌亭中。杆杆翠葉托著圓晶晶的銀珠熠熠生輝,紅蜻蜓黑蜻蜓自由翻飛,翩翩起舞,或尾巴翹豎俯立于荷瓣之上……朱元璋、馬娘娘臨欄側身觀賞,太子朱標、太子妃常氏、十三歲的皇太孫朱允炆以及李淑妃、郭宁妃、駙馬梅殷、歐陽倫、宁國公主、安慶公主等各自憑欄,指指點點,笑語喧嘩。朱元璋和馬娘娘沉浸在天倫之樂的愉悅中。馬娘娘越發高興,便向皇帝提議說:“皇上,今日与儿孫賞荷,十分快活,這滿湖荷花,扁舟往來,确有詩情畫意,大家對景當詠,請皇上帶頭,然后依次聯詩,做不上來的便罰,好么?”這一倡議,得到包括朱元璋在內的所有人哄然附和,排好了吟接先后次序。于是皇帝捋髯笑道:“皇后懿旨,朕當承諾。好,我先帶個頭。”略作沉吟,脫口誦道,“碧葉銀珠動——”馬娘娘接口道:“粉荷金蝶餐——”郭宁妃接道:“色紅輝映日——”朱標接道:“香動醉回瀾——”燕爾新婚的駙馬歐陽倫風流倜儻轉動秀眸接誦道:“細浪錦鱗泳——”安慶公主立即接口:“輕風夕照煙——”梅殷朗聲說道:“落霞孤騖遠——”話沒落音,歐陽倫大聲打斷說:“不行,不行,駙馬兄這句詩是王勃滕王閣序中的現成語,抄襲而來,要罰!”眾人跟著起哄:“罰!要罰!”安慶公主尖聲喊道:“罰姐夫學狗叫!”梅殷沉下臉來,說:“不,我學虎嘯!”說著便“哞——哞”地大叫起來,引得眾人捧腹大笑。梅殷改詞吟道:“落霞征馬疾——”宁國公主接道:“缺月亂螢翩。”朱元璋將折扇一拍,粗豪而吟:“秋風歌肅殺——”馬娘娘調子低沉地對道:“蓮葉苦凋殘——”朱元璋昂首哦吟:“泥下千絲藕,明年百卉繁!”安慶公主又尖叫起來:“罰!罰——下面該是宁妃娘娘接的,父皇搶詞了。”又是一番起哄,朱元璋興致勃勃地說道:“梔子說罰就罰,俺來唱一段家鄉小調鳳陽花鼓詞好不好?!”眾人齊聲叫好!朱元璋便清理嗓子,粗獷地唱起來:“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寶地上出了個朱皇帝,上天又送來馬娘娘……”亭子上的皇親也被逗樂了,感染了,跟著喊起鑼鼓點儿,“咚咚咚咚咚……”歡聲笑語飛出亭外,飛到十里荷塘,也蕩漾在每個皇親的心頭……
  “真開心啊!”朱元璋從沉湎中回到現實,不由得感歎地說,聶慶童懵懂地望望皇帝,赶忙應承說:“開心,開心。”
  朱元璋尋著了當年与馬娘娘和皇親們賞荷的亭子,已是今非昔比,面貌一新,成了一座三層樓台的壯觀殿閣,閣上俯懸巨大匾額:“龍圣閣”。大概是地方官為了紀念皇帝曾在此賞荷而翻建的吧。令朱元璋掃興的是,守衛樓閣的吏卒不認識他是當今皇上,誤以為是布衣百姓,民間老翁,拒之門外,說是只有八品以上官吏才能恩准登樓賞荷。朱元璋自然不便發火,更不能暴露身份,只得与聶慶童悻悻然离去。不過守門的吏卒還算客气,告訴他,要賞荷花,太平鎮上的仙客茶館是絕佳的去處。
  日中時分,朱元璋帶著聶慶童來到鎮上一家傍湖臨街的仙客茶館。朱元璋已熱得汗流浹背,使勁地扇著手中的芭蕉扇。他們在樓上一間憑臨荷塘的桌邊剛坐下,便有茶房笑容滿面地走過來,一口气報了碧螺春、龍井等七八种名茶細點。朱元璋在宮中喝遍天下佳茗,只點了一壺山寺野茶。要了兩屜小籠包子,四碟小菜,醬豆莢五香蚕豆、采石干、無錫香菜。他与聶慶童以主仆身份混跡在喧喧嚷嚷的茶館中,兩個人對坐飲茶小吃,誰也沒有在意他們。聶慶童審慎地掃視一眼周邊的茶客,就發現七八個面目熟悉的御林軍化妝成客商模樣雜坐其間。忽然,他瞥見靠門邊的坐位上,扮為行醫郎中的禁軍統領梅殷,目光相撞,他几乎高興得叫出聲來。梅殷正端著茶杯,漫不經心地搖搖頭。
  朱元璋憑窗眺望湖蕩,芰荷凌波,香气襲人。這景象恍然如昨,十六年前与皇后太子駙馬公主一起賞荷的情景,馬娘娘的濃濃興致,皇親們融融樂趣,作詩聯句罰吟罰唱的歡娛喧嚷,儼然縈回耳際。于今景色依舊,親人已逝,世事浮沉,過眼滄桑,不覺升騰起縷縷傷感和莫名的惆悵。
  聶慶童從朱元璋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窺探出老皇帝的心跡,“皇上一定是想起馬娘娘和太子殿下了,”他心里想:“舊地重游,人世全非,覽物思情,必生愴涼矣。”他急著想個辦法來岔開皇上的憂思,忽然看見一個唱小曲的女孩正走過來,連忙小聲地對朱元璋說:“皇……老爺,唱小曲的來了,老爺想不想听听?”朱元璋從沉湎中側過臉來,見小女孩正在几步以外邊敲兩頭鼓邊唱小曲。女孩只有十二三歲,長得很娟秀,她身邊一個中年男子操著胡琴和笛板。朱元璋早就知道,江南市鎮茶館,往往有江湖男女演唱的南詞,灘簧、花調、大書、道情、戲法、隔壁戲、木偶戲。花鼓調、蓮花樂等俚語村調,難登大雅之堂,在宮中絕听不到,而那些陽春白雪古板單調的宮廷樂曲實在听膩了。他少年時在民間常听小曲,自己也會哼几句鳳陽花鼓調,所以听到這小姑娘腔如出谷雛鶯婉轉啼鳴不覺感到親切,饒有興趣地支頤傾听,那女孩正唱的是元曲中無名氏的【正宮】《醉太平》

    堂堂大元,
    奸佞專權。
    開河變鈔禍根源,
    惹紅巾万千。
    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
    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
    賊做官官做賊混愚賢。

    奪泥燕口,
    削鐵針頭!
    刮金佛面細搜求。
    舞中也覓有,
    鵪鶉嗉里尋豌豆,
    鷺鷥腿上劈精肉。
    蚊子腹內刳脂油。
    虧老先生下手。

  唱罷,引得一陣哄堂笑聲。茶客們紛紛給那女孩施舍些紙鈔、銅錢。朱元璋也咧開了嘴,叫聶慶童給唱小曲的一張价值五十文的小鈔,唱小曲的父女惊喜异常,從來沒有人給過這么多的賞錢,趴在地上給朱元璋磕頭。
  茶館里亂哄哄高聲大嘩高談闊論。這些茶客大体是商賈小販,四鄉村民,每天早晨由各鄉村開船來埠,中午由鎮還鄉,到鎮后便步入茶館。茧、絲、新米上市時,茶館成了鄉人探听市价行情之所,而那些經營絲茧米以及其地土產的掮客也出沒活躍其間,從中撮合,賺取佣金。也有些閒适老人地主紳董書生學子在此飲茶聚談,而那幫市井無賴游手好閒的紈挎子弟也往往跑到茶館廝混。朱元璋一邊飲茶一邊欣賞,不時看一眼喧喧嚷嚷的茶客。鄰桌兩位老人的閒聊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們的桌上擺著兩只精致的鳥籠,似乎都是畫眉。一位精瘦老人看上去已年逾古稀,眉毛胡子全白了,但精神矍鑠,聲音宏亮,穿白色夏布衫褲,搖著一柄繪畫折扇;另一個老人很胖,像個羅漢,年紀約在六十開外,穿一身象牙色紡綢衫褲,他敞著前胸,不住拿手巾往頭上胸前揩汗,一柄芭蕉扇搖個不歇。朱元璋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傾听著他們的交談,那胖老頭把芭蕉扇將臉面半遮探身對瘦老頭笑道:
  “老哥,剛才那唱小曲的詞意你听出來了么?那原是譏晒前朝貪官污吏的,其實本朝又何嘗不是如此?”
  瘦老頭將折扇一合,在桌上點兩點,又指指上面,說:“本朝洪武皇帝圣明天縱,革新吏制,勵精圖治,普天之下确是欣欣向榮。皇上最恨貪官污吏戕害百姓,危害社稷,敕諭官吏貪贓到六十兩以上者梟首示眾或剝皮處死。”
  “嗨,那是前些年,果然雷厲風行,真夠厲害的,如今就不同了。”
  “唉,貪官殺不盡,見財起异心,這几年貪官污吏又如蝗虫飛來。更有甚者,一層騙一層,下官瞞上官,官官相衛,隱而不舉,恐怕只有皇上被蒙在鼓里。”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銀,這是古話民諺,歷朝歷代在所難免。老子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說得堂皇,其行難矣。反正老哥与兄弟已告老還鄉,眼不見為淨。”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皇上功德無量,德澤兆民。可是,本朝建號才僅三十年,盡管万歲嚴刑峻法,屢頒法律,殺了貪官污吏數十万,而眼下為官者仍然每發貪贓大案,未發者更不知有多少。如此几代以后……”
  “坏就坏在法行于賤而屈于貴,”胖老頭瞥了一眼搖著芭蕉扇的朱元璋,又探過身去壓低聲音說,“老哥,武定侯國舅爺案子听說過了么?”
  “老朽曾有所聞。”
  “這不,一筆勾銷了。正所謂法之不行,起于貴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近來駙馬都尉歐陽倫私茶案,朝野皆知,沸沸揚揚,老哥知道么?”
  “當然知道。老朽門生便在吏部衙門供職,上月他來鎮上便悄悄對我說了。”
  “如此私茶出境大案,全國絕無僅有,若是換成別人,一百顆項上之物早已落下,可是又如何呢?至今不見下文。”
  瘦老頭唰地打開折扇,緊搖几下,歎息道:“以上位之英明果決,自然會大義滅親的。”
  “不然。歐陽倫罪在當死,婦孺皆明此理。可是人家是天子嬌客,安慶公主的夫婿,皇上怎么能讓皇家金枝玉葉成了寡婦?”
  “可是,天底下殺了貪贓者數十万,其妻其妾,不都是變為寡婦了么?”
  朱元璋听到這話,變了臉色,霍然站起。旋即又沉靜下來,探身插話說:
  “听口气,二位皆是告老還鄉的朝廷官吏,你每議論這些,就不怕錦衣衛探了稟報皇上?”
  瘦老頭喇地收了折扇,不恭地諷刺道:
  “老先生原來在竊听老朽閒話。承蒙老先生關照。不過老兄台過慮了,老朽雖一生官卑職微,縣衙里一個小小書記,然對皇上忠貞不貳。食君之祿,分君之憂,皇上對那班惡贓皮深惡痛絕,今國舅郭大將軍犯律駙馬歐陽倫貪贓踐法的消息不徑而走,傳遍宇內,天下臣民誰不議論?錦衣衛還能把天下人的嘴都縫起來鎖起來么?”
  “這……”朱元璋覺得這位老先生說得光明磊落,句句在理,無以對答。正懊惱時,四五個光腳赤膊的無賴闖了過來,不問青紅皂白便往朱元璋和聶慶童身邊的座位擠過來,几雙手伸進碟里抓著小菜往嘴里便塞,還不干不淨地說:“老梆子滾到一邊去!”“讓小爺們享用享用!”朱元璋哪受得如此奚落辱罵,勃然震怒,猛拍桌子,罵道:“大膽狂徒,該殺!”那几個潑皮舉拳就要打,忽然間鬼哭狼嗥般哎喲哎喲叫喊起來,原來就在他們逼近朱元璋座位時,早被坐在門邊的駙馬都尉梅殷和改裝的禁軍們盯上了,從不同方位,迅速靠攏來,當潑皮們舉起拳頭時,胳膊很快被身后几個戴草帽的人扭斷了。


  深夜,已屆亥時,大明皇宮籠罩在一片濃重的黑暗中,雷聲隆隆,倏忽間碰撞成一聲劇烈的惊炸,捶擊在嵯峨殿閣的屋脊上,飛檐上。豪雨如注,藉著暴風,万條雨鞭猛烈地抽打著宮牆,門窗,御道,廣場,樹木,發出一陣陣尖厲刺耳的鳴叫,伴和极不協調的鐵馬叮當的響聲。那撕裂黑沉沉天幕的閃電,如同怪獸閃光的利爪凶狠地伸進每一座宮殿門窗內。紫禁城里巡夜的梆聲和太監斷續的尖叫聲,偶爾從片刻間的沉寂中傳來,顯得蒼涼而遙遠。那風雨中飄搖的宮燈似荒原中明滅閃爍的鬼火。
  乾清宮西閣內依然燈火通明。朱元璋默默地佇立窗前,看著窗外的風雨閃電,心中卻如置荒原般孤寂。微服私行太平鎮所經歷的民間的情趣,使這位深居簡出專橫凶狠的古稀君王獲得一個普通老人的自由自在,無憂無慮,愉悅歡欣,那久違了的彌漫著鄉村六月的田園气息,農家庭院的親切和愜意,与小狗子對話的天真和諧趣,清溪謬足的爽涼和童心,還有小鎮的繁榮,茶館的喧嚷,荷塘的清麗,蓮花的芬芳……似一場短暫的夢,很快被皇帝紛繁的國事惊扰,撕成了光怪陸离的碎片。他側目看看身邊的老太監聶慶童,大概和自己一樣,主仆太平鎮之行那開心活潑的夢醒了,老太監又恢复了往日的刻板机械,如木雕泥塑一樣侍立著。朱元璋緩步走近孝慈皇后馬娘娘的畫像前,默默地無限深情地仰瞻她的遺容,皇后的畫像栩栩如生,那略顯長的臉面,那十分慈祥的雙目,那長得大了點的鼻子,那与整個面目很不協調的小嘴……恍若站在他的面前,輕聲慢語地和他敘談。
  “唉,馬氏,我的長孫皇后,你走得實在大早了!”朱元璋默默念叨,“你知道么,十五年了,我無日無夜不在思念你啊!老伙伴,五十年前要不是你每日偷燒餅送到牢房,我這老頭子恐怕早已升天了,哪來的江山社稷,哪能登上九五之尊,哪能夠君臨天下?”他恍惚听見皇后在說:“死生,命中注定,你也不必傷感,愿陛下求賢納諫,慎終如始,子孫皆賢,臣民得其所,我便放心了。”朱元璋下意識地伸出手說:“馬氏,皇后!”太監聶慶童見狀惊愕地趨前小聲喊道:“皇上!”朱元璋沒有理睬,仍然凝視皇后的畫像。他心里清楚,近來思緒紊亂言行反常均与駙馬歐陽倫的案子有關。他總存著一种朦朧的僥幸心理,希望這不是真的。證据确鑿之后,就想在精神上逃避,大平鎮之行便是在這种微妙心情支配下發生的。這完全不像他往日的個性,如果是其他臣民犯了這案情,一干個一万個,他會眉頭不皺地立刻御批斬殺的。可是臨到自己的女婿他卻猶豫了手軟了,甚至想在皇親公議的奏折下順水推舟,破例敕諭從寬發落,面對皇后的畫像,他們又心靈感應地默談起來。“馬氏,倫儿犯了大律,朝臣彈劾,人言沸沸,論罪當死,可是,我下不了手啊!”“臣妾深明陛下苦心深以自咎,梔子自幼過于嬌慣,難免諸多失馭越禮。倫儿一向文弱誠厚,是臣妾親擇東床。縱有失足不法之舉,也該看在他為朝廷出了不少力為皇上分了許多憂的份上酌情寬宥。更況梔子是臣妾親生骨肉,若令她如此年輕便獨守空閨,則臣妾在九泉之下也惶惶不安啊。皇上就饒他這一次吧。”
  一道閃電破窗劈來,接著便是几聲惊雷。朱元璋惺怵地退了一步。朱元璋的目光從皇后的畫像移向御案,那儿呈放著蘭縣河橋小吏的實封上書,僉都御史鄧文鏗和御史裴承祖的奏疏,管著和藏卜巡視西番的奏本和西番酋長克必泰的供狀,駙馬府管家周保記錄的賬本和歐陽倫的親筆信函,皇親公議的議決奏書……似一把把重錘抨擊在他的心頭;他雙足如鉛一步步移向御案,頹然坐到御椅上緊閉雙目。黑暗中金花飛濺,次第迭印出一個個模糊的晃動的人影,耳際轟鳴著亂嘈嘈的爭議喧嚷。
  “微臣啟奏皇上,万歲圣明,微臣護法而罹禍,權奸枉法而囂張,罪犯踐法而逍遙,則天理何存?王法何在?!”
  是河橋小變鄭公炎的聲音。
  “草木依舊,人世全非;令出必行,無論賤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一鑒既明,天下循規……阿彌陀佛!”
  赤腳僧覺顯的吟誦鏗鏘而古怪。
  “歐陽倫販運私茶,收受賄賂,已有确鑿證据,這是歐陽倫給惡奴周保的親筆書信和各項贓銀明細賬目,恭請圣上御覽。”
  僉都御史鄧文鏗跪在地上,奏言如同沉雷。這個不怕死的鐵面御史糾纏不休,繼續朗聲說道:“臣謹冒万死啟奏陛下,方今朝廷茶法屢申不禁,貪贓愈演愈烈。天下臣民正翹首以盼,皇親犯法如能按律嚴懲,則貪佞畏法,天下成服;否則,法不責貴,則天下不服,貪佞攀比,雖法禁森嚴但猶如聞雷鳴而無雨矣!”
  朱元璋無可奈何地仰靠御椅,依然眯著雙眼,紛亂的幻覺中,恍惚又闖來兩個老人,一胖一瘦,手中各提一只鳥籠,侃侃而談,竟然見駕不跪,大搖大擺地無視他的存在。他們說道: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皇上功德無量,德澤兆民。可是,本朝建號才僅三十年,盡管万歲嚴刑峻法,屢頒誥律,殺了貪官污吏數十万,而眼下為官者仍然每發貪贓大案,未發者更不知有多少。如此几代以后……”
  “坏就坏在法行于賤而屈于貴!”
  “歐陽倫罪在當死,婦孺皆明此理。可是人家是天子嬌客,安慶公主的夫婿,皇上怎么能讓皇家金枝玉葉成了寡婦?”
  “可是,天底下殺了貪贓者數十万,其妻其妾,不都是變為寡婦了么?”
  …………
  “混賬東西!”朱元璋猛睜雙眼,拍案而起,憤怒罵道。
  一直垂手呆立的聶慶童被皇上的突然怒罵嚇了一惊,赶忙趨前小聲喚道:“皇上——”
  朱元璋自覺失態,向聶慶童揮了揮手,振作精神,重新坐到御椅上。
  乾清宮依然一片寂靜,外面的風收了,雨止了,只有隱隱雷聲似從遙遠的天際傳來。聶慶童從宮女送來的托盤上端下一碗冰鎮綠豆湯,悄悄地放在御案上。朱元璋端起碗喝了兩口,似是向聶慶童又像是自言自語:
  “是啊!我想除貪贓官吏,奈何朝殺而暮犯。今后犯贓的,不分輕重統統都殺了!”
  聶慶童听言。不敢仰視,更不敢答話。
  朱元璋异常清醒十分果決地提起御筆,寫下了他這一生最難最傷心也是最激憤的一道圣諭。
  書罷擱筆,窗外傳來杜鵑的啼叫,那聲音凄厲哀婉。紫禁城內巡夜的梆聲,在雷雨停止的寂靜中格外清遠,那太監高喊的嗓門顯得特別尖厲。
  東方微明,乾清宮大殿前靜候著朝見的群臣。一連六七天皇帝沒有上朝,文武百官便有种种猜測。皇帝可能去龍興之地皇上故里濠州拜謁祖陵,可能去某清涼山寺避暑,可能因暑熱操勞而御体欠安,可能因對駙馬歐陽倫的案子困扰而厭上朝堂……鄧文鏗站在行列中顯得异常亢奮。岳父范存仁霸占田畝一案,經都察院查核審訊,順利具結。吏部侍郎柳迎春、潛山知縣于文武原以為毀證之后,此案便成定局,處死范存仁只是早晚的事情了。他們万万沒有想到,汪信義病危之時除与范存仁簽立兩份合約之外,又暗里做了手腳,將拜托范存仁代管家業一事詳細寫了遺囑,叫來遠在采石礬作魚行老板的胞弟汪仁義,以防万一。都察院御史裴承祖、劉景清,在審訊劉氏后很快暗訪了汪仁義,取了遺囑,這樣,加之對汪有德的嚴審露出了馬腳,在外經商一年多的契約證人珠寶商陶同琰又恰在此時回到潛山。這樣,案情真相大白,范存仁得以昭雪,御史們又上了一紙奏疏……只可惜一連數日見不著皇上的面。鄧文鏗數次進宮,只能在皇太孫面前表明堅持彈劾歐陽倫的態度,但皇太孫不置可否,只說皇上自會作出英明圣裁……今日終于接到皇上朝見群臣的諭旨,自然十分激動。他決計拼著一條老命也要向皇帝諍諫,不成功,便成仁,以顯示一個忠臣赤子捍衛朝廷大法的耿耿丹心。他甚至在离家之前,与妻子儿女作了沉重的交待,似是訣別,大有壯士一去兮不复還的悲壯行色,浩然气概。當鴻臚寺官鳴響靜鞭,宣示上殿后,群臣魚貫而入。朝覲大禮一畢,鄧文鏗就急不可耐地想走出朝班。但朱元璋卻首先開了口,說是各位臣工奏折,皇太孫一一覽閱批复,未決之疏已由朕御覽。黃河水患要嚴防決口,務須加固堤防;漢、沔流寇又有抬頭之勢,著大將軍李景龍密切注視賊寇動態,准備討伐蕩平……然后命應天府傳諭太平鎮,將龍圣閣守把吏卒撤了,對百姓敞開大門,自由出入,以示君臣同樂。又命戶部尚書郁新,傳諭鳳陽府,召定遠縣宋記燒餅舖宋大牙于中秋進宮。接著又情不自禁地向公卿大臣們嘮叨起當年馬娘娘如何送燒餅,如何背著受了傷的他逃避追兵,如何戒侈奢尚節儉,如何憂社稷進忠言等等懿德高風。鄧文鏗想道,皇上這些圣諭,也不知听了多少遍,大臣們几乎都爛熟于胸了。皇上六七天沒上朝,怎么今日臨朝又說起這些來了?一個時辰過去了,為什么對歐陽倫的事儿只字不提呢?他終于一反多年來穩健沉著的常態,疾步走出朝班趨步御前,奏道:“啟奏上位,臣都察院僉都御史鄧文鏗——”
  朱元璋打斷他的話,問道:“鄧文鏗,你又有什么新聞?”
  鄧文鏗說:“圣上容稟,歐陽倫一案已發月余,至今未有了結。臣以為,法不責貴,則天下不服,只恐——”
  朱元璋立即又截住他的話頭:“朕說過不追究的么?”
  鄧文鏗語塞:“這……”
  于是便有刑部右侍郎暴昭,都督府斷事鐵鉉等相繼奏請朱元璋念歐陽倫是天子嬌客,是皇后親選駙馬,曾經為朝廷做過許多好事,功大于過,若能法外施恩,嚴厲責罰,則更顯圣德無量。
  吏部侍郎柳迎春奏道:“駙馬歐陽倫雖有過,然可將功折罪,鄧文鏗貌似公正,實則奸詐。好大喜功居心叵測。臣以為鄧文鏗意在藉此利己營私、夤緣幸進……其罪更不可恕者,鄧文鏗屢犯天顏藐視皇家,倔傲犯上,輕狂忤逆,孰可忍實不可忍……”
  朱元璋沉下臉來,說道:“柳迎春,朕看你慷慨激昂,巧舌如簧,似与鄧文鏗有不共戴天之仇。”
  柳迎春急辯:“皇上容稟。”
  朱元璋問道:“柳迎春,你是哪里人?”
  柳迎春回答:“臣是廬州府六安州人。”
  朱元璋說:“這么說,你与歐陽倫是同鄉了?”
  柳迎春不知皇帝是什么用意,唯唯諾諾地答道:“正是。臣与駙馬同鄉同里。”
  皇帝突然厲聲叱道:“好個同鄉同里!朕問你,鄧文鏗為何得罪你了?”
  柳迎春支吾著說:“臣与鄧文鏗并無私仇。”
  朱元璋冷笑道:“既然你与鄧文鏗沒有私仇,因何勾結潛山縣于文武陷害范存仁?”
  柳迎春跪在地上顫抖起來:“皇上,臣接到原告汪有德狀紙,范存仁霸占他家田產……”
  “一派胡言!”朱元璋把斜倚龍椅的身体坐直,指著柳迎春厲聲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都察院已經查明,此案純屬奸人誣告。柳迎春、干文武意在討好皇親,打擊鄧文鏗,羈絆鄧文鏗手腳,狼狽為奸,构党陷害。惡吏枉法,膽大妄為,不懲處難煞歪風邪气,難振朝廷法度。左都御史袁泰!”
  袁泰出班應道:“臣在!”
  “立即拘審柳迎春、于文武,按法處置!”
  “臣遵旨。”
  柳迎春被推出大殿之后,殿內一片肅靜。所有的朝臣像釘子一樣釘在那里一動不動,躬身鶴立,不敢出聲,不敢仰視。就听皇帝咳嗽一聲,清了清嗓門,說道:“鄧文鏗,你不是好引經据典么,朕要考考你,《漢書》是何人所為?”
  鄧文鏗回答:“回皇上,《漢書》系后漢班固撰寫。”
  “《東方朔傳》你讀過么?”
  “臣少年跬步時便曾誦讀,因為甚愛之,故能熟背。”
  “噢?那……你且背給朕听听。”朱元璋伸手從御座邊打開早已擺好的《漢書》,翻到《東方朔傳》這一章。
  鄧文鏗提高語調,朗聲說道:“臣遵旨……‘東方朔,字曼倩,平原厭次人也……’”
  朱元璋揮手打斷,說:“且慢。你只須背誦這一段,‘久之,隆慮公主之子昭平君,……’”
  鄧文鏗搖頭晃腦地吟誦道:“久之,隆慮公主之子昭平君,武帝女夷安公主,隆慮公主病困,以金千斤,錢千万,為昭平君預贖死罪,上許之……”
  鄧文鏗所背誦的這節《漢書》,朝臣們几乎個個熟讀過,也有許多人會默背。誰都知道這則千年以來膾炙人口的掌故。這隆慮公主本是漢武帝的親姐姐,昭平君是隆慮公主的獨生儿子,皇帝的外甥,后來,武帝的女儿夷安公主嫁給了他,昭平君便又成了皇上的駙馬,親上加親。這位昭平君驕橫跋扈,為非作歹。隆慮公主十分溺愛,不忍加責,但又憂慮重重,擔心自己過世之后儿子如此不法,難免招來殺身之禍。而武帝時朝廷律法規定,犯死罪的人只要花贖金五十万錢或五十斤黃金,便可豁免死刑。隆慮公主病危時,武帝去探視,隆慮公主飲泣道:“皇弟,皇姐就這么一個儿子,倘若我死之后,万一昭平君触犯國法,判了死罪,我也不能向你討情了。不如這樣,皇姐現在便向國庫交納黃金千斤錢一千万,為我儿預贖死罪,希望皇弟看在皇姐面上,就答應了吧。”武帝怜憫姐姐,就答應了她這個請求。不久,隆慮公主。去世了,昭平君非但沒有改過自新,反而變本加厲,無法無天,竟然殺死朝中一位老臣。有司按律將他拘捕,但因他是當朝駙馬又是皇帝外甥,不敢懲處,便奏請武帝圣裁。武帝雖性猛嗜殺,立法森嚴,但案涉嫡親,不能不左右為難,想起幼時与姐姐朝夕相處姐姐待他的种种恩情,愴然落淚,凄哀地歎息道:“皇姐年紀老大才生了這個外甥,又成了我的女婿。皇姐病危時我親口答應以金贖命,叫我如何是好?”于是群臣奏諫,請求皇上履行御言,免除昭平君死罪。武帝經過一番痛苦的思慮之后,從沉痛中抬起頭來,感慨地說:“不可不可,法令是先帝制定的。倘若我私親踐法,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姐姐,為了自己的女婿、外甥便赦免罪犯,我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呢?”說罷發下圣旨,立即賜死昭平君,自己忍不住流下淚來,滿朝文武也一片唏噓。惟有給事東方朔卻像賀慶一樣斟滿酒杯,對皇帝說道:“臣聞賢君治國,賞則不忌仇怨,誅則不擇骨肉。書曰:‘不避不党,王道蕩蕩,雖三皇五帝也難做到。而陛下圣明,大義滅親。如此,則宇內百姓各得其所,天下臣民幸甚幸甚。’”武帝心中不快,憤而拂袖退朝。夜深人靜時將東方朔傳入宮中,說:“卿所言不無道理,然朕降旨之后,心情愴痛,深為皇姐傷心,你卻舉杯祝賀,實在是太不近情理了。”東方朔免冠俯伏說:“臣一片丹心,伏乞圣鑒。臣見陛下英明果決,執法不阿,深為感動,也是想啟迪群臣效法圣上秉公執法,故而神形失態,誠惶誠恐,死罪死罪。”……
  當鄧文鏗背誦到“臣聞樂太甚則陽損,哀太甚則陰損……”時,朱元璋突然插話說:“好了,好了,別背了。”鄧文鏗夏然而止。朱元璋往龍椅背上仰靠,平靜地低沉地說道:“聶慶童,宣旨吧。”
  聶慶童面色沉重地展開圣旨,朗聲宣讀起來:

    奉天承宣,皇帝昭日:歐陽倫販運十万斤私茶出境并收受賄賂,触犯
  大明刑律,論罪當誅,敕令自盡,茶貨及贓銀沒入于庫。另,陝西承宣布
  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張定并論坐死。蘭縣河橋巡檢司吏鄭公炎,精忠
  可嘉,敕諭吏部擢升為蘭縣知事。責賞勞之,如敕施行。勿怠。欽此。

                    大明洪武三十年六月己酉

  聶慶童宣畢,大殿中的文武百官十分震惊,面面相覷,不由得偷偷地窺視皇帝一眼。
  白發蒼顏的老皇帝朱元璋軟弱地倚著龍椅,眯著的雙眼中涌出濁淚,朦朧中便覺得馬娘娘蹣跚而至老淚縱橫。朱元璋微微欠身,喉嗓里輕聲發出誰也听不清的哽咽:“馬氏,對不起你了。”


  昨天夜里,當朱元璋在乾清宮西閣御筆擬旨時,安慶公主和歐陽倫正陶醉在巫山云雨的歡樂中。一個多月來,由于駙馬私茶案的困扰,對策、謀划、奔波和憂慮,年輕的夫妻几乎忘記了床第之欲。終于,皇親會議的議決奏呈皇帝了,在安慶公主面前皇帝又流露出對駙馬的親情,宁妃、宁國公主將合力懇乞皇帝開恩,加之皇后對公主和駙馬的恩寵牽連……安慶公主堅信父皇是會找出理由赦免歐陽倫的。夜里雷電交加、豪雨如注,白日里蒸人的暑气漸漸消失,安慶公主和歐陽倫穿著薄如蟬翼的衫褲,臥在枕罩涼席上便感到格外的涼爽舒坦。暴風雨似乎卷走了一切煩惱和惊恐,留下一片安宁与溫馨,駙馬府成了一座安全島,一處桃花園。在粉紅色的光暈下,歐陽倫側臉看著年輕美麗的公主,明眸含情,嬌面生輝。公主頭發上,身体上散發出縷縷馨香,他伸手去触摸她的臉,她順勢勾住他的脖子。他將她緊緊地攬在怀里,便在她的眉眼上、臉頰上、嘴唇上、粉頸上、酥胸上……狂熱地親吻起來。她眯著雙眼,任他的手指像游魚似地在她的身体的每一個部位游動,撩撥著她心房中每一根顫動的琴弦。十多年夫妻了,還是那么新鮮、那么甜蜜、那么陶醉……世間的一切紛扰都悄然遁逝。只有天地的沖撞,狂潮的席卷,呼喚的遠山,古老的牧歌,迷离的曲徑,沸騰的深潭,清泉的跳躍,春花的綻放……悠忽間,万籟俱寂,澎湃的潮汐消退了,神秘的夢幻蘇醒了,又悠然看到高邈的藍天,皎洁的明月,柔軟的沙灘,翱翔的俊鳥。身心在生命的躁動中獲得無极的沉酣,本能在原始的困惑里顯示天然的律動。歐陽倫和安慶公主都覺得這是一次最完滿的交融,最快樂的結合。之后,雙方都有點倦意,各自做著不同的夢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辰時以后,安慶公主決定再次進宮,她与宁妃和姐姐宁國公主約好,要向老皇帝展開一場骨肉親情的大圍攻。歐陽倫的精神也漸漸振作起來,欣然答應女儿昭蘭的要求,陪她在園中練起劍來。
  當安慶公主离開花廳准備出發去皇宮時,駙馬府護衛葉鵬舉神色慌張地闖來:
  “啟稟公主,情況不妙。”
  “嗯?!”
  “梅都統率領御林軍將駙馬府團團包圍!”
  “真的?!”
  “聶公公也來了。”
  安慶公主不再与葉鵬舉說話,匆忙往前院走去与聶慶童打了個照面。
  “老奴聶慶童給公主千歲請安。”
  “聶公公登門有何貴干?”
  聶慶童謙恭地說:“公主——”
  禁軍都統梅殷接過聶慶童的話茬,很不客气地說:“安慶公主,這還用多問么,快叫歐陽倫出來!”
  安慶公主感到不妙,不由自主地回顧前廳。梅殷、聶慶童撇開安慶公主,在御林軍的簇擁下疾步順回廊繞行。安慶公主略一遲疑,提腳跟上去。
  歐陽倫呆若木雞地站在花廳前,見梅殷、聶慶童正朝他走來,一隊森嚴肅殺各執兵器的御林軍立即呈扇形列成兩行。歐陽倫的頭腦轟的一炸,頓時感到大劫難逃、末日來臨了。他兩眼發直,渾身冰涼,險些倒了下去。
  “歐陽倫听旨。”聶慶童朗聲說道。
  “臣歐陽倫——”發軟的雙膝跪下了。
  接著便是聶慶童尖亮的嗓音,歐陽倫耳朵里嗡嗡作響,混混沌沌地听著老太監的宣誦,像貓爪子抓鐵皮的尖噪,像野狐在黑暗中毛骨悚然地嗥叫。什么也沒听清,只有一句話听得明白,“論罪當沫,敕令自盡。”而且這句話不斷地重复,聲音愈來愈尖愈響,分不清是聶慶重的聲音還是皇上的聲音,是公卿大臣的哄笑聲,還是天下臣民的吶喊聲,是虎嘯猿啼電閃雷鳴,還是鬼哭狼嚎山呼海嘯……
  “歐陽倫接旨!”
  歐陽倫的眼前立即出現幻像:陰風迷霧,鬼影翩躚,黑白無常正猙獰地挽著匡啷啷的粗大鐵鏈向他逼近……他踉蹌后退,“不不……”
  “歐陽倫接旨!”聶慶童和梅殷几乎同時喊道。
  歐陽倫搖晃著、癱軟地倒在門檻旁,安慶公主和歐陽昭蘭一左一右將他攙起,歐陽昭蘭憤怒地吼道:“這不是真的!是假的!”
  梅殷鐵著臉喝道:“圣旨昭昭,誰敢抗逆!歐陽倫快快接旨!”
  歐陽倫跪伏泣道:“臣領旨謝恩!”
  于是走上兩名小太監將黃龍鍍金盤裝著的一只金壺金杯遞給聶慶童,聶慶童一步一步向歐陽倫靠近,說:“駙馬爺,皇上親賜御酒,駙馬爺領賞吧。”
  歐陽倫步步后退,耳畔便響起老皇帝威嚴森森的聲音:“金杯同汝飲,白刃不相容……”他懦怯著顫栗著就往安慶公主的身后躲去,似乎依著這道最后的屏障或許能苟免劫難。
  果然,安慶公主說話了:“聶公公,父皇陛下圣旨,本宮自然不敢忤逆。本宮只請公公遲緩兩個時辰……”
  話未落音,梅殷斷然插話:“不行,圣旨如山,違者同罪!”
  安慶公主怒目相向:“你!……”但還是強壓怒气,繼續對聶慶童說,“聶公公,請看在本公主面上,寬限一時。”
  聶慶童謙恭地俯身說:“公主千歲,老奴奉旨行事,還望公主鑒諒。”
  安慶公主說:“本宮只想立即叩見父皇,問個明白。猝然臨之,始料未及,万念紛紜,只求父皇安排家事。”
  梅殷冷笑道:“你安慶公主是個聰明絕頂的人,歐陽倫罪大惡极,死有余辜,皇上圣裁英明,人神共贊,天下稱快,談何始料未及?”
  安慶公主怒不可遏地指著梅殷的鼻子嚷道:“梅殷,你不要乘人之危,幸災樂禍。聶公公奉旨宣旨,你算什么東西?!”
  梅殷口吃:“你……你……”
  安慶公主又泣淚哀求聶慶童說:“公公,歐陽倫縱被賜死,也毋須煎逼太急,遲一時晚一時又有多大區別?聶公公,我求你了!”說著便要下跪。
  聶慶童慌忙扶起安慶公主,說:“公主折煞老奴了……唉,好吧,就依公主所言,寬限兩個時辰,望公主覲見皇上速去速回,老奴不敢拖延太久。”
  安慶公主感激施禮:“謝聶公公!”
  安慶公主騎上一匹白馬,离開駙馬府,風馳電掣般朝皇宮方向飛奔。
  從死亡的恐懼中慢慢疏緩以后,歐陽倫反而鎮靜下來。他清醒地意識到,安慶公主去求父皇撤旨赦免是希望渺茫的。皇上經過這么多天反复思慮,一旦意決圣裁,回天之力也難以搖撼。但畢競爭取了兩個時辰的生命。寸金難買寸光陰,他要抓住這极有限的人生旅程,去做完最緊要的事情,交待好最心憂的后事,盡情地与最心愛的女儿暢敘談心盡情地享受訣別前的天倫之樂。如還有可能,再与美麗的公主作一次短暫的高唐巫山之神游……
  歐陽倫沒有立刻去撫慰傷心啜泣的女儿,只默默地領著她來到書房,這才說道:“昭儿,別傷心,現在就只有咱爺倆,這么多年來爹跟你還沒有這么談過心。這樣,爹先囑咐你几件事——”歐陽昭蘭勾住父親的脖子,哭得更傷心了。歐陽倫輕輕撥開女儿的手,冷靜地打開鎖著的柜子,一件一件取出几只形狀不同大小不等的精致盒子。一個多月來,盡管安慶公主与他費盡心机謀划著、活動著,作了一切努力爭取最好的結果,但歐陽倫總有一种不祥的預感,凶多吉少是隱貼心扉未曾向安慶公主道出的意念。所以常常避著公主暗地里作了必要的后事准備,以防万一猝臨死刑交待無暇遺憾黃泉死難瞑目。歐陽昭蘭飲泣含悲地望著父親的一舉一動,腦際中除了對父親難舍的悲愴之外空空一片。
  “昭儿,這盒內皆是父親販運私茶的證据。當然,現在交待也沒有什么意義了。但這些賬目卻是非常重要的,皇爺爺圣旨敕令退出贓銀、賄禮,賬冊上都一筆筆記得清清楚楚。倘若抄家,除此賬冊記錄而外,都是駙馬府的正當財產,不可讓他們乘机擄去……記住了么?”昭蘭抽泣地點點頭,歐陽倫關盒落鎖,又打開一只較大的銀盒,動情地歎息道:“唉,爹對不起你奶奶啊!”說著將內藏物品一件件取出,詳細作了交待,項挂金鎖、玉鐲、玉佩三件,是奶奶到歐陽家時的陪嫁之物,在他母子生計艱難時,奶奶典當謀生,直到去世前才贖出,成了傳世紀念。歐陽倫囑咐女儿,雖然這些東西在皇親家中十分平常,但作為家中遺物便無以計价了。昭蘭連連點頭,歐陽倫又親手將金鎖、玉佩、玉鐲給女儿戴上,就仿佛自己母子的靈魂血脈与女儿融為一体了。他指著一張發黃的圖紙告訴女儿,這是一張歐陽家族的墳圖,靠東南角上方的几座標識,是歐陽倫的祖父、祖母、叔祖、叔祖母和父親、母親的葬地。他交待女儿,他死后在京郊柩棺一年,一定要運往老家安葬在母親的腳下……昭蘭听不下去了,放聲痛哭。歐陽倫替女儿擦淚,叫她听他說下去。他取出十錠金元寶,囑咐昭蘭,他到京師會試之前,母親在六安寺廟中曾許下大愿,倘若儿子得中功名,捐修廟宇,重塑金身,置辦廟田。母親彌留之時再三叮囑他莫忘還愿。于是他在洪武十五年、洪武二十五年兩次回家鄉拜祭母墳和祖靈,同時去六安寺院還愿,還剩下最后一件大愿未還是置辦店田,叫昭蘭与安慶公主一年后遷他棺柩回鄉安葬時,帶著這十錠元寶為寺廟購置廟田,以了心愿,也好在冥中拜會娘親時有個交待。還有,他開了十几位村上孤寡老人的名單,皆是母親生前曾接濟過的鄉鄰,一年之后,返鄉時別忘了給每位老人二十兩銀子。娘親從小就諭教他,為人要多行慈善,樂于助人。這也是他最后一次施舍了。歐陽倫禁不住也流下淚來,說:“昭儿,往后爹不能再照料女儿了。”昭蘭抹了抹泉涌般的淚水哽咽著說:“爹,你會沒事的。我娘去求皇爺爺……唉,皇爺爺不該如此狠心。”歐陽倫說:“昭儿,不要怪皇爺爺,怪來怪去只能怪爹,怪爹大貪心。爹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沒有用了。”昭蘭直搖頭:“不,不,不會的。”她哭得說不出話來,扑上去緊緊地摟著父親,在他的怀中抽泣著。
  歐陽倫揩揩淚水,扶著女儿的雙肩,說:“昭儿,坐下,听爹跟你好好敘敘。”
  歐陽昭蘭順從地坐在父親的對面。
  歐陽倫恢复了平靜,沉湎于已逝的歲月中。他對女儿說道:“爹出身平民,三歲的時候你爺爺便与世長辭了。你奶奶帶著爹,變賣田產、首飾,讓爹發奮讀書。爹童年時偏偏頑皮忤逆,不好好研學,常与村中頑童打架斗毆,上山捉鳥,斗蟋蟀,玩鴿子,你奶奶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又從來舍不得打爹一巴掌。只有一次,爹与几個小伙伴將廟中菩薩座前的供品,還有几百文捐金全部拿去分了,這事讓奶奶知道后,將爹爹罰跪在爺爺牌位前,用麻秸狠狠地打了一頓,打了之后奶奶又心疼,抱著爹哭了一晚上,然后教訓爹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非禮勿視,非禮勿取……非份之財,決不可心生貪念。’爹當時向奶奶跪下發誓,再不貪心犯邪了。從那以后,爹果然改了許多坏毛病,發奮攻讀。記得那年冬天,大雪紛飛,山里的夜晚格外寒冷,奶奶叫爹不要夜讀了早些睡覺。爹偏要堅持溫習功課。于是奶奶填滿了兩只火罐——就是那种泥陶做的罐內填入稻殼讓其慢慢溫燒,手腳放上可以取暖——一只放在爹爹足下,一只讓爹放在大腿上,奶奶則坐在爹身邊納鞋底,一直陪著爹夜讀。臨睡之前,還給爹做了兩只滾熱的荷包蛋作夜宵,爹叫奶奶也吃一只,奶奶只說不餓,讓我吃了長身体,又說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果然,蒼天不負有心人,爹原本天資不笨,過目成誦。于是后來在童子試、鄉試、會試、殿試時總是名列前茅……洪武十三年竟然考中進士,欽點榜元,第二年便由你皇外婆遴選為天子嬌客,与你娘親結成伉儷……”
  歐陽倫說得雙目生輝,歐陽昭蘭也听得神馳意蕩,一時間似乎忘卻了生死訣別的愴痛。
  “興許是命中注定。蒙父皇恩眷,爹与娘衣錦還鄉,万人夾道,鼓樂喧闐,好不榮耀。本想回老家接奶奶來京師,共享富貴,盡人子之孝心。唉,蒼天不肯遂人愿,未料她老人家竟已是病入膏盲,彌留之際,拉住爹的手說:‘儿本出身寒微,今雖榮華富貴,切不可忘本。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啊……’又指指枕頭下邊,爹便取出金鎖、玉鐲、玉佩、墳圖……交待囑咐一番,就溘然長逝了,臨死還緊緊攥著爹的手。”歐陽倫說到這里忍不住哽咽起來,“昭儿,爹慚愧啊,心里深深負疚啊,你奶奶從小將爹拉扯大,孤儿寡母,相依為命,茹苦含辛,一天好日子也沒過。爹成了皇親國威之后,本以為從此能朝夕盡孝,讓奶奶頤養天年……唉,奶奶卻就這樣猝然地走了。昭儿,或許是因為爹從小家境清貧,生計艱難,窮怕了,窮夠了。所以一旦富貴發達起來,便對金錢利祿看得越發重,深感來之不易。有錢有勢便可以住高樓華閣,乘駿馬軒車,錦衣玉食,奴婢成群。于是將奶奶的諄諄教導,臨終前的含淚遺囑,統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利欲熏心、金錢熏心、權勢熏心,以致終有今日的下場。”
  听了父親這一番議論,歐陽昭蘭從哀痛中沉靜下來,問道:“爹,按理說爹是當朝駙馬,娘是金枝三葉,俸祿庄田財物奴仆應有盡有,皇爺爺又還歲歲賞賜,已經是何等榮華富貴,就是三代也吃不完用不完享受不盡啊。爹,恕孩儿不孝進言,爹千不該万不該受那惡奴周保之誘去販運私茶,犯了皇爺爺的大忌。”
  歐陽倫苦笑地說:“這也不能全怪周保。他是個孤儿,八歲時四處飄零,乞討為生,你奶奶將他收養,作了爹的書僮,從小倒是不坏,到京里以后才變了個人。常言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如今只有你爺儿倆,爹跟你說句實話,爹是身子站斜了,邪气侵心才變了本質。暴發之人,往往更其相信有錢暢游天下,無錢寸步難行。爹雖然榮列皇親,貴為駙馬,也知道豪富已极澤及三世,還是未曾逃出年幼時貧苦的陰影,往往回憶起來不寒而栗,便心心點點想多聚點財,多攢點錢。變得貪心不足,貪得無厭。納了人家的銀子想金子,貪了千兩想万兩,開始還有點怕,還受良心譴責,還感到有愧于冥冥之中奶奶的訓諭……后來就漸漸變得膽壯了,心安理得了,也不忌諱奶奶的言語了。總以為皇家勢重,權傾朝野,再看看皇親們家家如此,便益發肆無忌憚起來,哪里把朝廷律法放在眼里?總、以為那律法只是對付一般朝臣和天下百姓的……万万沒想到,堂堂的天子嬌客竟有這樣結局。”
  歐陽昭蘭安慰道:“爹,這都是一場夢,夢會過去的。娘親去求皇爺爺,皇爺爺一定會念父女之情,回心轉意,收回圣旨的。”
  歐陽倫搖頭,慘然笑道:“昭儿,你大天真了。君無戲言,談何容易;圣旨如山,豈會更改。”他頓了頓,將女儿拉到自己面前坐著,說道,“昭儿,要是爹真的能夠万幸被赦,要是爹果然得以再生一場,便再也不想留在京師了。爹娘帶著你回到六安老家,廣散家財,救危濟困,多多行善,彌補以往的過失,清贖貪贓的罪孽,下半輩子做個清心寡欲之人。老家祖宅位于群峰環抱之間,山青水秀,民風古朴,雞犬之聲相聞,鄉鄰談笑相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風明月昏燈,香茗書城古硯,無市聲之嘩然喧囂,無官場之句心斗角……爹娘帶你躬耕隴畝,紡紗織布,讀書練字,舞劍鼓琴,過二年替你招贅一位上門女婿,一家盡享天倫之樂,其喜洋洋者矣……”
  歐陽倫浸沉在自己勾畫的再生藍圖中,娓娓動听地吟誦著,女儿歐陽昭蘭也被深深地感染,父女倆潛心描繪互為補充,憧憬著那煙濤微芒的瀛洲彼岸。


  五楹五進的孝陵享殿里,靜謐肅穆。朱元璋赶走所有的侍從,獨自一人在燭光煌煌的馬娘娘神位前,親自點燃香炷,插進靈像前的巨大香爐內,向他心目中的長孫皇后行了拜揖大禮。這是皇帝除了祭拜天地、列祖列宗之外,唯一屈尊天子的神威。
  朱元璋登基之后不久,便親自選了這位于鐘山獨阜玩珠峰環抱著的風水寶地,興建皇家陵墓,動用了十多万軍工民夫。自洪武十四年開始動工,建墓時他對皇后說:“馬氏,你我百年之后便在此同室相伴,所謂是生同羅帳死同穴。”他沒有料到,陵墓尚未竣工,比他小四歲的皇后卻在他之前仙逝了。
  拜謁之后,老皇帝站在空寂無人的大殿內,顯得待別孤獨。賜死歐陽倫,确實是不得已而為之,雖說是天經地義合理合法,是他立法峻切執法不阿以猛治國的秉性。但之于人情私情,他卻殺了他一向寵愛的女婿,殺了他三十年來最疼愛嬌慣的女儿梔子的丈夫,殺了他一生相濡以沫的賢德之妻馬氏親自遴選的駙馬,白發蒼顏的他怎能不傷心不哀痛呢?面對陵中的皇后,他又難免歉疚。“朕應擬罪己之詔,是朕沒有管教好我們的女婿,所謂子不教父之過,父之惰也。”他仰視馬娘娘那永遠慈祥仁厚的遺像,繼續著昨日夜里与皇后的默默敘話,可是他忽然覺得,皇后的畫像變得沉默了,不再与他交流了,顯露出凄哀愴涼淚眼模糊。
  正沉浸在傷感的思絮中,傳諭太監悄然走進來。
  “啟稟皇上,安慶公主請求面圣。”
  “不見!”朱元璋回到現實中立即預測到安慶公主的來意,揮手說。他心里清楚,這几天他一直在逃避她,逃避親情的羈絆。昨日預約宁妃和兩位公主御花園賞荷,突然改變主意去太平鎮,就是這個意思。而徹批賜死駙馬之后,更決計不見安慶公主,意在以霹靂手段大義滅親而排除干扰。所以他在退朝之后立即避到孝慈陵墓。安慶公主赶來,他意識到必須以鐵血心腸將她拒之門外。但不知為什么,這位剛猛果決的君王倏忽間优柔寡斷起來,在太監剛剛轉身欲走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吩咐道:“叫她進來!”
  通身汗水濕透的安慶公主疾步走進享殿,一見到佇立母后靈位前的父皇,頓時呼天搶地哭喊起來:“父皇——母后……”跪著移動雙膝,几乎成了淚人儿。
  朱元璋的心立即被揉碎了,說:“梔子,起來吧,起來吧。”
  安慶公主越發傷心地慟哭起來,哀求道:“父皇,求求你快收回圣回吧。”
  朱元璋茫然若失地說:“收回圣旨?”
  安慶公主拉住父親的雙手,急切地說:“對,現在收回,還來得及呀!”
  朱元璋撫摸著跪在腳下的女儿的頭發,那撕人肺腑的哭泣聲使他凄然揪心,不知說什么好。安慶公主揚起淚水与汗水洗濕的臉,往昔那亮麗娟秀青春蓬勃已變得蜡黃憔悴慘不忍睹了,見父親不答話,她繼續哽咽著乞求說:“父皇,只要留駙馬一條命,任怎么懲處都行。削除封號,收盡財產,掃地出門,全家流放,梔子就是浪跡天涯,四處行乞也心甘情愿,決無怨言。”
  朱元璋從父女傷情中漸漸冷靜下來,說:“梔子,父皇不能那樣做。朕是一國之君,君命如山,哪能出爾反爾?”
  安慶公主說:“父皇,君王改旨歷朝歷代多著呢,洪武十三年父皇賜死宋濂,后來不也是撤旨了嗎?”
  朱元璋遲疑地說:“這……歐陽倫的情形与宋濂不一樣,父皇親頒茶禁,私茶出境者二千斤處死,歐陽倫多到十万斤,若不賜死,叫朕如何向天下交待?”
  安慶公主停止了啜泣,不恭地回敬道:“父皇執法也難免偏心不公。”
  朱元璋被女儿這么一激,并沒有生气,反問道:“你說父皇偏心不公,有什么證据?朕毅然賜死駙馬歐陽倫,賜死駙馬傅忠,潭王梓儿坐胡党引咎自焚……難道不是父皇大義滅親之舉?”
  安慶公主站起來,反詰道:“他們都犯有叛逆之罪,父皇執法理所當然。但也有例外,駙馬李琪就受到法外施恩,國舅犯律當斬不也是受到父皇赦免么?”
  朱元璋語促地說:“你……”
  安慶公主接著說道:“再說父皇曾經諭示,凡貪贓受賄六十兩銀子者斬,而實際情形如何呢?若是真如此嚴格執法,則皇親國威公侯大臣要殺几万几十万。就從受賄而論吧,駙馬梅殷——”
  朱元璋气憤地打斷她的話:“不要再羅嗦了!你那日闖進皇親會議發了那一通議論朕都知道了,還要再向朕重述一番?”
  安慶公主辯解道:“儿臣只想懇求父皇,既然法有不行之例,也請父皇對歐陽倫网開一面。”
  朱元璋歎息說:“你那一番慷慨激昂之論确也不無道理,朕也曾感而歎之,為何貪官污吏朝殺而暮犯……但是你的言辭也失之偏頗,以為天下所有皇親所有官吏個個皆是貪污受賄之徒,個個都要斬殺。倘若真如此不問青紅皂白,不求真憑實据,大開殺戒,凡是官吏,統統斬決,那朕的廟堂基業江山社稷豈不也要傾頹敗亡了?就如鬧市行人,雖有盜賊,只能見其作案方可抓捕,總不能怀疑那人山人海個個皆是盜賊吧?個個都要逮捕行刑吧?梔子,正直廉洁之人總還是多數,怎么能盡言天下烏鴉一般黑呢?”他將辭鋒一轉,變得嚴厲起來,“但是,朕平生最恨貪官污吏,凡有舉檢,必查必辦,證据确鑿者,決不容情,決不姑息,決不輕饒!你丈夫歐陽倫貪贓大案,鐵證如山,天下議論,朝野嘩然,若不正法,朕將何以面對天下臣民,朕之峻切立法何以懾服他人?”
  見父親變了臉,安慶公主又跪下去乞求道:“父皇訓教英明,儿臣銘記深心。干句話万句話只求父皇恩免我丈夫一死……父皇,女儿今年才三十歲,難道父皇就忍心叫梔子年紀輕輕就獨守空房,長夜苦熬嗎?要是這樣,女儿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呢?”
  朱元璋心頭一震,瞥了她一眼,但還是橫下心來,閉口不語。
  安慶公主踉蹌著跪到皇后靈前,放聲慟哭:“娘——母后啊,你若是能活到今日就好了。娘,你開口說話呀,求你為駙馬向父皇求求情吧。父皇只听母后的呀,母后,你快快顯靈吧!”說罷,重重地以頭叩地咚咚響,不住地叩著叩著……忽然歪倒地上。
  朱元璋見狀,趨前俯視,安慶公主額頭沁血,雙目緊閉,四肢痙攣,皇帝慌忙喊叫:“來人啦!”
  立即走進數名太監侍女和侍衛。
  “快,快傳御醫!”
  片刻間赶來兩名郎中,俯身搭脈,跪下稟道:“主上,公主受熱中暑,無有大礙。”
  朱元璋喝道:“還不快快用藥!”
  御醫叫侍女托著安慶公主的頸項,便將几粒丹丸填入口中,又喂了几匙帶鹽的茶水,叫太監將公主抬到里間放冰的涼房。
  朱元璋敕令太監宮女和御醫悉心侍候安慶公主。又命一小太監飛馬去歐陽倫駙馬府,傳旨聶慶童,行刑時間再推遲兩個時辰。等安慶公主回府之后,讓駙馬和公主作最后訣別。又吩咐守護公主的一個太監說,安慶公主醒來之后,叫她速速回駙馬府,不要誤了夫妻見最后一面。
  交待之后,朱元璋義無反顧地穿過享殿走進松柏奇花的市道,踏上十多丈長凌谷飛架銜接方城的箭橋,經左右(足姜)道上達明樓。朱元璋憑欄環顧,一座四周砌有城牆的圓形土丘赫然入目,那下面的地宮里便長眠著他一生相敬如賓的孝慈皇后馬娘娘。他知道,自己万歲之后也將要埋葬在這里……他仰觀郁郁蒼蒼的群山,俯瞰寂寞無聲的陵墓,想起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想起与皇后親密共處的歲月,想起受皇后嬌寵的梔子即將成為孀婦而苦度漫漫人生……他那鐵石般的心腸酸楚了,忍不住涔涔地流下淚來。
  安慶公主從絕望和悲愴中冷靜下來。她要珍惜皇帝恩准她与駙馬作最后訣別的分分秒秒。一回到駙馬府,立即吩咐府中侍衛、奴仆,買棺材、置孝幛、辦祭品、請和尚、雇吹班……
  爾后,歐陽倫与妻子、女儿關在房里痛哭,啜泣,互訴衷腸。他的嘴說干了,嗓子說啞了,還是不停地說著說著。漫無邊際。語無倫次,凡是能想到的大事小事都一一作了交待。
  黃昏時分,歐陽倫知道与妻儿最后訣別的時候到了,他面無人色,精神恍惚,跪在母親的遺像前連連叩首,淚如泉涌,心中默默言道:“娘親,不孝儿子到泉下看望你老人家來了。”
  他步履蹣跚地在駙馬府的四處走動,他要最后看一眼這里的一草一木。特別在書房里,他無限留戀地看著秋山亂疊的藏書,琳琅滿目的字畫和那些百載千年的骨董。他拿起那杆吹了二十多年的玉屏簫,放在嘴邊,怎么也吹不出調來了。安慶公主和歐陽昭蘭啜泣著。“駙馬,吹吧,吹一支曲儿給我們娘倆听听吧。”歐陽倫便時斷時續地吹了一曲《陽關三疊》,簫聲凄哀悲涼,更是催人淚下。歐陽倫扔下簫,一家三口抱在一起放聲慟哭。
  歐陽倫抹了抹淚水,展開兩張寫好的手書。“公主,這是我給自己草擬的挽聯,是對生的留戀,對罪過的仟悔,對世間官吏的勸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死之后,你把這挽聯挂在靈堂里。”
  安慶公主和女儿泣不成聲,只見挽聯寫道:

    金錢糞土富貴浮云謀財貪得赴泉台羞顏見皇后慈親遲矣革面洗心悔悔悔
    權勢灰煙柔情逝水法律昭明懸天鏡善語誡朝臣官吏早自清污蕩垢防防防

  正值此時,梅殷出現在門口,厲聲喝道:
  “歐陽倫,時辰已到,快去大堂行旨!”
  歐陽倫什么也沒說,往外便走。安慶公主憤怒地啐了一口,罵道:“呸!梅殷,你別張牙舞爪,得意太早……其實父皇賜的這壺御酒,你与歐陽倫同飲,方有韻味。”
  梅殷指著安慶公主吼道:“安慶公主,你這是什么意思?!”
  于是安慶公主与梅殷互相罵罵咧咧擁著歐陽倫朝大堂走去。安慶公主冷笑,故意把聲音提高,讓御林軍們都能听到:“梅殷,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白壁無瑕?清正廉洁?啐!你貪贓受賄八万兩?十万兩?究竟多少,你心里一清二楚。”
  梅殷也提高嗓門:“你血口噴人,滿嘴胡言。”
  安慶公主說:“你害怕了?膽怯了?歐陽倫死了總算一了百了,什么煩惱也沒有了。可是你呢?你梅殷貪贓未發,膿包未破,虧心事做得太多,你就能心安理得坐享榮華富貴?你白日里心惊膽戰疑神見鬼,到夜晚惡夢連連,死鬼纏身,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躲了陽間躲不了陰間,歐陽倫做鬼也要拖著你,叉著你,撕下你的假面具,剝下你的假畫皮……你和歐陽倫是半斤對八兩,一模一樣,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安慶公主失態的狂笑使梅殷惶怵,剛到大堂,便扯著尖厲的嗓門吼起來:
  “聶公公,行刑!”
  聶慶童端著鴆酒,朝著步步后退的歐陽倫走去,梅殷率領數十個拔刀握劍的御林軍步步緊逼。哭喊著扑向父親的歐陽昭蘭被御林軍反剪雙手,拼命地掙扎著呼喊著。
  歐陽倫懦怯地后退,繞著梁柱躲避著。
  梅殷吼道:“歐陽倫,你若抗旨,立即斬首!”
  安慶公主怒目相向,也吼道:“你敢!”
  聶慶童走近歐陽倫,拿起酒杯,謙恭地說:“駙馬爺,圣命難違,喝下吧!”
  歐陽倫恐懼畏死的心似乎突然停止了跳動,知道劫難臨頭躲是躲不過的了,于是木然地接過鴆酒杯,遲疑片刻,梅殷又厲聲大叫起來:“喝!快喝!”
  歐陽倫沒有理睬他,面壁跪下,哭喊道:“娘!”趴在地上又磕了几個頭,然后站起,端起杯,走近安慶公主,苦笑道:“公主,昭儿——”
  歐陽昭蘭掙脫御林軍的手迅疾扑來,哭著說:“爹,你不能,你不能!”
  歐陽倫摸摸女儿的臉,說道:“昭儿,要听你娘的話,記住爹的囑咐。”昭蘭不住啜泣點頭,歐陽倫長歎一聲,說,“唉,公主,我對不起你,不能陪你白頭偕老了,多多珍重吧!”說罷一揚脖子,喝完杯中的鴆酒。
  梅殷舒了一口气,不知是感歎還是幸災樂禍,說:“既知今日,何必當初!”然后一揮手,“回宮复命!”
  安慶公主見歐陽倫倒地气絕,忽然取下寶劍,失去理智地瘋狂地向梅殷扑過去,被御林軍擋住。
  梅殷惊惶地后退道:“你……你想造反!”
  安慶公主不答話,又縱身向梅殷刺去。
  梅殷急喊:“將安慶公主拿下!”
  御林軍一哄而上,將安慶公主圍住,歐陽昭蘭摸起燭台便向梅殷擲過去……母女倆像發瘋的野獸橫沖直撞,但終于雙雙被擒。
  梅殷只是揮拳叫罵,卻也不知如何處置才好。
  聶慶童上來解圍,對御林軍喝道:“不得對公主無禮,快快松手!”又向安慶公主施禮說,“公主干歲!老奴多有得罪!公主,赶快安排駙馬爺后事吧。”
  安慶公主和女儿這才恍然,返身扑到歐陽倫的尸体上放聲慟哭起來。
  梅殷和聶慶童率御林軍乘机悄悄离開了。
  梅殷走出駙馬府后忍不住回頭看了兩眼,駙馬府里越來越高地傳出眾人的哭聲,這哭聲中似乎總是尖厲地響著安慶公主那似是嘲諷似是鞭辟的唾罵:“……梅殷!你害怕了?膽怯了?歐陽倫死了總算一了百了,什么煩惱也沒有了。可是你呢?你梅殷貪贓未發,膿包未破,虧心事做得太多,你就能心安理得坐享榮華富貴?……”他失態地捂住雙耳,跨上馬車。
  御林軍簇擁著梅殷的馬車,梅殷的耳畔總是揮不散安慶公主的哭聲和罵聲“……你和歐陽倫是半斤對八兩,一模一樣,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馬車滾動著的木輪在石板長街上發出隆隆聲響,挂在西天的夕陽依然噴放著炙人的光芒。洪武三十年盛夏的石頭城又將迎來一個熱得像火爐一般令人難熬的夜晚。

                         一九九四年五月初稿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稿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稿
                         一九九八年十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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