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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密詔


  為了阻止慈禧為首的保守派發動宮廷政變,光緒已無路可退、決心調新軍入京。沒想此刻宮外已經被對方派來的軍隊團團包圍。光緒情急中巧妙地將密詔交給榮慶,榮慶帶著密詔找到袁世凱。光緒与慈禧,雙方箭在弦上,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不料吟儿向頤和園那邊透了風聲……
  傍晚,光緒心緒不宁地站在珍妃的起居室里,兩眼木然地瞅著牆邊那架黑色風琴,他下意識地走過去,伸手撫摸著那黑白相間的琴鍵。隨著他手指的移動,由于沒有踩下琴身下的踏板,琴鍵發出一陣暗啞的聲音,像是一個人在呻吟。
  珍妃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漸漸黑下來的天色。當她听見触動鍵盤的聲音,立即轉過身,呆呆地望著光緒。几乎同時,光緒也抬起臉,兩人的目光在這黃昏的靜謐中輕輕碰在一起,兩人都想說什么,但都沒有開口,仿佛一張嘴,這水一樣宁靜中的溫柔,因為突然丟進的石塊給破坏了。
  其實他和她的內心,与這黃昏時分的宁靜正好相反,像荒原上疾駛而過的馬群,千万只鐵蹄敲打著大地,天邊揚起一片嚇人風暴。
  這嚇人的風暴便是榮慶帶來的,慈禧要在光緒天津閱兵時逼他下台。
  欲望拒絕后退,特別是權力的欲望。光緒已經嘗到了這种至高無上的權力所帶來的滿足感,何況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它。他需要權力來改造大清帝國,雄心勃勃地實現他令國家強盛的抱負。從某种意義上說,權力本身是一個獨立的充滿誘惑和魅力的藝術。如果權力轉化為具体的行動,為了某种具体的目標,就像光緒此刻想以此來改變國家時,便會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弱點。相反,慈禧只是為了保住這個長久以來屬于她的權力,對她來說,這是一种近乎生命本能的需要,她不能沒有它。因此,她出神入化地玩弄這种藝術,并非為了一個非常具体的目的,所以她在這場權力游戲中始終比她的對手更清醒,也更自由。
  珍妃走到光緒身邊,像往常一樣,總是由她來打破這种凝重的。令人難堪的沉默。她不是用平常的語言,而是以她的形体的語言,她伸手撫摸著光緒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左手。她感到他的手濕濕的,比平時涼得多,這么大熱的天,他手心怎么會這樣涼,她奇怪地問:“你冷?”光緒沒說話,看了她一眼,突然轉身將她摟住。
  “珍儿!万一斗不過他們,我倒不如索性退位,帶著你躲到一個清靜處,安安穩穩過一世……”
  “不!”珍妃伸手捂住他的嘴,毅然決然地說,“要斗過他們。一定能斗得過。”
  “對,你說的對。”光緒苦笑笑,“你過去多次提醒我,要我防著她,我總不信,總以為你心眼儿太小……”
  珍妃踏起腳,將臉貼在對方臉上,此時此刻,她還能說什么。按她脾气,她早就下令袁世凱動手了。但他偏偏要等,等到頤和園那邊送來确切消息再行動。他擔心万一榮慶是對方的人,故意放出風聲,讓他做出過急的反應,對方再趁机下手。而她則百分之一百相信榮慶,要她說出更多的理由,她說不出。僅僅憑著他對吟儿的宁死不屈的深情,也許還不足夠說明一切,但對她來說,這一條已經足以說明一切,這就是女人的直覺。
  天黑透了,珍妃剛點起油燈,茶水章匆匆來報,說劉太監來了,在養心殿等他召見。一听劉太監,光緒頓時眼睛一亮,因為此人是敬事房跑外勤的,經常在頤和園与宮中兩邊走動。他本是這儿宮監首領王商的徒弟,是光緒特意藏在那邊的耳朵。不到万不得已,他絕不會親自來這儿的。“快,快帶他進來。”光緒即讓茶水章帶劉文到景仁宮書房。
  “頤和園那邊儿情況怎么樣?”一見到劉文,光緒便迫不及待地問。
  “表面儿上什么也瞧不出來,可內里在用暗勁儿。”劉文告訴光緒,慈禧太后這几天明著請王公大臣們听戲,暗中調兵遣將。大后己和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榮祿等人商量好了,趁著下月初三皇上閱兵,逼皇上退位。
  光緒表面上不露聲色,心里暗暗叫苦,因為榮慶所說都是真的,而他卻白白浪費了大半天可貴的時間。接著劉文又告訴光緒,為了不透風聲,頤和園里里外外加派了守衛,看得死緊,只准人進不准人出,他無法离開那儿,急得滿嘴出了泡,心想這下子完了。誰知道老虎也有打盹的工夫,偏偏這時慈禧最愛抽的青條儿煙絲沒了,讓他連夜取了赶回去,他這才回到宮中,瞅了現時的空檔來見光緒。
  “皇上!老天爺有眼哪!”劉文激動地對光緒說。
  “這是天意,天不絕朕,天不亡清!”光緒咬著舌頭,一字一句地說,一方面心里非常緊張,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是個好兆頭,為他与慈禧之間即將到來的攤牌生出一些信心。他在屋里轉了一圈,又問了對方一些情況,這才讓劉文赶緊回頤和園,免得他在這儿耽擱太久,慈禧那邊會怀疑。
  劉文一走,光緒第一反應便是立即給袁世凱寫信,讓他帶領新軍來北京救駕。“來人!”光緒走到書桌前,大聲對門外叫著。
  “万歲爺!有何吩咐?”在門外值班的吟儿,听見光緒發話,立即走進來。
  “快,快請你們珍主子來。”光緒知道吟儿是珍妃貼心的宮女,加上又是珍妃從慈禧身邊保下來的,對她比較放心,“就說有要緊事。”
  吟儿告訴光緒,說珍主子在后院佛堂燒香拜佛,一會儿就回來。為了讓光緒与劉文安心說話,特意讓吟儿留在門外,不讓任何人接近。
  “快,伺候墨寶。”光緒知道愛妃是為了求神明保佑他,也不再多說。讓吟儿替他磨墨,一邊舖開八行箋,拿起毛筆,給袁世凱寫密詔。
  面對信箋,光緒心中百感交集,一時不知從哪儿落筆,剛寫了一行,覺得不妥,伸手揉成一團。他一連寫了好几張,仍然沒有成文,吟儿在硯石上用心磨墨,雖說她不知發生什么事,但從光緒和珍妃的緊張情緒來判斷,朝廷上可能出了什么大事。當她看見光緒在信箋上寫了“朕將不保,你速速發兵”之類的字眼,心里不由得非常惊愕,原來万歲爺真与老佛爺干上了。想到這儿,她心里涌出一种難言的恐懼。
  自從她拒絕替李總管當密探,便深知光緒与慈禧之間的矛盾非一日之寒。特別是老佛爺對珍主子的厭惡,更是溢于言表,出事只是早晚的事,她偷偷瞅一眼皇上,見他臉色發青,口中喃喃有詞,顯然非常激動。手里抓著筆微微哆嗦,似乎怎么也寫不出完整的字句,他寫了又撕,撕了又寫,最終還是沒有寫成。
  顯然,皇上在寫一封非常重要的信。按理說,她磨了墨,皇上應該讓她离開,不該當她的面寫。究竟是皇上一時激動忘了,還是因為宮女一般不識字,所以皇上覺得她沒有回避的必要,總之,她不該留在這儿,但皇上沒讓她走,她又不敢自作主張离開。
  珍妃在佛堂里燒了香,當她得知劉文已經离開,便匆匆赶到書房來見光緒,當她看見吟儿站在書桌邊磨墨,滿桌子都是光緒揉碎的廢紙團,光緒面前還放著一張寫了一半的詔書。珍妃見此情景,心里暗暗吃了一惊,當即沉下臉,叫吟儿出去。吟儿一走,珍妃便埋怨光緒,不該當著宮女的面寫如此重要的密詔。
  “她是你最貼心的宮女,而且你救過她……”光緒雖然覺得珍妃說的有道理,但仍吶吶地替自己辯解。
  “那也不行,這可是關系到皇上的身家性命和國家朝廷的大事啊!”
  “不礙事,她不識字。”光緒無奈地笑笑說。
  “好了,先不說這些。”要是她不識字,榮慶當初也不會給她寫詩了,珍妃苦笑笑,沒再跟光緒較真,問起劉文与光緒密談的情況,“劉文怎么說?”
  “現在看來,榮慶說的全是真的,沒有半點不實之辭。我正打算給袁世凱寫信,讓他發兵救駕。”光緒指著滿桌的廢紙說,“寫來寫去總覺得不得要領,想等你回來商量一下再寫。”
  “您覺得他可靠嗎?”光緒擔心地問。
  “此時此刻,能救駕的,還有別人嗎?”光緒反問珍妃,同時將他前一陣子召見袁世凱的情況說了一遍。他認為袁世凱長期訓練新軍,思想比較開通,至少心里對新政是贊成的。
  “那倒是。”珍妃無奈地點點頭。她在心里將滿朝握有兵權的大臣大致想了一遍,正如光緒所說,這些人中除了袁世凱,几乎全都是慈禧的親信,“既然這樣,皇上就接著往下寫呀!”
  “我不知道往下該寫什么,甚至不知道我……我究竟要袁世凱做些什么!”
  “天津閱兵,讓他先下手為強,把榮祿抓起來。”珍妃毅然決然地說。
  “好,就這么辦,讓他先下手為強。”光緒思索了一陣,連聲說好地抓起筆,正准備落筆,珍妃又叫住他。
  “現在看來,光抓榮祿還不行。老佛爺只要一句話,各路人馬還不是乖乖儿听她的。”
  “你的意思是?……”光緒盯著珍妃,好像答案在她臉上。
  “讓袁世凱帶兵包圍頤和園!”
  “這……”面對珍妃的毅然決然,光緒渾身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半天沒說話。他在心里思忖,要是他狠心對慈禧下手,將來一定會落下罵名,成為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孫。想起他四歲進宮,慈禧將他當親儿子一樣帶大,包括請老師教他讀書,最后讓他承繼帝位,可以說,沒有慈禧就沒有他的今天。
  珍妃知道無論什么事,一碰到慈禧他立即軟下來。對此她心里既怜憫他,更恨水不成冰,覺得他這种毫無丈夫气概的懦弱,終究會毀了他。但眼下可是非同尋常時刻,手軟不得,她必須說服他。
  “皇上!你一定要狠下心來,你不動手,別人就動手了!”
  “珍儿!”光緒內心极為矛盾,雙手緊緊抓住珍妃的小手,越說越激動,最后竟聲淚俱下,“為了新政,我可以罷免禮部六堂,我也可以抓起榮祿,我還可以賜瑞王自盡!可要我對皇太后怎么樣,我,我實在做不出啊!珍儿,你想想,大清朝三百多年,入關也歷經九代了,還沒有出過一個這樣的不肖子孫啊!”
  “那也沒有出過一個自個儿退位的皇帝!”珍妃斷然地說。面對滿臉淚痕自責自疚的光緒,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更多卻是一种失望。事態如此嚴峻,他應該不惜以一切手段力挽狂濤,無情地鎮壓他的對手,不該糾纏在自己私情的恩恩怨怨中。她深知他心地善良,秉性文弱,并且多愁善感。如果他不生在皇家,不身處這個權力寶座的巔峰,他准是個好男人,一個很有品味很有情趣的人。不幸的是,偏偏他是大清國的皇上,他所承受的壓力實在太大,他那敏感而又脆弱的天性令他無法成為一位鐵腕人物。面對眼前的攤牌,珍妃說不出地擔心,隱隱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她并不擔心他的對手太強大,而是擔心他太軟弱。
  光緒听了珍妃的話,沮喪地在書桌前的椅子里落下身子,低著頭半天不說話,過了好一陣子,他突然站起,對珍妃說:“愛妃!我連夜去頤和園!我要向皇爸爸說明白。”見珍妃沉著臉不搭理他,臉上的神色顯然不贊成他的做法,便像頭狼似的在屋里來回走著。他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搓著雙手,嘴里喃喃低語,發出一連串含混不清的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說給珍妃听,“皇爸爸是明白人,她會幫著我的……一定會的……”
  珍妃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儿,想起當年先皇上康熙,十三歲那年便將攝政大臣鰲拜抓起來殺了,那是何等的气概啊!光緒已經二十七歲了,比當年康熙大一半還多,現在對手還沒戰胜他,他自己已經倒下,默默望著她心愛的男人,她不知該說什么,即便說了也干事無補。她心里長歎一聲,覺得這都是命。她拼命克制自己,不勸他,讓他自己拿主意,作為一國之君為自己為國家作出他應有的抉擇。可是當光緒在她面前站住,執意問她如果他去求慈禧,對方會不會看在母子之情上幫他一把時,她火了,忍不住以嘲諷的語气說:
  “她什么都做得出,就是不會幫你的。她面子上會對你很親和,說起事儿來一推六二五,光說拜年話儿。可是,事儿該怎么著,丁點儿變不了!”
  “胡說!你……你一向跟皇爸爸有私怨……你對她有成見。”光緒突然揮著雙臂又跳又叫地沖著珍妃發起脾气。
  “那好吧,就算臣妾錯了。反正這會儿事情已經鬧大了,主意還得由皇上拿,臣妾什么也不說了。”珍妃瞅著臉色鐵青的光緒,心里說不出的痛心,就像眼瞅著自己心愛的人,沿著懸崖往前走,明知他再跨出一步,就會摔得粉身碎骨,而她卻無法阻止這一悲劇的發生。
  “你說,你說呀!”光緒逼她開口,煩躁地在書房屋里走來走去。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她說什么。
  “皇上一定要我說,我就說吧。”珍妃伸手理一下耳邊的頭發,輕輕舒了一口气,穩住神,盡可能平靜他說道,“您當皇上,我當妃子;您當一品大百姓,我就當您的媳婦儿。吃糠也好,咽菜也好,您就是要了飯,我也在您身邊儿。万一皇上成了階下囚,我陪你坐一輩子牢,絕無半點怨言。”
  珍妃話說得平和,但卻非常到位。現在和將來可能發生的一切,她都說到了,并且作出自己的選擇,其實,她不僅是向他表明自己的態度,同時也在告誡他,面對如此殘酷的現實,你打算怎么辦?
  光緒推開窗扉,久久地站在窗前,夏末秋初的風涼涼的,像軟軟的綢布由黑乎乎的窗口滑進來,撫摸著他的臉頰。他叫過了,喊過了,也發了脾气,胸口里那顆躁動不安的心總算落下,在肺葉和肋骨間漸漸安靜下來,他終于能清醒地面對現實,覺得珍妃的主意是目前唯一的選擇。他在心里寬慰自己,他讓袁世凱帶兵迸京,將頤和園團團圍住,讓慈禧不要离開頤和園,更主要的是為了不讓那些奸臣接近皇爸爸,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皇太后。但對恭親王和瑞王這些亂臣賊子,一定要像珍妃說得那樣,決不手軟。
  對!就這么辦。光緒關上窗戶,重新回到書桌前,拿起筆,鼓起全身膽气寫下密詔,這個靜靜的夜晚,像往常一樣,并無任何特殊之處。然而,他作為一位歷史人物,他將要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巨大代价。這些代价,不僅有他本人和珍妃,其中也包括了大清國的命運。也許面對命運,任何人,包括這位至高無上的君主,都有一种無可奈何,即使在此事發生了一百年后的今天,人們仍然無法判定他的選擇究竟是錯還是對。
  吟儿躺在下房的炕床上,迷迷糊糊睜開兩眼,瞅見窗紙上灰白色的晨曦發呆,一想到昨晚上珍妃書房里所發生的事,她便嚇得心惊肉跳。過去她也曾听說過皇上、珍主子与老佛爺之間有矛盾,但絕沒想到他們之間鬧到了動刀動槍的地步。
  昨晚上,當她見到光緒在燈下寫著“朕位將不保,汝務必率軍前來”這一類的字句時,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說,皇上与老佛爺之間,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一方不動手,另一方便要動手了。她不知是光緒情急中一時疏忽,還是以為她和其他宮女一樣不識字,才當著她的面寫下這种本不該讓人知道的机密,總之,不論是哪一种情況,她也不該在場,這好像就是命,硬是讓她攤上了。
  面對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她不知該怎么辦。一方是皇太后,是她的前主子;另一方是皇上和珍妃,珍妃不僅是她的現主子,而且曾當著老佛爺的面救過她的命。她曾暗中發誓,絕不在他們之間傳話或挑撥是非。所以當初李蓮英要她打探珍主子和皇上這邊情況時,她死也不肯說的原因就在這儿。可話又說回來,眼下已經不是一般的你好我不好一類的矛盾,雙方都要動真格了,她總不能眼瞅著皇上派軍隊將慈禧抓起來啊!
  想到皇上要對老佛爺下手,吟儿心里頓時像一團理不清的亂麻,不知為什么,她骨子里對老佛爺有种說不清的好感,覺得她跟她之間有一种緣分。特別那天在頤和園,老佛爺說了有關她當初進宮時的情況,那一只小小的毽子,令她更加确信這是一种命中注定的聯系。在眼下的矛盾中,她將老佛爺比做自己母親,將珍妃比做她嫂子,將皇上比做她哥哥。盡管這里頭人物角色并不完全相同,但都是一家人,珍主子是慈禧的儿媳婦,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順著這層人物關系往下想,她便會情不自禁地像在家中站在母親的一邊那樣,站在慈禧的立場上。這一比,她立即覺得珍主子是個從中使坏的人,因為她的緣故,光緒和慈禧娘儿倆硬是鬧掰了,正如她嫂子,攪得母親与哥哥不和,所以她本能地同情起老佛爺。
  “吟儿!”她正胡思亂想著,突然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她一听便知道是珍主子,慌忙從床上下了地,心想天還沒亮透,她來這儿做什么?吟儿開了房門,將珍主子迎進。
  “珍主子!”吟儿緊張地眨巴著兩眼,心想她一定是為了昨晚上的事來找自己的。
  “吵醒你了?”珍主子笑盈盈地走進,在下房窗邊站住。
  果然如吟儿猜測的那樣,珍妃的确是為了昨晚上的事來這儿找她的。昨晚上吟儿离開后,珍妃埋怨光緒不該當吟儿面寫密詔。起初光緒并不以為然,當珍妃告訴他榮慶的情詩便是寫給她的,她要是不識字,榮慶能讓人捎信給她?光緒被珍妃問住,這時他才覺得問題嚴重。兩人商量了一陣子,決定天亮后由珍妃出面找她,根据現場實際情況作出對策,有必要時先發制人,打出榮慶這張牌。
  “你識字不?”珍妃突然問吟儿。
  “主子!什么意思?……”吟儿愣住,心里說不出的慌亂。
  “沒什么意思,你只管說實話。”
  “自小跟阿瑪學了一點,識字不多。”吟儿穩住神,不慌不忙地說。
  “昨晚上,皇上給人寫的詔書你都瞧見了!”
  “這……”
  “說,瞧見沒有?”珍妃緊緊追逼。
  “字是認出几個,但連不到一塊儿,更看不出什么意思……”吟儿心想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她看出皇上詔書上寫的什么意思。
  “你也用不著害怕,就是看出什么意思,那也沒什么。”珍妃在吟儿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回主子話,奴才真的看不懂……”
  “吟儿!別裝糊涂了,真要像你說的,不認識几個字,榮侍衛能給你寫情詩?”珍妃打斷她。
  “珍主子!我……”吟儿見珍妃提到榮慶,立即張口結舌,嗑嗑巴巴他說道,“要說奴才一點儿也看不出,那是騙人的,要說全看明白,那更是哄人的瞎話儿。”
  “這倒是大實話。”珍妃點點頭,顯然對吟儿的回答比較滿意。看得出,她一下子點到了吟儿的要害,于是她在這上頭做起文章來,“我再問你一句實話,你是否真心愛榮侍衛?”
  “……”碰到了要害處,吟儿嚇得不敢吭聲。
  “別害怕,有什么話只管跟我說,皇上上次已經饒了榮慶,不會再追究這件事,而且皇上許下諾言,說等到哪一天榮侍衛立了功,皇上將為你們主婚,你信不信?”珍妃細聲細語問道。
  吟儿心頭一熱,感激地點了點頭。
  “你等著吧,好事儿就快來了。”珍妃笑笑說。
  “珍主子,您意思是?……”吟儿听出對方話中有話,想問又不敢問,不問又不甘心,變著法儿繞了彎問道。
  “你想不想早點儿出宮,早點儿回家?”珍妃索性挑明了,為的是在這個緊要關頭抓住她的心。
  “我還差好几年呢。”
  “那不全在皇上一句話嗎?”
  “就怕老佛爺那邊不答應呀。”吟儿試探地說。
  “老佛爺一時半時也不會再回紫禁城了。”
  “那……”吟儿心里一惊,故意裝糊涂,“那她也不能總住頤和園呀。”
  “這你就甭打听了,听信儿吧!”珍妃自信已經將吟儿牢牢控制在自己手心,善意地一笑,轉身要离開。吟儿儿突然叫住她。
  “珍主子!”
  “什么事?”
  “奴才謝主子大恩!”吟儿突然跪下,給珍妃一連磕了几個響頭。吟儿畢竟不是當時初入宮,她知道這种時候磕頭不僅是表示自己的感激,同時也是向珍妃表白自己對她的效忠。珍妃在准備离開這儿前,故意遲疑了一會儿,這會儿便是看吟儿的反應,當吟儿跪地謝恩時,她心里的疑團才完全散去,伸手將對方從地下拉起。
  吟儿趴在地下送走珍妃,身子像一攤軟泥癱在地下,半天回不過神。一方面她為自己有可能与榮慶早日團圓感到說不出的興奮和激動,但一想到這种可能是建立在皇上對老佛爺胜利的基礎上,心情頓時變得灰暗。她留心到珍主子剛才說的,老佛爺可能再也不回紫禁城了,這話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皇上要對老佛爺下手了。想到這儿她心中有說不出的恐懼,她渴望与榮慶在一起,在這個世上,他是她心中唯一的愛人,對她來說,他比任何人更重要,但這并不等于為了他,她將置世上所有公理于不顧。她要活下去,別人也要活,她有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別人也有別人活下去的理由啊!
  想來想去,她不知該怎么辦。
  光緒連夜寫好了密詔,本想直接召榮慶進宮,讓他帶出紫禁城,立即交与軍机處章京譚嗣同,然后与譚嗣同一塊去找袁世凱,但第二天一大早,光緒便發現情況不對。他剛從珍妃處回到養心殿不久,只見乾清門內外增加了人手,過去瞅著眼熟的侍衛也換了人,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
  他思忖了半晌,最后不動聲色地傳瑞王進殿,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問起天津閱兵的事。瑞王連忙向光緒報告,說下月初三天津閱兵等項事宜,全部安排好了。光緒隨意問了一些情況,瑞王一一作了回答。最后光緒裝作极為隨便的樣子,問起他去天津誰給他當貼身衛土,瑞王連忙說他已經給皇上挑好了人選。
  光緒裝作非常關心的樣子問,貼身衛士是什么人?瑞王告訴光緒,人選是藍翎侍衛榮慶。光緒一听故意皺起眉頭:“你說那個寫歪詩的衛士?朕剛剛罰過他不久,他會不會嫉恨在心?”瑞王心里本來就有鬼,一見光緒對榮慶不放心,立即上前替對方打包票。
  “皇上放心,奴才敢以身家性命擔保!”瑞王見光緒仍有疑慮,唯恐他不肯讓榮慶隨行,這樣他精心安排的計划便會落空,“皇上罰了他,那是他罪有應得,后來皇上饒了他,他應該帶罪立功才是。為此奴才找榮衛士談過,他一再表示要帶罪立功,所以奴才才敢安排他隨駕左右。”
  “那好吧,將此人帶上來。”光緒作出一副非常勉強的樣子,讓瑞王宣召榮慶上殿。
  榮慶沒進殿之前,已經發覺不對勁儿,不但宮里宮外加派了人手,就連神武門也里三層外三層站滿新調來的衛士。他跪在地上,向光緒請了跪安,趁著他抬頭的一瞬間向皇上丟了個眼色。“榮慶!”光緒故意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問,“你寫了歪詩滿處亂扔,朕罰了你,你服不服?”
  “奴才知罪。”榮慶一听光緒提起這檔子事,立即明白怎么怎么回事。瑞王沒想光緒又提起這件事,慌忙替榮慶辯解。
  “回皇上的話,那件事奴才已然查清,他那首詩是寫給奴才小女的!”瑞王搶著替榮慶解釋。
  “什么?榮慶,你給瑞親王的小格格寫情詩!”光緒听了冷冷一笑,心想這個瑞王确實是個草包,他自以為聰明,想用這种小聰明來騙自己,其實他早已被自己裝進了套子里。
  “奴才斗膽了。”榮慶順著光緒的話頭往下說。
  “榮慶!”光緒故意不以為然地說,“格格是什么身分?你是什么身分?你還想高攀這門親事嗎?”
  “小女和榮慶兩情相許,已經訂了婚姻。”瑞王越說越出格,連儿女親家的事都一古腦儿兜出來。
  “噢,你是把你的乘龍快婿派給朕了?”光緒故作惊訝。
  “皇上要是看不上他,奴才再另挑。”瑞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為了避嫌,立即表示除了榮慶還可以換上其他人。
  “瑞親王的姑爺,朕還能不放心。”光緒裝出一副很買瑞王情面的樣子,一邊在心里思索著怎樣才能將他寫的密詔交給榮慶,讓他帶到宮外,親手交給袁世凱。他突然急中生智,連忙問起手槍的事:“榮慶!記得朕還賞過你一把手槍吧?”
  “榮慶隨身佩戴,從沒有离過身。”
  “帶來了嗎?”
  “回皇上話,帶來了。”
  “讓朕看看。”
  “喳!”
  榮慶當即卸下槍,跪在地下,雙手捧給光緒。光緒接過手槍,問對方裝了子彈沒有?听對方說沒裝子彈,他便伏在案桌前,拆下槍管仔細玩賞著,一邊作出虛心請教榮慶的樣子。其實這把槍光緒早已玩得很熟,他只不過借故拖延時間,麻痹瑞王,瞅机會將密詔交給榮慶帶出宮外而已。
  盡管瑞王是個粗心人,但他對慈禧交辦的事比什么都認真,榮慶走到哪儿他盯到哪儿,不讓光緒有任何下手的机會。光緒看出瑞王的心事,讓榮慶免禮平身,讓他在陳列架前隨意走走看看,挑出一件他心愛的陳列品,在他去天津前賜給他。与此同時,光緒特意將瑞王叫到身邊,跟他大談手槍的性能和构造。這樣一來,果然引起瑞王警惕。他心不在焉地听著光緒說話,眼光卻死死盯著榮慶,光緒看出他心不在焉,頓時火了,將他一通臭罵,然后將他扔在一邊,對站在不遠處的榮慶說槍口都熏黑了,他一定打過不少槍了。榮慶立即回答說:“奴才基本練到彈無虛發了。”
  “好啊!”光緒一語雙關地,“這一回,朕天津之行的生死安危,就全交給你了。”
  “皇上請放寬心,奴才只要有一口气儿,保皇上安然元恙!”榮慶听出對方話中有話,也向對方表白了自己的決心。
  “皇上,您把榮慶當成劉備的趙子龍,施公的黃天霸!”瑞王在一旁見他們一問一答,心里急得不行,沒話找話地說。光緒張口大笑,連聲說他講得好。他這一笑,逗得榮慶也笑了。瑞王原本是裝出來的笑,見他們都笑,也跟著開怀大笑,其實光緒為什么笑,榮慶笑什么,他并不知道,他只覺得這時皇上和榮慶都在笑,他要是不笑就難免讓人生疑了。
  光緒大笑過后,突然叫了聲:“榮慶接槍,”將手槍拋還給對方,榮慶利落地接住手槍,將手槍插在腰間。光緒在榮慶和瑞王臨离開之前,突然下旨,著藍翎侍衛榮慶升為乾清門侍衛,官居三品,賞戴二品頂戴,外加黃馬褂,光緒說完,當即讓太監捧來托盤,托盤里放著二品官帽。官服和黃馬褂。
  榮慶當下謝了皇上大恩后,跟著瑞王回到值房。瑞王眼瞅著身穿黃馬褂、戴插有雙眼花翎官帽的榮慶,陰陽怪气他說:“咱們皇上,還真看上你了。”榮慶赶忙說:“那還不是王爺的保舉。”
  “少跟我來這一套。”瑞王突然變臉,指著對方那件黃馬褂,“黃馬褂給我脫下來!”
  “王爺!您干嘛呀?”
  “脫!讓你脫就脫。”瑞王滿臉怒气地。榮慶愣了一會儿,一邊脫掉黃馬褂,一邊嘟嘟喃喃他說脫就脫,瑞王沉下臉,讓他將黃馬褂送到他手里,這時榮慶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老東西不放心他。看見瑞王仔細地檢查著那件黃馬褂,榮慶心里不由得一惊,万一皇上的密詔就藏在那件新衣里怎么辦?他沉下心來,不露聲色地等待著,心里早已拿定主意,要是瑞王從里面摸到那件要害的東西,他唯有開槍先打死對方。
  瑞王將榮慶的新衣里里外外、邊邊角角通通檢查了一遍,結果什么也沒找到。但瑞王仍不甘心,又讓榮慶交出頭上的頂戴。榮慶气呼呼地把帽子摘了給他,任瑞王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了半天。
  “王爺!”榮慶心里有說不出的緊張,嘴上卻故作輕松地說,“您找什么呢?里外三新,還沒長虱子呢。”
  “榮慶,我可是為你好。”瑞王什么也沒找到,終于放下心來,“我怕他塞給你什么‘衣帶詔’,那你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什么衣帶詔?”榮慶故意裝傻。
  “榮慶!你听著,我可不是沖你來的。從今儿個起,從這會儿起,咱們可都是一根繩儿上的螞蚱了!過了下月初三,該有的就全有了。”瑞王看一眼緊閉的房門,低聲安撫著榮慶。
  榮慶回到家里,一方面不得不佩服瑞王的精明,但他的舉止卻引發了榮慶的思慮。他認定皇上當著瑞王的面將他叫到養心殿,其中肯定大有文章,但他仔細檢查了衣服和帽子,卻和瑞王一樣一無所獲。他呆呆地坐在書桌邊出神,習慣性地取出腰下的手槍,將壓在槍膛里的子彈退出來,突然發現槍膛里有東西堵在里頭。
  他連忙找到一個挖耳勺,從槍管里挖出來一個卷得緊緊的白絹。榮慶心里一惊,慌忙關上房門,然后回到書桌邊慢慢展開那薄薄的白絹,發現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不用置疑,這一定是皇上的密詔。記得光緒將手槍拋還給他的同時,說過“這一回,朕的生死安危,就全交給你了。”接著,他又在白絹的邊角上找到了一行光緒皇上的親筆小字:“速送譚嗣同,曉諭袁世凱。”榮慶激動地抓起手槍,將退下的子彈重新壓上膛,然后藏好密詔,佩上槍勿匆出了家門。
  榮慶是個有心人。為了防止意外,他早就摸清了譚嗣同的住處,連他哪天當班哪天不當班也搞得清清楚楚,所以見到皇上的密詔,他一分鐘也沒猶豫。离了家門便向譚嗣同的住處北街胡同的湖南瀏陽會館匆匆赶去。
  榮慶腳下的步子急,心里比腳步更急。
  “榮慶!榮公子!”小格格多遠就叫他。她依然是一身男裝,身穿長袍,手中搖著一把紙扇,神色顯得很瀟洒,一見榮慶,她格外調皮,一邊笑一邊跟他開玩笑,“榮公子,給您道喜啦!”
  “小格格?”榮慶非常意外,他越是急,越是見了鬼,什么人不來擋他的道,偏偏讓銀柳撞上了。他心里非常著急,臉上卻不敢有半點怠慢。別說現在她是自己名義上的未婚妻,就不是,沖著她那火暴脾气,他也不敢得罪她。
  “還認識呀?我當你狗眼看人低,升個芝麻官儿就凡人不理了呢。”小格格怎么看怎么覺得榮慶順眼,但嘴上卻故意跟他開玩笑。
  “瞧你說的。”榮慶看小格格一眼,覺得她這一身男裝比她女儿裝還要好看。想到這儿,他在心里罵自己沒出息,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想這些。他抽身要走,小格格拖住他。
  “這么急,上哪儿去?”
  “我,我找個人。”
  “找誰呀?”
  “你又不認識!”
  “男的女的?”
  “什么?”榮慶愣了片刻,沒想到對方會冒出這個問題。
  “找女的,得去八大胡同。您得往北拐呀。”
  “我去找個親戚。”
  “我陪你一塊儿去。”
  “那……那像什么樣儿啊?”
  “怎么哪!”小格格抖抖衣服,“八大祥的料子,哪點不像樣儿?哪點丟你人了?我早瞧出來了,你小子存心躲著我!”
  “我沒有!實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忙的我腳丫子朝天。”榮慶連忙向她解釋。
  “我可沒看出來,”小格格冷笑笑:“什么親戚?別是你那個小妞妞儿又還陽了吧?”
  “甭瞎說!”
  “當我不知道,想騙我?”小格格上下打量著榮慶,“紅頂子,黃馬褂儿。你一不騎馬,二不坐轎,連個底下人都不帶,你說你找誰去?”
  “格格儿!”榮慶知道跟她不能來硬的,立即陪著笑臉,好言好語哄著她說,“看你說的,這不沒影儿的事嗎?我們老爺子燒的慌,擺了几桌席,非讓我把老親都請來,熱用熱鬧!”
  “真的!”小格格一听他們家要請客頓時來神了,“多會呀?”
  榮慶騙她說就在今天晚上。小格格想了半天,終于放了他,不過說她到時候也可要去他們家熱鬧。榮慶連聲答應著,說了一大通好話,終于將這位生性好強難以應付的小格格打發走了。
  榮慶到了菜市口北半街胡同處的瀏陽會館,他進了小院,抬頭見門上有匾:“莽蒼蒼書齋”,知道這便是譚嗣同的住處,譚大人剛從湖南調任北京不久,來不及安家,就在會館臨時租了一間四合院。院門邊一間小屋里走出一位年過五旬的老管事,向榮慶迎上來:“大人,您找哪位爺?”
  “軍机處譚大人住在這儿?”榮慶指著“莽蒼蒼書齋”問道。
  “譚大入就住這儿,不過他現時出去了。”老管事回答說。
  “上哪儿去了?”
  “沒留話儿。”
  “什么時候回來?”榮慶急了。
  “要不您留個字儿,等譚大人回來,讓他回拜您去。”老管事歉意地對榮慶笑笑,說譚大人一時半時可能回不來。
  “不用,我在這儿等譚大人。”榮慶站在書齋門前。老管事見對方認真要等譚大人,連忙讓榮慶上門房歇會儿,說給他沏壺茶,讓他邊喝邊等。榮慶猶豫片刻,指著書齋門,說他就在這儿等,老管事無可奈何地走了。榮慶看一眼四周,沒發現什么可疑處,這才走到書齋門前的石階上緩緩落下屁股。
  榮慶坐在石階上,一邊等譚嗣同,一邊細細想著這些天來發生的一切。他心里有說不出的緊張和亢奮。他深知自己的身家性命,包括他和吟儿將來的前程,全都押在皇上和皇太后之間的這場斗爭中。此刻,他再也顧不得許多,皇上對也好,皇太后錯也好,反正對他來說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跟定皇上,一條道走到黑了。
  他正思謀著,突然看見一個人影從院門走進,他立即認出那人是譚嗣同。
  “譚大人!”榮慶慌忙從門前石階上站起。
  “您是誰?我好像沒見過您。”譚嗣同認出他是光緒身邊的侍衛,但外表上卻裝出毫不相識的樣子,由于他的身分,早就被瑞王等人盯上了,他不能不提防。他看一眼榮慶,意識到皇上那邊可能出了事,要不皇上決不會冒險派他來這儿找他。
  “在下是乾清門侍衛,有特別要緊的事!”榮慶連忙向譚嗣同解釋,心里卻不高興,因為他跟這位譚大人在皇上身邊已經見了好几回了。
  “公事?”譚嗣同不動聲色地問,一邊打量著四周。
  “當然!”榮慶特別強調這兩個字。
  “公事請明天送到紫禁城軍机處,我身涉机要,不便在家里待客,請吧。”譚嗣同要榮慶明儿去軍机處找他,急得榮慶湊到他面前,說這件事十万火急,等不了明天。譚嗣同心中已經料到對方有急事,但仍然裝作不著急的樣子,問他什么事?榮慶猶豫片刻,說還是進屋里說。譚嗣同趁著与他說話的机會,再一次打量著四周,當他确信沒什么可疑之處,這才讓榮慶進了他的書房。
  榮慶跟著譚嗣同一前一后進了書齋。
  “請坐。”譚嗣同指指茶几邊的椅子,讓榮慶就座。
  榮慶沒有入座,轉身關上房門,然后神色嚴肅地走到譚嗣同面說:“譚嗣同接旨!”
  “接誰的旨?”譚嗣同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儿,兩眼緊緊盯著對方。
  “當然是皇上的。”榮慶有些火了,不知對方跟自己玩什么花樣。
  “榮侍衛,”譚嗣同哈哈一笑,“你大概不清楚圣旨出自誰人的手筆吧?皇上下詔,都是我們軍机處先擬稿子,皇上過了目,還是我們軍机處抄寫下發,我沒有動過筆,哪儿來的圣旨?”
  “這是皇上的密詔。”榮慶邊說邊取下帽子,從帽沿里取出一卷白絹遞給對方。
  譚嗣同猶豫片刻,站起來接過榮慶手上的密詔,粗粗看了一遍,覺得這字跡,其間的語气,顯然不像是假的。但一想到榮慶是瑞王的人,而且此人与瑞王家的小格格訂了親,唯恐其中有詐。眼下,皇上与皇太后雙方箭在弦上,一處小小失誤,可能惹出大禍,他不得不提防。其中最令他擔心的是瑞王假傳光緒皇上圣旨,讓他們在不辨真假的情況下輕舉妄動,這樣對方便可在早有准備的情況下,將他們一网打盡。
  “這是假的。”譚嗣同突然沉下臉。
  “不,真的,我敢以胜命擔保!”榮慶信誓旦旦地說。
  “你騙不了我!你是瑞王的走狗!”譚嗣同突然拔出牆上挂劍,一個劍花,直逼榮慶,“說,瑞王派你假傳圣旨,用意何在,他想干什么?”
  榮慶猝不及防,被他用劍逼到牆角,榮慶站在那儿,將上午光緒召見他的情況說了一遍:“我發誓!跟瑞王沒關系……”
  “你再不說實話,我要開殺戒了!”譚嗣同舉劍向對方怀中刺去。
  榮慶見對方動手,虛晃一招,側身轉体迅速出手,趁對方身体前傾的一瞬間,奪過對方手中的寶劍。看見榮慶有如此不凡的身手,譚嗣同心中暗暗惊訝。他站在那儿,運足底气等著對方出手。榮慶顯然沒有出手的意思,雙手捧著劍遞給譚嗣同。
  “譚大人收好了。”
  “你?……”譚嗣同望著他,猶豫不決地收下寶劍。
  “請大人接旨。”榮慶再次拿起書桌上的密詔。
  譚嗣同拿起密詔,細細看了一遍。當他意識到一場巨大的風暴即將來臨,一方面非常激動和緊張,另一方面也有种說不出的擔心,擔心皇上會看錯袁世凱這個人。
  “譚大人!信也在你,不信也在你!如果皇上看錯了人,你就把我綁到兵馬司出首!”榮慶見對方鎖緊雙眉不說話,心想難道這些當文官的都這個德行,遇什么事儿都不急不慢,三拳打不出個屁來。
  “說得好,”譚嗣同打量著對方,“你難道不怕死?”
  “人活百歲,總有一死!”
  “好漢子!譚某失禮了。”譚嗣同向榮慶抱拳施禮,終于确信他是光緒派出的信使,榮慶連忙說,這會儿咱們可沒工夫了。讓譚嗣同赶緊拿主意。譚嗣同告訴他,說袁世凱人在北京,今晚上就去見他。
  “我陪您一塊儿去見袁大人!”榮慶說。
  “好!人心不死,大清國中興有望!榮大人,您受我一拜!”譚嗣同面向榮慶深深一拜。。
  榮慶与譚嗣同乘一輛馬拉轎車,俗稱藍呢后檔車向法華寺赶去。
  法華寺原是北京東城郊一座香火旺盛的大廟,先皇咸丰在世時,西方列強攻人北京,在這儿放了一把大火,從此這儿便衰敗了,眼下,這座廟已被袁世凱的新軍所征用。因為這儿是天津和北京必經之路,加上袁世凱的軍隊駐在天津小站,他將這儿當作与北京的聯絡地點,他來北京辦事也自然住在這儿。榮慶与譚嗣同赶到法華寺,天已經黑透了。守在門外的新軍一見譚嗣同亮出軍机處腰牌,立即報到值班的副將那儿,副將看了譚嗣同的帖子,知道他就是眼下最紅的四位小軍机之一,自然不敢怠慢,立即讓譚,榮二位進了大門邊的值房休息,親自去向袁世凱通報。
  袁世凱正在臥室里秉燭讀書,听副將來報軍机處章京譚嗣同在門外求見,心里頓生疑慮。心想自己与這位小軍机素無來往,深夜過訪,其中必定有什么重要事情,譚嗣同是皇上身邊新党中的骨干,本該立即請他進來,按副官說的那樣,“跟他交個朋友嘛,都是用的著的人”。但想到眼下時局非常微妙,帝后兩党劍拔弩張,北京不比天津小站,棋錯一步滿盤輸,想來想去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后他向自己副官揮揮手,讓他擋駕不見。
  “對不住二位大人,袁大人睡下了。剛吃過安眠藥。”副將進了值房,向譚,榮二位表示歉意。
  “睡下也請他起來,勞駕。”譚嗣同堅持要立即見袁世凱。
  “我們大人的脾气……”副官露出為難的表情。
  “你只管傳我的話,有什么事我替你擔當。”
  “大人吃了安眠藥,恐怕叫不醒……”
  “你告訴袁大人。”榮慶急了,走到副將面前,“說譚大人有圣旨在身,見也得見,不見也得見!”
  一听有圣旨,副官慌忙轉身跑了,來到袁世凱下榻的東廂房。袁世凱听說有圣旨,心里一愣,當下問他們來了多少人,當他听說連同譚大人和榮慶總共只有兩個人,心里覺得不對勁,認為不合傳旨的規矩。
  “如果是假的,是不是抓起來?”副官問。
  “既不抓,也不接。”袁世凱沉吟片刻,這种時候他不能冒得罪任何一方的危險,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來人打發走。
  “譚大人,卑職叫了,叫不醒。”副將匆匆回到值房,一定要他們离開。
  “看來得我親自去叫。”看來己無理可講了。譚嗣同火了,搶上一步出了值房門,向袁世凱下榻處走去。
  “營中自有軍規,你等不得擅越!”副將連忙追出去,攔住譚嗣同。門外几名新軍也聞聲沖過來,榮慶沖上前,伸手抓住副官,不等對方摸槍,榮慶已經掏出手槍指著他腦袋,厲聲喝道:
  “這是皇上賞的,兄弟,你就當是尚方寶劍吧!”
  副官無奈,知道來人非同尋常,只得揮揮手,命令手下新軍讓譚嗣同進了東廂房外的大殿。
  譚嗣同大步進了東廂房,只見袁世凱身穿箭衣坐在床沿,顯然副官說他已經睡下是一种搪塞。對此,譚嗣同心里甚為不滿,但考慮眼下時局,他也不得不提防,就像他來這儿之前,對榮慶也心存疑惑一樣。不過,他深信,只要當面見到袁世凱,打消他的疑慮,他一定會站在皇上這邊的,袁世凱不但參加過支持皇上新政的強學會,而且捐過銀子,加上他所訓練的北洋新軍,与洋人、洋務接触頻繁,對光緒在朝廷革舊布新、富國強兵的國策會由衷地贊成,否則皇上也不會于危急中寄希望于他的。
  盡管袁世凱對譚嗣同突然闖進臥室非常吃惊,其實他心里早有預感,譚大人帶來了他既想看見又怕看見的圣旨,那天皇上在養心殿召見他時說的那些話絕非一般的玩笑話。對此,他感到受寵若惊,因為有朝一日他能借助皇上的重用,成為朝廷的棟梁。另一方面,他也覺得說不出的恐懼,擔心皇上對手實力太大,一旦事發不成,他將會人頭落地,家破人亡。所以他希望皇上說的“那一天”盡可能晚一點出現,也許那時他會擁有更大的實力。但此刻,這一天卻大大出乎意料地提前來到了。
  譚嗣同和袁世凱都听說過對方的名字,但卻是頭一次,在這种非同尋常的情況下見面。他們互相注視著對方,一面揣摸對方的心思,一邊穩住自己的情緒,“譚大人!”袁世凱穩住神,從床前站起,友好地向譚嗣同走過去。
  “袁侍郎。”譚嗣同打量著這位三十九歲的新軍首領,在他那保養得很好的臉上看到一絲游疑的笑意,贏得對方的好感,他先拾舉起對方,“一向無緣識荊,今天一見,果然丰采不凡吶。”
  譚嗣同坦然一笑,顯然對方被他的笑容所打動,也開怀大笑。盡管兩人第一次見面,卻像老熟人似的在茶几邊聊起來。由個人瑣事談及朝廷大事,從強學會說到新政,由譚嗣同在湖南辦學說到袁世凱在小站訓練新軍等等,兩人越談越投机,一致認為,當今中國已病入膏肓,新政是唯一起死回生的辦法。“袁世凱接旨!”譚嗣同見時机成熟,當即從椅子上站起,袁世凱心里一沉,立刻跪下,譚嗣同鄭重地從怀里取出密詔,遞給對方。
  “這是皇上派人秘密帶出來的衣帶詔,請袁大人默讀。”
  袁世凱跪在地下,接過密詔,認真讀著。他越讀越感到情勢危急,正如自己先前所擔心的那樣,皇上說的“那一天”已經到了。他將圣旨一連看了兩遍,然后站在那儿沉吟不語。
  “大清國的生死存亡,四百兆黎民的浮沉,全都在此一舉。皇上正在等著袁侍郎的決斷!”
  “譚大人,”袁世凱舉著手上的密詔,“密詔上并沒有點兄弟的名字呀。”
  “邊角上寫著‘速送譚嗣同,曉諭袁世凱’。”
  “圣旨兄弟也見過几道,應該是朱筆,可是這道密詔是墨筆寫的。”
  “你怀疑我假傳圣旨?”
  “言重了。”袁世凱笑笑說,“不怕譚大人在意,你我素昧平生,從無交往,今天頭一回見面儿,您就出這么大的題目。你想想,這事要擱在您身上,您信嗎?”
  譚嗣同雖說一再強調,現在是非常時刻,唯有以非常手段處置、但他不得不承認袁世凱的疑慮是非常合乎情理的。袁世凱見對方沉默不語,便說如果詔書是真的,皇上明天召見兄弟的時候,可以當面宣詔,至于今晚上的事,就算沒這回事儿。
  “譚大人,您也沒來過,咱們也沒見過。您請吧!”
  “袁世凱!這么說,難道皇上看錯了人?”譚嗣同沒想到對方會下逐客令,瞪起兩眼,不甘心地站在那儿。
  “譚大人,客气點,就憑你假傳圣旨,我就能把你抓起來!”
  “請吧。”譚嗣同當即取出匕首,持起衣袖,“好哇,縱觀世界各國,沒有不流血而變法成功的。大清國變法的第一滴血,就從譚嗣同身上取吧!”
  “等等。”袁世凱見譚嗣同拔出匕首,欲割手腕,連忙上前攔住,“譚大人不說還有一位宮中侍衛隨你一起來的,為什么不讓他進來作證?”
  “該死!我几乎忘了這事。”譚嗣同猛地拍著腦門,轉身叫著門外的榮慶,榮慶与袁世凱的副官正在門外等候,听見譚嗣同叫他,立即推門走進,副官不放心,緊跟著榮慶一起走進東廂房。榮慶一進門,袁世凱便認出他是光緒皇上身邊的侍衛,為了讓他倆認識,皇上特意介紹他們見了面,后來又安排他押送進貢的汽車,隨袁世凱一塊進頤和園。
  “袁大人!”榮慶抱拳行禮。
  “榮大人!”袁世凱雙手抓住榮慶的手,長長地松了一口气,“怎么不早進來?差點錯怪了譚大人。”
  譚嗣同笑笑,心里埋怨自己不該忘了這茬事。榮慶是皇上貼身侍衛,又与袁世凱見過面,早該讓他一塊儿進來面見袁世凱,就不會生出剛才的誤會。袁世凱一邊招呼榮慶,一邊叫副官出去,副官見他們認識,知道有要緊事,連忙退出。袁世凱特意走過去,關上房門,插上門栓,然后走到譚嗣同面前,深深抱拳作揖:
  “譚大人,恕袁某剛才失禮了。你放心,營救皇上,袁某万死不辭!”
  “不怕我訛你?”譚嗣同心里一塊石頭終于落下,半開玩笑他說。
  “榮侍衛在,圣旨就是真的!”袁世凱拉起榮慶手,沉吟片刻,對他們說,他將連夜赶回小站,三日之內發兵北京,解皇上之難。
  “好!袁大人快人快語。”譚嗣同高興地拱手還禮。
  “三人同心,黃土變金。袁某不才,為表奉詔救主的決心,愿和二位結為金蘭之好!”
  譚嗣同心中一動,心想光緒果然沒有看錯袁世凱,此乃大清國之幸事,他顯然被袁世凱的決心和真誠所打動,連聲說好。榮慶見袁世凱如此慷慨激昂,想到只要他一發兵,自己便是救駕的功臣,他与吟儿成婚的事便成為定局,心里激動得不行,當即第一個跪下。一見他先跪了,譚嗣同和袁世凱也慌忙跪下,當下拜了天地,并按年紀大小分序長幼。袁世凱最長,為老大。譚嗣同三十三歲,為老二。榮慶才二十一,自然成了三弟。
  從法華寺回到城里,已經一更多天了,為了安全起見,榮慶与譚嗣同沒等迸城便分了手。他跳下藍呢后檔車,吩咐車夫將譚大人直接送回瀏陽會館,自己則一路步行向家里走去。
  經過一天的奔波,特別是精神上的高度緊張,榮慶已經疲倦不堪,但心里卻說不出的激動和興奮,特別想到再過几天,袁大人發兵進京,將頤和園和紫禁城團團圍住,這天下便是皇上的。皇上与慈禧是一家人,娘儿倆,再鬧也鬧不到哪儿去,但那個瑞王卻頭一個跑不了。瑞王倒了,那小格格也就不敢再纏他了,更何況皇上將把吟儿賜婚給他,小格格一個罪臣之女,縱然想鬧也不敢啊!
  不過,不論怎么說,瑞王也是有恩于他的,要不是對方保舉,他不可能進宮當差。進不了宮,自然也就接近不了皇上,成不了皇上的貼身侍衛。想到瑞王可能會坐牢從軍,甚至會掉腦袋,他心里稍稍有些不安。不過一想到吟儿,他立即鐵了心。他在心里寬慰自己,他已經救了瑞王家的傻儿子,也算是一報回一報,兩清了。為了吟儿,這是他唯一的選擇。一想到他与吟儿之間的事,他覺得就像做夢似的,几乎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過去對做官他總覺得沒多大意思,可現在一想吟儿即將成為他的人,做官立即變得有些意思了。這不,母親辛苦一輩子,只不過是個三品夫人,吟儿父親比自己父親還不如,退休才正四品,而吟儿一嫁給自己就能當上從二品的官夫人,甚至還要更高。想到這儿,他心里泛起一絲淡淡的甜意,覺得他不僅為了家族,更為了吟儿爭得了好大的面子。
  走著走著,榮慶一拐彎便進了他們家那條胡同,遠遠瞅見家門口挂著那盞燈籠還亮著,這才突然想起他騙小格格說家里請客的事,糟了!他知道小格格是個不好惹的主,要是她還守在大門口等自己,讓她撞見了,一定會鬧得天翻地复,算了,今儿麻煩事夠多了,不能再惹她。想到這儿,榮慶慌忙轉身,想從后院悄悄翻牆頭進去。他剛剛轉身,小格格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榮慶!”小格格沖到他面前,怒不可遏伸手扯著他衣服大叫,“你死哪儿去了?”
  “小格格!我……”越是想躲越是撞上了,榮慶嚇得張口結舌。
  “你找野娘們儿了,找臭婊子了!”小格格揪住他又撕又扯。
  “別鬧,別鬧,我都快累死了。”
  “你干嗎不死啊?”小格格一邊打他一邊叫。
  “你先別鬧,听我慢慢說,我辦的是大事……”榮慶好言好語哄著他,拉著她往胡同外走去,怕在這儿惊動了家里人,事儿鬧得更大。
  “說,什么大事?”小格格被他一哄,信以為真,一邊跟他向胡同外走,一邊問,“你要說不出,我非揭你皮!”
  “是大事……只不過不好說給你們女人听……”榮慶吱吱唔唔地,這才知道自己說走了嘴,心想要讓她知道他今晚上和譚嗣同去找袁世凱,那不是存心找死!“騙我,蒙我!什么屁事儿,臭事儿……”小格格在這儿等了他一晚上,她本來就气不打一處出,這會儿又見他胡說八道,根本說不出什么事,認定他去玩女人了。她气得又哭又鬧,扑在他怀里使勁捶打著他胸口和雙肩。榮慶拼命哄他,無奈他一時實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因此他越哄小格格越生气,鬧騰得更凶。
  這時一隊查夜士兵聞聲跑來,將榮慶和小格格團團圍住。有人向押隊的巡城御史報告,說“有犯夜儿的”。御史走上前,一名士兵舉著手中燈籠照亮兩位鬧事的。士兵提的燈籠上有行扁字,上書:南城兵馬司。小格格一時沒鬧清什么事,瞪一眼那士兵,張口便罵,說他瞎了狗眼。御史火了,當即下令將他們抓起來。御史一發話,士兵們圍上來要抓人。
  “你敢!也不問問我是誰……”小格格沖四周的士兵大叫。士兵們被她气勢鎮住,一個個愣在那儿沒動手。
  “你是誰?說呀!”御史見得多,不吃這一套。
  “我是,我是……”小格格話在嘴邊沒好意思說,她一個王爺家的公主,深更半夜与一個男人在一起,而且自己又穿著男裝,一時半時怎么也說不清,她急了,拉著榮慶胳膊往他身后躲著。
  “說不出就帶走!”這會儿輪到御史發狠了。眾士兵一擁而上要抓人。榮慶擋住小格格,不緊不慢他說,小格格是他兄弟。
  “請問你是什么人?”御史沉下臉,顯然不肯輕易放過他們。
  “乾清門三品侍衛榮慶。”榮慶邊說邊取出腰牌。
  士兵們一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御史畢竟老練,從一名士兵手中接過燈籠,在榮慶出示的腰牌上照了一下,一眼看出對方的腰牌是真的,立即嚇了一跳。
  “哎喲,侍衛大人!卑職有札了。”御史慌忙向榮慶抱拳行禮。士兵一見長官敬禮,也跟著敬禮。
  “各位辛苦啦。”榮慶笑笑向眾人擺擺手。
  “您辛苦,您辛苦!”御史點頭哈腰,帶著士兵們走了。
  “嚇死我了。”小格格平日威風慣了,沒想剛才嚇得沒了詞儿,差點栽在几個當兵的手里。直到巡夜的士兵走遠,她才回過神,身体軟軟地偎依在榮慶怀里,過了好半天才柔聲軟語地問他,“說實話,你真沒去八大胡同啊?”
  “今晚上我如果見過一個女人,讓我車壓馬踩,路死溝埋!”榮慶信誓旦旦地說。
  “別說那么狠!”小格格伸手捂住他嘴巴,頭埋進他怀里,偷偷笑了。
  榮慶站在那儿,感到她那柔軟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扭動,她那只小手,緊緊勾在自己脖子上,撫摸著他的耳根和頸脖子,心里突然涌出一种不安。雖說他一心愛的是吟儿,因為小格格纏著他,坏了他与吟儿的好事,心里有些怨恨她。但另一方面,小格格對他是好得不能再好,只是不自覺地坏了他的事。現在想到她已經坏不了自己的事,甚至可能因為瑞王反對皇上新政遭到連累,心里反倒對她有說不出的同情。
  天真無邪的小格格可沒想那么多。這會儿,當榮慶向她發誓他沒去找女人,這已經足夠了。對他不愛玩女人,作為一個追求他的女人,她也許比任何人更了解他。只要他不是去玩女人,管他干什么,哪怕他剛才將她老爸狠狠揍一頓,那也不關她的事。
  茶水章端著托盤,不緊不慢地向養心殿走去。盤內有几個“綠頭牌”,每個牌代表一撥皇上召見,或是內閣求見的大臣,這都是軍机處事先根据皇上的意思前一天安排好的,有几個牌就代表皇上要接見几次朝臣。今天早朝一共有三“叫起儿”。內閣一起,軍机一起,還有法司一起。當他跪在地下,向光緒報了早朝的順序,便發現對方心不在焉,從喉頭里輕輕哼了聲“知道了。”
  長期以來的宮中生活,茶水章對主子們摸得非常清楚,根本不用對方開口,甚至不用有意關照,憑著某种本能便能干無聲中察覺到主子們的心情,包括主子与主子之間,主子在朝廷或宮中發生了什么事。
  自他來光緒身邊,光緒情緒一向比較低落,話不多,且多疑,除了和珍妃在一起有說有笑外,常常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發愣,顯然在想什么心事。自推行新政以來,他情緒明顯好轉,時而興奮,時而煩躁,但不論怎么說身上多了几分過去所缺少的某种活力。
  最近几天,情況突然發生變化,特別這兩天,皇上成天魂不守舍。晚上召珍主子來身邊,不像從前,談得再晚,過了起更時間准要遮燈,也就是叫人落下黑紗罩住寢宮里的宮燈,表示人睡了。昨儿前儿晚上,光緒与珍主子屋里的宮燈一夜沒落黑紗,寢宮內外的坐夜儿的全撤了,為了防止万一,茶水章一連兩晚上,親自帶著皇上身邊最沒有是非的老太監,分頭守住殿門和寢宮南窗邊的回廊。
  他知道,皇上壓力很大,所以顯得心力憔悴,這跟他在朝廷上推行新政受到許多人,其中包括老佛爺的反對有關。他是個奴才,不懂得更多的道理,但他只認一條死理,奴為主死,此乃天經地義,主子無論做什么,不論錯与對,他都得盡心盡力。但話又說回來,他曾經是老佛爺身邊的奴才,在她身邊比在皇上這儿還久。因此面對一仆二主,偏偏這兩個主子鬧上了,他夾在中間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不過自古朝廷上的事應由男人管。他識字,也多少讀過一些書,對于這一點他是深信不疑的。但老佛爺這些年一直垂帘听政,朝廷上的事也理得順順當當。不知是因為他看著皇上長大的,還是因為皇上生性文弱,盡管他在心里一再告誡自己,在這娘儿倆的矛盾中保持不偏不倚,但凡事一落到實處,內心總或多或少偏向于皇上這邊。
  茶水章抬頭看一眼坐在龍椅寶座上的光緒,見他臉上的肌肉松弛著,眼泡發腫,蒼白的額頭下,眼圈顯得格外烏青,心里頓時說不出地怜憫。
  “皇上先叫哪‘起儿’呢?”茶水章跪在地下問。
  “隨便吧。”光緒無精打采地垂著眼皮。
  “皇上!榮慶回來了。”茶水章壓低聲音,他知道光緒此刻最想見的人是榮慶。昨儿上午,皇上召見榮侍衛后,榮慶便匆匆出了宮門,一直到宮門上鎖,光緒不知問了茶水章多少遍,口口聲聲惦著他怎么還沒回來。盡管茶水章不知道皇上讓榮慶辦什么事,但心中估摸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昨儿當皇上听茶水章說榮慶一出養心殿,便被瑞王帶到值房問話,神色格外慌亂。后來听人說榮慶离開紫禁城,皇上才松下一口气,今儿一大早,茶水章送上早茶,光緒頭一件事便問榮慶回來沒有。果然,光緒一听榮慶來了,立刻精神起來,讓茶水章立即傳他進殿。
  “皇上,這三‘起儿’呢?”茶水章瞅一眼托盤上的綠頭牌,一字一句說得很慢,顯然想提醒光緒不要太著急,至少不能讓外人看出他過于急著想見榮慶。
  “不叫了!今天早朝免了吧。”光緒一心想知道榮慶帶密詔出宮的結果,根本沒在意茶水章的提醒。
  “皇上!這不合适吧?”茶水章跪在地上不肯起來。
  “什么?”光緒不高興地,“你耳朵不好使,嘴可沒閒著。”
  “奴才不會說話,奴才就會沏茶。”茶水章邊說邊從茶案上端過一碗剛沏的熱茶雙手遞上,“請皇上用茶。用了茶再決定先叫哪‘起儿’。”
  光緒無奈地接過茶盞,呷了一口,剛進嘴便吐出來。
  “你想燙死我呀?”光緒將茶盞往茶案上重重一磕。
  “奴才該死!上茶上得太急了,讓奴才替皇上吹一吹,涼一涼再喝。”茶水章雙手拿起茶盞,用碗蓋輕輕撥開水面上的茶葉,不緊不慢地吹著,一邊喃喃自語,說什么茶已經沏好了,不用急,熱點涼點香味總跑不了。他不得不在心里比較,要是老佛爺碰到這种時候,絕對跟皇上不一樣。有時候,她越是想見誰,越是作出一副不想見的樣子,那才叫做沉得下心,守得往气啊!不知為什么,一想到這些,他總覺得皇上太嫩了,要是皇上及得上老佛爺一半,那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听著他口中念念有詞,看見他那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光緒突然意識到他是有意做給自己看,說給自己听的。這不,既然榮慶已經來了,早一步晚一步總能說上話,何必非要放下面子讓該做的事不做,讓別人疑心不說,而且落下話柄。望著這個身邊的老人,說到伺候沒得說,比誰都精心,從他嘴里也從沒是非,但一碰到關鍵事,卻不敢跟他商量,說他不向著他不像,說他死心塌地跟定他也不像,總之鬧不清他究竟心里怎么想的。
  “章德順儿,你到底站在哪一頭儿啊?”光緒突然冒出一句連他事先也沒想到的話。茶水章故意裝糊涂,反問皇上說什么。光緒又好气又好笑,揮揮手說:“行了,傳去吧。”
  “傳榮慶?”
  “朕听你的了,先叫‘起儿’!”
  “喳!”茶水章應得特別脆,磕了頭匆匆出了殿門。
  趁著光緒接見過閣部大臣的同時,茶水章非常巧妙地借皇上之名,帶著兩名小太監提著食盒來到乾清門,說這几天乾清門的老爺們日夜加班,非常辛苦,皇上從御膳里分出几道點心,賞給各位軍爺。眾人同聲說謝皇上賞飯。茶水章故意說:“這儿謝恩皇上听不見,你們誰上去磕個頭啊?”大伙儿都嚷著榮大人代表他們去磕頭,榮慶故意他說他一見皇上就哆嗦。推來推去,畢竟榮慶品階最高,最后還是由他跟著茶水章去見皇上。
  “見到譚嗣同了?”光緒一見榮慶,劈頭就問。
  “奴才不但見到譚嗣同,還見了袁侍郎。”榮慶跪在地下,湊上前低聲說道。
  “袁世凱怎么說?”光緒激動地。
  “他對天起誓,我們三個人磕頭拜了把兄弟!”榮慶將昨晚上他和譚嗣同見到袁世凱的情況前前后后大致說了一遍。光緒听了,臉上終于露出笑容。
  “我昨天等了你一天,一晚上沒合眼。”
  “奴才知道。可奴才即便來了,也進不了養心殿,這個節骨眼儿更不能坏了規矩。”
  “有心眼儿。”光緒點點頭,身心一下子松弛下來。他從寶座上站起,走到茶案邊拿起茶水章沏的茶,伸手摸了摸,見茶已經涼透了,當即仰起脖子几口喝下,一邊說“好茶!好味儿的涼茶。”這時,他突然覺得這位經常裝糊涂的茶水章一點也不糊涂,而且确信茶水章心里是向著他的。
  “袁世凱現在動身沒有?”光緒在屋里興奮地轉了几圈,突然站定,問得更具体。
  “他昨天連夜坐火車回天津了!”
  “好!什么時候回來?”
  “今天夜里,他帶著兵來。最遲天明五鼓,兵一到,先圍住頤和園。”
  “你跟袁世凱說沒說,絕對不能傷了皇太后?”
  “他知道,說一定按皇上圣旨辦。”
  “榮慶,朕怎么賞你呢?”
  “皇上賞奴才的夠多了。”
  “好像總沒到點儿上?朕給你指婚吧!”
  “皇上!”榮慶當即跪下連連磕頭,心里激動得不能自制,甚至顧不上這是在皇上接見朝臣的養心殿,張口就說,“奴才就等著這天!”
  “她叫什么名字,人在哪儿?”光緒被他的真情所感染,認真問道。
  “回皇上話!她就在珍主子宮里,她叫吟儿。”榮慶已經不在乎所有的秘密,因為皇上開了金口,吟儿鐵定成了他的人,再也沒必要隱瞞。為此他一字一句,特別將“吟儿”兩個字咬得格外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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