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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災星


  吟儿被打入冷宮,茶水章來看她,被人當場抓住。為了折磨吟儿,慈禧下令吟儿嫁給茶水章,讓她守一輩子活寡。吟儿一心想死,但被茶水章的真誠所感動,在無望的等待中活下來……
  吟儿坐在草墊上,雙手抱膝靠在牆根下,兩眼望著窗口,窗上釘著厚厚的木條,透過木條間的縫隙,可以看到秋日那一片黃昏的天空。
  她的心緊緊揪在一起,像只干癟的茄子塞在肺葉和肋骨之間,浸泡在無比沮喪無比酸楚的苦水里。無病無災的,事先沒有任何跡象,一個白白胖胖的儿子說沒就沒了。到底孩子怎么死的,誰也說不清。說害死的,房間里成天有人看著,沒發現任何异常情況。老佛爺下令將景仁宮里的奴才全押進空房,要讓他們招認,結果也沒問出任何名堂。說病死的也說不通,因為連太醫都說不出得的什么病。
  儿子死了不說,榮慶也被牽累。這都怨她,因為儿子的死悲傷過度,以至精神恍惚胡言亂語,讓慈禧知道了儿子的生父的真相。听說榮慶逃跑了,他父親被抓進大牢,他們全家也被赶出北京,連他舅老爺恩海也罷了宮中的差事,削職為民。她哥哥要不是因為抽大煙,眼看快死的人,也跑不了蹲大牢。總之,這一下牽連了許多人,至于眼下榮慶究竟跑到哪儿,她不知道,也許這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的目光离開窗口,不情愿地落在對面牆上,望著斑駁脫落的石灰牆面上,珍主子在上面刻下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印子,那是珍妃關在這儿時,為了記下她在這儿渡過的日子所做的記號,珍主子住在這座北三所平房里長達二年,她作為伺候珍主子的宮女,前后陪她在這儿渡過了大半年。沒想珍主子死了,這會儿卻輪到她關進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按理說,她作為宮女身分,本應該關進宗人府空房等候老佛爺處置。由于慈禧原以為她怀的孩子是光緒的,雖說未正式冊封她為貴人,但她已經住進了景仁宮,如果一下子將她送進空房,等于自己打自己耳光,讓別人看笑話。
  她不比珍妃,沒人伺候她,所以門上一直上了鎖,每日有太監上這儿送三頓飯,除此之外再也見不到其他人。偶爾小回回來看看她,因為名義上,小回回仍是她身邊的太監,加上這事儿是他向慈禧報告的。
  望著珍主子在牆面上留下的記號,她知道自己的下場也將和她這位主子一樣。她對死早已有所准備,她宁可早點死。她知道老佛爺不會輕易放過她,讓她這樣簡簡單單地這么死去,一定會想出非常惡毒的招數來對付她。這也不怪老佛爺,她實在太傷老佛爺的心了,她必須對她的所作所為付出巨大的代价。
  她突然听見窗口傳來輕輕的敲擊聲。她原以為是送飯太監,想到晚飯早就送過了,心想一定是小回回又來傳老佛爺的旨令了。她緩緩轉過臉,向窗外看去,心里一惊,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吟姑娘,是我!”窗外人見她兩眼發呆,一連聲叫她。
  “章叔!”她從地上爬起,迅速扑到窗前,“我這不是做夢吧?”
  “是我,是你章叔,我又回宮里當差了。”茶水章見吟儿瘦得脫了形,心里非常疼惜。
  “您不該上這儿來,讓他們知道了,可了不得。”盡管吟儿非常想与茶水章見面,想問問他分手后的情況。但想到他在皇家陵墓看園子,好不容易從成天与鬼魂打交道的地方調回宮中,不能再連累他,所以一個勁儿地催他快离開這儿。
  “不怕,小回回好歹也是我徒弟。”
  “那也不行,別人會看見的。”
  “他沒事了!”他沒頭沒尾地冒出一句,其實他是指榮慶沒事了。見吟儿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才補了一句,“榮慶走了,從天津去了日本國。”
  “您几時見他的?”她疑慮地問。
  “前些天,怕有十天了。”
  “我不信。您哄我。”
  “我把腦袋掖褲腰帶上,就為哄你?”
  “章叔,我知道您心里疼我,想說些好听的……”這些年她已經被好話儿嚇怕了。因為到頭到來,几乎所有的好事都成了坏事。特別這一次,替榮慶生了個大胖儿子,不料鬧出了天大的禍事。
  他見她不信,心里說不出地著急,突然想起榮慶給她帶的東西,這才從怀里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遞給她:“你看,這是他臨走時丟下的,讓我一定交給你,這种假不了吧?”
  “可我……把他孩子丟了。”錦囊里裝著她的頭發。是那年他來她們家娶親,得知她被召入宮,兩人躲在屋里抱頭痛哭時,她從頭上絞下的一縷青絲。為了怀念她,他將這一縷青絲藏在錦囊里,挂在脖子上,從不离身。睹物思人,看來茶水章沒騙她。她雙手緊緊捏著錦囊,忍不住流下眼淚來。
  “別哭,別哭,沒那工夫。”他連忙勸她。
  “他還說了些什么?”她拭著眼窩里的淚。
  “他……”他剛張嘴便愣在那儿,因為榮慶要她別等他了,讓他勸勸她,從此死了這條心,將來出宮后找個好人家。看見她那付傷心的樣子,他實在不忍心說出口。
  “他怎么說的?”她追問。
  “他讓你好好活著。說不論三年五載,只要你等他,他一定會回來的。”他臨時編著一番話哄她。
  吟儿听后半天不說話。想起當初,也是在這儿,她不止一次地騙珍主子,說只要她好好活著,她一定能与皇上團圓的。結果怎么樣?到頭來連面都沒見上,就被人塞進井口里。且不說茶水章是不是哄她,就算真的,他能等她,她也不可能從這儿出去了。
  “章叔!他一片心我領了,我是沒指望活著從這儿出去了,等到有一天,您能見到他,把這還給他,就說我對不住他……”她將錦囊里的頭發遞給他,希望他有一天能交到榮慶手里,也算是留給他作個紀念。
  “吟姑娘,你听我說……”
  不等茶水章話說完,突然許多太監從小屋四周一涌而上,一個個手里握著杖棍,將茶水章圍在當中。為首的掌刑太監身高馬大,他一聲令下,手下七手八腳地將茶水章捆得結結實實。
  吟儿趴在窗口,眼睜睜地瞅著這些人將茶水章帶走。她站在那儿想哭哭不出,想叫叫不出,靠著窗口滑坐在地下,過了老半天,她才扯著頭發又哭又叫,兩手捶打著胸口:天啦,我怎么就這樣倒霉呢?她在心里一遍遍問自己。几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一跟她沾上邊,都變得亂七八糟,沒有任何好結果。我前世里作了孽,我天生是個災星啊!
  自吟儿生太子的一出鬧劇發生后,慈禧一直躲在自己的靜室里,連上朝与大臣們見面的“叫起儿”也免了。她捏著那串平日很少离手的佛珠,望著案上那尊白玉觀音菩薩,心窩里泛起一絲難言的苦澀。
  自從戊戌年間她殺了譚嗣同,自己再一次從幕后走到台前,無論國事家事天下事,可以說沒一樣稱她的心。朝廷上的事,最叫她窩心的自然是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她堂堂大清國圣母皇太后竟帶著皇上儿子一路躲到西安去了,然后又在洋人的壓力下下詔變法。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殺譚嗣同?光緒變法變到天上,還能將她這個老祖宗怎么樣?這几年國事不堪回首,一塌糊涂。
  家事更不用提了,害死了珍妃,仍然無法令光緒回心轉意。一手養大的儿皇帝,面子上對她不敢怎么樣,心里卻恨“一個洞”不好理解。現在不論什么事,無論大事小事家事政事,他絕不說一個字。雖說政務全由她作主,但她對外總想用皇上的名義,他干脆來個“一切由皇爸爸說了算”。無論身邊有人沒人,他都是這句話,這也夠絕的。
  再就是吟儿這件事。一個宮女,怀上了野种,竟敢栽在皇上頭上,這种丑事別說大清國几百年聞所未聞,就連前朝前代也很少听說。更叫她哭笑不得的是,這事儿竟是她一手促成的。她硬將吟儿送到光緒身邊當差,一心想讓皇上收她為下房,事情發生后,光緒不承認,她還以為光緒面子薄,不好意思承認他与宮女有私情。她一本正經地冊封她為貴人,滿心以為她怀的是皇上的骨肉。沒等她“太子爺”的夢做醒,孩子莫名其妙地死了,這才發現所謂的小龍种是別人的种,這件事讓她丟盡了面子。
  要弄死吟儿,比弄死一只螞蟻還容易。她不甘心就這樣讓吟儿隨便一死了之。她所以遲遲沒處置她,因為她一時沒想到更好處置她于死地的好辦法。所以當小回回前來密報,茶水章悄悄跑到北三所与吟儿偷偷見面時,她心里立即惊過一個惡毒的念頭。
  茶水章被人捆住送到總管值房,李蓮英讓人解開他身上繩子,讓其他人退下,這才惱火地埋怨他:“我說老哥,咱好不容易將你調回宮,現在又鬧這么大的事,你不是存心要我好看?”
  “老叔!是我不好。你對我夠意思,全怨我自個儿。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我絕無半點怨言。”茶水章說。
  “要是由得我怎么辦就好了。現在不是我怎么辦,是老佛爺怎么辦。”李蓮英苦笑笑,說老佛爺剛發話,要帶他去儲秀宮,她要當面問話。
  “我這儿剛出事,她那邊就知道了?”茶水章問。
  “你人還沒去,老佛爺已經知道了。”
  茶水章心里一沉,頓時明白是小回回賣了他。他一生与人為善,從沒得罪過人,特別在宮中,更是好人做到家了,沒想事情坏在自己的徒弟手里。其實他沒怎么把小回回的事放在心上,他想得更多的是老佛爺將會怎么處置他。
  李蓮英將茶水章帶到儲秀宮靜室,挑起門上的珠帘,讓他一個人進去,自己則留在門外。茶水章一進門,眼前一切布置都和他在這儿當差時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案桌上那座觀音像前多了一只香爐,案前地下放著一只拜墊。過去老佛爺一向認為自己是前世的菩薩身,只念經作揖,從不燒香磕頭,看來,她比過去更虔誠了。慈禧站在佛像前出神,看見他走進,轉臉看他一眼。
  “奴才章德順叩見老佛爺!”茶水章慌忙趴在地下給慈禧磕頭。
  “章德順!你好大的膽子啊!”慈禧語气一點不像茶水章想像那樣嚴厲,這反倒令他更加不安了。
  “奴才該死!”
  “要不是李蓮英替你說情,你這會儿還在鄉下守園子呢?”三年不見,慈禧覺得他老了許多。記得他剛進宮時在光緒宮那里當差,那時他還不到二十歲。
  “老佛爺寬宏大量,奴才才能回宮里。”
  “你這是說好听的哄我?”
  “奴才是心里話。”
  “那為什么回這儿后不好好當差,跑到北三所去干什么?”她追問。
  “奴才是念舊,吟儿本和奴才一起在儲秀宮當差,听說她出了事,覺得她不該,所以才……”他吞吞吐吐地說。
  “瞎話儿。”她打斷他。
  “不信可以問王回回,我事先跟他打了招呼。”
  “不過瞎話儿編圓了就不錯。”她歎了口气,在寬大的龍鳳椅里落下身子,“以前的事儿呢,過眼煙云,我也懶得再問了,你說,眼下就這件事儿,我該怎么處置你?”
  “回老佛爺話,按規矩該亂棍打死。要是老佛爺念奴才煙熏火燎的,給您燒了一輩子茶水,能賞奴才一個全尸,奴才就感恩不盡了!”
  “說的倒是大實話。”她從鼻子里哼了一句,不再開口。
  茶水章跪在地下,慈禧坐在椅上,兩人都沒說話。兩人沉默著,各自想著自己的心思。茶水章知道他必死無疑,只覺得死得太冤了。這不,僅僅因為他給吟儿捎了几句話,而且這些話對他們已經毫無意義。就為這丟了一條命。他不怨天不怨地,甚至連小回回也不怨,他只怨他自己。像他這樣一個廢人,活到這种年紀,已經足夠了。再往后,也不過就這樣了。他不羡慕李蓮英的榮華富貴,對他來說,活著已經成為單純的活著,生命本身之外已經沒多大意思。他雖然不想死,但并不那么怕死,眼下只要老佛爺給他留個全尸,對他就是最好的結果。
  對茶水章,慈禧一向有种說不出的好感,雖說他一再有負于她,令她非常惱怒。她是個性格堅強而又偏執的老女人,她的堅強來源于她的偏執,而這种偏執又反過來令她更為堅強。她總覺得茶水章從來沒跟她作對,加上他是身邊的老人,記得她儿子同治在位時,他就入宮當差了,這一晃二十多年了。除了李蓮英,宮中像他這樣的老人實在太少了。
  “章德順,你也是宮中的老人了,祖宗的規矩你也該知道,殺你呢,在情在理。你說是不是?”慈禧終于打破沉默。
  “奴才明白。”
  “你抬起頭來讓我瞧瞧。”茶水章進門后一直趴在地下,慈禧居然沒見過他這些年變樣儿沒有。他緩緩抬起臉,眼睛躲著她審視的目光。迎著宮燈暖黃的光線,她一眼瞅見他比過去老了許多,兩鬢突然爬滿了白發,心里不由得一愣,他比自己小了二十歲,白頭發卻比她還多。
  “可真要殺,我也真有點儿不忍心。像你這樣的,宮中也沒剩几個了,要不想說說老話儿,眼前都沒几個人儿了。”她不緊不慢地將兩邊的理部說了一遍。讓茶水章摸不清她到底什么意思,跪在地下不敢接她的話。她見他不說話,便繼續說下去,而且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憤怒,“說到底,你跟吟儿不一樣。我這兩眼,從沒揉進過沙子。她……她可是登梯爬高儿,硬往我頭上扣屎盆子,我決不能便宜她!”
  “老佛爺!奴對是要死的人了,大膽說句話。其實吟儿沒進宮之前便和榮慶定了親,而且她是獨生女,本不該進宮當差。由于宗人府出了差錯,這才選進宮中。”他了解她脾气,她嘴上叫得越凶,說明她心里還沒想好該怎么處置,“吟儿她……她情有可原,是奴才去找她的,她事先并不知道。要殺就殺奴才,念她在您跟前伺候過,饒了她一條校狐吧!”
  “你還挺疼她的,按你這么說,規矩就不要了?”
  “老佛爺!規矩也是人定的呀。”
  慈禧突然失聲笑了,在這之前,她就想好了一個惡毒的方法懲治吟儿,沒想茶水章的態度正好幫了她的忙。想到這儿,她收住笑容,對茶水章說:“我喝了你半輩子茶水,但凡你有二心,害我八百回也有了。這會儿,我就賣你一個人情,饒了吟儿!”
  “謝老佛爺慈恩如天!”他不敢相信慈禧真的答應了他的請求,慌忙趴在地下,一連磕了几個響頭。
  “別忙磕頭,我還沒說出怎么個饒法子吶。我不但饒她,也要饒你,還得給你們倆一個天大的恩典呢!”
  茶水章不明白慈禧什么意思,心里激動不已。他趴在地下,誠惶誠恐,心想會不會因為他說了吟儿和榮慶原先定了親,恩准他倆在一起,從而了斷他倆多年的情緣。慈禧說到這儿突然打住,靜室里一片肅靜,他豎起耳朵,抬起兩眼,似乎那天大的恩典就寫在她臉上。過了好一陣子,慈禧終于說出她給他和吟儿的恩典。
  她的話音剛落地,茶水章渾身不由掠過一陣惊悸,几乎不敢相信他耳朵听到的一切。然而,老佛爺金口玉言,她的話就是至高無上的法律。她給的恩典對吟儿來說太殘酷,也太狠毒。而對他來說,更是個可怕的惡作劇。但為了保住吟儿一條校狐,當然也包括他自己,他不得不趴在地下,一邊磕頭謝恩,一邊老淚縱橫。
  “我做主,挑個好日子,你們倆郎才女貌,誰也別嫌誰,配成一家子。”這就是老佛爺的恩典,讓吟儿嫁給茶水章,成為他正式妻子。因為是老佛爺指的婚,即便有一天茶水章走了,吟儿也不得他嫁。也就是說,茶水章在世,她守一個廢人。茶水章死了,她守一座空房,只要大清國一天不變天,吟儿就得為按這個規矩守一輩子。
  宮女嫁給太監,古代早有先例。漢、唐時稱之為“菜戶”,明代稱為“對食”。由名稱上一看就知道,表示這一對宮中男女享有在一塊儿吃飯的特權。這种假夫妻,是皇上賜給那些太監中的特別人物的一种恩典。像明代大太監魏忠賢娶了皇上的奶媽客巴巴,就是熹宗皇上作的主。到了滿清國,因為滿漢不通婚,太監都是漢人,宮女則都是滿人家子女,所以這假夫假妻的做法自然而然取消了。因此太監要想討老婆,只能在宮外討個漢人當名義上的老婆。,去年慈禧在西安宣布變法,其中一條就是廢除滿漢不准通婚的條例。因此,茶水章与吟儿結婚,不僅是宮女和太監的結合的首例,也是宮中頭一次滿漢通婚,因此來這儿看熱鬧的人特別多。
  李蓮英特意派人將北三所的平房粉刷一遍,修了房頂上的漏雨處,作為茶水章和吟儿的新房。然后按宮中規矩,煞有其事地辦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吟儿作慈禧的宮女,從儲秀宮后門上花轎,由太監們一路抬到北三所,茶水章則在北三所等著迎親。平房前的空地上,圍著許多太監宮女,包括一些上了年紀的媽媽,他們都是來這儿看熱鬧的。
  太監事先在平房門口放上火盆、馬鞍,等花轎一到,人們將事先准備好的弓箭遞給茶水章。他挽弓搭箭,向花轎頂上空射了一箭,接著送親的宮女和媽媽便打起轎帘,將吟儿扶下花轎,再接著茶水章抱起吟儿,跨過馬鞍。這時看熱鬧的人站在一旁,在媽媽的帶領下同聲大叫:“跨馬鞍,平平安安。”跨過馬鞍接著又跨火盆。火盆里燃著紅通通的炭火,茶水章跨過火盆,眾人齊聲叫著“火啦!火啦!”在一片歡騰的鼓樂聲和人群的呼叫聲中,茶水章將吟儿抱進了北三所平房。
  眾人一直鬧到天黑透了才余興未消地散去。
  吟儿坐在挂著紗帳的炕沿,頭上頂著一塊紅軟綢頭蓋。她睜開眼,四周一片血紅。剛才听著眾人的笑鬧和震耳的鼓樂,她像做夢似的,迷迷盹盹的什么也鬧不清,也不想鬧清楚。這會儿人一散,屋里沒人了,四下一片肅靜,她腦子反倒說不出地清醒。
  昨天,儲秀宮里當掌事儿的姑姑告訴她,老佛爺恩典,不但不殺她,反倒要替她指婚,讓她嫁給茶水章。她听后雖說心里非常震惊,表面上卻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她知道,老佛爺心窩里恨透了她,才會想出這個絕招,她不想讓她就這么痛痛快快一死了之。她饒她一條命,讓她活著,是為了慢慢折磨她,就像當年對付珍主子一樣。
  你不是心里想著榮慶嗎?好,我就讓你慢慢去想吧,我就給你一個啥也不能干的廢男人,跟這男人在一起,任你去想啥,她已經想好了,你老佛爺再狠再絕,我不就一條命?這條命捏在我手里,我大不了一死了之。你不讓我死,我偏死給你看,就像珍主子,她死了,老佛爺非但沒法再整治她,還偷偷跑到井口邊給她燒香呢。
  茶水章在屋里來回走著,不停地搓著兩只手。這雙手是他身上所有零配件中最好的一個。十指修長,掌心偏薄但富有彈性,皮膚細洁而白皙,這是一雙充滿智慧的巧手。因為這雙手太优雅,令這張嘴更顯得笨拙。他想跟吟儿說話,卻不知該說什么好。老佛爺的恩典,將他推到沒有退路的懸崖上,這不,你不是替吟儿說情嗎?你不是想幫榮慶的忙嗎?那好,我饒了吟儿,讓她嫁給你,看你還怎么說。這樣一來,不僅吟儿會心生疑慮,榮慶知道了更了不得,以為他趁人之危,搶了他的吟儿,他知道自己個六根不全,縱然為了榮慶,他可以一死了之。問題是老佛爺指媒為婚,即便他死了,吟儿仍然不得和榮慶在一起啊。老佛爺存心做了個套子讓他鑽,讓他成為吟儿和榮慶這一對情深意篤的戀人之間,永遠也無法逾越的障礙。
  “吟姑娘!你先睡吧。”他終于開口了。
  “章叔,你也不掀掉我頭蓋?嫌我丑怪?”她問。
  “不是不是,我這就掀,算我替榮慶掀的……”他慌忙走到她身邊,正要伸手去掀她頭上的紅綢,吟儿一把捉住他的手。
  “這是老佛爺賜的婚,你敢說瞎話儿?”
  “這……這你是誤會了。”他縮回手,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她什么意思。
  “我心里比什么都明白。”她自己扯掉頭上的頭蓋,平靜地望著他。
  “吟姑娘,我……這是為了你好……”
  “這我知道。可你實在不該為了救我,反倒害了我。”
  “無論怎么說,活著總比死了好。要不榮慶那頭……”
  “別提他了。現在提這些還有什么意思?”
  “你,你怎么能這樣想?”
  “你非逼我把話儿說白了?”
  “……”他站在那儿,半天說不出話。
  “章叔!你想想,你這么一來,別說我活著沒法跟他在一起,就是死了,也沒法埋在他們家墳地里。你斷了我所有的后路啊!”她越說越激動,兩行眼淚止不住地從臉上往下滾:“再說你擔了這樣的名份,他心里會怎么想?”
  他沒想到這么做會深深傷害了她。他鼓蕩著腮幫,兩片厚厚的嘴唇上下張合著,像頭离水的魚儿,怎么也出不了聲。當時慈禧說饒了吟儿,他就沖這給老佛爺磕頭的。說到賜婚的事,他想得非常簡單。他是個廢人,名義上娶了她,別的全沾不上邊,有一天榮慶回來了,一定會体諒他。万一他永遠回不來,往后他和她搬到宮外,他再想辦法替她找個好人家。他相信,吟儿會為此感激他的。
  “別哭別哭!怨我,都怨我不好。當時我沒想那么多,只覺得先留下一條命,往后總有辦法的。”他勸她別傷心,一邊捶胸頓足罵自己不好。他告訴她等日后有机會,再求老佛爺替他倆去掉夫妻的名份。
  “說得容易,你沒見她是存心整治你我,”見他不停埋怨自己,她心也軟了。
  當時一心想著你不能死,別的沒多想……總之是我不好。”
  “其實這也不能怪你。”她無奈地歎了一口气。
  兩人坐在那儿,伴著炕几上那盞罩著紅色絹綢的紗燈,低聲聊起分手后這几年的情況。倆人從北京說到武昌,由昌平扯到西安,話題由榮慶說到皇上,由皇上說到珍主子,又從珍主子之死說起西行路上的情況,繞了一大圈,最后又落在榮慶頭上。
  茶水章知道吟儿心里最放不下心的是榮慶,便將那天傍晚他与榮慶一塊儿喝酒,最后由他外甥女婿將榮慶送到丰台車站的情況,詳細說了一遍。“你放心,無六看他上了火車才离開的。要是個誤點,天不亮就到天津了。”听他說了這些情況,她情緒顯然比先前平靜得多。不知不覺,兩人一直聊到深夜。听見遠處的梆子聲,已經三更天了,他這才說已經夜深了,她也太累了,勸她上床休息。
  吟儿顯然很累,但卻硬撐著沉甸甸的眼皮,要跟他再聊一會儿。這么多年來,她頭一次跟別人說了那么多心里話(即便与珍主子在一起,也沒敢像這樣敞開心怀,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她想,這是她進宮中當差以來頭一回,也是她這輩子最后一回了。她已經在心中想好了自己的歸宿,所以恨不能將自己心里話統統倒出來。希望將來有一天,章叔与榮慶能再次見面,將他們今晚上的談話轉告榮慶,她這輩子是為他生的,更是為他活的,既然再沒指望了,她再活下去已經沒什么意思了。
  時間過得真快,窗外隱隱透出一絲灰白的天光。茶水章再次提出要去外屋睡覺。她沉吟片刻,終于點點頭。他站起,取了一件外套,向外間走去。吟儿瞅著他向外屋走去,跟著他走到門邊,突然叫了一聲“章叔!”他轉身望著她臉上恍惚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重要話要跟他說。他站在那儿等著。過了老半天,她什么也沒說,“有什么話儿明儿再說吧。”他慈祥地笑了笑,隨手帶上房門走出去,她靠在門板上,望著窗外漸漸亮起的天色,伸手將門栓插上,然后走到屋子中間,爬上一只方凳,從怀里掏出她事先准備好的一截繩子,輕輕扔在房梁上,打了一個結。
  她站在方凳上,雙手緊緊握著繩圈,心想只要將頭伸進繩圈,兩腳一蹬,一切都結束了。死,也許是世上最簡單的,同時也是最困難的。特別死之前的這一瞬間,生命對死亡本能的抗拒,以及她在這個世上留下了太多的恨太多的缺憾,她實在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啊!不不,她在心里對自己說,正因為太多的恨,她無法面對,也無法改變,特別這后一條,那她對生命還有什么可留戀?
  茶水章披著外套坐在牆角里,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球,瞅著窗外越來越亮的天色,心里猶如一團亂麻。他救了吟儿,反倒給她帶來更多的麻煩。她一點也不感激他,一開始甚至有些埋怨他。這是他不曾想到的,也許這就是老佛厲害之處。不知內情的人一定以為他趁人之危,打著救榮慶媳婦的借口,將人家媳婦搞到手。別人不說,就是他外甥女婿元六怕也會這么想。
  他越想覺得越不對勁,越想越覺得他上了老佛爺當,要是這會儿榮慶突然回來了,他怎么向他解釋?也許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他一走了之,將這位子騰出來讓給榮慶。除此而外,再解釋也多余。這里所說的走,就是死的意思。不知為什么,這可怕的字眼從他腦殼里蹦出的同時,他突然想起了剛才吟儿站在門邊,她那雙眼睛一瞬間所流露出的神色。一种本能的不樣之感從他心里升起,他從牆角里爬起,沖到門邊,一邊拍著房門一邊叫著吟儿。騙她說外屋風大天涼,讓她遞給他一床被子。
  當他發現門栓已經插上,里面沒有任何動靜,立即慌了神,本能地覺得出了什么事。他趴在門縫里一看,別的什么也看不見,只見地下橫躺著一只方凳。他急了,慌忙抱起門邊地下那只殘缺不全的磨盤石,狠狠向門上砸去。
  年久失修的木門本來就不結實,訇的一聲与門框一塊儿倒下。在一片飛揚的灰土中,他看見房梁上懸著吟儿的身子。他急忙扶起木凳,爬上去將吟儿從房梁上抱下……
  他將她平放在炕上,一邊用手抹著她胸口,一邊嘴對嘴巴向她嘴里吹气吸气。折騰了好一陣子,她漸漸有了气息,臉色也由青變白,白里漸漸有了些肉紅。他心里松下一口气,用胳膊枕著她腦袋,慢慢向她半張的嘴巴里喂著溫熱的茶水。
  吟儿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炕床上,茶水章坐在床邊那張方凳上,兩眼可怜巴已地緊盯著她,雙唇微微哆嗦,似乎想跟她說什么。
  “你不該救我。”她發現自己仍然活著,腦殼里首先冒出了這個念頭。這聲音如此之微弱,連她自己部听不真切,但茶水章卻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你不該這樣。”他說得很輕,但很堅決。
  “我真不想活了……”她摸著脖子,覺得被繩子勒過的部位緊緊的,說不出的憋气。
  “其實,想死容易,撒手閉眼就齊了,要活,才是難事儿。”他放下茶碗,深為痛惜地說,“榮慶就白等你了?”你就狠心丟下他一個人?”
  “你別哄我,不會有這一天了。”她絕望地搖搖頭。
  “听你章叔一句,百日陰還有一日晴呢,你倆不都好好的,不定哪天他說回來就回來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他回不回來另說了,反正老佛爺絕不會放過我,這回我傷透了她的心!”
  “不是還有皇上嗎?你就等著雨過天晴吧!”
  “皇上不是老佛爺對手啊!”
  他笑笑,說也不見得。當初皇上變法那會儿,老佛爺由頤和園殺回紫禁城,那是什么勁頭。殺了譚嗣同,關了珍主子,皇上也軟禁了。這還不說,立了端王儿子為大阿哥,眼看就要廢了皇上。結果呢?大阿哥廢了,隨端王一塊儿充軍到邊疆。皇上不但沒廢掉,老佛爺反倒在西安下詔,在全國實行變法。到頭來老佛爺也認了當初皇上那一套啊,這就叫六十年風水輪流轉。自西安回來以后,老佛爺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定哪天撒手走了,坐江山還是皇上。他說起這三年多的事,盡管悅得很委婉,那其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耐心等著,會有雨過天晴的日子。
  她瞪大眼睛,仔細品味著他話中的意思。她突然覺得自己很蠢笨,她怎么就沒想到這些?當初她怀上榮慶的孩子,皇上都說有辦法保她,她只要能熬到皇上上台就有救了。如果茶水章沒能及時救她,她真要死了也就死了,她將再也見不到榮慶了。想到這儿她心尖上掠過一絲震顫,個知為什么,當她越過死神的門檻,重新回到人世間,突然覺得死亡的可怕。如果再讓她站在凳子上,她絕沒有勇气將頭伸進那小小的繩圈里。也許他說得對,有時候活比處要難得多。但有一條,只要她活著,哪怕再難,也許還能等到那一天,相反,如果死了,這一天就永遠地失去了
  榮慶跑到日本前后已經三年了,小格格突然追來了。
  那是一個下雨天。康有為一名保皇党手下來這儿找他,要他參加保皇党,致力于建立以光緒皇上為首的君主立憲國家。雖說他曾是皇上的衛侍,但對政治毫無興趣。他唯一關心的是吟儿,再就是家里人。父親去年死在牢中,母親搬到鄉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到他害了一大家子,包括他二舅,心里說不出地內疚。一天他去神戶郊外一座寺廟里燒香求簽,那位白眉長須的老主持說他心魔纏身,要是他不能幡然回頭,最后必將死在自己心魔的糾纏中。
  他仔細想了這些年來的經歷,他不得不佩服這位高僧的神算,他按高僧的的指點,成天在這座典型的日本本屋建筑里念經打坐,竭力忘掉過去的惡夢。但他始終忘不了過去,只要一閉上眼,他就會看見吟儿在向他微笑。不過他并不灰心,為了修身養性,仍然堅持每天下午打坐。
  送走了康有為派來的人,他拉上書房的木頭門,吩咐伺候他的日本下女,無論什么人來找他,都說他不在。正當他閉目養神,气沉丹田之際,突然門外傳來一片爭吵聲。好像有人吵著要進來找他,而且是個女人。下女不讓她進,于是來人便吵開了。這位日本下女一向說話客气,聲音不大,因此只听見那位來客的聲音,卻不見她進來。
  他心里正在疑慮,這儿几乎沒有什么相識的女客,就算有那么一兩位朋友的夫人或女朋友,下女都認識,他气惱地睜開眼,剛要拉開書房的門,突然愣在那儿。這不是小格格的聲音嗎?她什么時候來的?
  他剛從門上縮回手,門突然從外面拉開,小格格一臉興奮地站在門口。下女惊慌地站在小格格身后,不知所措地望著他。他想躲也躲不過,只揮揮手讓下女去泡茶,硬著頭皮將小格格帶進客廳。
  “哼!這個小妖精敢攔著我不讓進來。”小格格雙手叉腰,气呼呼地指著那穿和服的年輕下女,得意地對榮慶說,“我早就算准了你躲在里面,這不,一拿一個准儿。——
  怎么,你又躲我哪?我是老虎?是不是叫這個小妖精給迷住了?”她看一眼榮慶,見他不說話,扯著嗓門又叫起來。
  “沒那回事。你不是才來嗎,來之前又沒通知……”他無奈地笑笑。
  “你別來這一套,我給你寫了那么多信,你怎么連個回音也沒有?”她質問他。
  “不是怕連累瑞王嗎?”他歉意地說。
  “好了,我別的也不多說了。從頭一次定親到現在,你耽誤我五,六年了。你到武昌我追到武昌,你跑到天津我赶到天津,現在我又追到日本來了,這會儿我再也不走了。”她气呼呼地說完,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過了一會儿,下女從門廳拎著兩只大皮箱走進,榮慶這才發現她帶了許多行李。她說火車站還有托運的慢件,看來她真的不打算走了。他望著小格格,面對她近乎瘋狂的追求,他既有些害怕,又非常感動。
  見到她,他本能地又想打听吟儿的情況。想到瑞王罷了軍机處,這几年專在國外當公使,她一直隨著瑞王在國外跑,對宮里情況也不甚了解,話到嘴邊又忍住。三年多來,他一直沒吟儿消息。他曾給家里人寫信問過她情況,家里人只字不提。自父親進了大牢,母親認定吟儿是他們家災星,別說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他。
  “我這來沒別的,就是來跟你結婚,來這儿伺候你。你把那個小妖精赶走,赶明儿我替你做飯。”小格格抿了一口日本的清茶,兩眼盯著他,那神情恨不能一口吞了他。
  “你真的愿意跟我過苦日子?”
  “什么真的假的,按理我倆早就是夫妻了。”她委屈地說,一邊從皮箱里取出當年光緒親筆寫的喜字,仔細攤在地下,用手抹平上面的折皺,一邊走到他身邊,動情地摟著他肩膀說,“你說,咱倆是不是該操辦一下?”
  “這儿不比國內,規矩不一樣。”他被她真情所打動,伸手捉住她涼涼的小手,將她摟在怀里,“下女就不必赶走了,你是格格身分,沒人伺候行嗎?你放心,你想在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
  “這叫什么話儿?不結婚怎么住一起呀?”她不高興地嘟著小嘴。
  “跟你說了,這儿是國外,規矩不一樣,這儿興同居。同居跟結婚意思差不多,等有一天回國了,你我再補辦婚事!”
  “慶哥,你不哄我?”她抬起那雙好看的大眼睛,眼窩里濕濕的。
  他用那喘著粗气的大嘴緊緊壓在她嘴上,不讓她說下去。他緊緊接著她嬌小的身体。他感到她單薄的衣服下,那像貓儿一樣柔軟的身子透著溫馨的气息,在他怀里微微哆嗦。一股血气從他夾緊的大腿間往上涌著,腦袋頓時感到一种像醉酒的暈眩和快感。他突然粗魯地將她一把抱起,激動地穿過客廳,登上樓梯,向二樓睡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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