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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日落紫禁城


  吟儿与茶水章。青春的枯死和早已枯死的青春。臨終前的慈禧与吟儿的對話。吟儿奉命前往贏台看望病中的光緒。當她离開時,一輪紅日冉冉西沉。這天深夜,光緒含恨而死。第二天,慈禧病亡。
  吟儿与茶水章所謂的“結婚”已經整整七年,加上她先前在儲秀宮和景仁宮當差的日子,她在宮中足足呆了十二年。盡管外面的世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革命党越鬧越凶,各省的總督也越來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但對她來說一切都是老樣子。她和茶水章仍然住在北三所,李蓮英仍然是內廷總管,老佛爺仍然掌著權,皇上照舊住在瀛台,榮慶更是杳無音信。當年茶水章所說“雨過天晴”一直沒有出現。
  作為一個年輕的少婦,當她与榮慶經歷了那一夜惊心動魄的情愛,從此她那被喚醒了的對愛的渴求,像夢魔般地緊緊纏著她。特別生下的孩子死后,她在茶水章的勸慰下漸漸安下心來,在北三所的平房里過起平平淡淡的生活,這种渴求變得更為強烈。真夫妻也好,假的也好,不論怎么說,對方總算長著個男人的外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兩人常在一起,雖說晚上不上一張床(茶水章睡在另一張小竹床上),卻同在一間房里。這個老實巴交的假男人,總時不時地喚起她對榮慶的思念,激發了她心底深處女性本能的欲念。
  有時,這种欲念像火一樣在她血液里燃燒,明知他是自己假廢男人,明知他是為了救她才娶了她,但心還是冒出一股說不出的恨!她恨他不是個真男人,她更恨自己沒出息。她再三提醒自己不往這事儿上想,偏偏熬不住要往這上頭想,而且想得心焦肺爛,無法自制。她對他莫名其妙地發脾气,摔東西,弄得他無所适從,事后又趴在他肩上放聲痛哭,說她不好,她對不住他,求他原諒她。
  他是個太監,早就失去了男性的血魂和激情。一開始,他怎么也不明白哪儿得罪了她,只得陪著笑臉,圍著她哄她勸她,直到她慢慢安靜下來為止。后來他若有所悟,畢竟他進宮時也十八歲了,明白男女之間怎么回事儿,加上他天性聰穎,隱隱約約覺得她是實在太想榮慶而又得不到的一种無奈。
  一天深夜,吟儿半睡半醒中突然覺得有個人壓在她身上,這是個壯實的男人,像榮慶又不完全像他,,她本能地掙扎著想喊叫。那男人伸手捂她的嘴,說他是榮慶,她瞪大眼睛,黑乎乎的屋子里看不真切。不等她回過神,男人已經扯掉她的內衣內褲,赤身裸体地爬在她身上。貼著對方汗津津的肉体,听著他喘著粗气,她激動得渾身哆嗦,由兩腿間涌出一股灼人的熱流。就在那事儿將要發生的一瞬間,她突然覺得不對,他不是榮慶。于是,她本能地掙扎著,大叫一聲將那男人推開……
  “吟儿!吟儿!你醒醒,醒醒……出了什么事!”
  茶水章慌忙從小竹床上爬起,點起油燈,滿臉大汗地站床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吟儿掀開被子,渾身赤裸著,只穿一條短褲躺在床上,胸口和雙肩留下一道道指甲抓破的印痕。他叫她,她不理他。他想伸手碰碰她,剛伸出又縮回來,她突然渾身掠過一陣痙攣,伸手抱住枕頭莫名地嗚咽著,身子像煮熟的大蝦緊緊蜷縮在一起,兩條雪白的大腿不停地抽搐。
  他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嚇得在床邊團團轉。最后他終于想到了該做的事,他輕輕拉起被子,小心翼翼地替她蓋上,一邊嗑嗑巴巴地說,“吟儿,沒事了,沒事了……”沒等他話音落地,吟儿突然從喉頭發出一聲綢緞撕裂的呻吟,伸手扯去身上的被子。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低聲叫著她。當他發現她兩眼瞪著自己,半張著嘴,似乎想跟他說什么時,這才重新走過去,低聲勸著她,要她蓋上被子,否則會受涼的,她似乎沒听見他說什么。或者壓根儿不想听,她雙手撐起上身坐了起來,兩眼充滿怨恨地盯著他。
  面對她赤裸的上身,特別那雪白的胸脯上兩團粉紅的乳暈,他緊張得喘不過气來。盡管他已經不算男人,但畢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女人的胴体,心里頓時涌出一种犯罪感,他覺得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榮慶。想到這儿,他慌忙躲著她的目光,一口將手中的油燈吹滅。
  黑暗中,他听見她說冷。面對這一團漆黑,他膽子突然大多了,立即放下油燈,爬上床,再次拉起被子替她披上。突然,她扑在他怀里,低聲啜泣著,“抱抱我。”他听見她在他耳畔低聲懇求的聲音,他嚇得不知該怎么辦,猶豫了一陣子,終于將她摟住。他摟得那么輕,像摟著一團青煙,飄飄忽忽,似乎一松手她就會飄走。
  為什么?為什么不能抱緊點?她在心里叫著,渾身不停哆嗦。夢中的情景仍浮現在她眼前,靈魂仍為那幻覺中的激情顫抖著。她不指望他跟她干那种事,即使他行,她也不會這樣求他。她僅僅想讓他裝出像個男人的樣子,抱抱她,抱得緊一些,用他的身子暖暖她的心而已。而他,連這也做不到啊!難道他就不明白,她用指甲在皮肉上抓破的一道道血痕,其實不是皮肉的痛楚,那痛楚在她心里,她抓不著也夠不到啊。這是一种無可奈何痛楚啊,她不明白,像他這樣一個好人,一個善良而又懂得体恤別人的人,怎么就不明白?她是個女人,一個二十八歲的年輕女人,十二年來,她只領略過一次。僅僅一次,那刻骨銘心的愛令她銷魂蕩魄,終身難忘,她渴望著再有一千次啊!
  她恨,這是一种說不出的恨,沒有具体對象,也找不到具体對象,既空洞又實實在在的恨。真夫妻也好,假男人也罷,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個人,是個一次又一次救過她,一次次地幫過榮慶的好人。長話短語,朝夕相處,他對她實在太好太好了。她是無法恨他的,只能恨自己。其實人是無法恨自己的,因此她只能無緣無故地發脾气,無緣無故地哭,無緣無故地恨周圍的一切一切。
  這無緣無故的恨終于化作無緣無故的行為。她長嚎一聲,用足了平生的力气,雙腿屈起,將茶水章從床上踹下地。黑暗中訇的傳來一聲沉悶的響聲。他從床上滾下,仰天跌在地下。他躺在那儿,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只覺得腦殼里嗡嗡一片。黑暗中,他听見吟儿細細的哭聲。這尖細的哭泣鑽進他心里,像刀尖刮著他心尖。過了老半天,他才用手撐起上身,口口聲聲說他不好,沒想她哭得更凶了。他眨巴著眼,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坐在地下,使勁抽著自己耳光了,一邊罵自己不是人。
  吟儿披上外衣下了炕床,走到他身邊,一把抱住他,不讓他抽自己耳光,過了老半天,她才輕聲問他摔著哪儿沒有?他搖搖頭。她替他揉著后腰,拍著他后背。他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將那只小手緊緊貼在臉上。在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她感到某种濕潤的涼意。這是他的眼淚,她心里掠過一陣酸楚,將臉貼在他眼窩上,用她的臉拭去他臉頰上的淚水。
  黑暗中,兩人擁抱著坐在地下。紫禁城的夜靜极了。除了他們的呼吸,再就是心跳聲。后來,就連這細微的聲音也沒了。靜靜的黑暗猶如一首挽歌,于無聲處包圍著他倆,唱出一個年輕女人青春的枯死,也唱出一個老男人青春早已死去的絕望。
  傍午,吟儿被慈禧傳到她的寢宮。
  在這座森嚴的皇宮中,無論是老佛爺還是皇上的身体情況都是保密的,除了他們貼身的奴才。半年前,她就听說老佛爺病了,病得挺重。后來才知道,皇上也病了,病得也不輕。當她走進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寢殿,她仍然為她所見到的情況暗暗吃惊。
  所有的窗戶上全挂著厚厚的窗帘,戶外的陽光艱難地爬在窗帘上,由那些邊邊角角的縫隙中鑽進來,屋里顯得一片昏沉。也許因為慈禧不想讓人看到她枯槁的形容,故意將這里弄得這樣暗。她躺在那儿,吟儿一眼便發現她已經瘦得脫了形。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身子偏得像一片樹葉,一陣風就能將她從那張大得惊人的床上吹走。
  她沒想到老佛爺病成這樣,也不明白老佛爺為什么要召她上她這儿來。李蓮英將她領到床邊,低聲對兩眼微閉的慈禧說:“老佛爺,吟儿來了。”過了好一會儿,慈禧才吃力地睜開眼,問李蓮英誰來了。李蓮英告訴她,原先伺候過她的吟儿來了。她這才想起是她讓人叫吟儿來的。
  “吟儿在哪儿?”
  “老佛爺,奴婢在這儿。”吟儿跪在她床前。
  “真是吟儿。”她捉住吟儿趴在床邊的那只手。
  “是奴婢。”
  “你還活著呢?”她明知故問。
  “托老佛爺的福。要不奴婢早就不在人世了。”她口是心非。
  “當初你犯的罪過,夠你掉几個腦袋的。知道我為什么不殺你?”這是她一慣作風,讓你受了罪,還得讓你知道為什么。
  “奴婢不知道。”她知道也不敢說。
  “你知道。”
  “奴婢真的不知道。”
  “你不敢說就是了。”這是她聰明過人之處。她知道吟儿不敢說,她替她說了,“我不讓你死,為了讓你活著比死了更難受。”
  “恨我吧?”她問。
  “奴婢不,不……”
  “不恨,還是不敢?”她問。
  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望著她身邊過去的宮女,突然莫名地笑起來,此刻她心怀得意,還是追悔當年的失誤,或者是心中的恨意至今未消?誰也說不清。也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她笑著笑著,突然一口痰堵在她嗓門眼里,禁不住咳起來,吟儿慌忙替她輕輕拍著后背,李蓮英也緊張地走過來。慈禧終于在吟儿捧上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痰,過了好一會儿才緩過勁儿。她讓李蓮英將她扶起,用被子墊在腰下。她擺擺手,說沒事了,讓李蓮英出去,她想和吟儿單獨在一起。
  “真不行了。”李蓮英一走,慈禧一邊喘气一邊對吟儿說,“我知道,我可沒几天儿了……”
  “不不,不會的,老佛爺万壽無疆!”吟儿慌忙打斷她。在這之前,她巴不得她早早死掉,可當她站在她面前,眼瞅著她痛苦的病狀,心突然軟下來。
  “人人都求長生不老,真活到那個份儿上的,沒見過一個。”她苦澀地搖搖頭:“七十三了,到了‘坎儿’了。”老太太一向有這种本事,只要你跟她在一起,她一開口,就能抓住你的心。其實她不光是口才好,能摸透別人心事。另外,處在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她敢說真話,敢說別人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因此同樣的話儿從她嘴里說出,份量自然就不同了。
  “過了這個‘坎儿’,您還得活二十多年呢!”她望著老人。不由自主地安慰著對方。
  “你怎么知道?”要在平時,對這明知是哄她的好話她不會搭理,可眼下她還是忍不住要問個明白。
  “奴婢給老佛爺踢鍵儿呀,記得我踢了九十七下。您不是說過,那就是九十七歲。”她想起當時的老佛爺,那硬朗的身子,哪像上了六十的人。
  慈禧眨已著一雙老眼,混濁的目光落在吟儿那張憔悴的臉上,半天不說話。她追憶起那個深秋的下午,吟儿在体和殿与許多人在一塊踢鍵子,當時她才十六歲,那會儿她是多么年輕啊。
  “那是多會儿的事了?”
  “那會儿奴婢剛進宮,有十多年了。”
  “可不,整十二年了。”老人垂危于病中,仍然有著惊人的記憶力,“你這會儿還踢毽子嗎?”
  “早不踢了。”
  她苦笑笑。她本想說她也老了,話碰在嘴邊,沒敢說。人往往不覺得自己老,總是在發現別人老了的時候,才會不經意地想起自己也老了。想起她剛進宮時,身在苦中不知苦的滋味,想起秀子姑姑和平儿,一個個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就連當時掌事儿的劉姑姑也离開了這座皇家宮庭。想到這儿,心里涌出一股說不出的感慨。時間一長,什么事都磨平了,什么恩呀怨呀,似乎越來越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慈禧望著吟儿,心里困扰著一個她常常想卻總也想不順暢的問題:人死了到底有沒有靈魂?她想起有關鬼魂的說法,想起她儿子同治,想起珍妃,想起許許多多先她而死的人。要說有吧,她從沒見過。要說沒有吧,好多事儿又沒法解釋。想來想去她還是想不出所以然來。至少有一條,人死了,哪怕能借著魂靈來人間看看,知道一些事儿,但絕管不了人間的事,想到這儿,她心里實在咽不下這口气。因為她活著,人世間最重要的事都得經她點頭,這一死什么也不是了。昨天,她正式下詔,立溥儀為大阿哥,讓他接光緒的皇位。她要是走了,光緒絕不會听她的。不不,我絕不能死在他之前!
  她沉默許久,突然告訴吟儿,皇上已經恩准她和茶水章一塊出宮了,并讓她去瀛台看看皇上,當面給皇上謝恩。吟儿跪在那儿,當她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后一股熱流從心里涌起,一直沖上她眼窩和鼻溝,兩行熱淚奪眶而出。過去,她做夢都盼著這一天。這會儿真的來了,她反倒說不出地惶恐。她似乎已經無法想象,离開了這座皇家大院子,她將怎么活下去。
  光緒躺在瀛台寢宮里。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心存僥幸,已望著他能熬得過慈禧。當然,他并不知道,慈禧也是這么想的,絕不能死在他之前,所不同的是有關他的病情每天有人報到慈禧那邊,而有關她的病況他几乎毫無所知。
  听著秋冬之交湖面上掠過一陣陣呼嘯的風聲,他心里說不出地傷感,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怕是熬不過那生來注定就是他克星的老太后了。皇后、瑾妃和其他宮妃要來看他,被他斷然拒絕。在他彌留于人間的最后時刻,他不想見任何人。他想一個人悄悄地面對死亡。
  當太監向他稟報說吟儿要來看他,他出人意料地一口答應。他讓太監替他換了一套新外套,特意洗了臉,靠在炕榻上眼巴巴地等著吟儿。眼下,她是他唯一愿意見到的人。
  “皇上!奴婢給您磕頭謝恩來了。”吟儿一進門便給光緒磕頭。他比起她想像中的樣子要好得多,至少她覺得他能熬得過老佛爺,這也是她的心愿。李蓮英陪她一起來的,因為皇上不肯見他,他只得留在外面。他來這儿目的非常明确,看看皇上病情,回去報告慈禧,以便讓老太后作出最后一個決斷。
  “別跪了,地下太涼。”他看一眼這位与珍妃共同患過難,后來又伺候了他近二年的奴才,心里說不出地激動。她的出現,從某种意義上,跟珍妃有著許多聯系。
  “听皇上的。”她從地下爬起,站在那儿,比起他在這儿的時刻,寢宮里一切依舊,只是更破舊了。她進門的時候,在起居室里見到了珍主子那架黑色風琴,只是上面落了許多灰塵,顯然好久沒人碰了。睹物思人,她想起了珍主子。
  “咱們几年沒見面了?”他問。
  “滿七年了。”她回答。
  “你還好吧?”
  “托皇上福,奴婢還好。”
  “托朕的福?”他苦澀地一笑,“朕自身難保,哪有福字可言?當年朕一直想成全你和榮慶,可惜的是……”
  “皇上的恩情奴婢心領了。奴婢過几天就要出宮了,特意來這儿謝恩的。”
  “茶水章雖說是個太監,但他人好,又老實,他會待你非常好的。”他安慰她說,“到了宮外,從別處抱個孩子……人一輩子,就這些意思了,你說是不是?”
  “是,是這樣。只是宮中呆久了,到了外面……”對搬出宮中的事她心里非常惶惑。要在從前,听到讓她出宮的消息,她准會在夢里笑出聲來,可現在,卻莫名其妙地覺得恐懼。
  “你放心,生活不成問題,你們搬到宮外,可以讓章德順繼續留在宮中當外差,朕已經跟李蓮英說過。”見她一臉的惶然,他反倒有些困惑了。
  “奴婢謝皇上大恩!”她沒想到皇上想得這么仔細,心里非常感激。她見光緒臉色蒼白,說話時不時停下喘著气,怕他累了,一邊勸他好好休息,一邊跪在地下磕了頭,准備告辭。
  “等等。”他叫住她,盡可能壓低聲音,“外邊有人問起你皇上的病,你怎么說?”
  “我就說皇上病快好了。”她不思索地說。
  “不,你就說,皇上沒病。”
  “這……”她不明所以地抬起頭,心想他病成這樣,為什么不讓說有病。
  “你看朕不是挺好的?”他一邊說,一邊掙扎著從床上坐起,雙腳放在床沿地下,雙手撐著床面勉強站了起來。“你看,你看哪!”他一邊叫,一邊向前走著。走了几步,他突然腳下一軟,要不是吟儿上前扶得快,准會摔在地下。
  她將他扶到床邊,在他腰下塞了一床被子,讓他靠著舒服些,一邊叮囑他千万保重。他靠在那儿,兩手在床上尋找著什么。她問他找什么,他想了半天,突然笑了。
  “朕該賞你點儿什么?”
  “皇上已經賞過了。”
  “朕賞過你嗎?”
  “是,那只綠玉搬指,您賞給榮慶和奴婢的。”
  “那是過去的事儿,現在你要走了,我一定賞你點別的什么。”他找了一圈,什么也沒找著,眼光突然落在門口那架風琴上,他讓吟儿扶著他在風琴邊坐下。他打開琴蓋,說他賞給她一支曲子。她說謝皇上,眼窩忍不住濕了。
  光緒專心地彈琴,彈的是那支吟儿非常熟悉的《碧云天》。在景仁宮里,他不止一次与珍主子在一起,他彈她唱。這哀傷的音樂,她听了許多次,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令她感動。凄婉的琴聲中,她仿佛看見了珍主子向她走來,后來,珍主子突然變成了榮慶。她看見他抱著自己騎在馬背上,沿著梨花盛開的梨花溝向前緩緩走去。風中,飛花似雪。琴聲,如歌如訴……
  吟儿离開瀛台時,忍不住駐足回首。西天一輪巨大的紅日緩緩沉下,將宮中那一棟棟飛檐殿脊、黃瓦紅牆染得一片輝煌。她呆呆地望著這金色的黃昏里,那瑰麗絢爛的天火漸漸熄滅,突然听見遠天紫灰色的晚霞里傳來一聲飄渺而無奈的歎息。她听得出,那是皇上的聲音。
  一九零八年十月二十一日當天深夜,光緒皇帝駕崩。第二天,慈禧也死在病榻上。是巧合,還是天意,或是其中另有不為人知的原因,誰也說不清。
  一大早,小格格收到瑞王的信,老人在信中說他哮喘病又犯了,病勢愈見沉重,希望她能回去看看他,瑞王在信中提到皇上和老佛爺病故的消息,這封信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其實在瑞王家信發出的几天前,東京、神戶各大報紙早就報道了大清國皇上皇太后病逝的消息。
  听到光緒和慈禧相繼去世的消息,榮慶立即像熱鍋上的螞蟻,再也呆不住了,成天想著回國,心里牽挂著吟儿。由于瑞王爺失勢,告老在家;舅老爺被赶出宮中,所以他离開北京后,從此斷了她的消息。有人說她關進宗人府,有人說她放出宮外,甚至還有人說她死了。不論哪一种說法,似乎都凶多吉少。但他仍然怀有一絲僥幸,希望有一天能見到她。他宁可与小格格同居,不肯跟她結婚,就是想將正式夫人的位置空著,也算是他對她的一片心意。
  除了吟儿,他還挂念著母親。父親死后,母親哀痛不已,加上想念他,眼睛都哭瞎了。他跟小格格說,他想回國看望母親。小格格不同意,理由是老佛爺雖然死了,新登基的小皇帝和朝廷并沒有大赦天下,因此他作為朝廷要犯,只要一回國,仍然面臨被逮捕的危險。
  得知父親病情,小格格心里非常沉重。三哥不久前病故,這世上就剩下她這么一個女儿了,要是父親万一有什么情況,她總不能不去送終啊。她要走,又放心不下榮慶,她跟榮慶商量。他勸她回去。她思忖許久,提出要跟他登記結婚后再走。他勸她還是先回去,他在日本等她消息,一旦情況許可,他再赶回去和她完婚。小格猶豫再三,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終于決定由她先回去,看看北京的情況再作打算。就這樣,他送她由橫濱港上了去天津的大輪。
  小格格走后,他天天盼著她的來信,希望能盡快赶回去。好几個月過去了,他收到她一封措詞含混的來信,既沒說他可以回去也沒說不可以,要他再耐心等一等。他實在等不及了,那天他從東京回到神戶家中,辦理好一些事務,將整個居所交給家中的女佣人,也不跟小格格聯系,便匆匆登上海輪,踏上了回國的歸程。
  他在心里盤算,小皇上剛登基,國內國外面臨許多麻煩事,特別是孫中山領導的革命党人,在南方漸漸成了气候,朝廷哪儿還顧得上他。他決定瞞著小格格先回去再說,一方面回去看看瞎了眼的母親,一邊悄悄背著小格格打听吟儿的下落,這樣反倒比跟小格格在一塊更加方便。
  他站在甲板上,望著遼闊的海面,想到很快就要回到离別了近八年的北京,心情說不出地激動。那儿有他的家,他的根,有他瞎了眼的母親,還有他多少年來不敢想起,卻永遠也不可能忘記的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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