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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二十五


  十里長亭
  蘇軾無逐無戀地要离開京都了·歌伎們
  送給他一座人間仙境——杭州城·

  熙宁四年(1071年)七月十三日,是蘇軾及其家人离開京都的日子。
  四更時分,月色朦朧,蘇軾和家人聚集在寂靜的庭院里。妻子王閏之,怀抱著出生八個月的蘇迨。十二歲的大儿子蘇邁,攙扶著滿頭白發、淚珠瑩瑩的任媽。十歲的侄儿蘇遲,照料著六個弟弟、妹妹。兩個中年仆役,挑著沉重的書箱。沉默不語的老老少少,一片黯然。
  蘇軾的心境可想而知。這就是貶离,沒有朋友送行,朋友們都早于自己离開了京都。現時只有駙馬王詵在京,可自己不愿意把酒告別,怕傷情更濃。九名歌伎已于前几天遣散了。只留下年老的門丁看守此屋,可怜的老人此刻正在忙碌著把箱籠包裹裝在雇來的馬車上。
  蘇軾抬頭打量著月色中的翠竹、花壇、梨樹、假山、魚池,一种瑟瑟索索的聲響似乎是花、木、竹、石在低聲話別。他鼻子一陣酸楚,淚水潸然而下。
  老門丁悄悄走到他的身邊,輕聲說:
  “大郎,車裝好了。”
  是啊,該早點上路了,該在這不為人知的夜里离開京都了。他默默地把任媽扶上馬車,把怀抱迨儿的夫人王閏之扶上馬車,把子由的几個年幼子女抱上馬車,挽起儿子蘇邁和侄儿蘇遲的手,向月色中的老屋告別,向瑟瑟作響、頻頻搖曳的花、木、竹、石告別。然后,隨著“吱吱”轉動的馬車車輪,向門外走去。
  在走出大門的時候,老門丁突然哭出聲來,抱著蘇軾硬咽而語:
  “大郎,我等著你們回來啊……”
  蘇軾撫著痛哭的老人,淚水滂沱,無言答對。回來?何年何月才能回到京都?何年何月才能回到這難舍難离的窩巢啊!他咬緊牙關,不愿放出哭聲,可馬車上的任媽、妻子和孩子卻大聲哭了出來。告別窩巢的哭,告別先人靈牌的哭啊!
  哭聲飄蕩在夜空……
  馬車“吱吱”地駛下西岡。蘇軾回頭張望,林木森森,已隔斷了曲折的歸路。四周一片宁靜,路旁林中栖居的鳥儿,因馬車作響而乍起惊飛,惊啼凄鳴地從頭頂掠過。
  “我今身世兩悠悠,去無所逐來無戀”。父親購建的老屋已留人看守,縱然是毀于風雨、雷電,毀于流水無情的歲月,也對得起父親的亡靈了。七個侄男、侄女,將在陳州親自交給子由,他們在接連不斷的厄運中,平平安安地度過了一年,增長了一歲,總算無負于子由夫婦之所托。九名歌伎已重金遣散,几個月內當無生計之憂,自己也可以聊以自慰了。
  想到遣散的歌伎,她們离開時那种悲痛欲絕的情景,蘇軾的心又一次縮緊:那淚水滂沱的哀求,那心碎腸斷的哭泣,那弦斷聲咽的最后一曲,那一步一回首的悲切戀心,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要落淚。琵琶、胡琴、倩楚,你們的容顏,也許不能美傾京城,可你們的才智、琴藝、歌吟,你們那一點即通的悟性和聰慧在這鶯歌燕舞的京都藝壇,卻是卓越超群的。蘇軾命苦,不愿累及你們;蘇軾軟弱,不能保護你們;蘇軾無力,不敢讓這無盡貶途上的無盡風塵,埋沒藝苑中的艷麗奇葩啊!再說,你們都已年近二十,也該有個幸福的小家了……
  馬車“吱吱”地行在御街上。道路兩側的桃、李、梨、杏樹下,橫臥著一堆堆、一團團席被全無的黎庶細民,有的破布掩肚,有的草帽遮頭,有的蜷縮一團,有的撫儿抱女……是京都人?是外鄉人?是為乘涼而來享受夜露之福?是因無屋而遭受夜風之苦?說不得了,問不得了,看不得了。
  “眼看世事力難任,貪戀君恩退未能。”兩年多來的京都生活,如雷、如電、如霧、如夢。有歡、有樂、有悲、有怨。歡樂是自己理想的頌歌,悲怨是自己理想的哀歎。現時,歡樂失落了,悲怨平息了,隨著這“吱吱”轉動的車輪和這蹣跚的腳步,一切期冀都將遠遠地留在身后。
  黎明到來,朝陽升起,馬車行在京都郊外坎坷的官道上。蘇軾的心境豁然開朗:朝陽中的田野是如此迷人!秋苗茁壯,一片蔥綠;阡陌相連,一派生机;露珠在蔥綠中閃爍,如遍野珍珠滾動。天籟成趣,美不胜收。連這濕漉漉的空气,也醉人心神啊!朝陽中的村落也是如此美麗:炊煙裊裊,扶搖而上,在彩霞輝映下升騰,終与白云融合。炊煙起處,農人將重新開始一天的生計,勞作、談笑、爭吵、親昵、男婚女嫁、生老病死,迎接著未來的明天。朝陽中的打麥場更是壯觀:高積的麥秸堆,若城堡、若山丘、若疆場上的營帳。這是丰收的證明啊!“營帳”之間,槍在飛舞,刀在閃光,青壯男子在跳躍、吶喊,這是村中義勇在操練習武吧?
  農戶丰收了,介甫的“青苗法”出現了實效;義勇習武了,介甫的“保甲法”顯出了眉毛。介甫胜利了,自己的缺失之說看來是有些偏頗……
  忽地一座長亭躍入眼帘,四角飛檐在陽光中閃爍,長亭中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著蘇軾的名字。隨著呼喚,蕭蕭馬嘶聲也迎面傳來。蘇軾凝神望去,三輛華麗的馬車停在長亭的階下,他心頭一喜,興奮出聲:是晉卿!

  駙馬王詵昨日黃昏時分与賢惠公主散步于駙馬府花園,家臣入園稟報說,有一個名叫琵琶的歌伎請見。王詵以為是蘇軾派遣而來,便与公主在客廳里接見了琵琶。
  琵琶离開蘇府后,与倩楚一起,暫居胡琴家里。一位達官以每月二十兩銀子作聘,她們因惦念蘇軾的离京,正籌划著送別,便拖而未允。昨天傍晚,琵琶獨自一人去蘇府看望,在大門之外,見看門老人与一位陌生人正在修理一輛光板馬車,詢問其故,看門老人告知,蘇軾已決定今夜三更离開京都,前往杭州,并訴說了千里貶途無車無馬之憂。看門老人連聲哀歎,琵琶見狀憂心如焚。她居蘇府三年,深知蘇軾的為人:樂于助人而不愿求人,有甜大伙嘗,有苦自個儿吞。特別是在遭貶离京的逆境中,更不愿累及朋友。她想到蘇軾的密友章惇,听說章惇已离京外出。她想到駙馬王詵,由王詵而想到賢惠公主,這對尊貴而有俠腸義膽的夫婦,一定會為蘇軾消解貶途之憂的。她顧不上進門看望蘇軾、王閏之和任媽,便直奔駙馬王詵府邸,通報了蘇軾將于今夜三更离開京都的消息,并詳盡地稟知蘇軾近日來凄苦、焦慮的心境和蘇府老小面臨的艱難。
  駙馬王詵与賢惠公主相視而歎:
  偌大的大宋京都,容不下一位當代奇才,可悲啊!奢靡的大宋朝廷,拿不出一套車馬為奇才代步,可歎啊!可怕的政見之爭,決定著一個人的命運,連同人情、道義、衣食、住行都在一夜之間改變,可气啊!子瞻,遭貶之臣,這拖家帶口,扶老攜幼的長途跋涉,原本就是為了懲罰你那恃才傲物的身心啊!
  太皇太后的關怀,只能為子瞻求得一個舒心的去處,卻無力解脫子瞻的厄運。皇太后的關心,只能減輕對子瞻的懲罰,卻無法消除子瞻心底的苦痛。子瞻,“通判杭州”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況且,你今年才三十六歲,以后的歲月還長著呢,誰知道京都的風云又會有什么樣的變化呢?
  “該盡心盡意地為蘇子瞻送行,寬慰蘇子瞻那顆凄苦而脆弱的心。”賢惠公主思忖著。她吩咐家臣、侍女連夜備酒、備肴、備馬、備車。她要与駙馬三更出發,奔向城外的十里長亭,為子瞻送行。

  長亭送別,是古代遺風,在文人中尤為流行,唐宋之際已成為時尚。官府在官道旁建筑亭舍,供官府衙門、民間親朋作餞別、迎迓之用。且有十里長亭、五里短亭之別。朋友送別,禮儀簡單,或折柳祝福,或舉酒致意,或贈詩為念,或盟誓相約,或贈花以壯行色,或贈金以作程儀。

  今日駙馬、公主長亭送別蘇軾,全是賢惠公主親自籌划的。也許為了表達駙馬王詵的深情厚誼,也許出于對蘇子瞻的鼓勵,也許為了表現對某种勢力的抗爭,賢惠公主竟違制破例地陪著丈夫來到了長亭。
  亭舍中,以食盒為桌的酒宴,是專為蘇軾和王詵擺設的,以便朋友傾訴衷腸。
  亭舍外三丈處的一片樹蔭下,席地為桌的酒宴,是專為王閏之、任媽及孩子們擺設的。
  大道旁,以馬車前板為桌的酒宴,是專為車夫和蘇府仆役擺設的,便于他們暢飲飽食。
  為了消解蘇軾家人貶途費用之需和徒步跋涉之累,她將贈送蘇軾馬車一套。這套馬車,是駙馬王詵自用的,車廂里絨毯作墊,錦緞作壁,十分豪華。駕車的兩匹高頭大馬,是賢惠公主的車輦使用的,每匹馬的轡頭,均為白銀制做,外涂一層紅粉以掩其實,价值均近白銀千兩。她已吩咐隨車馬夫,子瞻若中途遇有難處,可賣馬賣車以解其需。

  蘇軾、任媽、王閏之与王詵、賢惠公主相會了。离愁別苦,籠罩長亭。
  蘇軾挽著王詵的手只是苦笑。任媽、王閏之欲向賢惠公主行朝制大禮,被賢惠公主一把攔住,相抱落淚……
  王詵為扭轉這悲凄气氛,撫著蘇軾放出笑聲,打趣地說:
  “長亭餞別,古之遺風。子瞻不告而別,也太小看我王詵了。”
  蘇軾一拱到地:
  “貶臣蘇軾告罪。謝駙馬都尉深情關切,謝賢惠公主恩外施恩!”
  賢惠公主借机說道:
  “子瞻的詩文感天動地,詞賦惊鬼泣神,不愧是當代奇才。可這舉家遠行之安排,我實在是不敢恭維。”
  蘇軾拱手:
  “請公主指教。”
  賢惠公主打趣:
  “听說子瞻三個月來,為遠行之事圍床徘徊,搓手歎息,辛苦异常。眼前這一輛破車、兩副挑擔,就是子瞻徘徊搓手之所得嗎?真是其笨如牛、其拙如熊啊。”
  蘇軾尷尬地苦笑:
  “這,這不是很好嗎?”
  賢惠公主嗔怪道:
  “自然,子瞻春秋鼎盛,腳板硬朗,步行千里,腳下打不了几個血泡。可任媽年高,孩子幼小,季璋產后虛弱,迨儿尚在襁袍之中,也要与子瞻一起步量天下嗎?今天,我和駙馬至此,不是來為你送行,而是給任媽、季璋送車來了。”
  蘇軾感激,一時不知所措。
  王詵指著長亭外那輛雙馬車輦笑著說:
  “任媽、季璋,那輛雙馬車輦歸你倆乘坐了,讓大郎赶車步行吧!”
  任媽笑了。
  王閏之慌忙向賢惠公主和王詵拜謝推辭:
  “謝駙馬、公主大恩。可是,遭貶之臣是不配享用……”
  賢惠公主拉起王閏之的手,笑著說:
  “你若是心疼子瞻,就讓他站在車轅上扶拭望路吧。”
  蘇軾頓悟擊掌,大笑而語:
  “‘扶軾望路’?妙极!謝公主安排,蘇軾字子瞻,今日名副其實了。”
  賢惠公主開心,笑曰:
  “蘇子瞻畢竟是蘇子瞻啊!任媽、季璋,快叫孩子們下車,我們該去樹蔭下席地話別了。”說著,扶著任媽,挽著王閏之向亭舍外的樹蔭處走去。
  陽光明媚,空气清新。長亭話別,兩情依依。
  馬車傍,駙馬府的車夫和蘇府的仆役也在把酒話別。他們雖不熟識,但有著人之常情,更有著主人深交相厚的紐帶,很快便親熱起來。他們高聲贊揚著公主、駙馬,同情著貶臣、流人……
  樹蔭下,三個不同年歲的女人低聲訴說著,相對泣咽著,舉杯祝福著。她們訴說的是女人永恒的話題:丈夫是女人的魂,孩子是女人的心。愿孩子平平安安,愿夫妻花好月圓。賢惠公主拿出閃光的金鎖、珠鏈,一一挂在孩子們的頸間。孩子們親昵地依偎在任媽、王閏之、賢惠公主的身邊……
  長亭上的話別已經是肝腸寸斷。王詵把滿斟的一杯酒放在蘇軾面前,道出發自肺腑的最后叮嚀:
  “子瞻此去杭州,當時時警惕言語之累。”
  蘇軾點頭。
  王詵語重心長:
  “夫言語之累,不只出于口為言,其形于詩歌、贊于賦頌、托于碑銘、著于序記者,都是可以招禍的言語啊!”
  蘇軾舉杯,正要說些什么,一個年約五十、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目光清朗的和尚,不知何時而至,神情瘋癲地走進長亭,仆坐于地,大聲呼喊:
  “蘇子瞻,謝我超度,快拿茶來!”
  王詵惊异,茫然地打量著這個突兀而來的怪客。
  蘇軾在發怔之間,忽然想起這個和尚就是兩年前在曲院街遇仙酒樓相識的無知大師。惊异、惊喜擠走了心頭的离愁別緒,他縱聲大笑,急忙站起,舉著酒杯走到無知和尚面前,拱手以迎:
  “久違了,無知大師。不意大師今日仙游至此,請恕蘇軾不及遠迎之罪,僅以酒代茶為大師解渴。”
  無知和尚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舉杯待酒。
  蘇軾急忙執壺斟滿。
  無知和尚再飲,再待。
  蘇軾再斟。
  無知和尚三飲而盡,扔去酒杯,伸臂舒肩,雙手合掌,閉目而語:
  “阿彌陀佛,好清涼的茶啊!”
  王詵站在一旁看呆了。
  馬車旁的車夫、仆役惶然不知所措,都悄悄地放下酒杯、碗筷張望著。
  樹蔭下的任媽、王閏之、賢惠公主看見一個和尚闖進長亭,大喊大叫,都惊駭不已,惶恐以視。
  蘇軾看得出,這個自稱“無知和尚”的人物再次出現,不會是偶然巧合。但何人所使?緣何而來?他三思不得其解,便作佛門禮數,合掌詢問:
  “阿彌陀佛。請問大師緣何而來?”
  無知和尚閉目合掌:
  “阿彌陀佛,請問施主緣何而去?”
  蘇軾稽首:
  “大師忘了,蘇軾生了一顆‘配軍頭’啊!兩年前蒙大師在遇仙酒樓超度,今天果然要發配杭州了。”
  無知和尚閉目點頭:
  “阿彌陀佛。佛祖常說:‘一滴水中有八万四千條生命’。禍福相倚,禍福相隨,施主不必太悲觀了,貧僧記得施主還有一雙‘學士眼’呢!我佛慈悲,今日特來再度超度施主。”
  蘇軾大笑。
  “阿彌陀佛。大師縱有超度之心,蘇軾卻無施舍之銀。看來,今天的交易,大師要吃虧了。”
  無知和尚微微一笑:
  “阿彌陀佛。貧僧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施主身邊不是有一輛雙馬車輦嗎?”
  王詵惊詫。
  蘇軾惊訝出聲:
  “大師何以得知?”
  無知和尚聲平气靜,閉目娓娓而語:
  “阿彌陀佛。佛有千只手,手心長眼睛,駙馬、公主攜帶美酒佳肴長亭送別,兩套馬車足矣。”
  蘇軾笑了:
  “阿彌陀佛。原來如此。”
  無知和尚喃喃以念:
  “笑即是哭,哭即是笑,万物一体,無死無生,無生無死。貧僧有一紙超度施主,憑施主的才智心机敏領悟吧!”說著,長袖一拂,從袖中甩出一紙。
  蘇軾打開一看,紙上寫著四個大字:“佛法無邊”。稀松平常的一句口頭禪啊!蘇軾再次笑了。
  無知和尚并不在意,話鋒直逼蘇軾而來:
  “人生在世,如白駒之過隙,施主十年前,中大科,登金門,上玉堂,名震京都,聲著朝野,何等榮耀!可轉盼之間,功名煙消云散,富貴流水成空,只落得今日長亭,親朋洒淚……”
  蘇軾心頭酸楚,笑不出來了。
  無知和尚話鋒一轉,開始指點迷津:
  “施主胸中有万卷書,筆下無一點塵,到了這個地步,還不知性命之所在,往日的聰明才智飛到哪里去了?我三世諸佛,法力無邊,施主若能一筆勾斷功名富貴,尋取自家本來面目,心存淨土,把握佛法,万劫常住,永無墮落,縱未得到如來地,亦可成為不死人。比之此時此地的活受罪,舒适多了。”
  和尚在弄玄,說了半天,不就是“急流勇退”四個字嗎?蘇軾打量手中的紙箋,突然發現這紙片是杭州特有的“十竹紙”!心頭一震,立即浮現出朋友參寥大師的身影。這位無知和尚也許是奉參寥之托從杭州專為我而來的吧?禁不住欣喜著眉,合掌詢問:
  “阿彌陀佛。請問大師,佛法現在何處?”
  無知和尚微笑點頭:
  “阿彌陀佛。施主總算是開竅了!佛法在何處?在行住坐臥處,在著衣吃飯處,在屙屎撒尿處,在沒理沒會處,在死活不得處……”
  突然,一陣尖嘯激越的駿馬嘶鳴從官道遠處傳來。接著是震動大地的“噠噠”馬蹄聲。車輦旁的馬夫、仆役抬頭望去,一隊飛騎風馳電掣而來,馬背上似乎是一群飛紅飄綠的富家公子。
  馬蹄聲“噠噠”逼近……
  眾人惊疑。
  無知和尚閉目鉗口,合掌坐禪入靜了。
  蘇軾似乎仍沉浸于和尚的超度之中,他無師自通地隨著“噠噠”的馬蹄聲放聲高吟:
  “蘇軾得道了!佛法在何處?在馬蹄‘噠噠’處,在人心慌亂處,在吉凶未卜處,在坐禪人靜處,在不理不睬處,也在眼不見為淨處……”
  馬隊逼近長亭,蘇軾住四望去:是琵琶?是胡琴,是倩楚,是自己遣散的歌伎!還有麗玉,一個、兩個、三個……十個,一個不缺,一個不少!
  蘇軾激動地望著越來越近的歌伎們,淚珠滾落了。
  琵琶、胡琴、倩楚、麗玉等十名歌使飛馬到來。十匹勒韁收蹄的坐騎,頓蹄踏步,蕭蕭嘶鳴,气勢赫赫,有若郊送皇帝出征的禁衛鐵騎。
  十位麗裙艷裝的歌伎跳下馬鞍,英姿颯爽,清風拂動,一齊涌向流淚的蘇軾;有若皇帝的朝廷大臣。
  十件樂器列于長亭之上,珵亮閃光,有若皇帝的鹵簿鑾駕。
  十顆知情知義的錦繡之心感動了上蒼——朝陽更艷;感動了大地——禾本起舞;感動了長亭內外所有的人們。
  蘇軾流淚拱手作謝。
  王閏之含淚斂襖作謝。
  任媽彎腰合掌作謝。
  車夫仆役笑咧了嘴巴,笑眯了眼睛。
  賢惠公主贊歎出聲:歌伎,雖下層之人,心地純真,靈魂高尚,比朝廷有些臣子強胜百倍!
  駙馬王詵嘖嘖稱贊:人心難欺,蘇子瞻心通黎庶啊!
  坐禪入靜的無知和尚似乎也跳出了禪界,偷偷地睜開雙目,偷偷地一瞥,偷偷地會心一笑,又偷偷地閉上了眼睛。
  歌伎們涌上長亭,向蘇軾行了恩師之禮,向王閏之行了師母之禮,向任媽行了師婆之禮。她們默默無言,用崇敬虔誠的禮數,替代了贈金、折柳、獻花,替代了酒肴、贈言、淚水。這是一次別開生面的長亭送別,是帝王也不曾享用過的。
  文壇奇才蘇子瞻,得天獨厚啊!
  歌伎琵琶走到蘇軾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動情而語:
  “先生,汴京十名歌伎,跟隨先生三年,承蒙教誨,始知如何學藝、如何處世、如何做人。師長之恩,無以為報,今日長亭,就以學生弟子之心,彈奏一曲,送先生去‘三吳都會’的杭州城吧!”
  歌伎們驀然奏響怀中的絲竹,激越之音騰起,繚繞長亭,飛蕩在明媚的陽光之中。
  突然,音韻變得清靈委婉,琵琶唱出了柳永的詞作《望海潮·東南形胜》:

    東南形胜,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
  風帘翠幕,參差十万人家。云村繞堤沙,怒濤卷霜雪,
  天塹無涯。市列珠鞏,戶盈羅綺,竟豪奢。
    重湖疊嶂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笛弄
  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听
  簫鼓,吟賞煙霞。异日圖將好景,歸去風池夸。

  這便是蘇軾要去的杭州啊!柳永以他多情的才思和長于寫景的筆墨,怡情馳騁,寫出了杭州的煙柳云樹、湖光山色、珠璣羅綺、清麗富庶、江濤簫鼓、燦爛輝煌。“三吳都會”之美,令人陶醉而向往。
  歌伎們彈唱著,長亭下的仆役、馬夫靜听著。也許他們不知這是柳永寫的《望海潮》,也許他們不知柳永寫的是自古繁華的杭州,但一种喜聞樂見的美牽動了他們。
  歌伎們彈唱著,三個女人靜听著。任媽神情愴然,她似乎已無力追尋杭州那“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繁華了。王閏之淚珠滴落在怀中迨儿的被巾上,她似乎心境已冷,已無意欣賞杭州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麗了。賢惠公主喟然歎息:“柳七當年這首惊天之作,現時還能引起詞家的唱和嗎?江山如畫,愛者几人?”
  歌伎們彈唱著,駙馬王詵靜听著。他淚花瑩瑩,不安地注視著憑欄垂首的蘇軾。“琵琶啊,你為什么要用柳永這首《望海潮》為子瞻送行呢?你想送給他一個人間仙境杭州,可才高命苦的柳七,也許會惹起子瞻‘同病相怜’的更大的悲哀啊。”
  琵琶似乎應著王詵憂慮,對詞作中“异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的尾句偏作凄涼處理,結束了這咽淚的彈唱。
  長亭上下沉寂了。
  蘇軾淤積于胸中的情感昂然噴發,他仰天長嘯:
  “好一首《望海潮》啊!道盡了杭州的繁華秀美,道盡了‘怒濤卷霜雪’的壯觀,‘羌笛弄晴、菱歌泛夜’的清雅,‘千騎擁高牙、乘醉听簫鼓,吟賞煙霞’的風采,道盡了杭州無美不在的輝煌。僅‘三秋佳子、十里荷花’八個字,足使柳七不朽于人世了!這提山挈湖而一的膽子,真令人歎服啊……”
  空中的微風停拂。樹上的鳥儿停鳴。田野的禾苗宁靜了。
  蘇軾憑欄詠歎:
  “柳七,柳屯田,感謝你了!你給了我一座桃花源和桃花源里四季燦爛無衰的綺麗風光,足以寬慰我孤獨的心,足以陶冶我放蕩的性,足以堵塞我無遮攔的嘴巴,足以銷磨我遐想的靈魂,也足以了卻我百無一用的終生了。可有誰知道,我真的能一直成為桃花源中人嗎?”
  車夫、仆役歎息,任媽落淚,王閏之泣咽了。
  蘇軾忘情地高吟著:
  “柳七,柳屯田!你和我一樣的痴心愚蠢啊!‘异日圖將好景,歸去風池夸’,真是自作多情!杭州的‘好景’在等待著你的‘异日’,你的‘异日’在哪里?平步難于青云啊!你精通音律,善為歌詞,創制慢詞長調,開了一派詞風,點綴了大宋江山。‘鳳池’稱贊了嗎?你不是捧著一道‘且去填詞’的御旨,四處漂泊,浪跡江湖嗎?
  “琵琶,你用此歌為我送行,我感激你的用心了!柳七尚且如此,我何敢貪求而不知足啊!”
  琵琶泣咽而語,寬慰蘇軾:
  “柳屯田之詞作,譽者有之,毀者有之,柳屯田依然是柳屯田,他的《望海潮》不是依然有人彈唱,有人歎服嗎?人不自棄天難棄啊!”
  蘇軾惊悟,高聲重复:
  “‘人不自棄天難棄’?妙語解玄,妙語啟人啊!看來,我是比柳屯田更為痴心、更為愚蠢的人了!琵琶,我向你鞠躬,你是我的一語之師啊!”
  無知和尚結束了他的坐禪,徑自吟出四句詩:

    度數形名豈偶然,
    破琴今有十三弦。
    此生若遇邢和璞,
    方信秦箏是響泉。

  蘇軾知道,無知和尚借用唐代道士邢和璞与房琯鑿地得書的故事又在超度自己了。他涌淚直下,悲愴而語:
  “‘方信秦箏是響泉’?我相信了,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天可怜見,我這顆心离不開京都啊……”
  此刻,駙馬王詵和賢惠公主贈送的高頭大馬踏蹄而嘶,灰灰而鳴,催人啟程。
  蘇軾喃喃自語:
  “‘方信秦箏是響泉’。离開吧,該是离開這大宋京都的時候了……”
  蘇軾深深鞠躬,向駙馬王詵告別。
  蘇軾深深鞠躬,向賢惠公主告別。
  蘇軾深深鞠躬,向琵琶、胡琴、倩楚、麗玉等十位歌伎告別。
  蘇軾鞠躬,向難舍難离的汴京城告別。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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