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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二十四


  司馬光府邸
  美酒和著歌舞,融解著心中的塊壘,寄
  托著友好的祝愿,寬慰著朋友的靈魂·
  王安石醉了,司馬光醉了·蘇軾醉了·

  熙宁四年(1071年)春天,對王安石、司馬光、蘇軾而言,似乎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季節。

  王安石在送別嬋娟和“書場浪子”南下江宁的第二天,便按照皇帝趙頊傳下的批諭,發出了詔令司馬光“以端明殿學士判西京留司御史台、專意修史”和詔令蘇軾“通判杭州”的諭旨。并立即報請皇帝趙頊思准,輕車簡從地走出京都,奔赴洋河、淮河一帶巡察。這是他從“書場浪子”的話語中得到啟迪而作出的決定:身為宰相,不可“樂在鼓中”,應當親耳听听、親眼看看“均輸法”兩年來推行的實情。

  司馬光是年前腊月十六日离開京都奔赴永興軍的。由于冰封雪凍、道路崎嶇,他在路上踉蹌顛簸了十五天,于元月三日到達京兆府(西安)
  這十五天,在漫漫的行程中,他冒著風雪回溯著朝廷這兩年來的變化,心境确實有些茫然,對皇上和介甫的所作所為,總覺得看不出一個真實的面目來。“變法”之舉是勵精圖治嗎?卻草就輕發,專謀聲威,近乎于玩笑。“變法”之舉是玩笑嗎?卻日夜操勞,嘔心瀝血,极其認真。這認真的“玩笑”,實在是難以理喻。
  他亦回溯自己這兩年來的一言一行。奏表、諫言,諫言、奏表,在別人看來,似乎專与皇上對抗,專与介甫為難,似乎也是一种“玩笑”,可自己卻也是非常認真的。唉,也許這是一种自作多情的認真。這認真的“玩笑”,在別人看來,更是難以理喻。
  除夕之夜,元旦之晨,他是在潼關城西三十里處的一個荒落的農家度過的。面對農家簡朴而虔誠的守夜燈光,回想离京前与皇上的“朝辭進對”,他凄苦難當。以不諳軍務之軀,任軍務不諳之事,也是一种“玩笑”。想有作為而不被恩准,面對邊境烽煙而胸中無策,更是一种荒唐的“玩笑”!
  風雪兩千里走到頭了。元月三日司馬光走進京兆府。戰爭的陰影籠罩著長安古城,他的心境惶恐不安。更多更大的艱難險阻和禍福莫測的未來還在前面啊!他站在長安南門的城樓上,望著郁郁蔥蔥的終南山發呆。社稷安危、黎民性命,本是“玩笑”不得的!
  他馳奏札進京:奏乞《不添屯軍馬狀》,以圖安定民心。
  他馳奏札進京:奏乞《本路官兵与趙瑜同訓練駐泊兵十狀》,以圖提高士气。
  他馳奏札進京:奏乞《所欠青苗錢許重壘倚閣狀》,以圖解決細民眼前青黃不接之苦。
  他馳奏札進京:奏乞《不將米折青苗錢狀》,以圖解決民間眼前糧米不繼之急需。
  司馬光的這些奏表,表面看來,仍是他那“固執”的《強兵安民三策》的繼續,是消极的、沒有作為的、令人泄气的,但确實是現實的、務實的、從實情出發的。他畢竟是一個“腳踏實地人”,不想用豪言壯語欺騙自己,欺騙皇上,更不敢欺騙永興軍的將校兵士。他仍然唱著低沉而令人厭煩的老調。
  司馬光焦慮地等待皇帝“恩准”的諭旨從京都飛來。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皇帝的“恩准”沒有等來,卻接到了“判西京留守御史台、專意修史”的詔令。他當然不知這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在元月三日的夜宴中為他爭得的优容恩典,又一次歎息自己命運多舛。在無可奈何之中,他再次面對著郁郁蔥蔥的終南山,仰天長歎:“暫來還复去,夢里到長安。可惜終南色,臨行仔細看。”他告別了來去匆匆的長安古城,踏上了東去的歸途,于四月初五傍晚回到京都。他囊不及解、餐不及用、衣不及換,便書寫謝表,請求皇上“朝辭進對”。
  四月六日,大內宦侍傳下皇帝諭旨:因朝事繁忙,免于“朝辭進對”,准予住京一月,消解旅途之勞。司馬光面闕跪伏謝恩。
  因為有去年十二月中旬的“出知永興軍”之行,其妻張氏已于年前腊月下旬帶著女婢、仆役返回涑水老家。書局已于前几日移至洛陽。其子司馬康去年中進士后,已獲皇帝恩准除到國子監听講外,進入書局做案頭事務。此時,司馬光身邊除了留守房舍的老仆呂直外,只有隨從的兩個仆役。皇帝既免于“朝辭進對”,就不必在京都停留了。他隨即請大內宦侍轉稟皇帝,他將于三日內前往洛陽赴任。“朝臣典范”司馬光,在反來复去的貶逐中也是“典范”!

  蘇軾就不同了。他是元月十七日接到“通判杭州”的詔令的,因妻子王閏之生子尚未滿習俗的四十天,而任媽又臥病在床,實在無法拖家遠行,承蒙駙馬王詵幫助,討得了皇帝一句“緩日成行”的法外施恩,故而拖延至今。
  兩個多月來,蘇軾成了室內室外最忙碌、最忠順、最听話的仆役。白天恭侍于任媽膝下,以盡人子之孝;夜晚拂照于王閏之床邊,以盡人夫、人父之責;奉藥、供茶,噓寒、問暖,以口無遮攔之舌,說笑話為任媽解憂,講故事為王閏之消愁。虧他是個隨和的文人,官气不多,能屈能伸;官架不大,能上能下;心胸寬闊,能提能放。他似乎忘記了“通判杭州”之詔已貼在腦門,“緩日成行”四字并非“緩日不行”,整天樂呵呵地忙碌著。只是在任媽閉目養神和王閏之撫著儿子熟睡時,才偷閒發呆、歎息、料理心中的愁苦艾怨和焦慮憂煩。又虧得歌伎琵琶等人熱情幫助,內外奔波,拂照子侄、購米買菜、挑炭點爐、燒飲漿洗,隔三差五以琴音、歌聲調解庭院凄涼,好歹總算熬過了這個多愁善感的三春季節。
  任媽病好了,能走動了。妻子王閏之身体恢复了,能勞作了。幼子蘇迨快四個月了,會笑出聲了。司馬光貶到長安又貶回來了。“通判杭州”的“緩日成行”即將結束,离京日子臨近,家務上的一大堆難題,驟然擺在蘇軾面前:二十多口之家今后如何生活?九人歌伎如何遣散?年老的任媽和不滿半歲的迨儿如何隨貶起程?父親購建的這座庭院如何處置?眼下都需解決。他原本就是一個不理家務的人,迷茫、失望、委屈、憤懣又席卷而來。他又開始借詩畫以解憂,借飲酒而銷愁。
  百無一用的蘇子瞻啊!

  王安石是在司馬光回到京都的第二天回京的。兩個多月的實地巡察,使他對自己雄心勃勃的“變法”,獲得了新的認識。汴河的風浪,擊碎了他門在鼓中的樂觀;淮河的波濤,增添了他心底的憂慮。“均輸法”實施兩年多來的成就巨大,但缺失之多,亦令人惊駭震怒。他一舉查辦了几個罪大的官員,并令他們退出了贓款,煞了煞這股“官商勾結”的邪風。但留在心底的憂慮和苦悶,卻日多一日地積淤起來。為什么一道新法的執行總是走樣?而且是越往下面走樣越大?為什么上呈的文書、奏表總是文過飾非?而且是越到上面文飾越甚?為什么要變革一种流俗竟是這樣的難!不僅要戰胜朝廷上層一些力量的對抗,而且要戰胜下層官吏的積俗舊態!他突然感到變革道路的漫長和自己力量的單薄,心里不再是气勢如虹了。
  回到京都的當天晚上,在与夫人吳氏共枕相語中,得知司馬君實已回到京都和皇帝免于“朝辭進對”,并得知蘇子瞻這兩個月的凄涼處境和皇帝“緩日成行”的恩典。
  吳氏入睡了。王安石閉上眼睛,無論如何難以睡著。司馬光和蘇軾的音容笑貌不停地閃現在他的心頭。
  多年深交的朋友,竟然因為政見的不合而疏遠了、絕交了。怪誰呢?怪司馬君實不贊助自己嗎?怪蘇子瞻不与自己合作嗎?他們所論新法的缺失,在兩個多月的實地巡察中自己不都看到了嗎?而且自己已不得不嚴厲“匡正”。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君實、子瞻,友直、友多聞啊!該自己以“友諒”對友了。怪自己心胸狹窄嗎?自己何嘗不想借重司馬君實和蘇子瞻之名望、才智,以競“變法”之功呢?可是,如果依照他們的所思所想和所操之術,就不會有自己所思所想的“變法”,更不會有今天這樣轟轟烈烈的局面了。看來,朋友間的這場抵牾,誰也不怪,只怪這個積貧積弱的現實。大宋百年的輝煌,造就了几代自視甚高,都不肯低眉附首的名士、才子,在大宋敗落的今天,又都不甘心這落花流水的悲哀,紛紛開出各式各樣的救世藥方,而且都相信自己的藥方唯一靈驗。這也許就是朋友之間政爭不息、撕破面皮的根源。
  司馬君實后天就要离開京都了,蘇子瞻离開京都的時日也不會拖得太久,自己已決定几天之后去京東巡察“青苗法”的實施情況,朋友相聚只有明天一日。回來得還算巧。過了明天,要再相聚一笑、一罵、一諷、一怒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王安石悄悄起床披衣,點燃蜡燭,坐在燭光下,給司馬光、蘇軾寫起信來。

  四月的清晨來得早,五更梆鼓敲響,天就蒙蒙亮了。一夜搓手徘徊的蘇軾,斜倚在床榻上打了一個盹,醒來之后,已是日高三竿了。任媽端來早餐,蘇軾草草吃了几口,便心神不安地走出臥室,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思索那些仍沒有解決的難題。
  年老的門丁走到蘇軾跟前,呈上一封信,說是宰相府派人送來的。
  蘇軾打開一看,是王安石親筆寫的,特約今夜去司馬府邸為可馬光送行。信中有“子曰:‘朋友切切思思’,某不敢因政見不合而忘卻友誼”之語。并叮囑蘇軾“從容作遠行之備,勿似君實之匆速。”
  蘇軾原是重于感情之人,王安石的這封短信,立即使他聯想到白居易《鳥贈鶴》中的詩句:“与君黑白太分明,縱不相親莫見輕。”一种欣慰之感涌上心頭:介甫終不欺友啊!
  片刻之后,老門丁又走到蘇軾跟前,呈上一封書信,說是司馬府邸的人送來的。蘇軾打開一看,是司馬光送來的情誼深長的惜別書。信中寬慰蘇軾“禍福相倚,此乃宦海常情”。信中還有為王安石辯解之語:“介甫無他,唯性情執拗耳”。信中企望“子瞻若能駕臨寒舍,以訴別情,則無憾矣!”
  蘇軾心潮澎湃起來。兩年來与君實并肩抗爭之情,君實在皇帝面前多次袒護舉荐自己之恩,君實為子由贈花贈酒送別之誼,使他坐不住了。“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他吟著王昌齡的詩句,欣欣然奔告于任媽与夫人,告之他今夜要應那個“拗相公”王安石之約前往司馬府邸為司馬君實送行、并向介甫告別。

  司馬光府邸的這個夜晚,气氛別致。前堂里點燃著几盞淡淡的紗燈,照映著捆綁未解的物箱、馬馱。偌大庭院杳無人聲。通向書局的荒蕪花園里,也挑了几盞燈,有雜草、弱柳在燈光中搖曳。
  書局里燭光通明,屋內原有的書桌、書架已經撤离,比往日顯得寬敞許多。一張餐桌置于中央,三人女樂端坐一隅,老仆呂直上下忙碌著。司馬光為了迎接朋友的到來,一改往日以茶待友的儉朴,特意要呂直從酒樓請來了這三位歌伎彈唱佐酒,這已是為官三十四年來從未有過的“奢華”。
  司馬光、王安石、蘇軾三人攜手,談笑打趣,走進書局。感情雖尚顯夾生,但見已是各自竭力熱誠了。
  歌伎不用吩咐,及時彈唱起是時流行于酒樓、官衙、妓院的迎賓曲: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
    沈吟至今。

    呦呦鹿鳴,
    食野之苹。
    我有佳賓,
    鼓瑟吹笙。
    ……

  司馬光禮讓,王安石、蘇軾入座。老仆呂直居下斟酒。
  琵琶:古箏輕弄,其音錚錚。
  主人和客人都身著文人時尚的便服。司馬光著黑色寬袍博帶,以黑巾束發,沉穩老成;王安石著灰色寬袍博帶,以白巾束發,清雅隨和;蘇軾著藍色寬袍博帶,以紫巾束發,瀟洒飄逸。他們似乎都在著意拂去身上的官气,以文人的本色會友,共同暗示今晚絕不為政見爭吵。
  主人和客人各自捧出時尚美酒。司馬光有杜康,王安石有金華,蘇軾帶來的則是文君。他們似乎都在著意表明,今晚只談友誼,將為友誼一醉方休。
  他們開始談詩論文。司馬光談論韓愈“文起八代”之功,王安石評說柳宗元“文砭時弊”之義,蘇軾剖解歐陽修“道純充實”之論。他們心照不宣地极力避免爭執,相互照應,你唱我和。
  他們上溯至孔子的“禮樂仁義”与“興觀群怨”,并由“文論”而引向“道論”、“史論”。他們都是儒家經典哺育的“當代英才”;現時又都是把儒家教義引向經學、史學、文藝的領袖人物;又都在為建立自己的“道統”、“正統”、“文統”而辛勤耕耘;為他們共同的君王彈鋏悲歌;他們血脈相通,魂靈相息,今晚又回到了“變法”前那种無拘、無束,無忌、無怨的歲月。
  酒過數巡,王安石又在“新穎奇特”地高談闊論,司馬光又在“鑿鑿侃侃”地追根尋底,蘇軾又在“口無遮攔”地論古說今。擺脫了政見之爭的歡愉,是輕松的歡愉,是自然涌出的歡愉,是不帶修飾的歡愉。不修邊幅的王安石,用衣袖擦拭著桌案上的酒液;外冷內熱的司馬光,追問兩個多月前王安石与“燕爾嬋娟”的那段傳聞;口無遮攔的蘇軾竟然調侃起“御苑射弓”曾布跌斷腳骨的趣事。言無所忌,樂而忘憂,一壇杜康酒見底了。
  政見之爭畢竟是勉力隱藏的,被政見之爭損傷的友情畢竟是痕深豁闊的。王安石看得清楚,琴音酒香中這些歡愉的話題,都是司馬君實和蘇子瞻為寬慰自己的難堪,從苦澀的心底強擠出來的。自己何嘗不是在用強作的歡愉,以慰藉朋友苦澀的靈魂呢?這种相沫以歡的心境是什么?唐人駱賓王在《螢火賦》中有言:“響必應之于同聲,道固從之于同類。”自己与君實、子瞻為人之道本是相同啊!君實之固執,子瞻之狂狷,不都是為了朝政日新嗎?不過操術水火不容。待友以誠,該說些心里話了。王安石打開金華酒,為司馬光和蘇軾斟滿一杯,舉杯說道:
  “樂之所至,偶成一詩,放喉一歌,為君實、子瞻送行。姑娘,伴我一支古曲吧!”
  司馬光、蘇軾擊掌助興。
  琵琶、古箏、竹笛合聲而起,其音清雅凝重。
  王安石唱起:

    漸老偏諳世上情,
    已知吾事獨難行。
    脫身負米將求志,
    戮力乘田豈為名?
    高論頗隨衰俗廢,
    壯怀難值故人傾。
    相逢始欲寬愁病,
    搔首還添白發生。

  這确實是王安石出京巡察兩個多月來的心境自述!他用蒼涼的歌聲坦率地向朋友袒露心底的苦悶。他感到孤獨,感到舉步維艱,前途渺茫。他有著難訴的委屈,委屈中有著濃濃的一層頹廢。他仰慕孔子的弟子子路負米養家、辭官隱退的心愿。他把一顆心托給了兩年多來与自己政見不合的朋友,希望朋友能夠理解他這兩年多來的所作所為。
  司馬光听著王安石這心曲之音,默默點頭。介甫心高而志遠,認真而躬行,兩年多來倡“變法”而執掌權柄,其堅毅銳進之气,雷厲風行之姿,朝廷無二啊!“戮力乘田”,負重如牛,何嘗容易?白發霜鬢,還不是為了大宋富強嗎?惜乎急功而近利,倔傲而執拗……唉,想這些干什么啊,朋友相處,何必以自己的所見所思強加于人呢?政見,治國之策,各得其所施之處也。各人所見,原屬不同,自己之所施,就一定正确無誤嗎?鑒別其正誤的,不是權力,不是宣言,不是自我標榜,而是未來的時日。介市之所言所為,也許是愚人之不及啊!而兩年多來自己的話也許說得太多了,“高論頗隨衰俗廢”,這“衰俗”也許就包括著自己的那些諫言。奏章、書信。介甫,好自為之,今后不會再有司馬光的“衰俗”干扰你了……
  蘇軾听著王安石這心曲之音,心頭浮起一种難言的酸楚。政見之爭,使爭論的雙方都已心力衰竭了。自己失意遭貶,介甫又何嘗輕松!他贏得了論爭的胜利,也嘗到了世情的重壓;他贏得了輝煌的權力,也嘗到了可怜的孤獨;他贏得了皇上的信任,也必須為責任所驅使。介甫真是朝政上的風云巨手嗎?他有著過多的情感,有著過多的想象,此時表現出來的一切,和自己的一顆文弱之心何其相似。“相逢始欲寬愁病,搔首還添白發生。”誠哉斯語!朋友相聚,本該使痛苦和憂愁得以寬解,誰知還是添了新愁。唉,該离開這風波不息的京都了,該嵌口不語了,該到江河山林去尋覓人生的真諦了……
  王安石歌盡,從攜帶的包袱里取出一件褪了顏色的長袍,捧在司馬光面前:
  “君實,此袍你還認識么?”
  司馬光愣住了。
  王安石深情地說;
  “十六年前,你我同職群牧司,時公年三十七歲,我年三十五歲,家眷未進京都,你我一雙逍遙子,同桌而餐,同室而臥,談古論今,常逾通宵,慕先賢之業績,贊英烈之炳彪。一夜,論及太史公司馬遷拼性命完成《史記》之舉,兩情激烈,豪飲猖狂。我醉仆桌底,嘔吐污袍。是你,以兄長之誼,為我治茶醒酒,為我浣洗污袍啊。”
  司馬光想起來了,被王安石不忘舊時友誼的真情深深打動。是啊,十六年前的細微往事,虧他記得真切。十六年前的一件長袍,虧他保存至今。十六年前的介甫,終究沒有改變啊!兩年多來的“變法”之舉,不正是介甫在“慕先賢之業績,贊英烈之炳彪”嗎?可自己呢?慚愧啊!雖早有志效先人司馬遷之志,明史以貫今,以利今之圣上和圣上千古不朽之業,可現時的《資治通鑒》仍是一個空名。十六年前那夜豪飲猖狂。介甫愛我勵我之狀清晰可見。今夜介甫持舊袍送別,依然愛我勵我,用心深沉啊!政爭失敗了,自己道貶了,在官場上無能為力了,滿腔熱血何處訴?只有那清冷寂寞的書局了。介甫,你在指給我一條實現自身心愿的寬闊道路。唉,誰知道今后的風云能讓自己在這條道路上走到底嗎?司馬光神情愴然,喃喃而語:
  “認識此袍,記得此袍,不敢忘記那夜介甫愛我勵我之語。”
  王安石以袍相贈:
  “公博學多聞,嗜史不厭。現于浩如煙海的古籍中,能揚帆行舟者,唯公一人。公為人清正,有膽有識,現能辨往事之迷霧,論定歷代帝王功過者,亦唯公一人。愿公繼司馬子長之風,早成千古不朽之業。今夜送別,無它物相贈,愿此袍裹安石之心,常伴君實。”
  司馬光接過舊袍,沉吟片刻,拱手謝道:
  “介甫深情,光無任感激。情之所至,奉詩几句作答。姑娘,也伴我一支古曲吧。”
  歌伎們彈奏起琵琶、古箏,吹響竹笛。
  司馬光和曲而歌:

    三十余年西复東,
    勞生薄宦等飛蓬。
    所存舊業唯清白,
    不負明君出補忠。
    早避喧煩真得策,
    朱逢危辱好收功。
    太平触處農桑滿,
    贏得間間鶴發翁。

  司馬光向朋友奉還了一顆誠摯的心。他歎息自己命運之不濟,他不忘他知遇的“明君”,他慶幸自己能“早避喧煩”,更慶幸自己沒有落個更為悲哀的下場,他希圖有個“太平”的晚年。他此刻似乎擺脫了往日那种庄重、呆板的形骸,向朋友展現出一副情感复雜的面容——悲哀、苦怨、傷感、僥幸……
  王安石傾听著,頹然地坐在椅子上,瑩瑩淚珠在眼眶里閃光,往日里那种孤傲、執拗、詭秘、冷漠的神情不見蹤跡,坦然而露歉疚、苦痛、重友情而又無可奈何。
  蘇軾早已沉浸在美好友誼的交融之中。兩首詩的唱和,淹沒了朝政紛爭,一件舊袍复活了肝膽相照的赤誠。看來,“政見之爭”終不及“舊袍之誼”久遠啊!他忽而記起三年前寄題興州太守晁仲約的一首小詩,那是自己心境激越時的理想之歌,斷不會有絲毫哀怨,當可寬慰介甫歉疚之心;那也是自己今后將追尋的一种境界,是未來的寄托之所,亦可寬慰君實那顆凄楚的靈魂。于是,在司馬光歌聲停落之際,蘇軾离席而出,起舞而歌:

    百畝清池傍郭斜,
    居人行樂路人夸。
    自言長官如靈運,
    能使江山似永嘉。
    縱飲座中遺白(巾合),
    幽尋盡處見桃花。
    不堪山鳥號歸去,
    長遣王孫苦憶家。

  歌伎們急弄琴弦。
  司馬光拍案擊節。
  王安石鼓掌應和。
  蘇軾雖知音律而不諳歌唱,喜舞蹈而失于粗疏,且時有走調簡慢之拙,但聲出肺腑,情真意切,手舞足蹈,盡興抒怀,一下子把今夜這友誼的聚會推到了高潮。
  牧歌似的詩句,吟詠著東晉南朝劉宋年間山水詩開拓者謝靈運的趣聞軼事,袒露了蘇子瞻心底避世歸隱的念頭。這是歷代文人仕途失意之后的殊途同歸,蘇軾也沒例外。
  他在用歌舞向司馬光送行:謝靈運任永嘉太守時,經常偕朋友屬吏尋山越岭,怡情山川,自得其樂。你我遭貶之人,也許應當效仿。
  他在用歌舞向王安石告別:自己將追覓子規鳥“不如歸去”的叫聲,离開這繁華的京都,向那不染凡塵的“桃花源”而去。
  司馬光領情了。他激情難捺,斟酒一杯,走到蘇軾面前,舉杯而聲音哽咽:
  “子瞻年少我十八歲,卻早昧人生奧秘,光愧不及。‘縱飲座中遺白(巾合),幽尋盡處見桃花’,只這兩句,就夠司馬光今生享用了。”說罷,一飲而盡。
  王安石從怀中取出一箋,走到蘇軾面前:
  “子瞻所歌,披肝瀝膽。‘自言長官如靈運,能使江山似永嘉’,人生如此,當無憾了。愿杭州今后變得更美。安石痴長子瞻十六歲,不敢以兄長自居,僅以片紙相贈,為子瞻送行。”
  蘇軾接過紙箋,打開一看,紙箋上有兩种筆跡書寫的四句詩,他好生奇异,朗聲讀出:

    黃昏風雨瞑園林,
    殘菊飄零滿地金。
    秋英不比春花落,
    為報詩人子細吟。

  “后兩句詩是自己字跡啊!”蘇軾頭腦“嗡”的一震,恍然而悟,惊愕地抬頭望著王安石。十年前的一樁事,驀地浮現在他的心頭。
  嘉祐六年十一月,介甫知制浩,自己奉詔出任鳳翔府節度判官。离京赴鳳翔府的前夜,特去制誥院向介甫告別。适介甫离室他去,遂据椅以待歸。忽見案頭有未竟《殘菊》詩兩句,墨香猶存,細觀之,即此“黃昏風雨瞑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兩句。詩入眼帘,不禁愕然:天下百花飄零,唯菊花枯萎而不落,介甫視而不見,霜地尋金,謬之甚矣!那時年輕气浮,當即以戲言向介甫告別,提筆聯詩兩句:“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吟”。孰知十年之后,介甫仍存有此詩,并贈以送行,其意何如?思之不解啊!蘇軾遂舉箋詢問:
  “天下果有飄零之菊花嗎?”
  王安石沉吟片刻,微笑作答:
  “子瞻豈不知《楚辭》中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之句嗎?”
  蘇軾默然。
  司馬光已猜知此詩乃王安石与蘇軾聯句之戲作,听見王安石引用《楚辭》中“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作辯,插話打趣說:
  “介甫謬矣!《楚辭》中确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可屈子‘餐’的是摘下的初開的菊瓣,而不是枯萎飄零的‘黃金’,如果那樣,只怕屈子要鬧肚子了。”
  王安石朗聲大笑,輕松而語;
  “子瞻,你我同出于歐陽水叔公門下,恩師論詩,重于‘直尋’而輕于‘補假’,我方才借《楚辭》中一句以‘補假’,几使屈子腹瀉受苦,罪莫大焉!幸得君實執鞭教正,方免謬論流世矣!愿子瞻‘直尋’于江河湖海、山川僻壤、街坊民間、漁村農舍,為大宋文壇增輝。”
  蘇軾頓悟:這便是“直尋”?直尋“于江河湖海、山川僻壤、街坊民間、漁村農舍”。誠哉斯言!介甫,一字千金,感謝你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這就是“海”,這就是我所尋覓的“海”啊!
  王安石似乎猜中了蘇軾此刻之所思,為鼓勵朋友超越前輩文壇巨匠歐陽修,大聲吩咐歌伎:
  “姑娘,彈唱一首歐陽永叔公的《浪淘沙·把酒祝東風》,伴我們暢飲!”
  歌伎放喉而歌: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揚紫陌洛城東。總是
  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胜去年紅。可惜
  明年花更好,知与誰同?

  歌伴流觴。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司馬光想著:這兩年多來朋友之間的匆匆聚散,真的化解了政見之爭留在心底的疑團嗎?真的不會再在政見上捉對廝殺了嗎?唉,這只談友誼、不論政見的聚散本身,不就是“此恨無窮”的說明嗎?他有些醉了。
  “今年花胜去年紅。”王安石的心被触動了:今年的花真的胜過去年嗎?文過飾非,難以弄清真相,難以听到真話啊!君實要走了,子瞻也要走了,只怕今后連反對的聲音也听不到了。如果今年的花不如去年紅呢?他也有些醉了。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誰同?”蘇軾想著他的恩師歐陽修,想著歐陽修的詩論“直尋”,想著王安石的贈言,想著友中之師的司馬光,想著弟弟子由,想著朋友王詵、陳慥、文同,想到明年此夜的杭州……“知与誰同”?不知啊!只有天知道!他全然醉了。
  司馬光醉了,王安石醉了,蘇軾醉了。
  歌伎們沒有醉,她們仍在彈唱著《浪淘沙》,用清雅的曲音,把主人和客人送入醉鄉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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