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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四


  密州
  歷史逼迫蘇軾走向黎庶人間·旱蝗為虐和
  “杞菊之餐”,使他在寂寞的山城寫下了仕
  宦人生中光輝暫短的一頁·

  熙宁七年(1074年)九月二十八日,蘇軾告別了“自古繁華”的杭州,告別了“煙柳畫橋”的西湖,告別了“風帘翠幕”的街巷,告別了“珠璣羅綺”的鬧市,告別了“十里荷花”中的游舸,告別了“淡雅清遠”中的寺院,告別了新朋故友、僧眾同僚和巷閻里純朴的長幼黎庶,要走向千里之外的密州了。
  他是半個月前接到皇上諭旨的。他十分感謝皇上恩准他“攜挈上國,預憂桂玉之不克;請郡東方,實欲昆弟之相近”的奏請。他心里明白:五個月前王安石因一場“天意賭博”失敗的被迫下台和呂惠卿的飛躍直上執掌權柄,完全斷絕了自己返回京都的道路,呂惠卿的奸巧是可怕的,就是皇上詔令自己回京,自己也不敢踏進京都一步。京都既不能回,密州就是一個好的去處,弟弟子由現任齊州掌書記,据說齊州距密州只有車馬一日之隔,兄弟兩地相處,畢竟是近了許多。
  杭州有情,今日天高气爽,微風輕拂。兩輛馬車載著任媽、王閏之、蘇邁、蘇迨、蘇過和書籍家什,駛出了居住三年的庭院,駛出了杭州城錢塘門。蘇軾跟在馬車后面,向沿街黎庶拱手作別而行。蜂擁送別的人群里,竟有杭州城內外三百多名活躍在官衙、營盤,身分低下而特殊的官妓。這些官妓著裝艷麗,婀娜多姿,黑發如云,珠花映日,表現出比常人更為大膽、坦蕩、深沉、誠摯的惜別之情。她們中間,有杭州名妓秀蘭、翠云、盼盼、燕燕,此刻已是傷情憔悴;還有落藉從良的琴操、鄭容、高瑩,此刻也哭成了淚人。這支陣容宏麗、雅秀美艷的送別隊伍,仿佛聚集了“三吳都會”人杰地靈的全部精華,開創了千古送別最輝煌的禮典。她們手中的簫笛弦絲,彈奏著行云流水之音。奏出了千古送別最深情的絕唱。沿街的黎庶沸騰了,歡呼著蘇子瞻的名字,表達他們對三年來“察訪民情,爬山涉水;賑濟饑民,挑柴負米;治湖鑿井,形苦工役”的清官廉吏的感激和敬仰。
  蘇軾站在十里長亭上拱手答謝,哽咽難語,愴然喊出:“杭州整三載,我已是杭州人啊……”隨而向長亭下送別的人群跪倒,掩面哭出聲來。
  任媽、王閏之隨著蘇軾的哭聲,也跪倒在蘇軾的身旁,用滂沱的淚水感謝杭州黎庶不舍不棄的深情。
  長亭下送別的人群,隨之“嘩啦”一聲跪倒,啼噓聲哀動大地。
  這時,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女孩气喘吁吁地奔跑赶來。她面容清秀端庄,雙眼晶瑩秀麗,劉海覆額,雙髻綴花,身著粉紅色緊身短衫,挽著深色寬褲腿腳,怀抱琵琶,斜背布囊,赤腳踏著沙石,額頭透滿汗珠,穿過人群,沖上十里長亭,跪拜在蘇軾和王閏之面前,流淚哀求:
  “先生,夫人,你們帶我走吧……”
  人群惊詫。
  蘇軾望著跪拜在面前的少女,搖頭歎息:
  “霞姑娘,你還是赶來了……”
  王閏之撫著跪拜在面前的少女,貼面而泣:
  “霞姑娘,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這個叫“霞姑娘”的少女,姓王,名子霞,字朝云,是杭州林逋街瓦藝里的一名歌伎。因為父母早亡,五歲起淪落于藝苑,艱難的世情生活,不僅玉成了她琵琶上卓越的技藝,也玉成了她處事做人自強自立和秀外慧中的性格与人格。兩年前,她与蘇軾偶然相逢于西湖游舸中的一個宴會上,一曲琵琶獨奏,不僅贏得了酒宴上文人、墨客的喝彩,也贏得了蘇軾的贊賞:
  “潤麗徹腑,精妙清心啊!京都的歌伎琵琶也來到了杭州嗎?”
  之后的兩年間,朝云常入蘇府彈唱學詩,并幫王閏之擇菜做炊,看撫小孩,料理家務,相處极歡,親如家人。此次蘇軾移知密州,朝云已是五次苦苦哀求相隨了。
  朝云見蘇軾、王閏之仍不應允,情急地跪行至任媽面前,淚水滿面,叩頭哀求:
  “任媽,可怜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吧……”
  任媽心軟了,抱著朝云泣咽不止:
  “霞姑娘,我家大郎可是個命苦的人……”
  朝云坦直地回答:
  “先生是個命苦的人,也是一個好心人,命苦人不怕命苦,就怕遇不到一個好心人啊!”
  “听說密州那個地方很窮,不像杭州,城里人過不慣的……”
  朝云發誓似地回答:
  “先生過得慣,夫人過得慣,任媽過得慣,一個下賤的歌伎還能過不慣嗎?任媽,就是密州那儿吃的是黃連,跟著先生,我心里也是甜的。”
  任媽抱緊朝云而語蘇軾、王閏之:
  “大郎、季璋,霞姑娘心志如此,我真是無話可說了。”
  王閏之一把拉過朝云,為她拭淚,替她解下了背上的布囊。
  蘇軾扶起朝云,歎道:
  “愿隨蘇軾吞吃黃連的人,蘇軾無權拒絕!霞姑娘,彈起琵琶,讓我們向杭州城的父老姐妹告別吧!”
  朝云點頭,彈起琵琶,音律驟起,蘇軾含淚和弦而歌:

    青鳥銜巾久欲飛,
    黃鶯別主更悲啼。
    殷勤莫忘分攜處,
    湖水東邊鳳岭西。

  送別的官妓秀蘭、翠云、盼盼、燕燕、琴操、鄭容、高瑩等人,以蘇軾的詩作弄弦唱和:

    維蜡燒殘玉囗飛,
    离歌唱徹万行啼。
    他年一舸鴟夷去,
    應記儂家舊住西。

  官妓們同聲唱和,深情叮嚀的歌聲伴著蘇軾走下長亭,登上馬車。蘇軾回首望著伴淚而歌、洒淚相送的人群,喃喃低吟:
  “蘇軾忘不了杭州,蘇軾忘不了西湖,蘇軾忘不了西湖荷花中‘吟賞煙霞’的琴音歌語,蘇軾忘不了琴音歌語中千百顆知寒送暖的熱腸錦心……”
  蘇軾在官妓們深情叮嚀的送行歌聲中,驅車駛向天邊的密州……
  密州,負山面海,京東屏障,“王者得之以為王,霸者得之以為霸”。可近三年來旱蝗肆虐,州治干里之內,所見城鎮、村社、田野、山川,都籠罩著一派荒涼蕭索的景象。州府所在密州城,也在寂寞与冷漠中敗落著。連北城上那座象征著京東重鎮的“古台”,也荒蕪了園圃,破敗了亭閣,毀坍了台基。
  触目傷情的密州城!
  蘇軾帶著家人,于十一月三日午后申時到達密州城。密州通守劉廷式率領州府的几個官吏,倉皇迎接蘇軾于州府門外。劉廷式年約四十歲,河南口音,衣著朴素,為人忠厚、老誠。
  “听說大人要來,晨昏盼望,今日總算是喜從天降了……”
  几個州府官吏,也熱情地為蘇軾卸車、搬物、遛馬,安排馬夫于驛站。劉廷式親自帶路,領蘇軾一家到州府右側一個名叫“西齋”的院落——為蘇軾特意安排的住宅。
  “西齋”院牆為花磚建筑,頗為典雅;屋舍有十間之多,寬闊而明亮;庭院里有几株葉落枝枯的桑樹和棗樹,只怕是因為三年來的干旱已經死去了;庭院角落有一口高台水井,從矗起的巨大轆轤架和轆轤絞盤的粗大繩索上,可以看出此井約有十丈之深;屋舍內簡朴整洁,僅有的几件桌椅還算干淨,但都久歷歲月,估計是前任太守遺棄的;寢居之室,都有青磚盤起的北方火炕,炕上舖著嶄新的黍秸編織的席子;膳房鍋灶完備,柴火堆放整齊,但米缸、面柜全是空的,几升大米、几袋玉米面,一捆大蔥、一壇大醬放在膳房一角,看樣子是為迎接蘇軾的到來特意張羅的。
  這就是移知密州后要過的日子嗎?蘇軾站在庭院的台階上,環視四周……
  四歲的蘇迨,惊异地站在庭院里,瞪大一雙圓圓的眼睛,打量著四周的一切,閃動著新奇的目光。
  十六歲的蘇邁,正在把沉重的家什、包裹、書籍搬進屋舍,神情憂郁而疲憊。
  王問之抱著兩歲的蘇過,坐在一株棗樹下的石頭上,打開衣襟,為饑餓啼哭的小儿子喂奶。
  十三歲的朝云,已卸去雙髻上的絹花,挽起衣袖,潑辣而拙笨地搖著沉重的轆轤汲水。
  年老的任媽,不顧疲累地走進膳房,開始為全家人的轆轆饑腸忙碌。
  “人生無常啊!”蘇軾神情黯然,“昨天享受著水波游舸的安逸,今日卻品味著風沙鞍馬的辛勞;昨天享受著錦帳華屋的高雅,今日卻品味著低檐陋室的清寒;昨天享受著歌舞鬧市的樂趣,今日卻品味著山城寂寞的酸楚。人生原是苦与樂的交叉、取与舍的更迭、生長与死亡的相依相克。十九年的官場生涯,已領受了仕宦人生的一切,唯獨沒有品味過黎庶人間的酸甜苦辣啊!今天,也許就是黎庶人間生活的開始,可這突然入口的酸辛折磨著妻子,折磨著儿子,折磨著年老的任媽,折磨著追隨自己而來的霞姑娘。問心有愧,于心不忍啊……”
  任媽在磨房里點著了鍋灶,炊煙裊裊于屋頂,寂寞的庭院騰起了新的生机。
  朝云汲水挑桶的“吱吱”聲響起,凄清中有了悅耳的奏鳴。
  棗樹下王閏之怀里的蘇過,吃飽了乳汁,發出甜甜的笑聲。
  “隨遇而安啊!”蘇軾默默地思索著:“人世間能滿足人一切欲望的事原本就不存在,何況在這密州;而能滿足一個人一時所需的事物,卻是隨處可得的,特別是在這密州。這里寂寞,卻沒有朝廷的苟苟營營;這里僻遠,卻沒有朝廷里的爾虞我詐;這里民風淳朴,沒有京都的奢華糜費;這里三年旱蝗,黎庶處于苦難之中,正需要自己為黎庶做些實事!再說,熊掌魚翅可以飽人,瓜果菜蔬不也可以飽人嗎?”
  灶火熱炕溫暖著簡陋的膳房。一盞油燈照亮了白木餐桌,餐桌上擺放著來到密州的第一頓飯食——玉米面餅子、糊糊粥、大蔥、大醬、卷煎餅。
  全家人圍桌而坐。蘇邁、蘇迨、朝云和怀抱著蘇過的王閏之,都望著餐桌上金黃色的飯食愣住了。他們不是食厭其粗,而是惊异于這种食物的色調、形狀。
  蘇軾捋須而笑:
  “好一席美味佳肴啊!任媽,你給他們報個名,開開他們的眼界吧。”
  任媽笑而應諾:
  “這就是二郎從齊州來信說的‘苞米餅子’,這是‘糊糊粥’…”
  蘇軾伸手拿起一張餅,一陣猛嚼,大聲贊譽:
  “香啊,二郎言之不誣,果然是香滿齒唇!季璋,你嘗嘗看。”
  王閏之拿起一張煎餅,卷起大蔥大醬,狠狠地咬了一口,細細品味,也叫起好來:
  “果然不錯,清香、略咸、微辣,有咬頭,舒气、開胃,胜過京都曲院街鹿家的姜辣鮮脯……”
  朝云、蘇邁、蘇迨哄笑而起,伸手抓起大餅,就著大蔥、大醬,大嚼起來。
  任媽舒了一口長气,笑著說:
  “入鄉隨俗,今后,這苞米面餅子就是咱家的主食了。”
  蘇軾拊掌叫好:
  “妙极!‘入鄉隨俗’,不就是‘隨遇而安’嗎?邁儿,打酒來!霞姑娘,拿琴來!大蔥大醬佐濁酒,一曲琵琶唱新生。”
  片刻工夫,蘇軾又是醉意朦朧了。
  朝云彈奏著怀中的琵琶,蘇軾唱起了他來密州途中寫給弟弟子由的一首《沁園春·孤館燈青》。任媽、王閏之、蘇邁擊掌唱和著: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
  霜耿耿;云山搞錦,朝露溥溥。世路無窮,勞生有限,
  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年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具少年。有筆頭千字,
  胸中万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
  我,袖手何妨閒處看。身長健,但优游卒歲,且斗樽
  前。

  任媽唱和著。她按照自己的心愿理解著她的大郎此刻的心緒:大郎、二郎縱有晉代陸机、陸云兄弟的才情,縱有“致君堯舜”的忠心,朝廷仍不見容,真是“世路無窮、勞生有限”的悲哀啊!
  王閏之唱和著。“用合由時,行藏在我”,這樣的牢騷話,不正說明丈夫此時仍然沒有泯滅胸中的理想嗎?可在這“寂寞山城”里,又能做些什么呢?
  蘇邁已經長大,他從父親這首在馬背上吟就的詞作中,感受到父親“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的凄苦和“世路無窮、勞生有限”的悲哀,而“用舍由時,行藏在我”的直抒胸臆,不也意味著胸中久淤的激憤在暗暗地涌動,抑制不住地要噴發嗎?忍受著寂寞而又不甘寂寞的父親,只怕還是要招災闖禍的……
  夜深了,琴聲、歌聲仍在密州城沉寂的夜空回響著。兩歲的蘇過和四歲的蘇迨,已在膳房的熱炕上睡熟了。
  密州“旱蝗為虐,連年饑謹、‘盜賊’縱橫”的嚴峻現實和“自秋不雨、霜露殺寂、黃糜黑黍、不滿囤簏、麥田未种、狼顧相目”的凄哀慘情,驅散了蘇軾三年杭州箝口政事的沉默,賦詩填詞的牢騷和談禪論佛的避世,刺激了蘇軾太守的責任心。在到達密州的第二天,他便聚掾屬,議災情;審積案,查禍源;訪苦民,定舉措。轟轟烈烈、風風火火,在不到一個月內,接連向朝廷上呈了《上韓丞相論傷災手實書》和《論河北京東盜賊狀》。
  《上韓丞相論災情手實書》是寫給宰相韓絳的。他猛烈地抨擊了呂惠卿的“手實法”。并借“手實法”的為害于民,聯系到“青苗法”、“方田均稅法”之患,反映了他對新法缺失一如既往的反對態度。也許正因為如此,他仍怀有“不胜戰栗”之感,故有“可則行之,否則置之,愿無聞于人,使孤危衰廢之趴,重得罪于世也”之言。
  《論河北京東盜賊狀》是寫給皇帝趙頊的。也許因為是以“論盜賊”為話題,他的心態似乎強硬多了。在這份“奏狀”中,他急呼朝廷重視京東地區的災禍危急:

    ……京東之貧富,系河北之休戚;河北之治亂,系
  天下之安危……
    臣伏見河北、京東比年以來,蝗旱相仍,盜賊漸
  熾,今又不雨,自秋三冬,方數千里,麥不入土,竊
  料明年春夏之際,冠攘為患,甚于今日……

  他急切請求朝廷減免密州地區沉重的賦稅,以保小民生計。他認為:賦稅沉重將逼民為盜。并提出了減兔賦稅以圖治安的舉措;

    今來二麥原不曾种,即無根苗可檢,官吏守法,無
  緣直放,若夏稅一例不放,則人戶必至逃移。尋常逃
  移,猶有逐熟去處,今數千里無麥,去將安往,但恐
  良民舉為盜矣!
    乞將夏稅斛(豆斗),取今日以前五年酌中一年實直,
  令三等以上人戶,取便納見錢与正色,其四等以下,且
  行倚閣。

  他猛烈抨擊現行于密州的鹽課法,急切請求朝廷免除小民販鹽之稅:

    煮海之利,天以養活小民,是以不忍盡取其利,濟
  惠鰥寡,阻銷盜賊。舊時孤貧無業,惟務販鹽,所以
  五六年前,盜賊稀少。……今鹽課浩大,告汗如麻,貧
  民販鹽,不過一兩貫錢本,偷稅則賞重,納稅則利輕,
  欲為農夫,又值凶歲,若不為盜,惟有忍饑,所以五
  六年來,課利日增,盜賊日眾。……若特放三百斤以
  下鹽稅,半年,則兩路之民,人人受賜,貧民有衣食
  之路,富民無盜賊之憂,其利豈可胜言哉。

  他急切請求朝廷對“樂禍不俊”的“盜賊”敕法以峻刑,誅一以警百:

    自古立僅制刑,皆以盜賊為急,盜竊不已,必為
  強劫,強劫不已,必至戰攻。……
    信賞必罰,以威克恩,不以僥幸廢刑,不以災傷
  撓法。

  這份《奏狀》,是蘇軾執政密州的施政方略,也是蘇軾仕宦人生的基本反映。他同情災傷黎庶的悲慘命運,并大聲為黎庶的災傷疾呼,但對因災傷難耐而鋌而走險的黎庶,他与朝廷重臣一樣忠于他們的皇帝,忠于皇上的社稷,不惜以“峻刑”、“极法”鎮壓。
  蘇軾的奏狀、文書送進了京都,可朝廷正在進行著“案件”層出的斗法,皇帝趙頊根本就沒有閱覽他的《論河北京東盜賊狀》。他的《上韓丞相論災傷手實書》,宰相韓絳确實是看了,但沒有按照他誠懇的叮嚀“否則置之”,而是當作“石頭”向呂惠卿砸去,使他再一次結怨于“變法派”,對他的“量蠲秋稅”、“或与倚閣青苗錢”等請求,根本未予理睬。他的朋友駙馬王詵因三年前的《錢塘集》事件已見疑于皇帝,已不敢再有所“旁而協之”,在來函中,唯有“思仰日深”、“讀之洒然”而已。
  汴京畢竟是大宋的心髒,京都朝臣們花樣翻新的廝斗畢竟是頭等大事。蘇軾和他上呈的奏狀文書,成了自作多情、無人應和的嚎吼,在冷落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密州黎庶仍在經受著旱蝗為虐的煎熬和沉重賦稅的逼迫。一批又一批饑寒交加的青壯細民,在“挨餓是死”,“為‘盜’是死”,“挨餓死而速”,“為‘盜’死而遲,且或免于死”的選擇中,走上了為“盜”之途。年關時節,地凍天寒,密州城里的細民,也開始了流离逃移。街巷里弄,炊煙日見稀少;州衙四鄰,哭聲晝夜不息;送葬的人群出現在街頭,用喑啞的哭聲迎接著熙宁八年的元旦。更為慘者,棄嬰之事,時有發現,州府官吏已拾得棄嬰二十多個。蘇軾洒淚特設義所,特撥糧米養育。民若不到絕衣、絕糧的絕境,誰肯割舍親生骨肉?更為急者,各縣村社城鎮,“盜賊”劫掠殺人案件驟增,告急文書飛蝗般地闖進了蘇軾居住的“西齋”。
  蘇軾愧疚地煎熬著。他怨恨朝廷的因循麻木、不恤民情,但天高路遠,難于面奏皇上。他想依《奏狀》所謀之舉措,自行實施,減賦活民,免稅救民,但心怯而不敢為,呂惠卿畢竟不同于王安石,王安石執拗而居心仁慈,尚能辯之以理;呂惠卿奸巧而居心陰毒,只會弄權作法!他郁結于胸,寢食不安,無可奈何地忍受著滿城不絕于耳號寒啼饑聲的折磨。他終于明白自己是個百無一用之人,“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啊!
  正月十五日上元節夜半,蘇軾惶惶不知所措地走出“西齋”,踏著慘白冰冷的月光,漫步登上密州北城荒蕪坍塌的“古台”,俯視著自己治下的“寂寞山城”,遠眺著迢迢銀漢下不見蹤影的京都,沉重吟出了“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的哀歎。
  春夏之交,更苦更哀的饑饉來到密州,細民們不再是“數米計日”,而是“野菜果腹”了。連蘇軾居住的“西齋”,也是“齋廚索然”。蘇邁已學會爬樹摘葉,朝云已學會辨認野菜,任媽已學會烹制野菜成餅,王閏之也放下了臉皮,敢于提著籃子与街坊里的婦女為伍,在荒野草叢中尋覓蘿艸力、波囗、蒲蘆、車錢子等可食之物。

  也許由于太守蘇軾一家与民同苦,也以野菜充饑,在蘇軾治理密州的兩年間,史料上沒有密州城里“盜賊”劫掠的記載。

  熙宁八年三月二十七日午后,蘇軾在府衙理事之后,便提籃尋覓野菜于密州古城廢圃。廢圃荒蕪,雜草叢生,覓食寶地,然每日都有饑民尋覓笆梳,可食之物已蕩然無存,唯殘垣坍冢之上枸杞野菊碧翠,無人摘采。蘇軾視之良久,采得一籃回家。
  蘇軾提籃踏進“西齋”的大門,一個嬰儿气促欲絕的啼哭聲迎面扑來,他的心突地沉了:又是一個“棄嬰”,又是一個家破人亡。他急步走進庭院,看見妻子王閏之抱著一個不滿周歲的女孩正在喂奶,這個女孩長得很秀气,皮膚皙白,雙眉彎彎,一雙眼睛大而明亮,只是瘦成了皮包骨。王閏之因饑餓斷了乳汁的奶頭,不僅止不住孩子的哭聲,而且引起孩子委屈嘶啞的號啕,抓手蹬腳地哭鬧著。全家人都被這委屈嘶啞的哭鬧聲弄得團團轉。王閏之已是汗水淋淋,朝云捧著水杯侍候著。任媽從膳房急急地赶來,把一小碗苞米糊糊送到王閏之手里:
  “這是從几條面袋上拍抖下來的一把面……”
  王閏之急忙接過,拿起小羹匙哺喂嬰儿。嬰儿立即停止了啼哭,小嘴“吧吧”地吃了起來。吃得真香啊!
  任媽笑了:
  “真是個烈性女子,受不得委屈的。”
  朝云說:
  “真是個有福气的女子,要不是遇到夫人,誰會揀你這條小命啊。”
  王閏之舒了一口气:
  “也是個苦命女子,要不是爹媽死活難保,誰舍得把親生骨肉扔進草棵。”
  四歲的蘇迨笑著奔跑過來,拉住王閏之的衣襟說:
  “媽媽,她不哭了,留下她!我們有個小妹妹了。”
  蘇軾見此,淚珠滾落,他突然抱起蘇迨,聲音哽咽:
  “迨儿,爸爸無能,使密州黎庶流离失所,拋儿棄女!爸爸無能,使自己的家室斷糧斷炊,連一個不滿周歲的女嬰也養活不了啊……”
  任媽、王閏之、朝云都忍不住了,泣咽出聲。
  蘇軾默然良久,轉語蘇邁:
  “邁儿,送孩子去義所養育吧,那儿有特撥的糧米,好歹會喂她半飽……”
  蘇邁抱著女嬰离開了。
  蘇軾怀中的蘇迨突然喊道:
  “爸爸,我餓……”
  蘇軾無言以對。他緊緊抱著蘇迨,忽而想到自己采擷的一籃枸杞、野菊,苦澀的話語蹦出嗓門:
  “迨儿莫叫,你看,爸爸已采來一籃最香最甜最好吃的野菜;保你吃個飽!任媽,今天可要看你的手藝了。”
  任媽赶緊拿過籃子,苦中作樂地贊揚著蘇軾:
  “我家大郎已學會采擷野菜,而且是滿籃而歸,有長進啊!迨儿,快跟婆婆去膳房擇菜去。”
  孩子是好哄的,蘇迨高興地离開蘇軾,奔向任媽。
  朝云望著菜籃子里的枸杞、野菊,惊恐地詢問蘇軾:
  “先生,這些野菜何名?”
  “枸杞、野菊。”
  “采于何處?”
  “古城廢圃。”
  “可食嗎?”
  “不可食嗎?”蘇軾笑而反諸。
  朝云從籃中拿起一枝枸杞和一枝野菊:
  “听饑民講:枸杞、野菊,气味苦澀,入口麻香,落腹嘔吐,密州人有‘饑不食杞菊’之諺。若此物可食,豈能待先生一勞而滿籃而歸!”
  蘇軾大笑:
  “朝云,朝云,此乃天物,你暴殄遺棄了。枸杞、野菊,均入藥典,若不可食,何能為藥?古籍有載:廬山有一僧人,年逾百歲,攀山若飛,自言常食杞菊而常健,汝不聞啊!”
  朝云悟其蘇軾借古籍而杜撰,戲而作語:
  “古籍亦有記載:与其盡信其書,木如無書,先生又作何解釋?”
  蘇軾笑而作答:
  “餓腸轆轆,饑不擇食,河豚雖劇毒天下,然鮮美絕倫。天下事物,原是不能以一而論的。若古籍記載靈驗,則密州黎庶又多一种充饑之物,可救得多少人的生命。”
  朝云話噎,說不出來了。可敬可怜的密州太守,在朝廷不理不睬、不幫不助的情景中,只有學神農嘗百草,為密州饑民解饑了。壯哉!悲哉!
  王閏之看得清楚,听得明白,不論杞菊是否可食,丈夫的一顆愛民之心總算對得起密州黎庶了。她插話鼓勵丈夫:
  “杞菊既可入藥,當然亦可為食,古籍有載,豈有謬啊!任媽,你膳制河豚,手藝精妙,這天下第一道杞菊佳肴,可要出自你老人家之手了。”
  任媽听懂了王閏之的叮嚀,要自己像烹制河豚一樣烹制杞菊。可烹制河豚之法自古有傳,精心除其毒液即可,這杞菊之毒何在?茫然不知啊!但大郎一顆為民解饑之心,是容不得自己畏縮退避的。她提起菜籃,坦然一笑:
  “季璋放心。這道杞菊菜也會鮮美絕倫,特別在大家饑腸轆轆的時候……”
  蘇軾大笑喝彩:
  “任媽妙語,可傳千古!只有‘饑腸轆轆’,方可‘鮮美絕倫’。因果之理,金玉之理,不朽之理啊!”
  王閏之、朝云皆悟而大笑……
  蘇邁在笑聲中急步走進庭院,把駙馬王詵從京都托人帶來的一封書信交給了蘇軾。
  京都來信,一向是凶多吉少,人們的笑聲驟然沉落。任媽、朝云帶著蘇迨悄悄地走進膳房,王閏之抱著蘇過又提起一顆惊恐的心,蘇軾坐在棗樹下那塊石頭上,用顫抖的手慢慢打開信函。
  駙馬王詵的這封書信寫得极短,且字跡潦草,似急就而成:

    東望密州,契交愈厚,仰思日深,旅人東行,匆
  促借駕致安。京都云滾風急,冷暖難知,介甫复出已
  抵京師,且居東府,“晉江”悚然不安……

  “晉江”是呂惠卿的籍貫。王詵借“晉江”兩字暗喻呂惠卿!
  蘇軾霍地站起,高舉信箋,仰天呼號:
  “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王閏之、蘇邁惊喜,奔至蘇軾身邊。蘇軾撫抱著妻子、儿子,形近癲狂:
  “季璋快看,邁儿快看!王安石复出上台了,介甫又執掌權柄了……”
  任媽、朝云聞聲從膳房走出,蘇軾舉著信箋高喊:
  “任媽、朝云,你們說,介甫重掌權柄意味著什么……”
  蘇軾顧自大聲說著:
  “意味著呂惠卿的失勢!意味著‘手實法’即將停止,意味著皇上對一年來朝政的不滿,也意味著我上呈的《奏狀》會有響動了!邁儿,這封信是誰帶來的?”
  “通守劉大人說,是一個商人帶來的。”
  “這位商人現在哪里?”
  “通守劉大人說,現已安排在驛站歇息,明天就來拜訪父親。父親若有回信致駙馬都尉,商人亦可帶往京都……”
  “不!我現時就想會見這位帶來喜訊的報春鳥,与他舉杯共飲,祝賀介甫的复出執政!任媽,快制佳肴……”
  任媽忍不住笑了:
  “大郎,現時咱家的佳肴,就是一鍋杞菊,尚不知是否會取人性命。”
  蘇軾一下子從狂喜中醒悟過來,望著身邊忍俊含笑的家人,知道自己又“樂而忘憂”了。他頻頻搖頭,以示歉疚,拉起任媽的雙手笑著說:
  “我全然忘記此刻的所在所有了。任媽,還是你說得對,杞菊菜宴雖美,只怕京都的客人吃不慣,還是我們自家圍桌聚餐而歡吧!”
  杞菊之餐,一次別開生面的晚餐。一張餐桌上,擺放著一只盛滿野菜的青花瓷盆,青花瓷盆的周圍,是一圈盛滿野菜的青花瓷碗。蔥綠的色調,蔥綠的圖案,使人聯想,誘人垂涎。任媽,你精巧的手藝,創造了一個綠色的夢境。
  這無疑也是一次惊心動魄的晚餐。王閏之搶著吃,不是為了填充饑腸,而是為了品味舌尖上的麻感、苦感和不測的預感;蘇軾搶著吃,不是為了證實古籍記載的靈驗,而是要爭得噎嘔、腹疼和不測的凶險。任媽眼睜睜地看著這對夫妻,老淚縱橫,這才是同心相求,同命相連;朝云眼巴巴地看著這對夫妻,淚水盈眶,這才是真的愛,真的情,真的愛河不竭,真的情若連環。
  杞菊之餐,一次有惊無險的晚餐。任媽在烹制時的三次鹽殺,三次清洗,已蕩盡了杞菊的麻味毒汁。朝云已在品嘗中的三次噎嘔、三次香麻,已品出了杞菊根、苞、葉、干的滋味:干,硬而澀;葉,柔而苦;苞,脆而清爽;根,肉肥而甜香。
  王閏之含齒而笑,抱著朝云,拉著任媽,流著歡暢的淚水,連聲稱贊:
  “古籍記載靈驗,杞菊可食,味道精妙:苦中有點清爽,澀中有點甜香,下咽時滯嗓欲嘔,但憋气壓咽,入肚后就舒坦了。任媽,霞姑娘,你們好手藝,變杞菊為食糧了……”
  任媽笑言:
  “大郎知書,書可解餓。邁儿,迨儿,你們大口吃,吃個飽吧。”
  蘇邁、蘇迨頓長精神,端起青花瓷碗,狼吞虎咽。
  蘇軾捧腹大笑,隨即自嘲自答地吟誦起來:

    吁嗟先生,誰使汝坐堂上稱太守,前賓客之造請,
  后椽屬之趨走。朝衙達午,夕坐過西。曾杯酒之不設,
  攬草木以誑口。對案顰蹙,舉著噎嘔。昔陰將軍設麥
  飯与蔥葉,井丹推去而不嗅。怪先生之眷眷,豈故山
  之無有?
    先生听然而后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為
  貧?何者為富?何者為美?何者為陋?或糠囗而瓠肥,
  或梁向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較丰約于夢寐,
  卒同歸于一朽。吾方以杞為糧,以菊為糧。春食苗,夏
  食葉,秋食花實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陽之壽。”
  ……

  朝云大喜而擊掌:
  “好一首《杞菊賦》!自嘲之句,絕妙活脫,畫出了先生官場上潦倒的尊容;自答之句,洒脫飄逸,卻成了詩賦意境中的活神仙了。我當引此賦人曲,時時為先生彈唱。”
  蘇軾稱贊:
  “霞姑娘,解語花啊!”
  王閏之蹙眉而歎息:
  “可密州饑民万計,山野杞菊寥寥,縱可得一餐之飽,其后又將如何?”
  蘇杞的片刻之歡,一掃而盡,瞠目結舌:
  “問得好!杞菊之餐,難解旱蝗為虐。身為太守,職責何為?杞菊之餐,施民苦澀之食,忝為‘父母’,何以自得……”
  蘇軾扔箸推碗而罷食,思之良久,霍然站起,神情激越,聲震屋宇:
  “減賦免稅,開倉救災,滅蝗求雨,捕盜安民,非此,密州別無出路!”
  蘇邁急忙勸阻父親:
  “父親上呈的《表狀》,朝廷不理不睬,若擅自減賦免稅、開倉救災,只怕……”
  蘇軾厲聲打斷儿子的話語:
  “邁儿,今日不比昨天,你忘了,介甫已返回京都執掌權柄了……”
  蘇軾淤積于胸的熱流,終于在這寂寞的山城爆出了火花。寫出了他仕宦人生中輝煌暫短的一頁。
  三月底,他以“司農寺創法違制”為由,停止推行“手實法”。并以“《表狀》上呈,朝廷默然許諾”為由,減免了四等以下人戶的田賦和細民煮鹽、販鹽三百斤以下者的稅賦。民諺有“苛稅銷斂,蘇公活我”之語。
  四月,他以“皇上恤貧憂民”為由,下令開倉救災。散常平倉糧豆款糠五十万斛,活各地嗷嗷待斃之民。野史有“活民万眾,呈表謝恩者絡繹不絕”之說。
  五月,他破除密州府治自古“視蝗為神物”、“借蝗以除草”的愚昧迷信,下令“以火焚蝗”、“以土埋蝗”,并率領州府官吏組織實施,督促檢驗,在密州府治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滅蝗活動。“旬日之勞,蝗患除矣!”并組織衙役捕快,捕捉“盜賊”以安定民心,“凡督捕奸凶五七十人,近始肅然。”
  六月,他率領官吏、黎庶,擺案焚香,敬天乞雨于城南二十里處的常山,并親撰祝文,親躬吁嗟祭天,果然祈得一場雨霖。“消三年之災,符万民之望,潤田野之禾,成千里之首”。密州因天雨而改變容顏,黎庶因天雨而心暢气和,蘇軾因天雨而名聲大振,成了人們敬仰的衣食父母官。
  八月,他組織工役鑿石為井于常山,井上筑亭,取名“零泉”,并撰書《零泉記》于亭上,以志常山有德于民,有求必應之恩,且作《吁嗟》詩以禱之:

    吁嗟常山,東武之望。
    匪石岩岩,惟德之常。
    吁嗟雩泉,維山之滋。
    維水作聰,我已所噫。
    我歌云漢,于泉之側。
    誰其尸之,涌溢赴節。
    堂堂在位,有號不聞。
    我愧于中,何以吁神?
    神尸其昧,我職其著。
    各率爾職,神不汝棄。
    酌山之泉,言采其蔬。
    跪以荐神,神其吐之。

  蘇軾喊出了自己仕宦人生十九年來最強烈的心聲,勉勵自己和同僚:做官就要關切黎庶的疾苦!
  九月,他修繕了密州的象征——“古台”。以磚石固其台基,以花木美其園圃,以安邱、高密之木修造亭閣,以五彩使其堂皇,更名為“超然台”,并撰《超然台記》以志“超然”之意:

    ……台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
  風月之夕,余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
  魚,釀秫酒,瀹脫票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他的“超然台”和洛陽司馬光的“獨樂園”一樣,都在“超然物外”的掩飾下,強烈地表現著自己仕宦人生痛苦執著的追求。
  十月,京都一聲惊雷傳到密州:“手實法”罷停,呂惠卿下台出知陳州。蘇軾欣喜若狂。他欣喜自己近一年來的“政績”不再被朝廷視為“劣行”,欣喜自己的命運可能出現新的轉机,欣喜呂惠卿的下台可能使皇上啟開心竅,可能使王安石清醒頭腦,盡快匡正新法的缺失。他仕宦人生的期盼似乎又進入了一個多夢的春天。
  他在威武雄壯、風馳電掣的圍獵中,抒發著馳騁疆場、立功邊陲的豪情: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
  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
  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激越的詩詞,響徹在他居住的“西齋”,響徹在他理事的密州城,響徹在朋友同僚的住宅書舍。而他所期盼的朝政變化,仍然沒有出現,他的命運仍然沒有好轉。密州黎庶仍然遭受著苛稅的煎熬。北部遼國又占去黃嵬山北東西七百里疆土。朝廷的紛爭并未因呂惠卿的出知陳州而停歇,反而更加迷离難測。駙馬王詵和其他朋友從京都的來信,似乎都是帶著“茫然難語”的心境寫的。隨著“李逢、劉育謀反案”、“華亭弄權奸利案”和又一批朝臣遭貶离京消息的傳來,隨著“變法派”內哄廝斗的更趨殘酷,蘇子瞻澎湃于胸的期盼再次失落了。
  他覺得近年來出現的一切案件、事件,似乎都是對著王安石來的。權力之爭已吞噬了介甫弟弟王安國的生命,介甫今后還要付出更多更慘的代价嗎?
  他想到駙馬王詵。二十年來的“旁而協之”已是恩重難忘,一部《錢塘集》結下的生死緣分更是銘刻五內啊!皇室也許是一切是非的源地。“李逢、劉育謀反案”已經以右羽林大將軍、宗子趙世居的人頭落地而告結。但類似于這种可怕的“案件”今后就不會再次出現嗎?
  他想到五年來不通音訊的司馬光。君實身處洛陽,居園“獨樂”,醉心書局“喑啞”度日,算是修身養性到家了。“獨樂”避禍,“喑啞”免災,可自己心躁气浮,做不到啊!
  他想到八年來不見人影、不通音訊的陳慥季常。一個飛馬騰空、箭響雁落的身影,突然息聲于林泉,能耐得住人生的寂寞嗎?
  他思念著弟弟子由,無日無夜地思念,無寢無食地思念啊!從杭州移知密州,原是期望与弟弟常歡常聚,誰知來到密州將近兩年,仍然是會無机緣,聚無時日,第七個月圓人散的中秋節又追蹤到這寂寞清冷的密州城了。
  密州中秋圓月,似乎更為清冷苦寒。處境的迷离失意和兄弟离愁的抑郁惆悵,使蘇軾夜不能寐,獨自攜酒登上了密州北城的“超然台”。在更深夜靜、不為人知的高處,對月消解著胸中的郁結。
  他舉目南望,常山出沒,馬耳隱現,那里也許有賢人歸隱吧?歸隱的賢人啊,你們的迷离愁結又是什么呢?
  他舉目東望,盧山茫茫,秦人盧敖,你入海求仙不得,隱于盧山,是為了逃避秦始皇的誅罰吧?其實,“仙人”的有無,誰能說得清呢?
  他舉目西望,穆陵關肅气騰騰,隱約的兵車之聲拂動月光,周之呂尚,齊之桓公,創建赫赫業績于此,可如今,只剩下后人想象中的陳跡了。世間的事物原本就沒有永恒,連這朦朧山月不是也變得淚水漉漉了嗎?
  他舉目北望,濰水浩浩,東流而去,淮陰侯韓信在這里曾使大地生輝,但他的下場不也凄涼悲絕嗎?
  東晉詩人陶淵明畢竟是先知的,早就領悟了人生的奧秘。“凡圣無异居,清濁共此世。心閒偶自見,念起俱已逝。”管什么天上人間,論什么海北山南,講什么悲歡离合,說什么月缺月圓,也許人生的一切,都在于這方寸之心如何去對待這些難移難了的現實。
  他舉杯而舞,吟出了膾炙人口、千古不朽的《水調歌頭·雨辰中秋(兼怀子由)》:

    明月几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
  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
  別時圓?人有悲歡离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子瞻絕不會想到,他在這段時間里唱出的這些詩詞,同他在杭州唱出的《錢塘集》一樣,又播下了災難的禍根。
  他也絕不會想到,京都的風暴再次騰起,已卷襲著洛陽司馬光的“獨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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