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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三


  汴京
  “种瓜得豆”——一种常見的現象,一個時
  代的奇特產物,一項事業的悲慘轉折·

  熙宁七年(1074年)四月十九日,王安石被罷去中書門下平章事,帶著多病的妻子吳氏、“以病告假”的儿子王雱和徒有虛名的“經義局”离開京都,出知江宁府。

    六年湖海老侵尋,
    千里歸來一寸心。
    回望國門搔短發,
    九天宮闕五云深。

  王安石的心仍在京都!
  在王安石离開京都的同一天,皇帝趙頊按照王安石的奏言,重新組成了他的“變法”班子:以韓絳為中書門下平章事,以翰林學士呂惠卿為參知政事,繼續實行沒有王安石的“王安石法度”,以期重振“變法”雄風。時人進稱韓絳為“傳法沙門”,稱呂惠卿為“護法善神”。
  王安石的推荐,有力地抬高了呂惠卿的威望,勵精圖強的皇帝趙頊和忠于“變法”的朝臣,立即把希望寄托在呂惠卿的身上,盼望這個見識慧辨、城府深沉的“福建子”,能夠完成他的恩師王安石的“變法”設想,使大宋走向真正的富強。
  “護法善神”呂惠卿上台伊始,就根据皇上“恢复新法十八事”的需要,以自己特有的凶狠和無情,掀起了一場“蕩滌世俗邪見”的颶風,捍衛著王安石創立的新法,在半年內演出了一幕又一幕轟轟烈烈的活劇。
  他首先雷厲風行地處理了影響“變法”聲譽的“曾布沮害市易案”和“呂嘉問市易違法案”。
  是年五月,中書檢正官章惇經制西南歸來,呂惠卿借重章惇功在“梅山之役”的聲威和“敢決敢斷”的才智,委派章惇主持這兩個案情的勘查,以處理王安石留下的這筆牽扯皇帝趙頊在內的混亂“遺產”。經過兩個月的勘審查證,終以“坐不覺察吏人教令行戶添飾詞理,不應奏而奏”、“所陳治平年間財錢內有內藏庫錢九十六万紹當于收數內除豁,曾布于支數除之”、“意欲明朝廷支費多于前日,致財用缺乏、收入之數不足為出。當奏事詐不實”等為罪名,罷曾布權三司使之職,貶知饒州。同時,以“不覺察雜買務多納月息錢”為罪名,罷呂嘉問市易司提舉之職而貶知常州。
  呂惠卿左右開弓,毫不留情地處置了“沮害市易”的曾布和“市易違法”的呂嘉問,在群臣中樹立了一個公正無私的形象,既維護了新法的威信,又給了人們一种新的希望和刺激。不僅贏得了皇帝趙頊的贊揚和百官的稱頌,而且贏得了市民、商賈的歡呼,為恢复新法十八事打開了局面。
  是年六月,隨著變法派主要人物曾布、呂嘉問的离開京都,“預言家”鄭俠又以他的獨特方式殺了出來,向呂惠卿彈劾問罪。
  鄭俠憑借自己在“天意賭博”中贏得的威信和朝臣們對“天人感應”偶而巧合的迷信敬畏,在連續几個夜晚躺于畫室門前,睜大眼睛仰望紫微垣星辰變化之后,气勢堂皇地通過中書門下向皇帝上呈了《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跡》畫圖。圖中取唐代魏征、姚崇、宋璟等賢相和李林甫、盧杞等奸相的事跡,把當朝宰執大臣拉入畫圖之中,對號入座:馮京對魏征,吳充對姚崇、韓絳對宋璟,呂惠卿對李林甫、章惇對盧杞……變法派的人物,几乎都被“預言家”鄭俠對上了唐代的奸佞小人。
  鄭俠唯恐皇上不明徹自己的用心,隨圖又附上了一份“奏表”,彈劾呂惠卿“朋奸壅蔽”:

    ……安石為惠卿所誤至此,今复相扳援以道前非,
  不复為宗社計。昔唐天寶之亂,國忠已誅,貴妃未戮,
  人以為賊本尚在。今日之事,何以异此……

  這不僅是要呂惠卿下台,而且是反對恢复新法十八事。不僅以王安石為楊國忠,而且以皇帝趙頊為唐玄宗。皇帝趙頊觀圖覽表之后,不禁怒火中燒。
  六月八日深夜,趙頊召呂惠卿進入福宁殿御堂,不動聲色地把鄭俠上呈的畫圖、奏表推向呂惠卿:
  “監安上門鄭俠,精于‘陰陽五行’之說,諳悉‘天人感應’之學,今再次獻圖進言于朕,卿可觀圖覽表,抒其所思。”
  呂惠卿展開畫圖一看,切齒欲碎。再覽表文,怒恨填膺。但他不似王安石心無所藏,一触即跳。他有著极強的自制能力,不僅能夠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而且能夠在极大的刺激下冷靜思索。并借著觀圖覽表的掩護,迅速對皇上此時的舉止、心境進行了分析判斷。他認為:皇上如果完全贊同鄭俠所奏,斷不會召自己進宮,更不會把鄭俠拋給自己;皇上此刻的聲色俱厲,顯然含有考察自己之意。不能讓皇帝猜疑于心,不可放過可殺的鄭俠!他迅速确定了對策、用异于王安石的舉措,冷靜地對付這位“預言家”的挑戰。他向皇帝趙頊呈還趙俠的畫圖、奏表,拱手稟奏:
  “圣上明鑒,鄭俠上呈畫圖、奏表,均針對臣下而來,臣听從圣上明斷區處。”
  皇帝趙頊十分欣賞呂惠卿這沉著知禮的回答:
  “區處之策,卿可進言。”
  “謝圣上。為明斷是非,使臣明了其‘奸’在何處,臣奏請圣上:一,張示鄭俠所呈畫圖、奏表于延和殿群臣之前,使群臣知曉,以辨正誤。二,請監安上門鄭俠親臨延和殿,盡揭臣下罪過缺失;臣愿与其理論真象,澄清事實。三,恭請圣駕御殿明斷。”
  皇帝趙頊被呂惠卿的气度、膽略感動了,他竭力控制著心頭的喜悅,微微搖頭:
  “卿當細思,鄭俠畫圖以辱卿,奏表以誣卿,若張揚散布于朝,眾口如川,難堵難塞啊。”
  呂惠卿昂首挺胸,話語鏗鏘:
  “謝圣上九天之恩。臣已將身心所有獻于圣上,豈畏眾口如川,只求不辱圣上知遇之恩。”
  皇帝趙頊拍案而定:
  “善!依卿所奏。卿傳朕諭,明日午朝,延和殿召對群臣。”
  六月九日午時,一幕誰是“正直君子”,誰是“邪曲小人”短兵相接的“肉搏”在延和殿開始了。
  皇帝趙頊坐在高台的御椅上,擺著一副公正、森嚴的面孔。群臣惶恐不安地跪伏在地。宰執大臣韓絳、馮京、吳充等衣冠楚楚地跪于高台正前之下;呂惠卿神情自若、冷靜沉穩地跪于高台下右側一邊;監安上門鄭俠,一改平日畫家衣著不整的落拓不羈,換上了朝服、朝冠,跪于高台下左側一邊。也許由于第一次走進延和殿,緊張使鄭使往日的飄逸和不凡略減了成色,給人一种沉重、孤傲和憂郁的感覺。
  皇帝趙頊一聲諭示,兩個宦侍走至殿前,把手中的“畫圖”一抖,一幅長約一丈、寬約三尺的巨幅畫作《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跡》出現在群臣當面。群臣仰起的頭顱,百十張面孔上百十雙晶亮的眼睛飛速轉動,都在“正直君子”、“邪曲小人”的座號上,尋找著自己和別人形似的面孔和神似的情態。被拉入“邪曲小人”之列者憤怒、仇恨,被請入“正直君子”雅座者喜悅、自得,被疏漏于“邪曲小人”和“正直君子”之外者,輕松、超脫,殿前實際上呈現的是一幅千古佳作——“喜怒哀樂臉譜圖”。
  接下去百十雙眼睛一齊轉向“預言家”鄭俠,送去了各色各彩的目光。這反使鄭俠神情一振,气宇軒昂。宰執大臣韓絛、馮京、吳充等人的面孔,此時變得憂郁蒼白,他們雖被鄭俠請入“正直君子”的頭排人物,但摸不到皇帝當殿展示此圖的心机是禍是福。他們轉向鄭俠的眼睛顯得悲喜難分。
  皇帝趙頊又一聲諭示,翰林學士承旨韓維宣讀起鄭俠隨“畫圖”上呈的彈劾呂惠卿“朋奸壅蔽”的奏表。隨著韓維清朗的宣讀聲,百十張面孔和百十雙眼睛,慢慢地轉向“邪曲小人”之首的呂惠卿。呂惠卿在眾目睽睽之下,似乎也神情一振,昂起了頭顱。
  皇帝趙頊擂起了“肉搏”的戰鼓:
  “朝朝代代,都有忠奸,然忠奸之分,難乎其難。監安上門鄭俠,呈《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跡》于朕,開古今以畫圖論忠辨奸之先河,并呈表彈劾呂惠卿‘朋奸壅蔽’之罪,新朕耳目。鄭卿,你緣何而知呂惠卿等人是‘邪曲小人’?”
  鄭俠似乎早有准備。他叩頭站起,整襟捋袖,拱手稟奏:
  “臣從‘天’知,亦從‘人’知。”
  “‘天知’為何?‘人知’為何?”
  鄭俠侃侃而談:
  “稟奏圣上。臣連續五個夜晚,于畫室門外臥竹席而仰觀天象,見紫微垣內黑霧侵入,繞帝星而不散,是謂‘霧侵紫垣’之象,主帝星暗;臣再細察天龍星座東藩八星,見其臣星移蕩無定,光侵紫垣,亮若白熊,并挾黑霧漫掩西藩,是謂‘客星欺主’之象,主奸佞生。是為‘天知’。
  “‘變法’六年,王安石主政禍民,現已貶知江宁,罪有應得,天人稱快。然安石數年來所倚重者,呂惠卿、曾布、章惇、呂嘉問耳。而呂惠卿為‘四凶’之首,安石所行罪孽,皆緣于呂惠卿之執著設謀。臣在奏表中感歎而言:‘昔唐天寶之亂,國忠已誅,貴妃未戮,人以為賊本尚在。今日之事何以异此……’今之惠卿即昨之安石,今惠卿所行之政,即昨安石所行之政,換湯不換藥耳。是為‘人知’。
  “‘天人感應’,明政之道。臣冒死奏請圣上:貶惠卿而絕安石之政,去邪曲小人而信賴正直君子,上符天象,下慰民心,則天下大治……”
  鄭俠稟奏完畢,轉頭向群臣一瞥,著意瞥了一下被他的畫筆封為“正直君子”的宰執大臣韓絳、馮京、吳克等人,以期得到他們的援助和支持。誰知這些“君子”并不“正直”,一個個默而不語地冷落了他。
  皇帝趙頊發出了似乎是贊許的感歎聲:
  “‘天人感應’,深奧莫測,朕受教了。呂惠卿,你對鄭俠彈劾之事有什么辯解的嗎?”
  呂惠卿站起:
  “稟奏圣上。臣愚魯,不明天象,可否請司天監提舉陳繹大人以近日天象變化情況以明臣下?”
  皇帝趙頊允諾:
  “司天監提舉陳繹可在?”
  年老的陳繹急忙應聲站起,走出群臣之列,跪于高台之前:
  “臣司天監提舉陳繹叩見圣上。”
  “近日來天象有何變化?卿當如實奏知。”
  陳繹几十年來就是端著紫微垣這個飯碗生活的,對紫微垣星辰變化与王事的關系,有著精明的理解:与其說是天象預示著王事,莫如說是王事引導著天象。因為帝業興盛、帝王健康時的“天象”都是好的;帝業衰微、帝王更迭時的“天象”都是坏的。像鄭俠這樣觀天望气的“預言家”,只能說是僅知“天象”皮毛而尚未入其門檻的蠢才。他慢慢從地上爬起,拱手稟奏:
  “司天監日夜觀察天象,特別注目于紫微垣和天龍星座東西兩藩,未見‘霧侵紫垣’、‘客星欺主’之象……”
  群臣嘩然。
  鄭俠持不住了,他忘了朝制,疏狂的毛病發作,放聲打斷陳繹的稟奏:
  “司天監尸位素餐,在圣上十日祈雨中連連失誤。此等庸碌無能之吏,不可再留司天監!”
  群臣惊駭。
  陳繹語停搖頭。
  皇帝趙頊怒聲叱斥鄭俠:
  “放肆!”
  呂惠卿抓住時机開始反擊。他明白,司天監提舉陳繹的寥寥數語,已粉碎了鄭俠“天知”的根本,自己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他急忙向皇帝拱手奏請:
  “稟奏圣上。臣有几件事要向鄭俠大人請教。”
  皇帝趙頊允諾:
  “准卿詢問。”
  呂惠卿向鄭俠拱手為禮:
  “請鄭俠大人稍安勿躁,就算司天監提舉尸位素餐,你說得全對,請問大人,你怎么能夠斷定‘霧侵紫垣’之象,一定是來自現時的宰執大臣,而不是來自那些心怀詭詐的小吏?”
  鄭俠的觀察天象變化,原本就是跟著自己的感覺走的,現時被呂惠卿的詢問繞住了,出現了遲疑的困窘。
  呂惠卿逼了上來:
  “就算如大人所說,‘霧侵紫垣’之象是來自現時的宰執大臣。現時的宰執大臣中的韓絳大人、馮京大人、吳充大人,都被大人封定為‘正直君子’,正直君子的命星自然是不會冒黑霧的。請問大人,你怎么能夠斷定,那‘客星欺主’的黑霧是我的命星冒的,而不是別人的命星冒的呢?”
  鄭俠一時情急,高聲呼喊:
  “因為,因為你出于王安石的門下……”
  呂惠卿咬住不放:
  “不錯,我是出于王安石門下,可鄭大人不也是出于王安石的門下嗎?‘天人感應’總是有跡可尋的。我任參知政事几個月來,奉圣旨恢复新法十八事,有目共睹。可鄭大人你干了些什么?上呈《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跡》,以古諭今,分裂朝廷重臣。上呈《奏表》,誣几個月來朝廷所為是‘以遂前非,不為宗社計’,公然反對恢复新法十八事。更為甚者,鄭大人竟以唐代‘天寶之亂’喻今之‘變法’,以楊國忠喻王安石,以楊貴妃喻我呂惠卿,那么,請問鄭大人,你心中那個重用楊國忠、包庇楊貴妃的唐玄宗又是誰呢?!”
  韓絳、馮京、吳充倒吸一口冷气:呂惠卿慧辨心狠,比王安石可怕多了。
  群臣們都被呂惠卿的机敏辯才折服了,發出了“嘖嘖”的贊歎聲。
  鄭俠全然懵了。他根本沒有想到呂惠卿在几個轉彎中,已把一頂“影射皇上昏庸”的罪名套在他的頭上。他有口難辯,神情慌亂。
  呂惠卿仍然窮追不舍:
  “鄭俠大人,你通曉‘天人感應’的奧秘,你所觀察到的‘霧侵紫垣’之象,本是你上呈《奏表》中冒出的黑霧;你所觀察到的‘客星欺主’之象,正是你上呈‘畫圖’中閃爍的血火之光。如果要在當朝眾多的群臣中尋找‘邪曲小人’,那不是別人,正是你監安上門鄭俠!”
  鄭俠又急之气,無力還手,也不知如何還手。
  鄭俠的遲疑,給沉默已久的群臣,提供了一個發揮各自才智的空當。同修起居注張璪、御史中丞鄧綰、監察御史鄧潤甫等相繼站起,紛紛彈劾鄭俠的“訕謗朝政”、“影射圣躬”、“心怀不軌”,并紛紛揭發馮京、王安國与鄭俠“交通有跡”、“鄭俠知中樞之事,乃馮京告王安國而轉知鄭俠”。三人成党,鄭俠罪案立。
  皇帝趙頊用響亮的笑聲宣告了鄭俠悲慘命運的了結。他拿起鄭俠上呈的“畫圖”、“奏表”扔下御案:
  “‘畫圖’、‘奏表’這一切不都是為了反對‘變法’嗎?為使‘變法’停止,不惜借助‘天人感應’、偽造天象,向朕的中樞重臣開刀。以‘天知’、‘人知’的狂言瘋語蔑視‘朕知’!朕雖非圣明之主,但鄭俠此等欺世欺人之邪曲伎倆,尚可察覺。鄭俠一案,交有司勘審處置。今后有再敢狂言反對‘變法’、‘訕謗朝政’者,當以鄭俠為鑒……”
  皇帝的諭旨發出,鄭俠受審,群臣完全明白了今日午朝皇帝的“宗旨”所在:殺雞給猴看!“變法”和“變法中的缺失”不可再非議了。
  七月,罷鄭俠監安上門之職,編管英州;罷馮京參知政事之職,貶知毫州;罷王安國著作佐郎、秘閣校理之職,放間故里。
  王安國潦倒地回到江宁,是年八月十七日,病卒于王安石住宅,時年四十七歲。
  呂惠卿反擊鄭俠挑戰的胜利,不僅以“忠誠”、“才智”、“冷靜”、“慧辯”贏得了皇帝趙頊的信任,也以其“干練”、“無私”、“不怕邪”贏得了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多數官員的欽佩。馮京乃鄭國公富弼的女婿,對“變法”時有非議,王安石也莫可奈何,今天竟被呂惠卿搬倒了;王安國是王安石的弟弟,公開反對“變法”,皇上也网開一面,今日跌在呂惠卿的手里;“瘋子”鄭俠更是一身滾刀向,占天卜地,一支畫筆,弄得朝臣人心惶惶,不知何時被他的畫筆點了穴位,連皇帝也被他牽著鼻子亂轉,這個人怕人恨的禍害精,終于被呂惠卿赶出了京都。
  呂惠卿的聲望急速地上升,他的權力欲念也在急速地膨脹。
  半年之內,朝臣已成“唯吉甫馬頭是瞻”之勢,御史爭相依附,諫官异口頌德,各州縣官吏,以結交呂惠卿為榮,求為門生者,如騖而來。呂惠卿府邸成了官吏、商賈朝拜之圣地。宰相韓維靠邊,二府、三司落權,呂惠卿總攬朝政大權之狀,与昔日王安石之左右朝政已無二致。他自身的感覺也進入了昔日王安石那种“脫略不省眾人譏”的狀態。他与王安石所不同者:王安石的“剛愎自用”、“狂狷少容”是性格使然,不失真誠;而呂惠卿的“剛愎自用”、“狂狷少容”,則是權勢使然,具有官場上可怕的殘忍。
  呂惠卿認為腳跟已穩,于是開始標新立异、自樹招牌。是年十月,他采用弟弟曲陽縣尉呂和卿的建議,創立了“手實法”,報請皇帝趙頊恩准后,由司農寺頒布推行于全國。這個“手實法”的主要內容是:

    ……官為定立物价,使民各以田畝、屋宅、資貨、
  畜產隨价目占。凡居錢五,當蕃息之錢一。非用器、食
  票而輒隱落者許告,獲實,以三分之一充賞。預具式
  示民,令依式為狀,縣受而籍之,以其价列定高下,分
  為五等。既該見一縣之民物產錢數,乃參會通縣役錢
  本額而定所當輸錢……

  “手實法”的產生,在呂惠卿心里,也許是為了發展前宰相王安石、“變法”的設想,丰富“王安石法度”的內容,推動“變法”的進一步深入。但他的這個“發展”和“丰富”,卻把王安石原本就不完備的“設想”推向极端,把王安石“變法”中那些不切實際的空想絕對化,從而走向了事物的反面。
  “手實法”的要旨是針對“五等丁產薄多隱漏不實”的目標而發,明顯是對著農村貧困的農戶的。它向農民增加賦稅,而且收到了屋宅、資貨、用器、家什、騾馬、豬豕、牛羊、雞鴨頭上,真是開創了亙古未有的先例,對北方廣大地區正在度著災荒的黎庶來說,無异于雪上加霜。也許是因呂惠卿不了解鄉村實情,也許他心中根本就沒有農民,也許他誤認為七年‘“變法”的成果已使農民成了殷實富裕之家,可以榨取“油水”了。他的這种倒行逆施,不僅沒有給王安石的新法帶來活力,反而斷送了王安石“變法”的靈魂——富民,由富民而強國。
  “手實法”在推行時,呂惠卿同樣“發展”和“丰富”了王安石原有的弊端,由“追呼抑配”而“獎勵告發”,造成了“民家尺椽寸土簡据無遺,至于雞豚亦遍抄之”,民心相互猜疑,鄰里相互戒備,世風敗坏,并累及“青苗法”、“募役法”、“市易法”、“保甲法”、“方田均稅法”、“均輸法”的推行。
  “种瓜得豆”,這是王安石根本沒有想到的。
  朝廷紛爭又起,各地州府官吏紛紛上書告苦,宰相韓絳借机向呂惠卿發難,皇帝趙頊又皺著眉頭徘徊于福宁殿御堂,開始對呂惠卿的為人起疑了。
  此時,從杭州移知密州的蘇軾,在“不敢論事久矣”的心態中,也按捺不住對“手實法”的憂慮,把一份《上韓丞相論災傷手實書》送至朝廷:

    ……且民非獨病旱蝗也,方田、均稅之患,行道
  之人舉知之。稅之不均也久矣,然而民安其舊,無所
  歸怨。今乃用一切之法,成于期月之間,奪甲与乙,其
  不均又甚于昔者,而民之怨始有所歸矣……今又行手
  實之法,雖其條目委曲不一,然大抵恃告汗耳。昔之
  為天下者,惡告開之亂俗也。故有不干已之法,非盜
  及強奸不得捕告,其后稍稍失前人之意,漸開告汗之
  門。而今之法,揭賞以求人過者,十常八九。夫告汗
  之人,未有凶奸無良者,异時州縣所共疾惡,多方去
  之,然后良民乃得而安。今乃以厚賞招而用之,豈吾
  君敦化、相公行道之本意歟?……

  蘇軾并以“手實法”非朝廷制定,而是出于司農寺,“是擅造律也”,拒絕在密州治下執行“手實法”。
  不甘寂寞的蘇軾在州縣官吏中帶了一個“坏”頭,身居千里之外,又稀里糊涂地卷入了朝廷的一場新的紛爭。
  宰相韓絳自度非呂惠卿敵手,便密奏皇帝趙頊,复用王安石以穩定朝廷政局。
  皇帝趙頊去年出王安石知江宁府乃一時之無奈,大亂之時又怀念起王安石的“見識高遠”,并亦有贖消去年因“天意賭博”有負于王安石的內疚,便依從了韓絳的奏請,發出了“复王安石同平章事”的詔令。并派出快馬飛騎傳諭江宁,召王安石立即進京理政。
  呂惠卿聞訊大駭,立即陷入仇恨与憤怒交織的恐懼中。
  呂惠卿看得清楚:皇上對自己信任的動搖,標志著自己一生抱負的破滅。他恨從密州上書呈表彈劾“手實法”的蘇軾,更恨唆使皇上做出這個決定的韓絳。最使他痛苦的是,取代他現時權力的人偏偏是王安石。
  他敬重王安石,但他更重視可望可及的首輔地位;他感激王安石培養提攜之恩,但他更迷戀權力之威。他相信王安石重返京都必有新的作為,但他嫉忌王安石創建的業績畢竟不是自己的業績;他相信王安石執掌權柄后對自己會一如既往,但他知道自己已不甘于再為他人出謀划策了。与其來日水火相煎,莫如今日水火分离。
  呂惠卿膨脹的權力欲強烈地排斥著王安石的卷土重來。逆閉王安石入京之途成了他的當務之急。
  他當了六年王安石的助手,熟知王安石主政數年的全部失誤,而且握有置王安石于死地的“把柄”。但這畢竟是對付王安石,他不愿把事情做絕,便在王安石的失誤中選取了易于引起皇上猜疑的數十事,寫成奏表,以圖打消皇上對王安石的信任。
  熙宁八年二月六日夜晚,呂惠卿袖著揭露王安石理政失誤的“奏表”,以“完善東府理政程序”為由,向福宁殿御堂走去。
  呂惠卿在宦侍引導下走進福宁殿御堂,御堂里空無一人,四角的紅蓮宮燭亮著,更顯得這間殿堂的空曠。他不禁露出惊詫的神情,宦侍見狀,低聲說:
  “皇上和皇后正在內室弈棋作戲,請大人稍等。”說罷,輕步走向內室。
  空曠沉寂的御堂,使呂惠卿的心更顯不安。他摸著袖中的“奏表”,心里浮起難堪的愧疚和苦澀:這是恩將仇報,這是叛師背友啊!本無心傷害介甫,可形勢逼人,不得不為,在政壇上,權力就是神明。權力決定著人的高下,有權,人可成神;無權,人可成鬼,這也許就是政爭不体的淵藪,呂惠卿也是人啊!
  內室的門響了,皇帝趙頊笑聲先于人出:
  “呂卿,你打斷了朕一盤必胜的棋……”
  呂惠卿中斷了沉思,急忙跪地請安。
  皇帝趙頊挽起呂惠卿:
  “卿深夜請見,必有要事,朕怠慢了。你我君臣,先品茶,后議事。”
  皇帝趙頊落坐于軟榻,呂惠卿坐在軟榻一側的宮凳上,宦侍捧來香茶。
  呂惠卿望著眼前身著微服、瀟洒歡愉的皇上,心中浮起一個奇怪的念頭:這是一個好征兆,改變了裝束的皇帝,也許會改變“詔王安石進京”的諭旨的。他從袖中取出“奏表”,跪在皇上面前拱手稟奏:
  “臣近日于東府理事堂翻閱近几年來存案文書作借鑒之資,見州府文書奏札積壓延誤或處置失誤者甚多,且均無圣上批諭,執政妄自為之。這些文書奏札,均反映有關社稷大業之事。如戎州札奏五百刁民聚嘯山林事,束之高閣,几年被塵;清州札奏清河縣吏朋党陰通遼邦事,有閱無批;均州雨澇傷農事,無閱無批;忻州札奏僧道云集余姚縣其跡可疑事,批以‘傳經布道’四字留壓。凡此种种,達數十事,臣覽之心惊,思之不安。此或為該職,或為東府理事程序不明所致,臣不敢妄言。若系讀職失誤,當究查其責;若系理事程序不明,當完善其政。僅呈奏表,并附文書奏札十則,供圣鑒諭示。”
  皇帝趙頊惊詫,從呂惠卿手中接過奏表細覽。
  這些州府上呈的文書奏札,大都是熙宁五年的,所有奏禮上,都有王安石潦草難辨的簽字,根本沒有上呈福宁殿的字樣。王安石貪權讀職,自作主張,無視朕躬啊!皇帝趙頊的臉色陰沉了。
  呂惠卿凝眸注視著皇帝趙頊,皇上對王安石的不滿和猜疑已經產生,希望這种“不滿”和“猜疑”能夠接著產生自己期盼的結果……
  趙頊臉上的陰云,又很快地消散了。趙頊望著呂惠卿一笑,說:
  “朕知卿意,卿之所言,慎勿外語,朕當審而察之。介甫先生會很快返回朝廷的……”
  呂惠卿心里涼了,他向皇上叩頭謝恩。正欲起身离去,福宁殿宦侍梁惟簡急步走進御堂,把一份“急奏”跪呈皇上。
  皇帝趙頊打開一看,神情大變,怒起眉間,霍地站起,連聲叫罵“該殺”,隨即走向御案,展紙提筆。正欲落墨,忽而又擲筆于案,凝神沉思……
  呂惠卿不知發生何事,不敢開口告退打攪了,只好跪在徹案前熬著。
  皇帝趙頊聲色嚴厲地吼了一聲:
  “呂惠卿听旨!”
  呂惠卿急忙抬頭。
  趙頊把“急奏”扔給呂惠卿:
  “這是一樁謀反案,大宋開國一百多年來少有的一樁謀反案,你速為朕勘治審查!”
  呂惠卿拿起“急奏”一看,“李逢、劉育謀反案”映入眼帘:

    ……沂州黎民朱唐告發,余姚縣主簿李逢,借宗
  教活動進行謀反活動,詞連河中府觀察推官徐革、醫
  官劉育、將作監主簿張靖武、進士郝士宣、右羽林大
  將軍趙世居、道人李士宁等……

  呂惠卿的目光停落在李士宁這個名字上,心里立即浮起李士宁与王安石的交往,迅速聯想到王安石對沂州“奏札”“僧道云集余姚,其跡可疑”的批示:“傳經布道”,心中沸動起一股喜悅,亦浮起了道人李士宁奇特的形影……
  李士宁,一個神秘奇异之人,白發白須,骨瘦如柴,仙鳳仙气,自言修道于峨嵋山,時年三百余歲,精通導气養生之術,能預知人之休咎禍福。于是他成了京都公卿黎庶敬仰的人物,為大宋“糜費奢華”之風中又增添了一筆奇异色彩。他行蹤神秘,居無定所,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去無聲息,來有聲威。居京之日,出入于王公大臣之家,一寶馬香車,万人爭睹,塞街蔽巷,人們奉之若神,視之若仙。他曾為昔日的仁宗皇帝趙禎講過養生之道,仁宗皇帝曾以御詩贈之。他曾為右羽林大將軍趙世居的母親傳授過導气之術,以仁宗皇帝的御詩轉贈世居之母,并贈世居以寶刀,且曰:“非公不可當此”,趙世居奉之若師。他曾為許多王公看病制藥、卜凶問吉,王公大臣們都以“不遇李士宁為憾”。他曾多次進入王安石府邸,王安石曾茶酒接待。這樣一個人物,不正是“謀反”串連中最需要的角色嗎?
  呂惠卿心中暗道:介甫公,這可不是弟子有意害你,是你命當如此。
  熙宁八年二月九日,身居江宁府官街的王安石,跪拜在官衙門前一株越牆而過的高大古槐的橫枝下,怀著十個月來“回望國門”的悲哀,從大內宦侍手里接過皇帝詔令“夏王安石平章事”的御詔,潸然淚下。也許弟弟王安國郁憤而死的悲哀仍重壓著他的心,也許去年凄然离京的屈辱仍縈繞著他的魂,也許京都未來的前景給了他一种不祥的預感,他望著蒼老的古槐,和淚吟出了凄涼的詩句:

    去年北風吹瓦裂,
    牆頭老樹凍欲折。
    蒼葉蔽屋忽扶疏,
    野禽從此相与居。

  他想著京都那些北風般寒冷凜冽的反對變法者,想著京都那些野禽般居住無定的變法投机者,帶著病魔纏身的妻子吳氏和憤懣淤胸的儿子王雱,七日七夜倍道而行,于二月十六日到達汴京。當夜,就獲准走進了福宁殿御堂。
  這一夜的君臣會見,完全不似七年前那次君臣際遇的景象了。御案前宮燭下的皇帝用一副冷漠的面孔、一雙猜疑的眼睛、一种凝重的沉默迎接他。王安石在剎那之間一腔熱情冷下來,七日七夜舟揖、鞍馬的勞頓突然浮起,漫過周身,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疲累。在向皇帝跪倒、叩頭、說出几句禮見性的祝愿套話之后,便仆伏在地,什么話也不想說了。
  皇帝趙頊似乎為王安石千里奔馳,招之即來的忠誠有所感念,長吁一聲,伸手拿起一份彈劾奏表交給王安石:
  “卿可一覽,朕等待卿的解釋。”
  王安石接過“奏表”一看,神情恍惚,雙目飛花:這份條列著自己“變法”來几十項失誤事件的彈劾奏表,竟然是出自呂惠卿的手!
  他不敢相信,竭力鎮定著恍惚的思緒,竭力聚集散亂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奏表”上署名的“呂惠卿”三個字,一陣酸楚刺心,淚水刷刷地流了下來……
  意想不到啊!自己這七天七夜舟揖、鞍馬上的焦思判斷全然錯了,朝廷里寒冷凜冽的“北風”不再是反對“變法”的馮京、吳充、鄭俠,而是自己多年來信任的朋友;朝廷里居住無定的“野禽”,不再是投机轉向的曾布,而是自己去年离京時親自舉荐的繼承人。他弄不清呂惠卿何以如此迎面截殺?想不通呂惠卿何以如此背后捅刀?他更找不到呂惠卿如此絕情絕義的理由。
  “志气与日爭光輝”的自負受挫了,“脫略不省旁人譏”的自信動搖了,藐視一切的自尊遭到戲弄,真摯的情感受到傷害,王安石心里此時只有懊悔的自責:原不該离開江宁,再次步入這京都啊!
  王安石已無心對呂惠卿彈劾奏表中條列的种种罪行作任何申辯和解釋。他拱手愴然稟奏皇上:
  “臣忠不足以取信,故事事欲須自明;義不足以胜奸,故人人与之為敵……”
  皇帝趙頊從王安石神情驟變、淚水潸然、有苦難言的悲哀中,似乎察覺到“事事欲須自明”的艱難和“人人与之為敵”的苦衷,反而同情王安石“變法”七年來處理朝政的辛苦了。是啊,王安石有“執拗偏狹”的狂狷,但較之呂惠卿“反目相噬”的奸巧,畢竟是高尚、忠厚和值得信賴的。他离座而至王安石身邊,挽起這個不得不倚仗的宰相。
  “朕深知卿之忠貞,故以此彈劾奏表示卿,乃欲使卿明了朝廷今日之勢已非昔日。‘手實法’之出,朝臣紛議,州縣告苦,民怨沸起,卿當為朕詳而察之。”
  王安石原本是個文人,皇帝的一番体己話,又使他心頭熱浪滾滾,五味俱全。
  “卿所撰《三經新義》書稿,朕已閱覽。不拘俗見,不襲人言,新穎而有見地,實為‘變法’之所需,將使天下學者歸一,道德一統。朕已詔令麟台從速接版印刷,頒于學官,迎接卿重返京都。”
  王安石頹然蒼涼的心緒又被皇上的浩蕩皇恩驅散了。皇上以肝膽相見,臣下能疑于心嗎?他急忙仆伏于地,叩頭謝恩:
  “臣王安石敢不竭心竭力以奉圣上……”
  王安石開始重新處理朝政了。
  但他雷厲風行的作風,已引不起朝臣們聞風而動的響應。他大刀闊斧的作法,已不再產生哄動的效果。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如同一架松散而粘著銹斑的馬車,推不動、敲不響、運轉不靈。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現時的身邊,已沒有出謀划策的呂惠卿,已沒有埋頭苦干的曾布,已沒有行事果敢的章惇,已沒有四處聯絡的呂嘉問,已沒有壯大聲勢的同路人蘇軾、蘇轍、王詵、陳慥、司馬光、歐陽修,連高聲反對“變法”的曾公亮、富弼、唐介、趙抃、呂誨、呂公著、范鎮、張方平等人也沒有了。沉寂無聲的朝廷使他產生了一种從未有過的恐懼,他隱約地感覺到,呂惠卿似乎已經主宰了這塊天地,一种無形的力量在束縛著他的手腳,使他寸步難行。這种力量是什么?他根本沒有看到現時的“變法”已失去了原有靈魂,宰執、重臣們不再為國家的安危著想,而是借著“變法”的口號營造各自的權力。他根本沒有看到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的大多數官員,已經失去了“變法”的熱情,都在用厭惡的目光藐視著這層出不窮的權力之爭。他根本沒有看到朝野黎庶和京都細民已經對“變法”失去了信心,他已成為唯一鐘情于“變法”的孤家寡人。他根本沒有看到,一場更加殘酷的權爭即將出現在朝廷。他對眼前的形勢,簡單而善良地猜度為呂惠卿忌恨自己的“再起”和“逆閉其途”失敗后的不与合作。他希望時間能愈合他与呂惠卿之間感情上的裂痕,在合力“變法”中恢复昔日朋友間的親密情感。
  文人出身的宰相,有著文人處世處事上糊涂寬厚。王安石根本沒有想到,在他等待友誼裂痕的愈合中,呂惠卿正在指使御史中丞鄧綰和御史鄧潤甫等人,抓住王安石与道人李士宁的交往,已把他拉進“李逢、劉育謀反案”之中,從而引發了王安石的學生、門人、儿子之間一場斷送“變法”命運的生死搏斗。
  “李逢、劉育謀反案”的暴露,引起了皇帝趙頊的惊恐,也激起了皇帝趙頊的暴怒,一聲令下,案犯全部落网。呂惠卿遴選御史中丞鄧綰、知諫院范百祿、監察御史里行徐禧、王古勘治審訊。
  身陷牢獄中的道人李士宁,在鄧綰、徐禧、王古等人輪番地刑棒、竹簽審訊下,既無“導气”之法,又無“養生”之術,在皮開肉綻中,像凡人一樣地張開嘴巴,吐出了他与王安石的交往。其供詞為:

    ……王安石延于東府三次,傳授導气養生之術,王
  安石每次均治茶酬之。
    ……王安石延于宰相府郵計五次,為夫人吳氏講
  异气養生之術,并望病制藥,王安石每次均治酒肴酬
  之。
    王安石在其夫人吳氏病愈之后,曾經贈詩一首作
  為酬謝。其詩為:杳杳人傳多异事,冥冥誰知此高風
  ……

  “杳杳人傳多异事,冥冥誰知此高風”,這“杳杳”、“冥冥”之句,不就是最神秘、最理想的織罪材料嗎?精于當官術的御史中丞鄧綰,為了自洁其身,徹底割斷昔日王安石极力提攜自己的那段歷史,并借以向呂惠卿邀功依附,便以案情勘審人的名義,絞動腦汁,在這“杳杳”与“冥冥”的詩句中,尋覓最能使皇上疑心的字眼,寫就了置王安石于獄牢的彈劾表狀:

    ……道人李士宁,妖妄惑世,煽動罪犯趙世居不
  軌,迷惑朝臣劉育、張靖武、郝士宣等陰助發難,且
  与王安石過從极密。据李犯士宁供稱,王安石曾陰邀
  于東府、宰相府邸八次之多,并酬李犯士宁隱詩一首:
  “杳杳人傳多异事,冥冥誰知此高風。”“杳杳”者何?
  “冥冥”者何?李士宁神情慌亂,惊恐异常,拒不吐實,
  僅以“异气養生”四字對之。王安石生性疏狂,一貫
  藐視天命异說,人所共知,何獨鐘情于士宁之術?奈
  何安石現居高台,朝制護身,逍遙事外,致使獄案疑
  竇難明。乞諫圣上明斷,以解獄審蹣跚之急……
  鄧綰寫就“奏表”,并攜帶李士宁的“供詞”至呂惠卿處報功。

  呂惠卿為急取宰相高位,不惜置人于死地,除指使其親信官吏散布消息于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以擴大影響,造成輿論,并指使鄧綰將其彈劾“奏表”逕呈同平章事韓絳處理。他要一箭雙雕地借机把韓絳也拉進這樁“謀反案”之中。
  王安石從韓絳處聞得訊息,大惊失色,欲哭無淚,欲訴難吟,淚水往肚子里流:“种瓜得豆啊,自己親手提攜的兩個門生,卻合伙謀取自己的老命了!”他含恨忍辱地咬著牙關,不予理睬,仍集中精力奮而推動著朝廷這架粘滿銹斑的馬車,等待皇上自己做出裁決。
  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卻不似王安石那樣的糊涂和寬厚。“小圣人”畢竟是經過七年“變法”風暴陶冶的,他有著年輕人的敢愛敢恨、簡單魯莽,有著年輕人敏銳的判斷力和強烈的報复心。
  二叔王安國的憤怨而死喚醒了王雱對呂惠卿“奸巧陰毒”的警覺,父親再起后尷尬的處境引起了他對呂惠卿“反目相噬”的憎怒,呂惠卿欲置父親于謀反案的喪心病狂引起了他不共戴天的仇恨。他憑借著父親的人望,活動于諫官、御史之中,暗暗進行著反對呂惠卿的串連,并贏得了御史蔡承禧等諫官御史的支持。并以“諷刺”、“威逼”、“利誘”等手段,制服了依附于呂惠卿的御史中丞鄧綰,為呂惠卿布下了“天羅地网”。
  三月二十三日,在延和殿午朝上,御史蔡承禧上呈奏表,突然發難,率先向呂惠卿進行彈劾:

    ……呂惠卿弄權自恣,朋比欺國。如章惇、李定、
  徐禧之徒,皆為死党。曾(日文)、劉涇、葉唐甏、周
  常、徐禧之徒,又為奔走,此奸惡之尤大者……

  蔡承禧一舉震動了朝廷,不滿意呂惠卿所作所為和同情王安石的諫官、御史紛紛起而響應,午朝成了揭發呂惠卿的控訴會,延和殿里掀起了一股彈劾呂惠卿的浪潮。同平章事韓絳推波助瀾,挺身而出,也把一份彈劾呂惠卿的奏表放在皇帝趙頊的面前:

    ……惠卿奸巧,路人皆知。執政兩載,党羽已成,
  現朝政中梗而難以上通下達,乃惠卿布局之密,風雨
  不泄。臣深感惶恐……

  呂惠卿在突襲的風暴中大為慌神。
  皇帝趙頊把審視的目光移向了呂惠卿。
  御史中丞鄧綰,為了避免与呂惠卿一同下台,借机向王安石表示“一度背叛”的忏誨,在宰相韓絳站起彈劾呂惠卿之后,他便轉過頭去向呂惠卿“反目相噬”,又揭發了一起惊人案件:呂惠卿兄弟弄權貪污——“華亭弄權奸利案”:

    ……“變法”過程中,呂惠卿与其弟崇政殿說書
  呂升卿、曲陽縣尉呂和卿,乘新法推行之机,与華亭
  知縣張若濟狼狽為奸,以權強借華亭富民朱華等人錢
  五百万,用以私置田產五百頃;并使其舅父鄭膺強奪
  民田,使僧人文達強奪王竺僧舍。此种陰行其事,以
  權謀私、共為奸利的卑劣行徑,已失天下黎庶之心……

  呂惠卿傻眼了,連反擊的勇气也沒有了。
  這是“變法”七年來最大的一樁弄權奸利案。而且發生在一個主持“變法”的大人物身上,朝野嘩然,百官震惊。皇帝趙頊大駭,立即詔令“置獄鞠之”。華亭知縣張若濟、僧人文達、呂惠卿之舅鄭膺、富民朱華等人進了牢獄,呂升卿調离京都,呂惠卿也居家“養病”。
  “李逢、劉育謀反案”和“華亭弄權奸利案”的出現,標志著呂惠卿人格的破產。在富民強國口號掩蓋下“弄權奸利”的倒行逆施,自毀了“變法者”的名節。至此,“變法”已失去原有的魅力。權力成了朝臣關注的中心。人們不再為新法的利弊、黎庶的苦樂、國家的興亡而爭執論戰,而是熱衷于權力和私欲的鉤心斗角。“變法”人物也隨之紛紛失勢与消失。王安石因涉及“李逢、劉青謀反案”,成了群臣私下議論的中心,他主持朝政,已無人真地听從;呂惠卿因“華亭弄權奸利案”所證實的“執政踰年,所立党派不一”的“結党營私”,已成了御史諫官彈劾論政的主題。章惇、李定、徐禧、曾(日文)、劉涇、葉唐懿、周常、徐申等忠誠于“變法”的大小官員,都處于呂惠卿“死党”的地位,都被列入未“置獄”而“鞠之”之內。“變法派”几乎人人都在經受著勘審,個個都在心惊肉跳地等待著審查結果。
  王安石“變法”的理想破滅了。呂惠卿“反目相噬”的誣陷,使人們看清了官場風波的險惡和世情道德的衰微。如此官場,能給國家帶來強盛、能給百姓帶來幸福、能給社會帶來祥和嗎?呂惠卿的“弄權奸利”使人們看到了財利迷心的魔力和以權謀私的恐怖。人們突然感到“法度”變更的無力和悲哀。人的靈魂的淨化決非“法度”的變更所能完全替代的。特別是官們的靈魂淨化也許更難更難;
  沉寂已久的前副宰相張方平借机上呈的“奏表”,要求彈劾新法:

    ……新法行已六年,事之利害,非一匡二可悉……
  法既未協,事須必改,若又彈劾,人將不堪……

  呂公著也開口說話,他請求皇帝趙頊迷途知返:

    ……古之為政,初亦有不信于民者,若子產治鄭,
  一年而民怨之,三年而民歌之,陛下垂拱仰成七年,然
  与人之誦亦未有异于前日,陛下獨不察乎?……

  館閣校勘王安禮的疏諫也擺在皇帝趙頊面前,對“變法”中出現的“以權奸利”提出了警告:

    ……乘机射利者,用力殫于溝瘠,取利究于國夫,
  足以干陰陽而召星變……

  沉寂數年的反對“變法”之風又借机刮起,皇帝趙頊心寒了,對這些反對“變法”的言論,不再暴跳如雷。他對這些疏奏不加任何諭示地轉交于宰相王安石。王安石舉目茫然,既無力反駁,也無心反駁了。
  “李逢、劉育謀反案”和“華亭弄權奸利案”的出現,使王安石處于极其尷尬的境地。他不敢過問“李逢、劉育謀反案”,因為他已是此案的涉嫌者。他不敢過問“華亭弄權奸利案”,怕陷于更為可怕的紛爭。他心神緊張地為南北邊患的夾擊忙碌著:北面遼國侵犯黃鬼山邊地,朝廷已派天章閣待制韓鎮去河東与遼國使者談判,若談判失敗,將于黃鬼山北失地東西七百里,北部邊防之險將失之盡矣;南面交趾的兵馬已在圍攻邕州城,知州蘇緘正在悉力拒守,朝廷已派無章閣待制趙离為安南招討使救援,若援兵遲至而城陷,則邕州城里五万黎庶將盡遭涂炭!他在默默地克盡一個宰相的職守与臣道,同時等待著一場風暴的來臨。
  兩案相繼折騰了半年之久,皇帝趙頊因此而心力惟淬。特別是這兩個案件所反映出呂惠卿与王安石的鉤心斗角、相互傾軋,使他寒心至极、失望至极。而在這兩相傾軋中所顯出的王安石、呂惠卿各自擁有的力量,更使他寢食不安、提心吊膽。“變法”,竟然“變”出了群臣結党、擁權坐大、謀反有形、貪讀惊心、禍國殃民,而且蒙蔽朕于鼓中!一顆天生的帝王猜疑心終于越來越重。以至他的性格都變了,變得喜怒不形于色,變得言不由衷、深奧莫測。他不再相信任何臣子,“變法”不再是夢魂縈繞的大事,翦除呂惠卿和王安石的党羽,成了當務之急。他的行動舉止也變了,變得奇特詭戾、不可預測、不可捉摸。在“華亭弄權奸利案”尚未完全查清的情況下,便運用帝王的御臣術,開始了對呂惠卿、王安石勢力的突然貶逐:
  熙宁八年(1075年)四月,罷陳升之樞密使之職,以鎮江軍節度使出判揚州。以吳充為樞密使同平章事。
  五月,賜宗子右羽林大將軍趙世居死。李逢、劉育碟于市。道人李士宁決杖發配永州。將作監主簿張靖武、御史郝士宣等貶离京都。由于同平章事韓絳“顓處中書,事多稽留不決”的偏袒保護,王安石得以解脫。
  八月,罷韓絳同平章事,出知許州。
  十月,罷“手實法”;罷呂惠卿參知政事,出知陳州;罷章惇權三司使,出知湖州。
  十二月,罷王安禮館閣校勘之職,出知潤州。
  皇帝御臣術不可能公正了解紛爭的脈絡,不可能逐盡朝廷与王安石、呂惠卿相親相近的人,更不可能消除這場紛爭產生的根源。皇帝趙頊半年工夫對朝臣連續不停地貶逐,只取得了朝廷表面上的沉寂。呂惠卿的勢力和王安石的勢力的生死搏斗,仍在這暫短沉寂的時日里悄悄地進行著。
  “華亭弄權奸利案”從一開始就由呂惠卿的親信徐禧、王古、蹇周輔三人專案勘審,半年來“置獄鞫治”的結果,自然是“案情迷离”,獄久不決。被敲詐的僧人王竺、富民朱華等人,在審訊中死去活來,頂著“以錢賂官”的罪名,經受著酷刑的折磨,而華亭知縣張若濟、僧人文達和呂惠卿的舅父鄭膺等人,卻在獄中備受优待地玩著“招供”和“翻供”的把戲。皇上詔今日升卿的貶离京都和呂惠卿的貶知陳州,又為此案的拖而不決提供了合理的借口。徐禧、王古、蹇周輔的弄權拖延,除了企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外,還有著更為深沉的打算:等待著皇上對呂惠卿態度的轉變。“弄權奸利”畢竟不是“弄權謀反”。“弄權奸利”是財錢問題,“弄權謀反”是忠奸問題,皇上能對王安石“不予追究”,對呂惠卿就不會“再起重用”嗎?皇上原本就是一個“多變”的主子,誰知道明天又會相信哪一個臣子呢?
  王安石的儿子王雱,似乎看穿了徐禧、王古、蹇周輔等人的用心,害怕呂惠卿的卷土重來。他年輕气盛,私怨難捺,忘不了二叔王安國因呂惠卿“挾仇報复”而死,忘不了三叔王安禮因彈劾呂惠卿“乘机刺利”而遭貶,忘不了父親因呂惠卿的“反目相噬”而几陷死地,他容不得“華亭弄權奸利案”的獄久不決,容不得呂惠卿党羽們的執法詢私,更容不得呂惠卿身居陳州而逍遙法外。他便背著王安石,与因事返回京都的呂嘉問共謀,借王安石門生練亨甫身居中書戶房習學公事職務之便,也弄起權來:呂嘉問和練亨甫設法從中書刑房竊取御史中丞鄧綰彈劾呂惠卿“華亭弄權奸利”的條列案情及皇上“置獄鞠治”的諭示,由王雱借去東府看望父親之便,雜于東府下達刑堂的其它案件之中,企圖以蒙混的辦法,由刑堂制獄嚴懲呂惠卿。
  誰知當日刑堂值勤的堂吏,正是呂惠卿的親信,并識透了王雱等人的用心,急謀于徐禧、王古、蹇周輔三人。這三個精于刑律的酷吏,見狀大喜,連夜派王古急馳陳州向呂惠卿告密。
  呂惠卿勃然大怒:
  “王安石仍追殺不放啊!”
  王古低聲提醒呂惠卿:
  “天賜良机,這當是呂公追殺王安石不放的時候了……”
  呂惠卿抓住王安石這個“弄權矯令,罔上欺君”的罪證,連夜寫就“論奏”,并悉發王安石昔日私信中“欺君蔽賢”之箋,交王古帶回京都,通過刑堂堂吏,直呈于皇帝趙頊。
  呂惠卿要最后置王安石于死地了。
  “种瓜得豆”,王安石繼續吞食著“收非所种”的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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