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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二


  杭州·靈隱寺
  《錢塘集》的風波卷來·空靈淡遠,清茶素
  齋中的談禪·蘇軾在超越与凡俗、天堂与
  地獄之間,選擇了通向凡俗与地獄的道路·

  駙馬王詵派往杭州的信使王林,由于在泅州地面遇到三日不歇的暴雨,山洪暴發,道路中斷,耽誤了几天時間,于四月二十日傍晚到達繁華的“三吳都會”杭州城。他拖著疲憊的身軀,牽著疲憊的坐騎,走進錢塘門,踏進鳳凰山下蘇軾的住宅,便癱軟跌坐在庭院里一株垂柳濃蔭下的石凳上,似乎連呼喚主人的力气也沒有了。
  他三年前曾奉駙馬王詵和賢惠公主的差遣,赶著車輦把蘇軾一家由汴京送到杭州,送進這座當時十分荒蕪的庭院。這株綠絲裊裊的垂柳,是原先就有的。這柳下的石桌、石凳,是他幫著蘇軾擺設的。可這眼前滴翠的竹叢、蔥綠的假山、清澈的魚池、艷麗的花壇,都是蘇軾三年來苦苦營造的。這庭院中的一切景物似曾相識,哦,這不就是汴京西岡蘇府的模樣嗎?蘇子瞻心戀著京都啊!蘇子瞻貶職外任三年,按朝制若無新的過失,是應該返回京都任職的,可駙馬、公主今天送來的書信,卻是轟毀蘇子瞻這點戀心的雷霆!這宁靜沉寂的庭院,莫非正在等待著這聲惊雷嗎?!他的心有些愴然了。
  柳蔭下蹣跚的坐騎,似乎也被這庭院中似曾相識的景物触動了情思,它突然昂首長嘯,發出了一聲激越的嘶鳴。
  坐騎的嘶鳴聲剛落,漆黑的大門里跑出一個年約四歲的男孩,胖乎乎十分可愛,流海覆額,紅兜護肚,赤腿赤膊,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睛,惊异地打量著柳蔭下的客人。王林臉上露出笑容,(目夾)了(目夾)眼睛,逗趣地說:
  “來啊,小主人!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蘇迨!”
  蘇迨“嘻嘻”一笑,轉身向門內跑去,一個十五六歲,身著短褂、短褲的少年從門內走出,順手抱起奔跑的蘇迨,注目打量著柳蔭下的來客。王林急忙站起:
  “蘇邁,你還認識我嗎?”
  “王叔叔,是你啊……”蘇邁叫喊著放下蘇迨,向客人奔來。
  蘇迨轉身喊叫著:
  “阿婆,阿爸,王叔叔來了,王叔叔來了……”
  白發滿頭的任媽,拉著四歲的蘇迨,迎接客人于門前的台階下。王林忍著心頭的酸楚向任媽鞠躬問好。任媽挽著客人的雙手喜淚盈盈:
  “昨夜燭蕾炸響,今日稀客來臨。好人啊,三年前沒有你赶車送行,迨儿也許會扔在山野路旁的溝壑里……”
  王閏之抱著不滿兩歲的小儿子蘇過,斂衽為禮,借語儿子蘇過表示對客人的感謝和歡迎:
  “過儿,快叫王叔叔,他是咱家的恩人啊……”
  蘇過是前年生于杭州的,眉眼很像蘇軾,眉毛濃而長,眼睛大而亮。小儿用伶俐清朗的聲音叫著“王叔叔……”
  王林抱過蘇過,高高舉起。
  “又是一個蘇子瞻,無畏無懼,不怕生人啊!”
  蘇過是個“人來瘋”,人越多他越高興,在王林高高舉起的逗趣中,蹬著小腿,舞著小手,“格格”大笑,“王叔叔,王叔叔”地叫個不停。
  一陣爽朗的笑聲由廳堂傳出,廳堂門敞開,蘇軾走出,拱手迎接客人:
  “‘才微易向風塵老,身賤難酬知己恩。’王郎,王郎,你又為我布恩賜福來了。”
  王林走進廳堂,望著面前的蘇軾:一襲舊袍,一頭亂發,容顏憔悴,皺橫額頭,爽朗的笑聲中帶有一層凄楚。他仆地而拜:
  “蘇長公安好……”
  蘇軾急忙雙手扶起客人,恭請入座,大聲吩咐:
  “季璋,赶快獻茶,邁儿,內室擺宴,今晚我要与王郎一醉方休。”
  王林站起,情急地取下背上的包袱,急忙打開,取出一封書信和一部《錢塘集》,呈交蘇軾:
  “駙馬、公主有急事相告,請蘇長公親啟閱覽。”
  蘇軾有些吃惊。
  任媽預感到不幸的來臨:
  “与我家大郎有關嗎?”
  王林惶恐地望著任媽:
  “京都風云有變……”
  此刻,王閏之捧著茶盤走進廳堂,聞語大駭,手中的茶不由落地。
  為王林洗塵的酒宴,是在談論京都近几個月詭變莫測的風云中結束的。王林話語中關于皇上、呂惠卿、鄧綰、舒亶、李定等人以《錢塘集》為据,判定蘇軾“以詩煽動反對變法”的罪論,惊了蘇府每個成員。王林在歎息聲中,回到客房安歇了。任媽、王閏之心碎膽寒地回到各自的臥室流著淚。蘇邁已經懂事,驟然降落的災難,煎熬著他那顆初知世事的心,悄悄地走到月色蒼茫的庭院里,坐在柳下的石凳上,默默地注視著父親書房慘白的燭窗。他突然從父親三年來所寫的詩句中,窺見了父親仕宦人生的悲哀。
  遭貶者戴罪任職的勤懇,失意者蹉跎歲月的悲涼,進取者壯志未泯的戀心,灰心者清風明月的情怀,在這秀麗的杭州,矛盾地交織在父親的心頭,結就了一個令人難以理解的迷惑:散漫無拘,非官非民;官署狂歌,歸家歎息;署行審案,日以繼夜;察訪民情,爬山涉水;賑濟饑民,挑柴負米;治湖鑿井,形若工役;湖面蕩舟,唱和官妓;寺院談禪,樂而忘歸。杭州三百六十座寺廟里,處處留有父親的足跡。這個迷惑,今夜才算領悟了個中的情緣。
  “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箠。”這就是父親三年來署衙審案時的心境吧?一個政壇上敗落遭貶的官吏,喝令衙役用皮鞭抽打一群生活無計的貧困黎庶,心里能好受嗎?父親用有形的皮鞭抽打著“疲氓”的肉体,朝廷不也是用無形的皮鞭抽打著父親的靈魂嗎?
  “惟有憫農心尚在,起占云漢更茫然。”父親常說:“政雖無術,心則在民”。一顆“憫農”之心,使父親与太守陳述古一起,率領工役,疏浚錢塘,負山鑿井,造福杭州,就是這清甜的六井之水,滋養著這大旱年頭杭州的百姓和百姓家中的牲畜雞鴨。還是一顆“憫農”之心,使父親去富陽,走新城,訪察潤州、秀州等地,組織黎庶捕蝗,賑濟旱澇饑民,為山民的苦情而吟,代田間的老婦而泣。可這一切有什么用呢?“不合時宜”的悲歌終于招來了“時宜需要”的罪名。連今夜的繁星不也和三年來夜夜的云漢一樣,“不合時宜”地用隱情脈脈的閃光照映著那慘白的燭窗嗎?“腊日不歸對妻帑,名尋道人實自娛。”寺廟里高高的門檻真能隔絕凡塵的紛扰嗎?深深的寺院真能避免凡塵的喧囂嗎?靜靜的佛堂真能洗滌凡塵的苦惱悲哀嗎?靈隱寺、海會寺、淨慈寺、叢林寺、法惠寺、祖塔寺、符祥寺、靈感觀音院是宁靜的,是一塊塊供人沉思的圣地。可沉思就能消解父親心頭的是非恩怨嗎?父親所結識的參寥大師、惠勒大師、清順大師、義詮大師、無知大師和潤州金山寺的佛印大師,都深通禪机悟境,都是詩壇高手,而且都在所作的詩詞中,注入了超越凡俗的禪气。可父親一顆“憫農”的心,真的能在禪机悟境中得到解脫嗎?
  解脫不了的悲哀啊!“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無恨賴君詩。”衷心已老的父親,終年在游舸酒樓的官妓中尋覓失去的壯心,在飲酒賦詩的唱和中,消散心底的哀愁,在諧趣無拘的歌舞中,排解心底的積怨,連官署審案的許多判詞結語都是在游舸酒樓的唱和中寫就的。
  游舸酒樓上才高命苦的官妓、獨領風騷的一群特殊人物啊!“三吳都會”的人杰地靈,賦予了她們艷麗秀美的姿容。朝廷百年畸形的繁華,成就了她們高妙卓越的才華。她們地位卑微,卑微得敢于蔑視一切,直言無忌。她們天生命苦,命苦得敢于求异創新,沖破禁銅。她們是官場、兵營中任人獵取的尤物,又是歌壇、舞場開拓新風的先鋒。她們是落魄詩人的朋友,又是落魄詩人心中的春天。她們是用歌舞、詩詞營造春天的百花仙子!
  然而歌舞、詩詞營造的春天畢竟是暫短的。舞停歌歇之后,悲哀又會重返心頭。況且,這虛無縹緲的春天,原本就經不起風雨雷電的吹打轟擊!
  蘇邁心緒焦慮地望著慘白燭窗里父親隱現的身影,惶恐地感覺到頭上的“雷霆”即將轟毀這所宁靜的庭院。
  父親另一种心境的詩句又在他的心頭響起:

    已外浮名更外身,
    區區雷電若為神。
    山頭只作嬰儿看,
    無限人間失著人。

  父親,九天之上的“雷霆”‘已轟隆作響,您還能站在雷霆之上,看作是嬰儿柔弱的啼哭嗎?
  “無限人間失箸人”的蘇軾,畢竟是置身凡塵的,駙馬王詵書信中所告知的京都“雷霆”已使他失魂落魄。
  他神情沮喪,愁眉緊鎖,默默地坐在書房里的燭光下,手捧著駙馬王詵的來信發呆。呆滯的目光逐漸模糊,京都驟起的風云,一幕接著一幕騰起在他的眼前:
  “十月不雨”哀鴻遍野……
  “流民入京”血淚交加……
  “皇上避殿、減膳、詔求直言”悲哀含淚……
  呂嘉問“市易違法案”怪誕离奇……
  曾布“沮害市易案”詭秘莫測……
  “韓維洛陽之行”意味深長……
  “王安石咆哮殿堂”險象環生……
  “鄭俠以《流民圖》作賭”荒唐不解……
  “后宮皇室之爭”撼天動地……
  這些黑色的、灰色的、橘黃色的、血紅色的風云交織著、翻滾著、撞擊著、撕裂著他一顆不停顫抖的心。他突然發現,一部接版精致的《錢塘集》在這翻涌撞擊的風云中飄浮著、隱現著,終于跌落在一張巨大的蛛网上,變作一個身披万道繩索的囚徒——這個囚徒便是自己!
  蘇軾用雙手揉著眼睛,幻象消失,空蕩蕩的書房里,只有一盞搖曳的燭光。
  “哀哉命不偶,每以才得謗”,口無遮攔的舌頭又闖禍了。語言、文字之累,終于把自己牽扯到千里之外的這場毫不知情的政爭之中。他的心境更加悲涼:三年來自己遠在杭州,還是逃脫不掉京都風云的追襲啊!
  蘇軾畢竟經受過朝廷政爭磨練。他看得清楚,京都這場風云的再起,不再是過去那种“變法者与流俗”之間的爭斗,而是演進為“變法者之間的內爭”和“皇權与相權”之間的較量了。這种政見不甚分明的權力之爭,比三年前那种政見分明的爭斗复雜得多、殘酷得多。加之天災變异和鄭俠的突然出現,其后果實在是難以預料的。
  變法者的內爭爆發,標志著一种力量的解体,是一次災難性混亂的征兆,也是一場悲劇的開始。不論是曾布獲胜還是呂嘉問得勢,作為首領人物的王安石,都將在政見上、人望上、心理上遭受沉重地打擊。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也將陷入困難的境地。
  后宮皇室之爭,是“變法”六年來不曾有過的。它顯現著皇室對新法實施六年來認識上的分歧。皇室紛爭的結局,終歸是需要有人作替罪羊的。
  鄭俠以《流民圖》作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本身就是荒唐的。不論“天意”如何裁決,皇權終將決定一切。一場更為激烈的風暴,將在“天意”裁決之后興起,誰知又會有多少臣子將在這場風暴中走上漫漫的貶途。
  此刻,蘇軾雖然還不清楚自己因一部《錢塘集》被卷入這場紛爭的深淺,但他已自感是在劫難逃了。心靈上三年來不斷發生的“置身荒蠻”与“重返京都”的撞擊,驟然消失了,接踵而來的是悲凄的“青山黃壤”的情感折磨,他再一次嘗到了“崎嶇世味”的苦澀。他突然想起六年來一直杳無音訊的密友陳慥季常,前几日听人傳說已在黃州某處棄冠居山作“隱士”了。不愿听信的傳聞此刻篤然相信了:任俠行世而歸山林,聞之奇异,思之則必然啊!仕途人生的悲哀,原是通向寂寞林泉的奈何橋,只是人們徹悟的早晚而已。不必再作“重返京都”的痴夢了,安靜地等待著這場風暴的吹襲吧!
  蘇軾的思緒又飛落在朋友的命運上。
  他首先想到王安石。介甫啊,你“超凡才智”的自負和“執拗倨傲”的武斷,原是人際交往中的大忌,今日終于招致了自身勢力的動搖和离散,把自己置于艱險的境地。你為什么不能“一日三省”地完善自身呢?現時眾叛親离的悲哀,會毀掉你心中那高遠的理想!介甫,你好為人師的狂狷和剛愎自用的偏狹,原是處理君臣關系中的禍根,今日終于招致皇上的猜疑了。你為什么不能“自律自束”地收斂呢?你難道忘記了魏國李俚在變革中推行“食有勞祿有功”的新政,完全依賴于魏文侯的支持;楚國吳起變革“大臣太重、封君太眾”的弊政,完全依賴于楚悼王的信任;秦之商鞅變法,使西秦躍居七國之雄,不也得益于秦孝公的信賴嗎?君心難測,介甫,你想到沒有,替罪羊的慘劇也會落到你的頭上啊!
  他想到司馬光。洛陽現時如何?該是牡丹開放的時候了。三年來音訊隔絕的司馬君實,還在操守昔日的政見嗎?但愿韓維的洛陽之行別給這個老實的“陝西子”帶去錯誤的消息。但愿皇上“詔求直言”的旨意不要撥動司馬君實三年來沉默的心弦。但愿三年來冷清的書局生涯,能給司馬君實帶來自得的快樂。現時是混亂的年月,就是一塊白玉移進京都,只怕也會被是非莫辨的煙霧弄黑的。君實,靜心營造史學上的丰碑吧,別卷入這場禍福莫測的紛爭。
  他想到駙馬王詵,心情更為沉重了。順手拿起桌案上的《錢塘集》,一顆心在凄楚地發抖:這精致的裝幀,這洁白的紙張,這清晰的文字,這芬芳的墨香,是晉卿的心血,是友誼的結晶。晉卿,我理解你和賢惠公主的心意,為遭貶的蘇軾舖設重返京都的道路。我感謝你和賢惠公主的盛情,召喚我昔日那种“奮厲當世”的雄心。我更難忘你和賢惠公主的冒險相助,用這部《錢塘集》打動皇上愛才的心。可蘇軾畢竟是命中注定要敗落的,如同一個落入急浪狂濤中的溺水者,在朋友伸臂拯救的時刻,竟然拖著朋友沉入水底。真是万古莫贖的罪愆啊!
  蘇軾翻閱著《錢塘集》。這部詩卷中收集的近百首詩作,确實都是自己三年來寫的。贊美山水之作,是自己對秀麗河山的依戀;抒發情怀的,是自己面對生活的歡心;追溯遠古的,是自己緬怀古圣、先賢的幽思;吶喊呼號的,是自己對生民苦情的眷念。就是這些“不合時宜”的闖禍之作,也都是出自自己這腔真誠而抑制不住的肺腑。無愧無悔!
  蘇軾的目光停留在一首《戲子由》上:

    宛丘先生長如丘,
    宛丘學舍小如舟,
    常時低頭誦經史,
    忽然欠伸屋打頭。
    斜風吹帷雨泣面,
    先生不愧旁人羞。
    任從飽死笑方朔,
    肯為而立求秦优。
    ……

  他凄然一笑,閉目而思。思緒又回到三年前貶來杭州途中与弟弟蘇轍在陳州的那次相聚。
  倒霉的子由,是熙宁三年二月再次由洛陽貶至陳州的。借重恩伯張方平的關照,當上了陳州州學教授。教授生涯,清冷而貧困,子由如小山一般的身軀,居住在一間小船似的小屋里,七個子女的突然來臨,身子碰著身子地擁擠著,居何難啊!子由微薄的俸祿,九張嘴巴吞食著,數米為炊,饑腹難泡,食何艱啊!可子由“任從飽死笑方朔,肯為雨立求秦优”,既不理睬勢利小人的譏笑,又不乞求別人的怜憫,仍然自強自尊、無拘無礙地馳騁在高尚清雅的精神境界里,尋覓著學業上的碧玉明珠,達到了“門前万事不挂眼”的自若坦蕩,保持了“頭雖長低气不屈”的浩然之風。這是子由擺脫仕宦人生羈絆的自由,是抗爭仕宦人生命運的胜利,也是遠离凡塵紛扰的一种情趣!可自己呢?三年來的居官忙碌,只是得到了“气節消縮今無几”的悲哀。子由的成功,是對“崎嶇世味”的悟覺,這不,現時又被貶往齊州(濟南)去了。追覓那遠离凡塵紛扰的自由吧,何必再做那“重返京都”的痴夢呢……
  蘇軾再次悵惘茫然地翻閱《錢塘集》。他的目光停留在一首《陪歐陽公燕西湖》的詩作上。
  三年前在來杭州的漫漫貶途中,八月二十三日途經穎州,拜見了致仕于穎州的恩師歐陽修。恩師年已六十五歲,須發銀白如雪,神采奕奕,壯怀依然。一日,恩師置酒相邀,蕩舟穎州西湖,白云相隨,歌妓作陪,水波湖光之中,論及國事,恩師志在千里。興之所至,恩師和弦而歌,借答資政諫議邵公興宗之律詩見示:

    豪橫當年气吐虹,
    蕭條晚節鬢如蓬。
    欲知穎水新居士,
    即是滁山舊醉翁。
    所樂藩篱追天(宴鳥),
    敢言寥廓逐冥鴻。
    期公歸輔岩廊上,
    顧我無忘吠畝中。

  湖面清風,輕拂著恩師雪白的須發,銀絲飄飄,湖光增色,宛若詩仙李白的神姿!
  水波輕鳴,襯托著恩師抑揚鏗鏘的詩句,洒落湖面,錚錚作響,猶若屈子心琴之鳴奏。
  學生激情沸動于怀,不能自禁,踏舟而舞,扶欄而歌,以“高山流水”之音,報“山高水深”之恩:

    謂公方壯須似雪,
    謂公已老光浮頰,
    羯來湖上飲美酒,
    醉后劇談猶激烈。
    ……

  深淵大澤,風波無常,誰知穎州別后不到一年,恩師竟病逝于穎州。蕩舟唱和之音猶在耳畔,銀須凌空之志已成煙云。唯有緘詞千里,以寓一哀,為天下慟,為私誼哭。恩師請者致仕而歸于穎州,天下黎庶莫不悵們失望,期盼恩師以老當益壯之身,關怀生民疾苦,誰知竟一去莫追了。唉,仕途崎嶇,世味苦澀,民心何用!恩師命運多舛如此,蘇軾還敢魂縈京都嗎?
  該像弟弟子由一樣遠离凡塵去追覓那种擺脫仕宦的羈絆,該像恩師歐陽公一樣高歌于水澤湖泊,該向晉卿复書致謝了。蘇軾展紙提筆,突然遲疑起來:重思不言謝,深情不言謝,一個“謝”字能回報晉卿的所思所念嗎?忍著心底的痛苦吧,噙著涌出的淚水吧,咬著嘴邊的咽聲吧,把一副鎮定、硬朗、挺直、昂揚的身軀展現在朋友的面前,也許是對晉卿最好的寬慰。
  蘇軾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駙馬府寶繪堂欣賞工洗書畫時的所感,雖未落紙成文,但三年來一直銘記于心,遂略作思索,揮筆落紙:

    ……凡物之可喜,足以悅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
  若書与畫。然至其留意而不釋,則其禍有不可胜言者。
  鐘繇至此嘔血發家,宋孝武、王僧虔至此而相忌,桓
  玄之走舸,王涯之衣复壁,皆以此儿戲害其國、凶其身,
  此留意之禍也……

  蘇軾正在苦澀憂傷中走筆行文,輕輕地叩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儿子蘇邁推開房門,走到他的面前:
  “父親,無咎學兄從新城來了。”
  蘇軾似乎沒有听清,抬起頭來,茫然地望著儿子。
  “無咎學兄近日得詞一首,其心頗歡,今日乘船由新城赶來,要親自呈于父親求教。”蘇邁也許要借來訪者的詩作,排解父親此時的憂愁,故把客人請見的理由講得特別急切。
  蘇軾眉頭一展,長長吁了一口气,似乎要吐盡胸中的積郁。他置筆于筆架,喟然語出:
  “無咎啊無咎,無咎畢竟是無咎的……”
  父親答應了,蘇邁急步走出書房。
  這個深夜來訪的“無咎”,就是后來成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字無咎)。他是新城縣令晁端友的儿子,時年十七歲,隨父居于官所。晁端友亦善寫詩,他的一首《宿濟州西門外旅館》“寒林殘日欲栖鳥,壁里青燈乍有無。小雨心音心音人假寐,臥听病馬囗殘囗。”為蘇軾所贊賞。前年(熙宁五年),蘇軾去新城縣視察,与縣令晁端友詩文唱和,交誼甚歡。晁無咎慕蘇軾之名而投入門下,并以描寫杭州景色、人物的辭賦《七述》呈獻,蘇軾譽之為“博辨俊偉,絕人遠甚”。
  蘇軾繼承了恩師歐陽修“好士愛才”之風,獎拔后進不遺余力,并引以為興。三年前在貶途中与弟弟子由相聚于陳州,子由以淮南才子張耒引見。張來字文潛,時年十七歲,以詩作《秋怀十首》進呈而入蘇軾門下,其中一首為:“少年讀詩書,意与屈賈爭。口談霸王略,銳气虹霓橫。”其壯志凌云之气,襟怀闊遠之音,使蘇軾當時“心神俱灰”之哀,蕩然無存。他捋髯贊歎:“張郎心志絕塵,堪為我師。”
  几個月后,蘇軾途經揚州,早一年遭貶至湖州的朋友孫覺,聞訊由湖州來揚州相晤,荐高郵才子秦觀于蘇軾門下,并呈秦觀所作詩詞數十篇。秦觀,字少游,號淮海居士,時年二十二歲,“少豪雋,慷慨溢于言詞”,但數試不舉,窮愁潦倒,因与孫覺有親戚關系,以幕僚居湖州。傳說,蘇軾得秦觀詩詞,順手翻閱,突被一首《滿庭芳》“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的開句吸引,伏案細覽,動魄搖魂,忘情地吟出聲來: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謊門。暫停征掉,
  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
  陽外,寒鴉万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
  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
  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蘇軾吟罷,拍案叫絕:“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大宋詞壇的一顆巨星出現了!”
  “露花倒影”是柳永詞作《破陣子》中的一句妙語,蘇軾對秦觀詞作的意境、布局、气度、詞藻、音律的贊賞,高及柳永。此后,便以“山抹微云君”稱呼秦觀。
  蘇軾之愛才好士,甚于學子之投門拜師。
  蘇邁帶著晁無咎走進蘇軾書房,蘇軾起迎面高呼:
  “無咎啊無咎,‘出入無疾,朋來無咎’,深夜為我動魄搖魂來了。”
  晁無咎面容清秀,体魄單薄,頗顯文弱,已從蘇邁口中得知京都風云的追襲,神情中露出几分憂傷。恩師熱情而諧趣地迎接,并借卜辭寓吉的喜悅,使他憂傷的心情更加悲凄起來。他故作歡愉,不拘俗禮,拱手朗聲作答:
  “恩師大安。無咎本無‘山抹微云君’之才情,只怕又要恩師勞心勞神了。”
  蘇軾捋須大笑,斟龍井茶以待晁無咎:
  “君雖無‘山抹微云君’之妙,卻有‘崢嶸珠玉’之奇。風格各异,百花紛呈,乃文壇之春,若雷同一律,千人一面,則文壇凋零無色矣!君近日必有所得,當一睹為快。”
  晁無咎聆听恩師的教誨,不禁鼻酸目濕,他急忙打開詩囊,取出一首詞作,敬呈蘇軾面前。在呈交詞稿的剎那間,他的淚水流了下來。
  蘇軾的神情凝重了:這也許是最后一次在杭州為無咎審稿。他強作笑容,捋袖淨手,慢慢打開詞稿。《金鳳鉤·送春》一詞展現在眼前:

    春辭我,向何處?怪草草,夜來風雨。一簪華發
  少歡饒恨,無計,(歹帶)春且住。
    春回常恨尋無路,試向我,小園徐步。一欄紅藥,
  倚風含露,春自未曾歸去。

  蘇軾聚精會神地閱覽著,默默地沉思著。“送春”這個古老的詩題触動了他的愁思:難道無咎也知道了京都風云的追襲,用這首詞作為我送行嗎?唉,詩詞原是奧秘莫測的情感精靈,詩詞中的語言所營造的朦朧深邃的迷离境界,常會使那些靈犀敏感的痴男痴女無端地感慨万千!
  燭光跳動著。蘇邁恭立一旁,凝目注視著父親。
  蘇軾聚精會神地閱覽著,默默地沉思著。他被詞作上片“春辭而去”的悵惘描寫吸引了:“春辭我”、“怪草草”,相應生情,古今常恨啊。無咎,你年輕、稚嫩,你不曾有過宦海中的顛簸沉浮,你哪里知道仕途的崎嶇和“夜來風雨”的無情。你坦然地承認“無計留春”,也算是窺見人生的必然了。
  他從詞作的下片發現了作者的“崢嶸”和“珠玉”,發現了新的“創造”和“春光”,發現了人生的頑強之力和生命之花,是古今万千篇“惜春”、“送春”的詩篇中少有的。他禁不住拍案叫好:
  “好,好一句‘小園徐步’,尋春得春!妙,妙在‘一欄紅藥,倚風含露’,春沒有凋謝!石破天惊的一句‘春自未曾歸去’,蕩散了我心中沉郁的哀愁啊……”
  蘇軾一躍而起,繞桌而過,抱住發呆的晁無咎,縱聲大笑,歡欣若狂:
  “無咎啊無咎,你年輕,崢嶸,你超過我,你在‘無路’中找出了‘生路’,你從芍藥花的紅色花瓣中看到了‘春天’,抓住了滋養春天的薰風和露珠。你揭示了一個人生哲理:在堅忍奮斗的人們的心里,春天是永遠不會凋謝的。‘春自未曾歸去’,至少在晁郎無咎的心坎里!”
  晁無咎扑在恩師的肩頭,終于按捺不住,哭出了聲。
  蘇軾撫著晁無咎,吩咐蘇邁:
  “快拿酒來,快拿菜來,我要為這首《金鳳鉤·送春》暢飲!無咎啊無咎,我們在飲酒中只談詩,只說詞!”
  蘇邁望著父親笑了。
  晁無咎的詞作給了蘇軾一個舒心的夜晚和一個無憂的晨眠。午前已時時分,四歲的儿子蘇迨跳蹦著跑進臥室,大聲叫喊地吵醒了蘇軾。他睜開睡意朦朧的眼睛一看,迨儿站在床邊還在叫喊著“客人來了,客人來了!”他正要厲聲赶走儿子,再睡一個回籠覺,妻子王閏之躡足輕步地走了進來。
  王閏之昨夜几乎是通宵未眠,京都飛來的災難折磨著她,很想在夜深人靜之后,詢問丈夫今后的所處所行。誰知晁無咎的一首《金鳳鉤》,竟勾住了丈夫的魂,又談了一宿,五更時分回到臥室,竟和衣而臥,立即放出了鼾聲。真是一個心不知愁的主啊!她此刻急步走進臥室,原是要阻止迨儿的叫喊,讓丈夫多睡一個時辰。她見丈夫已被儿子吵醒了,便不再訓斥儿子,苦笑著舒了一口气,走到床邊,催促丈夫:
  “醒了就起來吧,我已叫邁儿陪著無咎、王郎游湖去了。”
  蘇軾躺著伸了一個懶腰。
  “官妓、和尚來訪,已在客廳等候半個時辰了。”
  蘇軾聞聲挺身坐起,望著妻子憂郁的面容和疲憊發澀的眼睛,昨夜飲酒、論詩的喜悅突然消散。他拉著妻子的手苦笑著。
  王閏之坐在丈夫身邊,憂心忡忡地提醒:
  “琴操是帶著兩個不知名的官妓來的。說她倆的終生命運全操在你的手里,只怕又是官場上一樁難解的糾葛。小和尚思聰說是奉參寥大師的吩咐而來的,有急事相邀,但又不肯說出是什么事情,全然不似平日相約談禪的樣子,只怕是京都又有什么消息傳至杭州了。”
  王閏之說的琴操,乃杭州官府名妓,時年十八歲,才貌俱佳,悟性极高,精通音律,尤喜詩詞,以琵琶、歌唱冠于杭州群芳,性情豪爽,藐視百官,樂于助人,敢擔風險。三年來敬重蘇軾,常与蘇軾蕩舟唱和,遂与參寥等僧人相識,參与談禪,詩意禪机,使她厭惡燈紅酒綠的生活,已萌生青燈孤影之志。今日光臨蘇軾府邸,是為解脫自身和兩位姐妹的困境而來求助于蘇軾的。
  王閏之說的小和尚思聰,字聞复,是靈隱寺參寥大師的小弟子,時年十六歲,傳說此人极為聰明,七歲善彈琴,有“琴聰”之稱。十二歲工于畫,十三歲舍畫而學詩,深為參寥大師喜愛。前年秋時的一個傍晚,蘇軾談禪于靈隱寺,与參寥大師以昏字韻吟詩唱和,思聰侍茶于側,蘇軾為試其詩才,亦令思聰吟詩和之。思聰以目光請示參寥,參寥點頭,思聰立時吟出“千點亂山橫紫翠,一鉤新月挂黃昏。”蘇軾惊歎,大笑稱贊:“奇才,奇才,不需念經,也做得一個和尚了!”遂与思聰成為忘年之交。
  蘇軾撫著妻子的手思忖著:琴操帶來的兩個官妓,大約是二十歲的鄭容和十七歲的高瑩,她倆落籍從良之請,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事,可上司、同僚戀妓而專有,棘手難辦啊!參寥之邀,吉凶難猜,也許是無知大師從外地云游回來了。官妓、僧人,總算与自己結下不解之緣了。他笑語安撫著心神不安的妻子:
  “官妓請求從良,和尚相約談禪,蘇軾成了大忙人了。季璋啊,官妓、和尚都是怠慢不得的,官妓統治著酒樓,和尚把守著山門,离開了他們,我可真是走投無路了。”
  王閏之苦笑點頭,急忙為蘇軾漱洗束發。

  詩人、名妓、和尚原本就是靈性生活中的同類。盛唐以來,詩人、名妓、和尚之間的交誼盛事、戀情秘事、風流韻事,丰富了文學的內容,增添了哲學的內涵,點綴了人生的情味。和尚占据的青山綠水、古剎林泉,為詩人攜妓游覽提供了覓情覓詩的場所;宗教禪道的奧秘,為失意的詩人和失情的名妓提供了心靈上的安慰,并從禪境中覓得了凡俗中不曾存在的深邃高遠;而詩人的才智意境和名妓的才情艷麗,又時時沖擊著寺院的清冷和教規的嚴肅,填充著禪境中的空虛。靈性世界的互通有無和相益相惠的結果,使詩人緣禪机而出世,使和尚緣詩意而通俗,使名妓緣詩意禪机而輝煌,闖入了男人壟斷的青史和野史的殿堂。大宋王朝的畸型繁華,更為詩人、名妓、和尚的交往涂抹了一層奇异耀眼的光采,使詩人超脫了凡俗,使名妓提高了地位,使和尚擺脫了神秘,他們并肩攜手地活躍在社會的底層,共同營造著一個時代特有的文化——“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凡塵与禪境交融認同的文化。

  蘇軾帶著他隨時隨地准備辦理公務的文具布囊步入廳堂。官妓琴操、鄭容、高瑩彈弄起怀中的琵琶、月琴、洞簫,演奏起清婉動听的曲牌《鳳栖梧》,以琴音代語地訴說著她們心底的所求。琴音通靈犀,蘇軾含笑合掌,向官妓們鞠躬作答,心里默想:
  “該是向這些苦命的人儿燒香還愿的時候了……”
  小和尚思聰察覺到了這琴聲中含有的曲情隱秘,一聲“阿彌陀佛”,舉步插了進來,把參寥大師的請柬呈交蘇軾,并傳送了一個使蘇軾振奮的訊息:潤州金山寺的佛印禪師昨夜來到靈隱寺了。
  佛印禪師,是蘇軾飲酒論詩、吃肉談禪的密友,法名了元,字覺老,時年五十多歲,原出身于殷富之室,傳說与當朝同判太常寺李定是同母异父兄弟。其人体魄高大,舉止不凡,曾住江州承天寺、淮州斗方寺、廬山開先寺,佛心奇特,佛風別致,居寺飲酒吃肉,通變佛門教戒;出寺則佣人相擁,騾馬相隨,全是官場派頭;既友詩人文士,又交賢良縉紳;既通曉佛門禪理,又嗜于歌賦詩詞,是一個集凡俗与禪机于一身的人物,在佛門也算是怪杰之人。
  蘇軾果然振奮而按捺不住了,揮手制止了琴操等人的彈奏,合掌祝福:
  “阿彌陀佛,思聰大師布降梵音,恩德無量。佛印大師仙臨杭州,蘇軾無憂無愁了。琴操、鄭容、高瑩,佛地是福,我們去靈隱寺飲酒吃肉去!”
  琴操等笑而應諾。
  思聰合掌打趣:
  “阿彌陀佛。佛法無邊,酒肉搬動了蘇子瞻,小和尚不辱師命了。”
  靈隱寺,居杭州三百六十座寺廟之首,在杭州城西十二里處,山林密茂,修竹滴翠,地處絕胜。寺院輝煌,白云岩、松隱岩、飛來峰、龍泓澗撮奇搜胜,絕妙人間。此寺為東晉威和元年僧人慧理所建,山門緊對巉崖峭壁,門上有一匾牌,傳說為東晉葛洪所寫。門前有一冷泉,涌流成溪,溪內碧藻澄鮮,魚翔淺底。冷泉上建亭一座,高約十尺,廣約丈余,傳說為唐代杭州刺史元囗所造,供游人歇足休息。是時為初夏,草碧花香,暢人肺腑,風拂泉亭,啟人幽思。蘇軾攜妓漫步而至冷泉亭,但見山門緊閉,冷泉寞寂,林鳥爭鳴,游人絕跡,不禁惊詫,轉眸而語思聰:
  “山門之外,屬凡俗之地,今日何其清冷如此?”
  思聰笑而作答:
  “只緣蘇公今日來訪,敝寺已謝絕一切游客,這空靈之气隱于林泉,正是為迎迓蘇公而使然!”
  思聰的話音剛落,山門“吱”的一聲徐徐打開,一個年約四十歲的和尚跨出高高的門檻,合掌迎接:
  “阿彌陀佛。蘇公別來無恙!”
  蘇軾抬頭一看,是仲殊和尚,急忙合掌執禮:
  “阿彌陀佛。蜜殊大師的嘴巴是越來越甜了。”
  仲殊和尚大笑。
  這個仲殊和尚,姓張名揮,籍貫全已隱去。据說,少時為士人,詩才慧敏,游戲情場,放蕩不羈,其妻妒而恨之,投毒于肉羹之中,仲殊食而中毒,死亡在即,适一和尚化緣而至,令其啖蜜而解,果然靈驗而死中得生。和尚遺語而去:此疾食肉則毒發,不可复療。仲殊悟其情場之荒唐,人生之險惡,遂棄家而入靈隱寺為僧,啖蜜為食,辟谷修煉,身体雖日見單薄,詩才卻日見工妙,与蘇軾相處甚歡,故蘇軾以“蜜殊大師”稱之。
  蘇軾正要跨入山門,仲殊和尚舉臂攔于門外:
  “蘇公且慢,寺廟的清規是破不得的……”
  蘇軾茫然。
  “蘇公鑒諒,佛印大師自潤州金山寺飄飄仙臨,海會寺惠勒大師、祥符寺清順大師、梵天寺義詮大師皆云集于此。蘇公知道,義詮大師圣洁嚴肅,恪守清規甚苛,一向与女施主隔絕來往。故參寥大師特命貧僧傳言:若今日蘇子瞻攜妓進入山門,當令女施主冷泉沐浴三遭,且需蘇子瞻為女施主沐發浴体,擦背濯足,方可放行。”仲殊說完,黠然一笑,雙手關上了山門,不見人影了。
  “蜜殊,蜜殊,几日不見,竟然口蜜腹劍,亂了佛性了!”蘇軾以拳叩門,高聲而呼。山門內杳無聲響,遂轉身与小和尚思聰論起理來:
  “我佛普渡眾生,何以自食其言,忘卻佛祖訓戒,遺忘了天下的女人?我佛慈悲為怀,何以猥褻佛義,另立戒規,強令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于冷泉沐浴三遭?我佛是否有些春心動蕩了……”
  琴操、鄭容、高瑩知是詩人、和尚間的游戲,都笑出聲來。
  小和尚思聰并不生气,亦無窘迫,話語坦然:
  “阿彌陀佛。我佛‘普渡眾生’,但眾生也不能置我佛之憂愁不憫啊!我佛‘慈悲為怀’,但施主也不能毫無慈悲之心!況且,蘇公為女施主沐發浴体,擦背濯足,均在山門之外,我佛縱然‘春心動蕩’,又將如何?蘇公是聰明人,就不能想個變通的辦法嗎?”
  蘇軾搓手思索起來。
  小和尚思聰走近蘇軾:
  “我佛也是人啊!山門之內,除了晨鐘聲、暮鼓聲、擊磬聲、誦經聲,就是一團寂靜了……”
  蘇軾拊掌高呼:
  “妙极!思聰啊思聰,你真的成了大佛了!琴操、鄭容、高瑩,用你們的歌聲、琴聲叩開這高大厚實的山門吧。”
  琴操等旋即通悟,撫琴彈唱起來: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与門槌,我
  也逢場作戲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
  見阿婆三五少年時。

  突然,山門內一曲渾厚的歌聲和起:

    解舞清平樂,如今說向誰?紅爐片雪上鉗槌,打
  就金毛獅子也堪疑。
    木女明開眼,泥人暗皺眉;蟠桃已是著花遲,不
  向春風一笑待何時?

  歌聲中,山門徐徐打開,無知和尚歌唱走出,仲殊和尚恭隨其后。此刻的無知和尚,身披袈裟,手數佛珠,瀟洒飄逸,笑容可掬:
  “蘇子瞻,這次交易你又占便宜了。”
  蘇軾執禮:
  “阿彌陀佛。無知大師終于露出了真容,一副渾厚的嗓音,足以与杭州名妓琴操匹敵了。”
  無知和尚縱聲大笑:
  “請進山門!”
  山門之內,松林托起的云靄,翠竹溢出的秀雅,佛堂呈現的肅穆,流泉響出的宁靜,在這塊奇特的天地中,冥冥中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驅散了蘇軾從凡塵中帶來的困惑、煩惱和憂傷,使他的心緒立即与這充滿禪机的气氛融合了:
  “佛地是福,山門隔絕了凡塵中的風風雨雨,在這恬愉中談禪論佛,就是一次擺脫凡俗的通悟啊!何必要問佛法的有無?何必要問禪理的真假?佛門所呈現的一切,不也是人生的一种追求嗎?”
  朋友們相聚。蒼林之下,溪流之濱,山崖作屏,亂石為椅,大師們各顯佛法,參禪論道。瀟洒的自行瀟洒,深沉的依然深沉,打趣的自由打趣,沉默的盡管沉默,這就是禪机中的“關照自身”。佛印大師沉睡的鼾聲已是響若滾雷。
  銀須飄洒的參寥大師,正襟危坐于一塊方石之上,合掌閉目,宛若羅漢橋陳如談論著他“意在塵外”的奧秘,似乎在向蘇軾布道:只有他的靈隱寺,才是人間最圣洁、最庄肅、最能消解凡俗煩惱的境地。
  長眉低垂的惠勒大師,倚松坐定,徐徐作語,宛若羅漢十力迦葉談論著他的“禪机悟境”,似乎在向蘇軾宣揚佛家超越凡俗、追求空靈、舍身求法的崇高精神,召喚蘇軾進入他的海會寺的山門。
  木訥寡言的義詮大師,濯足于溪水之中,舉目望著藍天上的浮云,宛若羅漢跋提,吟出了他自得的詩句:“落日寒蟬鳴,獨歸林下寺;柴門夜未掩,片月隨行履。”似乎在向蘇軾展示佛門的“頓悟”,超度蘇軾赶快离開紛亂的凡塵。
  辟谷修煉,身影憔悴的順清大師,盤腿合掌于溪邊,閉目垂首,宛若羅漢摩男俱利,輕聲舒發著他那“竹暗不通日,泉聲落如雨”的淡遠空靈,并請蘇軾品評指點,坦然地向蘇軾伸出了手臂。
  蘇軾領情了,心頭震動。他仰臥于巨石之上,望著云靄輕拂的天宇,听著淙淙的流泉,思索著大師們談禪引起的啟迪:
  “淡遠空靈的佛門,這枝葉如蓋的古松,就是菩提樹吧?這古松下坐禪的人們,就是等候傳法布道、等待涅槃永生的佛徒吧?傳說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打禪入定,苦苦追尋人生真諦‘宁碎此身,終不起此座’,辟谷絕食,苦思冥想,終于在第四十九天的深夜,應著夜空天花亂墜的繁星,成了正果。貪、嗔、痴、煩惱、色、欲、愛、恨不再起于心頭,心如平鏡,不再沾染人間的是是非非;視力、听力無所隔阻,通悟了人生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創造了‘涅槃永生’的永恒。這是真實的嗎?也許是真實的。‘佛是覺悟的眾生,眾生是尚未覺悟的佛’,這精妙的教義,不正是使那些甘居清苦的佛門弟子矢志彌堅的心靈偈語嗎?不正是使眼前這些佛門大師若痴若迷的性靈通悟嗎?
  “深邃圣洁的佛門啊,世間的草木風泉,在這里似乎也變得玄奧冥靈了。蒼松是遠古,碧草是現今,清風是匆匆的過客,流泉是忠誠的知音。在佛語禪机的奏鳴中,天和地的界際消失了,人和神的區分不見了,人間的恩恩怨怨融合成為和諧的一体,連世間的曲曲直直、是是非非都無需分曉了。凡俗和超越在同一的土壤中生長,天地之間的一切都在禪机中完美、安閒了。這是卓越靈魂的企盼,也是偉大智慧的想象啊!是啊,別管誰是和尚,誰是詩人,誰是歌妓,脫掉遮掩皮囊的衣物,都是一群從凡塵中走進山門的來客;莫問大師們的信佛是真是假,莫問大師們的道行是淺是深,扔棄那些肅穆的戒規和神秘的法號,這些佛語禪机中所含有的哲理,不也是關于凡俗人生真諦的一种探索嗎……
  禪師們望著陷于長時間沉思的蘇軾微笑了。
  蘇軾突然側過身來,面對溪水,把手中的一束松葉拋向流溪,吁歎一聲:
  “可這美妙的曲音響過之后呢?”
  參寥大師洞察了蘇軾的思緒,吟詩出口:
  “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無知師弟,蘇子瞻六根不淨,難成正果,你再次超度這個山門外恃才自負的才子吧。”
  無知和尚是前日從京都返回的。他遵師兄之命,放聲吟出兩句詩來:“一鳥忽飛來,啼破幽寂處。”并以這兩句詩含有的禪机,解說了京都鄭俠作賭贏得的一場雨霖,并在“禪机”即“天命”的神秘詮釋中,溝通了檻內的超越和檻外的凡俗,托出了京都風雨飄搖中的王安石,動向莫辨的司馬光,禍福無測的駙馬王詵和進退難料的皇帝趙頊……
  蘇軾在巨石上躺不住了,忽地挺身坐起,神情突變,山門內佛語禪机聚集于胸中的超越、空靈、淡遠,剎那間都煙消云散了,一种沉重苦澀的預感浮上心頭:“天意”成全了鄭俠,介甫將要离開京都,呂惠卿可能扶搖而上,朝廷將成為紛爭不休的戲台。多災多難的大宋社稷啊,這也是禪机中含有的必然嗎?
  官妓琴操、鄭容、高瑩,雖不熟悉京都官場高層的情狀,但從無知大師“超度”蘇軾的談禪中,從蘇軾惶恐的神色中,已猜得京都卷動的風云,將截斷蘇軾仕宦人生的道路,在杭州的時日不會太長了。蘇公一走,自己心底的企盼不都成為泡影了嗎?山門內的佛,終究化解不了她們心中血淚凝結的傷疤啊!
  熟睡的佛印大師突然帶著鼾聲一躍而起,錦袍閃光,气度非凡,如同羅漢額囗,呵呵一笑,放聲吟出一首詩來:

    打睡禪和万万千,
    夢中趨利走如煙;
    戲君打快修禪定,
    老境如蚕已再眠。

  佛印的笑聲和吟詩聲回響松林,枝頭上的鳥儿一陣急啼,扑簌簌乍起,向林外飛去。
  參寥大師舉手呼道:
  “捧茶進齋!”
  仲殊和尚与思聰和尚聞聲抬出一副紅漆桶木“齋柜”,放置在眾人中間。
  參寥大師以主筵客:
  “清茶素齋,不成敬意,老袖愧為主人了。無知師弟,為客人獻茶呈齋吧。”
  無知和尚應諾,大步走向齋柜,“啪”地一聲,雙手揭開柜蓋。仲殊、思聰分茶送齋。
  “茶”——紹興女儿紅。芬芳溢漫流泉碧草。每人一缸。
  “齋”——紅燒五花肉。淳香盡染松林竹叢。每人一盤。
  群情振奮,眾僧歡呼,酒缸高舉,銀著飛舞。离散的鳥儿飛回松林,五色蜻蜓飛出竹叢,成群的蜜蜂光臨碧草,流泉中的魚儿在水面跳躍歡騰。
  惠勒大師嚼著肥肉參禪:
  “凡俗有凡俗的情味,佛門有佛門的戒律,原沒有什么高下,何必要分什么是‘茶’,什么是‘酒’,什么是‘齋’,什么是‘肉’!過眼煙云,万事皆空,這些原本都是無名之物,只不過是僧人、俗人、男人、女人胃腸之所需。”
  格守清規甚苛的義詮大師捧著酒缸論道,嗓眼里蹦出几個妙字:
  “妙啊,妙!‘茶’与‘酒’原是同根而生。沒有水,哪有它們的身分和名頭?‘齋’和‘肉’原出自一個家族。沒有五谷,哪有‘齋’的清淡,‘肉’的淳香?禪机原是探索事物的本源,‘酒’就是‘茶’,‘肉’就是‘齋’啊!”
  佛印大師原本就是靠酒肉度日的,他知道,現時的這“清茶素齋松下宴”,是參寥大師為自己洗塵而設,也是為消解蘇子瞻心中的憂愁而設。該向蘇子瞻指點迷津了。他醉眼朦朧,手捧酒缸,唱著唐代李白的詩句,提袍而舞。惠勒大師、清順大師、參寥大師、義詮大師拊掌擊節唱和。清風起了,斜陽暗淡了,竹林低吟,流泉彈奏,松濤滾動了:

     問子何事栖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閒;
     桃花流水杳然去,
     別有天地非人間。

  佛印舞向蘇軾,舉缸相邀:
  “蘇子瞻,大宋的李太白!何沉默而無詩。”
  蘇軾神情激越,不能自己,猛地從巨石上站起,端起酒缸狂飲。他感念大師們的盛情,亦欲与朋友們一起起舞唱和,但一种無措、無奈、無言的心緒在他胸中猛烈地滾絞著,使他气噎哽嗓,他雙手一抖,酒壇脫落于巨石之上,他忽然跪仆于青石,愴然地望著朋友們,雙手抱頭。
  佛印大師驟然停舞,凄然地坐在蘇軾的身旁。朋友們都歌住聲歇、沉默無語。清風停拂,竹叢停吟,流泉停奏,松濤停歇,只有依山的斜陽依戀著這沉靜的靈隱寺。
  蘇軾淚水滴落著,他明白,今日的諸友聚會,是為迎迓佛印大師舉辦的,更是為自己的多舛的命運舉辦的,自己由衷的感謝啊!朋友們詼諧雅趣的參禪論道,是在啟迪自己的頓悟,盼望自己能在“禪机悟道”中療治心頭的創傷,擺脫凡塵的一切紛扰。
  他詢問自己,真的能擺脫凡塵的牽念嗎?介甫要成為替罪羊了,自己難安于心;駙馬王詵處境如何?自己難辭其咎;皇帝今后何為?自己難斷其念;朝廷就這樣混亂下去嗎?自己于心不忍;連眼前琴操、鄭容、高瑩三個可怜弱女的命運,自己也拋棄不下啊……
  超越与凡俗、天堂与地獄,明晃晃地擺在眼前,佛門既然不能使其銷聲匿形、親切融合,既然不能實現一個慈悲、平等、無常、無我的世界,那又何必貪戀山門之內的空靈淡遠、禪机悟境呢?跨過高高的山門門檻,去選擇通向凡俗与地獄的道路吧……
  琴操哀傷地寬慰蘇軾:
  “先生,我們彈唱一曲,為你消愁吧。”
  蘇軾點頭。
  琴操、鄭容彈起怀中的琵琶、月琴,高瑩唱起秦觀的《滿庭芳·山抹微云》: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

  琴聲突然停了。
  官妓高瑩掩面咽泣:
  “先生,高瑩有罪,誤舉韻腳,錯秦少游的‘譙門’為‘斜陽’了……”
  蘇軾黯然:
  “高瑩啊高瑩,我知你此刻的心神亂矣!秦少游傷感于‘譙門’,你在傷感眼前的‘斜陽’,足見其心意真切了。你傷感的‘斜陽’也許比秦郎的‘譙門’更加動人情怀!琴操,你能以‘陽’字韻而借秦郎原意,完成高瑩‘斜陽’之感嗎?”
  琴操含淚點頭,理弦而歌: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掉,
  聊共飲离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靄茫茫。孤
  村里,寒鴉万點,流水繞低牆。
    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謾贏得青
  樓,薄幸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余香。傷
  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

  琴聲、歌聲在松林繚繞,在竹叢飄蕩。
  參寥大師頷首稱贊;
  “阿彌陀佛。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可成佛。凡俗中通悟音律詩意的才女,你有著佛的禪机啊!几作顛倒,几易數字,不傷高郵才子秦郎原詞之意,更添了几分凄楚。才思敏捷啊!”
  佛印大師合掌叫絕:
  “諸法皆空,業果不空。凡塵中通曉禪机悟境的才女啊,出語滾珠,著字成玉,折煞山門之內迂腐食齋者,可以進入我們的菩薩行了。”
  蘇軾喟然歎息,詩從口出:

    若言琴上有琴聲,
    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
    何不于君指上听?

  “琴操,女菩薩,你在借秦郎之詞作為我送行!‘斜陽’、‘离觴’、‘煙靄茫茫’、‘薄幸名狂’。‘斜陽’慘于‘譙門’,該償還欠下你的債務了。”
  琴操納頭拜倒:
  “懇乞通判大人遂我心愿,准我削發為尼吧!”
  蘇軾打開文具布囊,取出筆墨度牒,提筆落字,付予琴操:
  “十年一覺杭州夢。我了卻一樁心愿了。”
  鄭容、高瑩借机納頭拜倒:
  “通判大人,你忘了我們的數度哀求嗎?”
  “沒有忘記,蘇軾不敢忘記。三年來,宦海徘徊,瞻前顧后,羞愧于心啊!我卑怯,怕再羅罪网!我懦弱,怕累及親朋!我有私念,怕回不了京都!我委曲求全,向權勢者彎腰打恭!我愧對杭州黎庶,也荒蕪了你們的年華啊!該离開杭州了,該償還你們的企盼債了!”蘇軾提筆展紙,書《減字木蘭花》一首作為判詞:

    鄭庄好客,
    容我樓前先墮惊。
    落筆生花,
    藉藉聲名不負公。
    高山白早,
    瑩骨球肌那解老。
    從此南徐,
    良夜清風月滿湖。

  鄭容、高瑩接過“判詞”一看,“鄭容落藉、高瑩從良”八字嵌于詞中,急忙叩頭謝恩。
  蘇軾凄然站起,向朋友拱手告別:
  “謝諸位大師‘禪机悟境’之約和‘清茶素齋’之請,蘇軾要走出山門了……”
  參寥大師的神情亦為之凄然:
  “子瞻此去何往?”
  “舍弟子由已貶居齊州,但愿朝廷能賜予兄弟相聚之方便。”
  佛印大師含怒作吼:
  “蘇子瞻,混沌而愚如笨伯,只怕是紅燒肉吃得太多了!”
  蘇軾笑了。
  眾人笑了。
  佛印也搖頭笑了。
  笑聲,都是無可奈何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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