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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二十



  汴京·延和殿
  “烏台詩案”在皇帝趙頊新的需要中了結
  了·蘇軾走出監獄,在歌伎的梅花棚里,
  “無可救藥”地依然唱著他心中的歌·

  黎明時分落下了一場寒霜,大地一層霜白。冬天的寒意,籠罩著大宋京都的清晨。
  皇帝趙頊因蘇軾一案的困扰,夜不能寐,今日起床,已是辰時。早餐之后,他坐在福宁殿御堂里的一盆炭火旁,擁著裘袍,品著熱茶,閱覽著御史台監獄獄吏連夜上呈的蘇軾遺給弟弟蘇轍的兩首詩作,听了小黃門關于蘇軾在獄中一夜舉止的稟報,心底一松,口中吐出一聲喟歎:
  “蘇軾終不欺朕,看來還是有忠耿之心的……”
  他欣賞蘇軾這兩首詩中的開頭兩句:“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這不是在乞求朕的恩赦嗎?這不是在忏悔自己的罪過嗎?
  他歎服小黃門稟報中所說的“蘇軾鼾聲如雷”。在身陷監牢、負咎頂罪、剖心露膽,連續兩個月“自注《錢塘集》罪思”剛剛擱筆之后,在自度必死的悲哀中,竟能酣然入睡,而且鼾聲如雷,真是不可思議!蘇軾如此,可見其心底純淨、胸怀坦蕩、靈魂高洁,足以消除朕心中的疑慮。蘇軾詩賦文字謗世有罪,但心中無鬼,朕終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以律行刑。
  蘇軾一案的成立,是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忠君之心的表現,是朕同意的,只是舉事焦躁,牽扯過多,而且触及皇室后宮,引起了朝野的惶恐和不滿,導致了今日紛亂的局面,反而提高了蘇囗的身价,揚張了蘇軾的聲名,使蘇軾成了体現朝野人心的人物。蘇軾的才華橫溢、詩文影響、領袖文壇也确實具有質孚眾望的資格。朕既不能背离民心以誅罰之,則當順應民心以利用之,朝政上的事情原本需要“縱橫捭闔”。“縱橫”乃剛柔之術,“捭闔”乃陰陽之道。該是運用蘇軾的這兩首詩文平息京都人心的浮動、朝廷重臣的對立、兩宮皇太后的不滿和天下文人人人自危的時候了。
  “縱橫捭闔”,皇帝趙頊立即密封了蘇軾《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首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的詩作,并派親信宦侍梁惟簡呈送慶壽宮里重病臥床的太皇太后。
  年已六十四歲的太皇太后,自從五年前皇室那場紛爭爆發之后,便很少對朝政發表議論,即使在嘻嘻哈哈的談笑中,也不再寓政于樂了。老而討嫌,似乎是人間鐵定習俗,再孝順的儿女,也討厭老人絮絮叨叨的囉嗦,盡管這個“囉嗦”全是處世做人的真理。在這五年來自制自忍的寂寞中,她的身体急劇地衰弱了,隔三差五的小病小災,也在浸蝕著那顆慧敏机智的老辣之心,凡事也就睜著一只眼睛、閉著一只眼睛地放過了。蘇軾一案的出現,卻使她不安。瘋狂株連,使她震惊。對駙馬府的抄查,使她憤怒。文字成獄,与秦之“焚書坑儒”何异?一個帝王若懼怕詩賦文字的譏諷,這個朝代也就開始衰微了。特別是滿城藝伎、黎庶歌唱蘇軾詩詞的聲浪澎湃,逾月不停,日趨高漲,使她內心惊悸;朝廷百官的分派對立,宰執重臣的形成水火,使她寢食不安。
  她聯想這五年多來朝廷接連出現的“呂嘉問市易違法案”、“曾布沮害市易案”、“李逢、劉育謀反案”、“呂惠卿華亭弄權奸利案”、“王雱弄權蒙混案”、“王安石蔽上欺君案”……隱隱約約地感到,“變法”十二年來,從司馬光、蘇軾离開朝廷之后,這些層出不窮的案件和紛爭,似乎早已离開了“變法”的正道,蛻變為權力的爭奪了。現時,宰執重臣們雖然都在高喊“變法”,但實際上卻是借“變法”之名而陰行其私,還有誰能像王安石、司馬光、蘇軾那樣認真地為“變法”的成敗而嚴肅地進行爭論呢?然孫子趙頊現已三十二歲,當皇帝已經十二年,早已過了“耳提面命”的歲月,提醒不得,指點不得。憂郁使病情惡化,她終于病倒在床榻,再也掙扎不起來了。
  但她尚清醒。王安石貶居江宁之后,大宋江山的安危,趙氏社稷的命運,都操在皇帝一人之手。她贊同御史台官員們“強化皇權”的努力,權力的集中是醫治紛亂和分裂的有效藥方。但權力的集中也會造成万馬沉暗的死寂,也會導致奸人讒人的誕生。這個局面終于悲哀地出現了。她了解自己這個孫子,有中興大宋之志,無中興大宋之智;有開拓創新之心,無駕馭風云之膽;有容人納諫之量,無識能任賢之明;有負重耐勞之魄,無高瞻遠矚之魂。守成尚可,創業難啊!園圃里養大的花木,畢竟不是凌云斗風的松柏。岐王顥呢?嘉王君頁呢?同樣的柔草,只怕連“守成”二字也做不到啊!
  在這場因蘇軾一案引起的對立紛爭中,皇室后宮的卷入,將會帶來不可收拾的惡果,不僅會使心存猜疑的孫子依從于御史台李定等人的擺布,而且會使皇室遭受猜疑的王公近臣陷于蘇軾一案的株連追究之中。自己一旦撒手离去,鮮血就會飛濺在皇室。歷朝歷代帝王之家的骨肉相殘、箕豆相煎,不都是由猜疑而引發的嗎?
  其實,太皇太后處事應變的方略是深謀遠慮的。皇太后向她談論皇上的“不聰不明”,她沉默搖頭,并勸慰皇太后“莫預朝政”;岐王顥、嘉王君頁向她稟奏皇上的“文字成獄”,她厲聲制止,并叱令皇室王公“勿躁勿言”;賢惠公主向她哭訴皇上的“不友不思”,她只是与孫女相抱而泣,殷殷叮嚀孫女“內外有別,上下有別”。她用皇室后宮的“沉默”,避免了事態的擴大,并用這种“沉默”向當皇上的孫子施加壓力,等待著趙頊自己的覺醒。
  兩個月來,她寢食不安,在病情日益加重中苦苦地等待著。
  十月二十四日入夜,太皇太后,終于等來了福宁殿送至的蘇軾《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首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的詩作。她秉燭倚枕,讀著、想著、謀划著:
  “這是蘇軾的‘絕筆詩’啊,發自肺腑,毫無雕琢,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不論蘇軾的政見是否正确,這真摯的君臣之情、兄弟之情、夫妻之情、對待黎民百姓之情,感人淚下啊!
  “想來,那個侮辱斯文的‘自注’已經完成,案情已到判決蘇軾生死的時候了。可怜的蘇子瞻已經泯滅了生的希望,在絕望中吟出了告別人世、告別親人、選定墓地的遺囑。才士失命,詩人斷頭,大宋開國一百多年來第一次用刑律之劍殺害一個因詩賦文字獲罪的臣子,奇恥大辱啊!歷史悠悠,如何向后人解說這一荒唐事件呢?
  “這兩首詩由福宁殿密封轉送而來,也許是表達一种隱晦的訊息?是官家借蘇軾的詩作暗示蘇軾即將斷頭的喪音呢?還是暗示官家對蘇軾一案的收帆轉舵呢?官家當了几年皇帝,竟然向自己的老祖母耍起‘藏而不露’的把戲來了。全城黎庶唱蘇軾,民心難違!朝廷百官談蘇軾,皇帝不好當!蒼天有眼,輪到一個形將入土的老婆子為大宋朝廷做最后一件功德事了。”太皇太后推枕掙扎,意欲坐起,力衰而未果,長吁一聲,吩咐床榻前的宮女:
  “傳告崇慶宮、福宁殿、駱馬府、岐王府、嘉王府,就說我病情轉危了!”
  宮女惶恐地愣住了。
  太皇太后慘然一笑,有气無力地說:
  “傻丫頭,你怕什么,我一天半會儿還咽不了這口气……”
  午后末時,皇太后、皇帝趙頊、皇后、賢惠公主、岐王顥、嘉王君頁都惊慌地來到慶壽宮。
  皇太后和岐王顥、嘉王君頁是每天晨昏都來看望的,他們對太皇太后病情發展的一波一浪都刻在心里,早就擔心這么一天的到來,現時望著病人并非危急,以為是回光返照的一种病象。
  皇帝趙頊和皇后已有三天沒有親自進入慶壽宮請安,乍一見面,則是心神顫栗,跪倒在病榻前怀疚請罪。皇帝趙頊的心緒一下子亂了:是自己密封送來的蘇軾詩作引起“病危”的出現?還是老祖母病危已無力再看蘇軾的詩作?他仆伏在病榻前輕聲呼喚著老祖母。
  賢惠公主已有五天沒來請安,蘇軾一案的牽扯,使她不敢貿然進宮,怕再引起皇上的猜疑。此刻看到老祖母病危脫相,心儿碎了,扑在老祖母的怀里,忍痛泣咽,但不敢放出聲來。
  太皇太后見人已到齊,用手撫摸著賢惠公主的烏發,苦苦一笑,轉眸打量著榻前的親人,最后把目光停落在皇帝趙頊的臉上,聲音無力而緩慢:
  “官家的神色也有些憔悴,這几天忙乎著什么大事啊……”
  趙頊本想以蘇軾之事回答,但慮及蘇軾遺子由的詩作老祖母恐已無力閱覽,談之則更受刺激,便以近來縈繞夢魂的另一件大事作答:
  “老祖宗,燕云諸州未复,孫儿愧對祖先,愧對老祖宗的慈愛,孫儿日夜籌謀者,意在燕云諸州。”
  太皇太后微微點頭:
  “要打仗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儲蓄賜予完備了嗎?”
  “孫儿正在籌划。”
  “戰場廝殺,強者為胜。馬匹甲仗齊備了嗎?”
  “孫儿正在調集。”
  “制胜之道,精兵為要。士卒精銳嗎?”
  “孫儿正在精選習練。”
  太皇太后微微搖頭,聲音變得苦澀了:
  “事体重大,于系社稷安危,官家當善思而為之。唉,戰端一開,万民涂炭,胜則南面而受賀,万一不諧,說不得了。我已不久于人世,大宋江山、趙氏社稷,全托負在官家一人的手里了。遺憾的是,我再無緣彈奏琵琶伴皇后唱王昌齡的《從軍行》了……”
  哀語出口,賢惠公主再也控制不住哀傷,哭出聲來。皇太后、皇后、岐王顥、嘉王君頁也都淚如雨下。皇帝趙頊叩頭淚泣:
  “老祖宗的訓誨,孫儿敢不受教!”
  太皇太后雙手撫著賢惠公主,凄然一笑,笑容似乎僵在面頰上,淚珠滾落:
  “賢惠的孫女,我的心尖,你這么一哭,我的心也酸楚難耐了。莫哭,莫哭,我一時半會儿還走不了。就是我走了,還有皇太后看視著你,還有你這當皇帝的弟弟照應著你,你們都是一個娘胎里生出來的親骨肉啊……”
  這話是安慰賢惠公主的,也是沖著皇室里可能出現的箕豆相煎發出的,更是對著皇帝趙頊說的。皇太后失態地抱著岐王顥、嘉王君頁哭聲更切。
  悲聲互染,皇帝趙頊也伏在床榻哭出聲來。
  大皇太后見都已動了真情,從枕頭底下取出几張詩稿,拭淚微笑,一聲歎息:
  “人老了,話多了,連這心情也變得婆婆媽媽、絮絮叨叨了。嘉王君頁,我這里有兩首詩,你吟給我听吧!”。
  嘉王君頁拭淚接過詩稿,吟誦起來:

    圣主如天万物春,
    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
    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獨傷神。
    与君世世為兄弟,
    再結來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
    風動琅璫月間低。
    夢繞云山心似鹿,
    魂惊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
    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游定何處?
    桐鄉知葬浙江西。

  在嘉王君頁開口吟誦的一瞬,皇帝趙頊心中明了:這是太皇太后的一計。皇室和后宮對蘇軾一案的沉默終于結束。但他已有准備,准備回答弟弟的詢問和姐姐的哭訴。并准備接受母后和老祖母的訓誨。
  嘉王君頁吟誦的聲音停歇,室內一片沉寂。人人似乎都沉浸在蘇軾濃烈凝重的深摯情感之中,又似乎在等待著另一种情感的噴發——在病臥床榻的皇室之神面前,訴說對朝廷紛爭的憂郁和擔心。
  皇太后用艾怨的目光望著低頭不語的儿子趙頊,正要開口說些什么,被太皇太后痛苦的吁聲制止了。
  賢惠公主急忙捧來茶湯,太皇太后呷了一口,低聲而語:
  “這是蘇軾在御史台監獄里寫的兩首‘絕命詩’,是寫給他的弟弟蘇轍的。人世間的事情真難預料啊!二十二年前,蘇軾、蘇轍殿試高中,仁宗皇帝策賢良回到宮中,喜出望外,拉著我的手說:‘吾今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一名蘇軾,一名蘇轍。’二十二年后的今天,蘇軾卻因詩賦文字要上斷頭台了。也許是仁宗皇帝不聰不明,看走了眼……說不得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蘇軾的這兩首詩,是對自己罪行的一种解釋,也是對蘇轍的一种關照和囑托,都是發自肺腑的實話真情啊!對蘇軾一案的是非曲直,我不想知道,無論是咎由自取,或者是咎由它來。官家自會明斷。可蘇子瞻一顆明晃晃的心,使我感動,使我落淚,使我聯想啊……”
  皇太后望著這位姨媽兼婆母,把嘴邊要說的話咽下去了。她知道自己已沒必要再說了。
  “歷朝歷代被殺、被剮的臣子,不論是該死的,還是屈死的,都會在上斷頭台之前叫罵几聲‘昏庸的皇上’、‘寡恩的君王’,以發泄其心中的委屈。連屈原也沒有免俗,在沉江之前不也發出‘蔽晦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的呼號嗎?可蘇軾沒有,他在死亡面前,仍在唱著‘圣上如天万物春’的頌歌。官家,你說,這樣的一顆心還不算是‘忠君’之心嗎?岐王顥、嘉王君頁,你們對著蘇軾這顆明晃晃的心自照自省吧,有朝一日你們也處于這樣的境地,也能像蘇軾這樣地至死不變其忠心嗎……”
  太皇太后這位皇室之神手托著蘇軾的一顆“忠心”,巧妙地維護著皇帝趙頊的尊嚴,皇帝趙頊感到親切而舒坦。
  “蘇軾畢竟是一個重感情的人。‘与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這兩句話使人碎心傷怀啊!這种深摯動人的兄弟情,越生逾死、生死不休,真令人羡慕啊!這种情義我們皇室有嗎?沒有。大約都在為國家大事而操心,把兄弟姊妹間的情感疏漏了。這也是生于皇家的悲哀。‘与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真是骨肉親情的絕唱啊!官家,你是大宋皇帝,你執掌著人間的最大權力,你就不能超越蘇軾的兄弟親情、骨肉親情,為大宋皇室增添光彩嗎……”
  太皇太后的嘴唇仍在蠕動,聲音卻逐漸消失了。她疲勞地閉上了眼睛。她确實再無力說話了。
  賢惠公主、岐王顥、嘉王君頁此刻恍然而悟:精明的老祖母在保護著皇室的平安,保護著皇室子孫的生命啊!他們淚眼汪汪地凝視著太皇太后,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知恩感激地再次流下眼淚。
  在老祖母字字如玉、句句如火的暗示中,在蘇軾純淨親情的照映對比下,皇帝趙頊雖也感到羞愧,但他心里主要想的是趁此解決朝廷危机。他仆伏在老祖母的身邊哀號一聲:
  “老祖宗,孫儿知罪了……”
  听到此聲,太皇太后用力撐起沉重的眼皮,直視著孫子,聲音愈顯微弱,斷斷續續,但卻十分清晰:
  “蘇軾是殺不得的。殺一人而失民心,殺一人而箝天下之口,得不償失啊!我死之后,不求你大赦獄中的殺人凶犯,只求你赦免一個蘇軾——一個可怜的、不說假話的蘇軾……”
  太皇太后閉目箝口,不再說話了。
  她安靜地躺在床榻上,任皇太后、皇帝、皇后、賢惠公主、岐王顥、嘉王君頁痛哭哀號,不再睜開眼睛。

  三天之后,太皇太后曹氏病逝于慶壽宮。這個女人六十四年漫長人生的最后一件事,是營救了一個命運坎坷的蘇軾,減輕了宋代最大的一次文字獄對朝廷官員的株連迫害。僅此一點,曹氏足以不朽于世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太皇太后大喪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皇帝趙頊在延和殿午朝群臣,對蘇軾“詩賦文字譏諷朝政”一案進行最后的議決。
  這日的延和殿午朝,气氛緊張、肅穆,且空前凝重。太皇太后的病逝,使蘇軾失去了最有權勢和權威的庇護,給今日的“議決”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延和殿四周擔任警戒的禁軍士卒,執戈佩劍,神情冷森,更加重了這沉悶不安的气氛。朝廷重臣中對立的兩派似乎都擺出了一副決戰的架式:副宰相王珪、知諫院張璪、御史中丞李定、監察御史舒亶、監察御史里行何正臣等,手捧案情供詞和證物,昂首闊步,結伴而行地走進延和殿,帶著一股气勢逼人的寒意;宰相吳充、樞密使馮京、三司使章惇、同修起居注王安禮等,神情庄嚴,蹙眉低首,相互照應地走進延和殿,帶著一种气度非凡的悲壯。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的官員們,現已分為兩派,也都怀著惶恐不安的心緒走進延和殿。不少同情蘇軾和參与營救蘇軾的官員,看到眼前的情狀,心里打起了退堂鼓,開始為自己今后的官場生涯擔心了。
  延和殿里,此刻黑壓壓一片雙翅朝冠,蟒帶博袍。宰相吳充等居于御台之左,副宰相王珪等居于御台之右,朝廷百官居于殿堂之中。人們在出奇的死寂中跪伏昂頭,凝國注視著御台御座上的皇帝趙頊,醞釀著為蘇軾性命存亡的廝斗——也是關系到各自官場生涯的廝斗。
  皇帝趙頊此刻神情沉穩,他已有周密的考慮:蘇軾之罪,本可以依照大皇太后的臨終囑咐,用一道御詔赦免。但那樣勢必冷落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強化皇權”的忠心,同時在群臣心里造成后宮干預朝政的印象,有損于朕之權威。何況蘇軾之罪,也是不可一筆抹煞的,一切寬宥的仁慈,勢必助長朝臣的桀驁不馴和天下文人的猖狂,以致形成朝政大事什么人都可胡言亂語的局面。今天延和殿的群臣議決,朕將對蘇軾一案作出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裁決,并在這“裁決”中,顯示朕駕馭群臣、君臨天下的韜略。
  趙頊高踞御座,長時間地用森然犀利的目光打量著御台下的群臣,在群臣們高昂的頭顱低低垂下了之后才開口:
  “蘇軾一案,已審訊四月有余,當如何處置?朕愿聞卿等高見。愿諸卿暢言所思,供朕抉擇。”
  皇帝趙頊的諭示剛停,御史中丞李定搶先而出,手捧著蘇軾自注的《錢塘集》高聲稟奏:
  “臣御史中丞李定啟奏陛下:蘇軾以詩賦文字譏諷朝政,證据确鑿,与其党人詩賦文字往复之作,除駙馬王詵、從學奸人王鞏外,均已收納在案,多達三百余件。且蘇軾‘自注《錢塘集》罪思’,供認不諱。臣今所再次稟奏者,蘇軾居獄思過四個月之久,其劣性未除,禍心未改,在‘自注《錢塘集》罪思’中,仍借題肆虐,譏諷朝政愈甚,以至影射圣躬,其罪之大,令人發指。蘇軾之奸匿,今已具服,不屏之遠方則亂俗,載之以從政則亂法,伏乞圣上特行廢絕。現上呈蘇軾‘自注《錢塘集》罪思’一卷,恭請圣上明斷裁定。”
  宦侍走下御台,從李定手里接過蘇軾“自注的《錢塘集》罪思”,呈恭于皇帝趙頊面前。
  皇帝趙頊微微點頭,用手輕輕拍打著蘇軾“自注的《錢塘集》罪思”詢問:
  “李卿所奏‘特行廢絕’四字,是流放,還是砍頭?”
  李定拱手回答:
  “蘇軾罪大惡极,死有余辜。流放亦可,砍頭亦可。”
  皇帝趙頊微笑而不置可否。百官震動,營救蘇軾者膛目結舌,欲誅蘇軾者歡欣鼓舞。監察御史舒亶,從皇上面露微笑中揣摸皇上的意圖,亦即附合李定的奏請而出,向王詵、王鞏殺去:
  “臣監察御史舒亶稟奏圣上。駙馬都尉王詵,收受蘇軾譏諷朝政文字,并贈蘇軾錢物,漏泄禁中消息,鏤版蘇軾詩文,并与王鞏有詩賦往還,其罪亦不可輕恕。臣認為,蘇軾之怨恨朝廷,詆訕君父,蓋雖行路之人,猶所諱聞。可王詵恬聞蘇軾之言,不以上報,既而陰通貨賂,密与燕游。至于王鞏,乃流俗張方平之婿,向連道党,已坐廢停。此等好人,受國厚恩,列在近戚重臣,而朋比匪人,原情議罪,實不容誅……”
  在舒亶因激動而言詞混亂的稟奏中,跪伏的百官再次把目光投向皇帝趙頊。王詵是皇室駙馬,是皇上的姐夫,皇上真的能大義滅親嗎?同情蘇軾的官員希望從皇上的神情中看到對舒亶的厭惡;欲誅蘇軾的官員擔心皇上出于親情而叱斥舒亶。舒亶在稟奏完畢之后也似乎后悔了,睜大一雙眼睛惶恐地望著皇上。
  皇帝趙頊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微笑,望著惶恐的舒亶微微點頭,似乎表現出一种微妙的贊許。舒亶舒了一口气,欲誅蘇軾的活躍了,同情蘇軾的官員耷拉了腦袋。
  知諫院張璪亦附舒亶之意而出,乘胜追剿蘇軾的党羽:
  “臣知諫院張璪稟奏。收受蘇軾譏諷朝政文字者,除王詵、王鞏外,還有司馬光、張方平、范鎮、錢藻、陳襄、曾鞏、孫覺、李常、劉攽、劉摯、蘇轍等人。這些人臣,皆略能誦說先王之言,辱在公卿士大夫之列,其所怀怨恨如此,顧可置而不誅乎?臣以為,當嚴懲司馬光、張方平、范鎮、劉攽等人……”
  李定、舒亶、張璪的追隨者哄地一聲從殿掌中央站起,神情激憤,同時拱手,同時稟奏,异口同聲,請求皇上誅殺蘇軾、王詵、王鞏,嚴懲司馬光、張方平、范鎮、劉攽等人,喊聲震動著延和殿。但由于人數約為十之二三,气勢單薄,反而襯托了同情蘇軾者的人數眾多。但這眾多的蘇軾同情者,似乎都認為眼前演出的這些“把戲”,是皇上与御史台、諫院早有所謀。故箝口禁聲,用沉默表示著不滿和抗議。
  皇帝趙頊似乎察覺了多數官員的這种心境,抬頭望著沉寂的群臣突然詢問:
  “諸卿還有异議嗎?”
  樞密使馮京突然站起,高聲稟奏:
  “臣樞密使馮京另有稟奏。御史台彈劾蘇軾以詩賦文字譏諷朝政,臣不敢為其辯解。但彈劾蘇軾犯有‘詆訕君父’之罪,臣不敢苟同,不知御史台有何罪證?”
  副宰相王珪霍地站起,跨步而出,拱手稟奏皇上:
  “蘇軾詆訕君父毋庸置疑,有其所作《雙檜》一詩可為罪證。”
  皇帝趙頊神情嚴峻了:
  “其詩何云?”
  王珪高聲誦出蘇軾詩作:

    凜然相對敢相欺,
    直干凌空未要奇。
    根到九泉元曲處,
    世間唯有蟄龍知。

  皇帝趙頊品味思索……
  王珪高聲參奏:
  “圣上明鑒。陛下飛龍在天,而蘇軾卻求地下之蟄龍,這不是明目張膽地心怀不滿、‘詆訕君父’嗎?”
  三司使章惇急忙站起,拱手反駁王珪:
  “臣三司使章惇稟奏圣上。龍者,非獨人君,人臣亦可言龍。自古人臣稱‘龍’者多矣!東漢苟淑有儿子八人,均有才名,時稱‘苟氏八龍’;三國時的諸葛亮,字孔明,隱于南陽草廬,人稱‘孔明臥龍’。王大人如此曲解蘇軾之詩,實在令人震惊……”
  王珪气急而攻擊章惇:
  “稟奏圣上。章惇大人心神惊悚,那是因為章惇大人与蘇軾交誼极深……”
  皇帝趙頊此時一聲冷笑,也吟出兩句詩來:
  “‘天下蒼生待曉霧,不知龍向此中蟠’。王卿,你認為這兩句詩中所謂的‘龍’是指誰呢?”
  王珪沉吟片刻,他猜度此兩句詩亦為蘇軾所寫,便硬著頭皮頂上去:
  “圣上明鑒。曉霧中的龍,自然是‘天龍’了。天龍亦暗喻陛下。其詩在詆訕龍蟠霧中而不雨……”
  趙頊慍怒而以拳擊案:
  “胡說!此兩句詩乃王安石所作,難道王安石也是蘇軾一党?難道王安石也在‘詆訕朕躬’嗎?詩人之論,安可如此解說!蘇軾自在詠檜,何預朕事!”
  皇帝趙頊此語一出,王珪傻眼了,急忙跪倒請罪。李定、舒亶、張璪、何正臣等也都暈頭轉向。他們原是揣摸著皇上意圖投其所好的,現時皇上突然變臉把他們冷不防地甩到了一邊。延和殿里同情蘇軾的官員,一下子來了精神,挺身睜目,交頭接耳,發出一陣“嗡嗡”聲。
  宰相吳充站起,走近御台,拱手稟奏:
  “臣吳充奏請圣上:魏武何如人耶?”
  “亂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
  “其人處世之道如何?”
  “猜忌成性,宁負天下,何足道哉!”
  吳充跪倒叩頭稟奏:
  “圣上英明天縱。圣上以堯舜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曹瞞猜忌,猶能容一彌衡,圣上就不能容一蘇軾嗎?”
  皇帝趙頊扶案而起,高聲稱贊吳充:
  “善!卿為宰相,不負朕望。蘇軾一案,拖延四個月未決,唯卿与介甫先生理解朕心。介甫先生從江宁千里呈書于朕,直言諫奏:‘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与卿剛才所言相同,朕能無動于心嗎?”
  延和殿宁靜無聲,群臣挺胸引頸傾听著皇帝趙頊的自我剖白:
  “朕之所治,雖非圣世,但朕決不以文字之罪而殺人,更不會以文字為獄而累罪于天下文人,招致千古不絕之唾罵!”
  吳充由衷地叩頭謝恩:
  “陛下英明天縱,天下歸心,大宋必然中興。臣向圣上祝賀!”
  皇帝趙頊接著大聲說出了對蘇軾一案的裁決:
  “眾卿听旨:蘇軾以詩賦文字譏諷朝政,有罪當罰。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御史中丞李定、知諫院張璪、監察御史舒亶、監察御史里行何正臣,你們同意朕的裁決嗎?”
  李定、舒亶、何正臣、張璪,知道皇上的態度無可挽回了,悻悻跪倒,同聲回答:
  “圣上英明,裁決极當。”
  “眾卿听旨:應天府簽書判官蘇轍,以其‘身官’為蘇軾贖罪,猥褻朝廷官職,貶為覆州監酒;王鞏不尊朝廷法令,拒交与蘇軾往還詩文,逐放賓州;駙馬都尉王詵,對抗朝廷法令,拒交蘇軾謗世詩文,本當削除一切官爵,但念賢惠公主正在病中,朕特旨赦免。樞密使馮京、三司使章惇、同修起居注王安禮,你們同意朕的裁決嗎?”
  馮京、章惇、王安禮叩頭高聲歡呼:
  “圣上英明,裁決至當!”
  “眾卿听旨:司馬光、張方平、范鎮、劉攽、孫覺、李常、錢藻等人,均与蘇軾詩賦文字譏諷朝政有涉,各罰銅二十斤,以示警告。群臣眾卿,你們以為朕之裁決如何?”
  百官禮拜歡呼,歡呼皇帝的英明,歡呼蘇軾的得釋,歡呼一場“文字獄”的消解。
  歡呼聲傳出大內,傳遍京都,黎庶百姓的欲望是容易滿足的,蘇軾得救了,皇帝趙頊成了一個公認的英明的君王。
  十二月二十九日,一場鵝毛大雪覆蓋了京都的園林、殿宇、街巷、河面,一個冰清玉洁的夭地,晶瑩而令人醉迷。黃昏時分,雪厚尺許,街上行人都躲進了家門,空中的寒鴉“哇哇”地叫著,尋覓著落腳的枝頭。
  在這黃昏的沉寂中,蘇軾走出了東城街北面的御史台監獄,儿子蘇邁和歌伎琵琶在監獄門外迎接他。死里逃生的蘇軾,抱著四個多月不見的儿子蘇邁痛哭,撫著十年离別、十年牽挂的歌伎琵琶苦笑。一場惡夢,哭笑不得的惡夢啊!
  夜將至,往哪儿去呢?他想去駙馬府向朋友王詵和賢惠公主面謝累友之罪,但蓬頭垢面、渾身污塵、虱子滿頭、須髭成結,去不得。而且罪責在身,也不敢再給朋友添累加罪。他想去西岡老屋,帶著儿子蘇邁祭奠上屋里祖先的靈牌,和那位十年不見的看門老仆過一個清冷宁靜的年節,可老屋已凋敝瓦落,看門老人已故去兩年,不能去了,也不忍去了。他想租屋旅店,剪理發須,洗澡更衣,与儿子蘇邁過几天清閒的日子,籌划未來的生計出路,可店錢、飯錢全無,連湖州漁女的送別贈物——一支金簪、一雙玉鐲,都被邁儿換錢糊口了。雪厚尺許,四路斷絕,他只有接受歌伎琵琶再三的邀請,走向東角樓街的瓦肆,走向歌伎們安身立命的梅花棚。
  梅花棚,巷弄里一座半出地面、半入地下的圓形寬闊屋宇,四周用木橡架設,形成一個高出地面一丈五尺的尖頂,木橡上圍舖著竹條編織的席榻,上涂黃泥成蓋,四周有門窗采光通气,有冬暖夏涼之利。此處原是說書講史的娛樂場,琵琶等人購得后,內外裝修別致,更名為“梅花棚”,已成京都頗有名气的歌舞場所。今夜,飛雪飄落,冰霜凝結,已成了一座晶瑩白玉般的銀裝玉家,遠遠望去,頗顯壯美巍峨,气勢胜過四周的食館、店舖多了。
  蘇軾剛剛走近梅花棚,一曲牽魂動魄的歌聲從玉冢中傳來,擁著蘇軾,牽出蘇軾情怀中的千頭万緒:

    情若連環,恨如流水,甚時是休。也不須惊怪,沈
  郎易瘦,也不須惊怪,潘鬢先愁。總是難禁,許多魔
  難,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歡杳杳,后會
  悠悠。
    凝眸。悔上層樓。謾惹起、新愁壓舊愁。向彩箋
  寫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書郵。料到伊行,時
  時開看,一看一回和淚收。須知道,似這般病染,兩
  處心頭。

  牽魂動魄的相思,無盡無了的相思,蘇軾迎著歌聲,喊著胡琴的名字,喊著倩楚的名字,喊著麗玉的名字,喊著他忘不了的所有歌伎的名字,在琵琶的引導下奔進了梅花棚。
  梅花棚在蘇軾的心目中神圣無比:
  梅花棚,一座輝煌的殿宇。紅的燈,綠的酒,扑面的茶香,芬芳的花束,親切的笑臉,含淚的眼睛。燈有情,酒有情,茶有情,花有情,人間最深沉、最美好的情愫,編織了這座輝煌的梅花棚。而這人間仙境,迎接著一個剛剛走出監牢的囚徒。蘇軾如在夢中……
  梅花棚,一塊深情的綠洲。琴音裊裊,一曲春色离离的春娘曲,驅走了心頭的憂傷;霓裳飄飄,一支春風蕩蕩的春娘舞,驅走了心底的孤獨。見到了闊別十年的胡琴、倩楚、麗玉姐妹,心中無憾;會見了京都藝壇領袖丁仙現,三生有幸;結識了京都歌壇風云巨擘李奴哥、董姐哥、陳伴奴、鳳眼奴,喜出望外;拜見了京都藝苑為營救自己而披肝瀝膽的百十位故友新朋,心愿了卻了。友情沐浴著心靈,友情慰藉著神智,友情愈合著傷口,在這友情的綠洲里,終于發現了那新的人生——在監獄里苦苦尋覓的那個人生……
  蘇軾舉杯向藝壇領袖了仙現鞠躬致敬:
  “尊敬的朋友、藝壇的泰斗,你的光輝拂照著梨園,梨園的春色,滋生了人間的奼紫嫣紅啊。”
  蘇軾舉杯向歌壇巨孽李奴哥、董姐哥、陳伴奴、風眼奴鞠躬致敬:
  “歌壇的皇帝、歌壇的皇后,雷聲、風聲是天神的心音;鐘聲、磬聲是大佛的心音;只有你們的歌聲才是天下黎庶的心音——為民而鼓,為民而呼,為民而沉,為民而哭,支撐著這天地之間的浩然之气。”
  蘇軾舉杯向藝苑百十位故友新朋鞠躬致敬:
  “情滿藝苑,情滿歌壇,情滿京都,情滿人間。深情難忘,歲歲年年……”
  蘇軾舉杯向琵琶、胡琴、倩楚、麗玉等十位當年的家伎鞠躬致敬:
  “我的十年闊別的故友,我的十年挂牽的親人,在我苦居監牢時日,是你們深情真摯的心陪伴著我、福祐著我、保護著我。恩深難報,情深難酬啊!”
  蘇軾飲酒擲杯,單腿跪地,拱手致謝。琵琶、胡琴、倩楚、麗玉等擁著蘇軾相抱而泣。
  陳伴奴、鳳眼奴被蘇軾和琵琶等人的深摯情誼所感動,她倆和著凄楚哀婉的絲竹之音,唱起了柳永的詞作《鶴沖天·黃金榜上》。李奴哥、董姐哥亦放聲隨和: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哲遺賢,如何向。未
  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
  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依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
  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在歌壇皇后、皇帝的唱和中,蘇軾心境茫然地想著:
  “柳屯田無复檢率的悲慘一生,也是始于詩詞文字為累啊!仁宗皇帝一道‘且去填詞’的御批,把柳七赶進了娼館酒樓,從而斷送了一個人的理想和抱負。這首詞作中所反映的哀怨回環、暗含譏諷、自作寬慰和自暴自棄,全是心態曲扭的牢騷話,是柳七情不得已的自我解脫!‘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一個‘忍’字,包含著千般哀楚、万般酸辛!‘且恁偎紅依翠,風流事,平生暢’,柳屯田何曾心情舒暢,只是對人生失意的一种抗爭罷了。柳屯田,我今日總算理解了你為人一生的痛苦了,這种難言的苦痛,此刻也正折磨著剛剛走出監牢的蘇軾啊……”
  唱和中,藝壇領袖了仙現也在心里愴然沉思:
  “此刻用柳七這首《鶴沖天》為蘇子瞻解憂消愁,其意深焉——是在為蘇軾指點迷津,還是在試探蘇子瞻此刻的心境呢?天下悲哀事,無獨而有偶,當年柳七‘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的悲慘命運,今天又降臨到蘇子瞻的頭上。‘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的狂狷自負,蘇子瞻与柳屯田同具,而且都具有‘白衣卿相’的才情!命運把柳七逼向了‘假紅依翠’的‘煙花巷陌’,同樣的命運,也要把蘇軾逼向‘淺斟低唱’的朝云暮雨嗎?蘇軾也要走柳七這條‘風流事,平生暢’的道路嗎?”
  歌聲停歇了,陳伴奴,鳳眼奴,李奴哥,董姐哥凝目注視著蘇軾。
  琴音停歇了,彈奏的樂伎和擊節唱和的百十位友人沉默了,也凝目注視著蘇軾。
  梅花棚,似在靜候著蘇軾的心聲。
  歌伎琵琶輕步走到蘇軾面前,聲音有些顫抖:
  “先生,該你說話了……”
  蘇軾昂起頭顱,拱手相求:
  “琵琶,請助我一曲,我要用偶得的詩句回答朋友們山高水深的恩情。”
  琵琶奏起。蘇軾向友人深深一揖,放聲高歌,舒臂而舞:

    百日歸期恰及春,
    余年樂事最關身。
    出門便旋風吹面,
    走馬聯翩鵲(口卓)人。
    卻對酒杯渾是夢,
    偶拈詩筆已如神。
    此災何必深追咎,
    竊祿從來豈有因。

    平生文字為吾累,
    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
    城東不斗少年雞。
    休官彭澤貧無酒,
    隱几維摩病有妻。
    堪笑睢陽老從事,
    為予投檄到江西。

  丁仙現霍地站起,拊掌叫好:
  “妙啊,妙极!‘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兩句,可見蘇子瞻詩魂的豁達剛烈;‘休官彭澤貧無酒,隱几維摩病有妻’兩句,可知蘇子瞻文心的清遠空靈了。蘇子瞻畢竟不同于柳屯田啊!”
  梅花棚驟然騰起了一陣歡呼聲,樂伎們隨著琵琶的琴音風雨而起,陳伴奴、鳳眼奴、李奴哥、董姐哥和歌伎、舞伎們,伴著蘇軾歡舞高歌。蘇軾的詩魂文心,伴著飛盞流觴、歡聲笑語,跳動在火熱的梅花棚。
  梅花棚,一座文心脈脈、詩魂融融的非凡瓦肆。
  胡琴伴蘇軾翩翩起舞,嬉戲地低聲說:
  “先生,你真是死不悔改啊!”
  蘇軾喟然歎息:
  “我算是無可救藥了!”
  倩楚伴著蘇軾起舞,不無擔心地說:
  “先生,黃州終非潯陽柴桑,先生終非陶淵明,只怕‘桃花源’難尋。”
  蘇軾寬慰倩楚:
  “路在腳下,絕處逢生。黃州‘桃花源’難尋,可有一處三國周郎的赤壁。”
  麗玉伴著蘇軾,嬉謔無拘地說:
  “先生的歌技、舞技毫無長進,依然簡慢粗疏,落腔走調。”
  蘇軾微笑點頭:
  “此病成習,改不了了。”
  “我有妙法,可醫此病。”
  “其法何云?”
  麗玉停步歇舞,扑在蘇軾怀里,聲音激動而誠摯:
  “先生,帶我們去黃州吧!”
  蘇軾一下子愣住了,他撫抱著麗玉說不出話來。
  梅花棚外的鵝毛大雪越落越急,越積越厚,覆蓋了皇宮門前的御道,也覆蓋了通向黃州的土路……
                           一九九三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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