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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一



  黃州
  蘇軾在痛苦中追求“隨緣放曠”的解脫,開
  始了歷代文人少有的躬耕·在東坡園圃落成
  之日,滕甫來到黃州·

  元丰三年(1880年)正月初一清晨,“烏台詩案”死里逃生的蘇軾,在梅花棚告別了歌伎琵琶、胡琴、倩楚、麗玉等人,帶著二十一歲的儿子蘇邁,冒著紛揚的大雪,踏著沒膝的雪路走向他生命旅程中又一個陌生的驛站。“春來空谷水潺潺,的(白樂)梅花草棘間。昨夜東風吹瓦裂,半隨飛雪度關山”的哀怨緊揪著他的情怀;“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的寂寞伴隨著他的腳步。窮困潦倒,貧病交加,熬過了整整一個月的風冷雪寒、山路坎坷,于二月初一到達黃州城。當他父子倆相攙相扶踏進黃州城北門,蘇軾就仆俯于地,一病不起。
  黃州太守徐太受,字君猷,時年四十歲,素慕蘇軾之名,亦怜蘇軾之苦,熱情接待,悉心照顧,安排蘇軾父子居住于定惠院。
  定惠院,位于黃州城東三里許,遠离江邊,依山而建,林木蒼莽,宁靜幽深,且寺僧寥寥,香火稀少,确是罪滴之人“思過自新”的佳境,臥病之人休養的去所。近處有安國寺獨占人間風光,堂宇齋閣,庄穆深隱,朝夕送來晨鐘暮鼓聲似在送來佛緣佛机,蕩滌著滴貶罪人的靈魂。此寺原名護國寺,宋仁宗嘉祐八年更名為安國寺。晨听鐘,暮聞鼓,大宋皇帝的聲息威嚴就在罪人蘇軾的身邊!
  蘇軾臥病僧齋,閉門卻掃,收召魂魄,思過自新,尋覓著痛苦靈魂的解脫:佛門境界原是歷代失意士大夫擺脫困窘的捷便道路,唐代詩人白居易晚年在洛陽的“超世人佛”,不就得到了“面上滅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的清閒洒脫嗎?“佛門是福”,“佛机是空”。蘇軾在安國寺專心研讀佛經,廢寢忘食,兩月不輟,右目病疾日甚,目光模糊而難視字,便讓儿子蘇邁床前誦讀。心之所至,意之所迫,比當年在杭州靈隱寺的談禪論佛嚴肅多了,認真多了,心誠多了。
  四月六日黃昏,蘇軾拄杖步入安國寺。因天色已暮,俗眾离寺已歸,僧人誦經已停,寺內恢复了清靜。蘇軾心誠意虔地膜拜于大雄寶殿巍然端坐的大佛像前,他焚香方了,未及吐訴心愿,忽听到一种清朗慈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轉頭一看,見一位年老和尚身披袈裟由佛像后繞出,停步于殿台右側七尺處,合掌閉目,虔誠地吟誦著:
  “幻身滅故,幻心亦滅,幻塵亦滅,幻滅亦滅,非幻亦滅……”
  蘇軾舉目細瞧,這位和尚年約七十,身軀健朗,飄逸若仙,白須尺許洒落胸前,白眉寸余垂于兩鬢。蘇軾惊詫其風骨不凡,拱手詢問:
  “大師莫非潛道方丈?”
  和尚睜開眼睛,明眸照人,面向蘇軾落坐于蒲團之上,以問作答:
  “阿彌陀佛,施主必是寄居定惠寺的蘇子瞻了。”
  “大師何以知之?”
  “隔林仿佛聞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我佛無處不在啊!”
  蘇軾執佛禮請求:
  “阿彌陀佛,罪廢俗人蘇軾,恭請大師超度。”
  潛道大師合十回答:
  “阿彌陀佛。弗慮弗思,情則不生,情既不生,乃為正思,曷為正思,無慮無思……”
  蘇軾惘然皺眉,心想:這不是車□轆話嗎?轉了一圈,還不是“弗慮弗思”四個字嗎?
  潛道太師立即打斷蘇軾挪揄不敬的思緒:
  “依覺故迷,若离覺性。蘇子,因何而惘然皺眉?”
  蘇軾急忙收斂不佛之心,答道:
  “蘇軾性愚,罪垢厚重,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法。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類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乞大師指點。”
  潛道大師朗聲而語:
  “蘇子,你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智。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后必复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
  “何鋤其本?”
  “一念清淨,染污自落,表里倏然,無所附麗,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矣!”
  “‘物我’何以‘相忘’?‘身心’何以‘皆空’?”
  “默坐焚香,深日省察,日日不息,其功自成。”
  蘇軾啞笑出聲:
  “阿彌陀佛。蘇軾崇尚佛門‘普渡眾生’之旨,亦崇尚佛門‘博辯頓悟’之思。但焚香默坐,待飽熟睡,晨昏鐘鼓,腹搖鼻息,其狀其性,与貓儿、狗儿何异?佛當何解?”
  潛道大師失望歎息:
  “桀紂之性,猶堯舜之性也,其所以不睹其性者,嗜欲好惡之所昏也。佛法雖曰無邊,但對六根不淨之人,卻是愛莫能助的。蘇子,你崇佛而無佞,讀經而多思,其性奇戾,其情浪漫,愿你深日省察,善自為之,雖然終生難登‘如來’地,但于另一天地中‘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之境界,還是混得進去的。阿彌陀佛……”
  蘇軾仍在傾耳靜听著,但潛道大師已飄然去了。他心底突然浮起一層濃重失落的悲涼:我罪愆深重,連佛門也無解脫之法,真是“過可悔而無緣自新”啊!回頭無岸,入佛無門,也許只有一條“任性逍遙,隨緣放曠”的道路可走了。
  “任性逍遙,隨緣放曠”的境界在何處呢?二十多年來仕宦人生淤結的鏈條,自縛著心靈的雙翼,使人難以沖破名韁利鎖的樊籠;十多年來朝政紛爭凝結的創傷,時時折磨著波起浪翻的心,使人難以消除膨腹堵腸的怨气;一場惊魂落魄的“烏台詩案”,至今仍在心頭重壓著,使人猶若惊弓之鳥不敢飛鳴。蘇軾浸著夜色,拄杖點路,吟著無可奈何、苦澀自嘲的詩句回到了定惠院。

    缺月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惊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敢栖,寂寞沙洲冷。

  五月十三日,惊魂未定的蘇軾,接到了弟弟蘇轍從南都商丘托人捎來的書信:

    ……弟定于五月二十日奉旨离南都應天府赴貶所筠州,任媽、嫂子、
  侄儿隨船至黃州与兄團聚,六月初可抵黃州西二十里處巴河口渡口,望兄
  早抵渡口迎接……

  喜訊?愁音?“本州安置”,形同禁錮。薪俸薄微,生計窘迫的蘇軾,立即陷于居住無屋、糊口無米的艱難困境。他派儿子蘇邁會官府催領三個月來欠支的薪俸,因官府錢荒,所欠錢兩均以實物抵折,蘇邁領回來的只是一堆盛酒的布囊。“壓酒囊”固然可以換錢,可人地生疏,蘇邁數日奔忙,沿街叫喚,總是找不到換錢的門路。蘇軾厚著臉皮親自求助于黃州太守徐君猷。多虧徐君猷格外恩遇,移蘇軾居于黃州城南的臨桌亭。
  臨桌亭,傍江岸而筑,去江無十步,風濤煙雨,曉夕百變,与對岸武昌相望,青峰如黛,江流碧藍,江面千帆往還,更增添了形胜的靈秀。此亭傳說建于唐代中期,是歷代官員江上行舟登岸歇息的一座驛站,因二百多年來的風蛀雨蝕,屋宇亭台已失去昔日風采,落拓為衰敝斑駁之狀。現時的朝廷官員奢華成習,胃口极高,錦帆麗艙,穿梭江面,都不屑歇腳于此,更無心思憑吊這座古驛的歷史神韻。黃州太守徐君猷早有修繕古驛為黃州增色之意,但府庫銀兩抬据,只能望“亭”興歎。蘇軾家眷即將來到黃州,苦無安身之處,遂違例安置于此,以盡太守之責和仰慕蘇軾之誼。并于江畔高處筑屋三間,取名“南堂”,供蘇軾游息。至于“壓酒囊”抵折薪俸一事,乃檢校郎應行制例,不好更改,便以默而不語表示“愛莫能助”了。
  六月二日,任媽、王閏之、王朝云、十二歲的蘇迨、十歲的蘇過來到黃州,蘇軾、蘇邁迎接親人于新筑的“南堂”。多情的長江似解人意,浪濤拍岸,飛濺著層層霧而,為“南堂”消暑;江風輕拂,搖曳起片片白云,為“南堂”送爽。蘇邁愁容盡消,跑進跑出,為親人捧來自己烹制的菜肴,并捧來了從街上打來的濁酒。生离死別后的親人團聚,原是人世間最歡愉、最醉心、最傷情的團聚啊!
  蘇軾喜淚盈眶,吟著“幸茲廢棄余,疲馬解鞍馱。全家古江驛,絕境天為破”的詩句,為七十二歲的任媽敬酒。望著任媽滿頭銀色的發絲、滿臉密布的皺紋和一雙淚盡失神的眼睛,他心里浮起一層凄楚:這都是為自己的厄運操心煎熬的!他嗓眼發緊,說不出一句感慨的話來,只是一再喝盡杯中之酒。
  蘇軾笑容和淚向著王閏之、王朝云舉杯,他凝目而視:季璋瘦多了,憂愁刻就的魚尾紋已上了眼角,連一雙晶瑩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層愁霧;霞也變多了,變得憂郁、變得沉默、變得深沉了。他心里一陣痛楚,這都是情扰正內、夢斷九腸之所致啊!話淤嗓閘,相慰的話也無法說出。
  蘇軾撫抱著年幼的迨儿,過儿,儿子們攔腰扯衣地一聲呼喚,一下子沖開了蘇軾強抑的情感閘門,禁不住泣咽出聲,他猛地舉起酒壇痛飲,縱聲而笑,若癲若狂,手舞足蹈地唱著心中淤積已久的苦歌:

    自笑平生為口忙,
    老來事業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
    好竹連山覺筍香。
    逐客不妨員外置,
    詩人例作水曹郎。
    只慚無補絲毫事,
    尚費官家壓酒囊。

  自嘲之歌,自諷之歌,和著拍岸的濤聲,袒露出蘇軾此時五味相煎的心緒,這心緒中飽含著無可奈何的悲憤和蒼涼。王閏之一時忍耐不住,哭出聲來:
  “子瞻,你喝多了,醉酒了,又口無遮攔了……”
  蘇軾頹然地坐在身邊的一張藤椅上。他确實有几分醉意,眼睛朦朧,吐訴出心底的憂愁和委屈:
  “我罪累家室老小,百無一用!貶官至此,還要破費朝廷一堆一疊抵折薪俸的‘壓酒囊’。季璋,我們都有一張嘴,有嘴就得吃飯……”
  王朝云急忙安慰蘇軾,她只盼望能用豁達隨緣的話減輕丈夫心中的憂傷:
  “先生,你把‘壓酒囊’換錢的差事交給我辦吧,以先生的名字打出招牌,沿街叫賣,說不定會在黃州城掀起一股搶購‘壓酒囊’的風潮……”
  濁酒力猛,蘇軾的醉意更濃,他大笑而喊:
  “霞,解語花啊!其言妙极,其法妙极!‘沿街叫賣’四字,足以千古,這才是真正的‘任性逍遙,隨緣放曠’,只怕朝廷的枷鎖又要飛到我們身上了……”
  任媽拭著淚水,凄然一笑,急忙插話,打斷蘇軾不吉不祥的話頭:
  “我們這家人,哪一年沒有愁事揪心,若盡是一個‘愁’,只怕早就愁死了。現時的生計雖比不上在京都、杭州、徐州、湖州時那樣寬裕,但也不像在密州鬧災年月那樣的糧米斷炊、杞菊為食。大郎現時每月的薪俸四千五百小錢,雖不足養活七口之家,但日子總得過啊!我的主意是,今后每月領取薪俸不論多少,分為三十份挂于廚房牆壁,日取一份為食,不可超支,節余者聚少成多,以備待客。雖說蘇府以詩書傳家,但農桑植墾乃做人的根本,我家亦可于屋前屋后墾植菜蔬,我雖無力提鍬舉鋤,但可以養雞養鴨,亦可小補于生計……”
  蘇軾醉語喃喃,語實情切:
  “任媽,你是蘇府千年修來的大佛。你為蘇府創立了一條勤儉持家的家規,愿我蘇府子孫,世代勿違……
  “任媽,你是人世間真正的圣人賢人。你劬養不必其子,愛人不必其親,豁達不避其災,樂觀不避其貧。你一顆平凡無奇的靈魂,比那些尸位素餐、錦衣美食、權操四海、勢動宇宙的帝王將相,高尚千倍,高尚万分……
  “任媽,你能在荊棘叢中辟出一條生存的道路,使你的大郎不敢沉淪啊!季璋,落下我們自視清高、實無一用的身架吧!霞,脫下我們的寬袍博帶、錦衣麗服吧!邁儿、迨儿、過儿,伸出我們執筆弄墨的雙手拿起鎬鍬犁鋤吧!到田間去從學拜師,去墾荒,去拉犁,去播种,去砍柴揀糞,在沃土中自覓食糧,在山坡上建造窩巢。‘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自強不息啊……”
  “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后經多方游說懇求,賴朋友馬正卿(字夢得)的幫助,蒙黃州太守徐君猷的恩准,蘇軾求得黃州城東山坡上一片“廢壘無人雇、頹垣滿蓬蒿”的故營防廢圃,“准予躬耕其中”,開始了歷代文人少有的一种特殊生涯。
  他葛衣芒履,帶著妻儿,拙笨地放火燒荒。干枯的三尺蓬蒿騰起的濃煙急火,常因風向改變使他遭受煙嗆涕流的嘲弄和火燎須眉的難堪,腐霉之物燃燒散發的臭味、霉味,驅散著仕宦人家的儒雅。
  泥土中的石塊瓦礫,使他虎口發麻;盤根錯節的荊棘,使他心焦如焚;驕陽似火,暑地冒煙,使他汗流如雨;腰疼、腿疼、臂膀疼、骨架疼,使他接受著“脫骨換胎”的身心再造。在“我凜何時高”的向往中,他擺脫著心靈上的羈絆,尋覓著生活中另二樣樂趣。
  他挑籃抬筐,從僧寺、學舍、官行的公廁里挖取糞肥,精心地撒入自己新墾的土壤,吟著“歲旱土不膏”的時令農經,离棄著士大夫酸腐的高貴。
  也許因為詩人蘇軾的名聲太響了,也許因為貶官蘇軾的遭遇太慘了,他拙笨而踏實的勞作,縮小了“官”与“民”之間自古存在的鴻溝,贏得了四鄰黎庶的稱贊和同情。除馬正卿、王子立、王子敏、郭興宗、古耕道、潘彥明幫他墾荒、平地、施肥外,黃州長者潘分阜老每日必至,指導耕作,潘分阜老的弟弟潘大觀還帶領青壯農夫,幫他開渠治攏、播种澆水,打坯壘牆、架木造屋。一些長年勞作于菜田蔬圃的農婦,也都成了王閏之、王朝云的朋友,教以种菜植蔬,摘桑養茧。“种稻清明前”、“分秧及夏初”、“秋來霜穗重”、“新春便人甄”,整整一年的辛苦勞作,終于在一片故營防的廢墟上創造出一座綠樹清渠的園圃。
  這座園圃,筑而垣之,占地約五十畝。坡上筑正屋三間,為蘇軾居住之舍,廂房對峙各三間,一側為蘇邁夫妻居室和廚房,一側為蘇迨、蘇過住處及膳房。屋室之坡下有亭台一座,名曰“遠景亭”,登亭了望,黃州城及滾滾長江如收眼底。遠景亭下是五間堂舍,取名“雪堂”,乃蘇軾讀書待客之所。“雪堂”室內四壁,蘇軾親手繪制雪原雪景,大約是志其飛雪中建筑此堂的艱難,亦含有表示心中無塵之意。“雪堂”之前植細柳一行,垂枝掩窗,旁有小井,水清冷冽。“雪堂”之后,植松、柏、桑、桃、桔、棗為倚。“雪堂”之西,有北山之微泉,清流彎曲而下,灌溉田疇。“雪堂”之東,造魚塘一泓,夯筑牛棚雞舍。稻田蔬圃遍布東坡,翠綠迭起,環繞屋舍。
  元丰四年八月五日,是園輸建成、“雪堂”挂匾的日子。黃州民風古朴淳厚,有“日出”成典之說,似取“一元复始”之意,鄉里相賀,同歡同樂,祝福主人有個吉祥的開端。
  入鄉隨俗,蘇軾自覺已是黃州人了,他要借這個日子,答謝一年來怜惜、幫助自己的四鄰鄉親,答謝一年來与自己同流汗水、苦力勞作的朋友學子,答謝一年來指點自己筑園造屋、耕种收獲的潘分阜老等人,也為了告慰去年八月十二日為自己操勞病逝的任媽,便決定“熱鬧”一場,結束“仕宦人生”坎坷的以往,開始“田舍翁”默默平靜的生活。
  八月四日夜晚,東坡園圃的通宵燈光伴著夜空的繁星,蘇府上下人等都在為明日清晨日出時的“挂匾”禮典忙碌著。女主人王閏之、王朝云在廚房里燒烤煎炸,制肴做糕;蘇邁、蘇迨在庭院里擺置酒席,洗涮著借來的桌椅,擦拭著餐具、酒具,搬出了母親自釀的米酒和父親釀制的松子酒;從學的郭生興宗、古生耕道、潘生彥明也來幫忙,他們都是黃州人,借來了鑼鼓鐃鈸,并按照家鄉的習俗,精心裝飾著“雪堂”外的喜慶景物;蘇軾獨居“雪堂”,在三枝巨大紅燭的光焰下,精心制做著明天清晨將要懸挂的匾額。匾長為四尺,寬為一尺五寸,是蘇軾親自漆飾的。匾上的四個大字“東坡雪堂”亦是親筆、親刻。
  雞鳴星落,黎明悄悄步入黃州,東坡下墨影綽綽的村落里,騰起了敲鑼打鼓聲,呼喊聲,歡笑聲。人群沿著綠色的田埂、溪岸、小徑向東坡園圃走來。東坡國圃沸騰了,流泉淙淙、花木搖曳,連塘水中的鵝鴨,草坡上的牛羊也都撒歡似地鳴叫著。
  朝霞變得透亮桔黃,霞光灼熱著“雪堂”前喜慶的情景。披紅的門扉,飄彩的綠樹,紅聯上傳統的吉語,樹枝上下垂的鞭炮……主人蘇軾、王閏之、王朝云農夫農婦裝束,鞠躬恭迎,熱情的客人虔誠地祝賀。黃州習俗,“拉手”是親,“拍肩”是近,“啊”一聲是稱頌,“嗯”一聲是贊許。
  東山輝煌,旭日露頭,鑼鼓聲停,人群穆靜,庄重吉祥的時刻來到東坡園圃。潘分阜老一手擎著一張木犁,一手舉著一束稻穗走出人群,走向蘇軾:
  “吉日良辰,太陽驅邪,万物被恩,村野黎庶,祝賀子瞻先生建屋黃州。昔有陶淵明歸隱种菊,使柴桑聞名江南,今有蘇子瞻躬耕東坡,使黃州生輝。黃州貧瘠無他,唯有沃土一片,敬贈木犁一張,愿先生熱戀此上,耕耘播种;敬贈稻穗一束,愿先生勿忘穡稼,歲歲丰收。”
  蘇軾接過木犁、稻穗,淚水盈眶,彎腰向潘分阜老致敬,向四周的男女鄉親鞠躬,聲音哽咽地說:
  “黃州土熱水暖,我已是黃州人啊!潘分阜老,請你為蘇軾落戶入冊吧!”
  蘇邁、蘇迨捧著匾額走近潘分阜老,鞠躬奉上。潘分阜老銀須一抖,雙手接過匾,大步走向“雪堂”門前。
  鞭炮響了,鑼鼓響了,人群歡呼。潘分阜老登上門前的長凳,把匾額懸挂在“雪堂”的門媚。
  歡騰的人群圍著蘇軾、王閏之、王朝云攜手起舞,賓主臨席相歡,舉酒相慶。蘇軾逐席敬酒,暢怀而飲;王閏之、王朝云逐席添酒致謝,喜話桑麻。情之所親,興之所逐,客人拊掌擊桌,唱著蘇軾的詩作《東坡八首》,抒發著農事耕耘的喜悅和樂趣:

    种稻清明前,樂事我能數。
    毛空暗春澤,針水間好語。
    分秧及夏初,漸喜風葉舉。
    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縷。
    秋來霜穗重,顛倒相撐拄。
    但聞畦隴間,蚱蜢如風雨。
    新春便入甑,玉粒照筐囗……

  王閏之、王朝云感鄉親們的盛情濃意,也唱以答謝:

    良農惜地力,幸此十年荒。
    桑拓未及成,一麥庶可望。
    投种未逾月,覆塊己蒼蒼。
    農夫告我言:勿使苗葉昌。
    君欲富餅餌,要須縱牛羊。
    再拜謝苦言,得飽不敢忘。

  蘇軾情切,舉杯暢飲,放聲高歌:

    我久食官倉,
    紅腐等泥土。
    行當知此味,
    口腹吾已許。
    ……

  在賓主歌酒相歡的喜悅中,一頂四抬藍色轎輿爬上東坡,闖進園圃柴門,停落在“雪堂”前。人們惊以為黃州太守徐君猷駕臨,紛紛站起迎接他們的父母官。蘇軾停歌,腳步踉蹌,舉杯相迎。他注目于轎夫揭開的轎帘,竟一時瞠口結舌地愣住了。
  來客走出轎輿,身軀高大,皂衣皂服,頭頂黑紗涼帽,一把白須,面帶風塵,清懼洒脫,望著蘇軾捋須大笑:
  “蘇子瞻,确已是黃州的‘田舍翁’了!”
  蘇軾聞笑音話語而恍悟大喜,扔掉酒杯,扑身上前,抱著來客,情不能禁:
  “滕公,是你啊!意想不到,如在夢中、公從何而來?從天降嗎!”
  客人坦然一笑:
  “解印安州,再貶筠州,途經黃州,昨夜借宿驛站,得知子瞻躬耕東坡,今晨特來拜謁。真是幸中有幸,巧逢東坡園圃落成之喜,滕甫只能是一雙空手祝賀了。”
  王閏之在京都時認識滕甫,見狀惊喜,急忙上前迎接,斂衽請安:
  “膝大人安好!十一年不見,可真有些不敢認了……”
  滕甫大笑,拱手為禮:
  “當年清秀嬌雅的蜀女,今天不是也成了黃州的‘農家婦’嗎?”
  蘇軾喜狂,一面吩咐壬閏之在“遠景亭”設宴為客人接風,一面挽滕前至席間与黃州諸老、馬正卿、郭生、古生、潘生相識,并招王朝云、蘇邁、蘇迨、蘇過前來拜見,在叮囑王朝云、蘇邁“勤奉鄉親以盡其歡”后,便与滕甫走向“遠景亭”。
  滕甫,字元發,浙江東陰人,時年六十二歲,熙宁年間曾任知制誥、知諫院、翰林學士等職,与蘇軾過從甚密,交誼頗深。其人性情豁達,耿直忠懇,与皇上議事,言無文飾,洞見肺鬲,深受皇帝趙頊器重,待之親若家人。后因屢言“新法”不便和妻子娘家親戚李逢叛逆案的牽連,皇帝趙頊責以“不宜令處京都”,遂被黜知池州,再徙安州,三徙筠州。
  今日滕甫至東坡園圃是有為而來。七月初,他解職安州,入京待命,即呈表請見皇上,以解臣下忠懇之念。居京十日,請見皇上的“奏表”未獲恩准,卻接到了“徙知筠州”的詔令,并限時三天离開京都。但在盤桓京都的十天里,他獲知了“元丰改制”以來朝廷內政邊事日見窘迫的內幕,并獲知了皇上“意欲起用司馬光、蘇軾”的訊息。在离開京都奔往筠州的途中,他寢食不安,体念著皇上現時的艱難處境,為“元丰改制”以來的朝政擔憂,為“用兵西夏”可能出現的可怕后果擔憂,更為皇上日益憔悴的身心擔憂。他反复体念皇上“意欲起用司馬光、蘇軾”的用心,心頭似乎閃動著朝政轉危為安的亮光:在体要變革、皇上大權在握的中樞格局中,司馬光的“忠貞勤肯”和蘇軾的“諫言無畏”正是兩個載重向前的車輪,足以保持朝政的廉洁進取,實現皇上“中興社稷”的追求。君臣相依啊,現時也許是蘇軾再次飛騰的最好時机!他要為朋友鼓起飛騰的翅膀。
  “雪堂”前歡快的歌聲依舊。
  蘇軾會滕甫于“遠景亭”。久別乍逢,感慨良多,朋友相會,以酒見心,蘇軾連飲三杯迎接滕甫的到來,滕甫連飲三杯祝賀東坡園圃落成。王閏之侍酒于側,似乎忘記了滕甫年老、蘇軾酒淺,不停地把酒斟進精致的荷葉杯里。
  酒滋潤著滕甫、蘇軾脈脈相通、遭貶流离的心,也沖開了他倆年久凝滯的喉嚨。他倆共憶昔日的京都;都曾得到皇上的信任和器重,都有著一顆忠于君王的肝膽,也都失落了難以覓回的抱負。天何知其公,地何知其忠,忠貞原是牢獄,淨言原是貶逐。他倆共歎命運的坎坷,才不見用,智不見納,歲月耗于貶途,報國而無門!他倆共論人生的茫然,飄泊無定,流放無期,都有著不甘沉淪的壯心,都有著不甘沉淪的無奈。侍酒的王閏之已是淚眼朦朧。
  滕甫把話題轉向朝廷:
  “子瞻,你知今日朝廷的現狀嗎?”
  蘇軾搖頭。
  “元丰改制”,徒有虛名啊,變更的只是職官的名稱,保存的卻是固有的因循靡費。文書奏章上閃爍著天花亂墜的虛假數字,朝政人心卻如陰沉的天空,無風、無雨、無陽光,灰蒙蒙一片死寂,重臣們似乎都在安逸中昏睡了,只有一個嘔心瀝血的皇上。子瞻,你說,一個灰色的朝廷還會有作為嗎?我真有些怀念王安石那雷電交加的歲月了……”
  蘇軾猛地喝盡杯中酒。
  “樞密使呂公著已貶往定州,參知政事章惇已貶蔡州,知開封府文彥博將貶往洛陽,翰林學士王安禮已出知開封府。現時朝廷主政者,唯王珪、蔡确、張璪、蒲宗孟四人。此等人物,均以‘諾諾’之聲舔痾圣上,營造著‘朝政一新’的幻影。無‘諤諤’之言,無憂患之諫,無睡枕上之惡夢,子瞻,你說,這樣的朝廷能使圣上‘昭昭’嗎?可怜的皇上獨于鼓中自樂啊……
  “朝廷‘用兵西夏’之舉,乃王珪、蔡确‘為已計’,而非‘為圣上計’也。戰爭的發動,僅僅基于西夏朝廷的紛爭,荒謬啊!五路兵馬的命運,竟付予一個不知兵事,不識戰陣的內侍押班李憲之手,儿戲啊!攻伐之事,不以敵情而定,望空深入,不滅敵力而搶地盤!現時,西夏朝廷紛爭消解,敵合力以抗我師,五路兵馬有徒勞無功之慮,朝廷有識之士憂心忡忡,且言征戰不利者,亦有遭貶之危。子瞻,兵者,國家之牆垣柱石,若有不測之災,社稷誰倚?圣上誰倚……”
  蘇軾霍地站起,高聲呼號:
  “滕公,你忠義皎然,日月共照,皇上待之,親如家人,何不于京都間登聞鼓院投進?”
  “子瞻所言极是,滕甫亦有此心,曾數度徘徊于登聞鼓院門前。然滕甫幼無學術,老不讀書,雖有一腔愚忠,既無鄒衍雕龍之辨,又無楊雄犀利之筆,如何能駁批王珪、蔡确之佞,以感動圣上之心。今滕甫專程登臨東坡拜謁,乞子瞻賜我一物,以遂滕甫之愿。”
  蘇軾茫然:
  “此物為何?”
  “才智文筆。”
  蘇軾瞠目,跌坐于椅……
  王閏之終于明白了滕甫此來之意,心神顫栗,面色慘白,天啊,剛剛建成了“任性逍遙、隨緣放曠”的窩巢,又要引火燒身,自招罪罰嗎?她呆呆地望著丈夫,六神無主。
  “雪堂”前的鑼鼓聲、歌舞聲一浪高似一浪熾熱狂放。
  蘇軾仰天痛飲,酒漫衣襟。王閏之急忙攔阻:
  “子瞻,你醉了,你不能……不能再喝了!”
  蘇軾挽著妻子:
  “我雖廢棄,未忘為國家慮啊!季度,快取筆墨來!快取紙硯來……胜公,感謝你對蘇軾的信任,你看,酒气和文思,已在我的指間流淌,我一定會寫好上呈皇上的奏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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