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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四



  洛陽·汴京
  老而彌堅·“廣開言路”与“沖破藩篱”·
  崇慶宮太皇太后的召見,司馬光拉開了
  “革故鼎新”的序幕·

  宦侍梁惟簡連夜离開洛陽獨樂園之后,司馬光与范祖禹品茶把酒、談史論政于釣魚庵,以逍遙閒散之身等待著“廣開言路”的浪潮在全國興起。二十多天過去了,京都無“廣開言路”的消息傳來,洛陽留守御史台也不見“廣開言路”的一絲動靜,他驟然意識到,要讓人們說話,特別說真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此時雖然不知朝廷在“廣開言路”上猶豫紛爭的內情,但他斷定是受到宰執大臣中權勢人物的阻撓。他的心情又沉重起來:斗轉星移,乃大有作為之時,失卻机緣而冷落民心,再欲更新朝政就為時晚了!就在他“旁觀者清”的心煩意亂中,接到了太皇太后四月十四日發出的一道詔令:

    以資政殿大學士呂公著為侍讀。
    以資政殿學士司馬光知陳州……

  這是一個重要的訊號!司馬光惘然失圖,凝視著這道詔令,在這些簡單明了的字行間,他看清了“廣開言路”難以實施的關鍵所在:
  太皇太后心有疑慮啊!怕“廣開言路”累及神宗皇帝,怕“廣開言路”累及皇權聲威,怕“廣開言路”累及皇室子孫的天縱英明。宰執大臣們也心存忌畏!怕“廣開言路”涉及他們昔日的言行,怕“廣開言路”危及他們現時的權勢,怕“廣開言路”累他們心中設計的未來。“變法”十七年來實施的一切,已經成了一道壁固的藩篱,藩篱上明晃晃地打著神宗皇帝的印記,是神圣而碰不得的。“廣開言路”原是一個犯忌的字句啊!
  司馬光感到一种不平和凄楚,失望地徘徊著,愴然地歎息著:奉詔去陳州吧,朝廷的事情原本就無需自己操心……但在整理去陳州的行囊中,他感到一种良心的譴責、責任的驅使、形勢的逼迫,思緒更亂了:
  “變法”十七年來,人們的沉默太久了,積怨太深了,現時不准說話,怨者怒者遲早總是要說話的,饑者餓者遲早總是要吶喊的。當言語吶喊被封閉于口時,就會變為揭竿而起、烽火連天。這是千古歷史留下的不移鑒戒!“廣開言路”形似可怕,實則只是為天下淤積的怒憤打開一扇瀉泄的閘門而已。太皇太后何其不察?何其察而不明啊!
  “變法”營造的藩篱是令人生畏的。有形的藩篱,是戴著各种光環的“新法”;無形的藩篱,是皇權、臣道、倫理、權力所編織的鐵鏈,經緯禁錮著人們的心神靈魂,叛离者將被視為不忠之臣。可怕的藩篱,畢竟是神宗皇帝親手制造的。
  此時的司馬光,如同十七年前的王安石,不安于現狀,不安于因循苟且!
  為了再次申述自己的意見,沖破這層阻塞力量,鼓勵太皇太后的信心,盡一個老臣的忠懇責任,四月二十日深夜,司馬光把一個月前在弄水軒對梁惟簡論述“廣開言路”的必需,結合太皇太后對“廣開言路”可能抱有的疑慮,鄭重地寫成《乞開言路狀》,再次論述“廣開言路”在此非常時期的重要。四月二十二日清晨,司馬光把這份《奏狀》交給范祖禹,請其飛馬京都,直投登聞鼓院以進,并殷切鄭重地叮嚀說:
  “淳甫,‘廣開言路’之舉能否實施,都寄于你這次京都之行了。但愿這份《奏狀》能躲過中書政事堂的截殺,到達崇慶宮太皇太后的手中。我不日將赴陳州就職,愿在陳州看到‘廣開言路’的諭旨傳出。”
  范祖禹神情嚴峻,點頭無語,向司馬光鞠躬告別,然后轉身走出釣魚庵。
  四月三十日,司馬光登上馬車,在儿子司馬康的陪伴下,离開獨樂園,向千里之外的陳州駛去。
  陳州位于汴京東南三百里,洛陽至陳州的官道,經汴京東南行至杞縣而南下最為便捷。汴京西二十里處有一小鎮,名叫榆園,因其地榆樹成林而得名。小鎮西頭筑有長亭一座,乃京都文人、官員西行東來送迎之地,“榆園長亭”遂名于當時。
  五月四日午時,司馬光乘坐的瘦馬布車駛近榆園,司馬光推開藍布車幔,吩咐据轅赶車的司馬康說:
  “行至榆園長亭不必停留,拐入仙人庄便道,至陳留再歇息打尖吧!”
  司馬康知道父親想繞過汴京而直至杞縣南下,便應了一聲。他抬頭向“榆園長亭”望去,綽綽可見長亭前停放著一輛華麗車輦,在陽光下斑駁閃爍。十几匹馬在長亭畔蹣跚嘶鳴,其聲蕭蕭。長亭四周有士卒走動,長亭之上有几人相聚。看來是官府人員在作“長亭迎送”。司馬康怕瘦馬布車敗坏了官員們的雅興,便揮鞭驅馬,以便加速馳過“榆園長亭”。
  當司馬光的瘦馬布車馳至長亭台下時,一串清朗的聲音從長亭騰起。隨著聲音的傳來,八名大內禁衛躍上官道,一字排開,堵住了去路,一位身著朝服朝冠的中年官吏,一把挽住了奔馳的瘦馬:
  “司馬公休,當代子路,為夫子御車而馳啊!”
  司馬康大惊,跳下馬車,凝目打量,原是邢恕:
  “和叔,這,這是何為?”
  邢恕壓低聲音,以問作答:
  “司馬大先生可在車內?”
  司馬康不解地點頭。
  邢恕一笑,移步車側,深深一揖:
  “晚生邢恕,恭候司馬大先生。內臣張茂則大人奉太皇太后陛下詔令,在此恭候大先生已有三個時辰了。”
  司馬光听到內臣張茂則奉太皇太后詔令而來,惊詫不已,急忙推幔下車。內臣張茂則在兩個禁衛跟隨下,捧著詔書從長亭緩步走出,神情极為肅穆:
  “司馬光接詔。”
  司馬光急忙提袍跪倒。
  張茂則高聲宣讀詔文:
  “詔資政殿學士知陳州司馬光過闕入見。”
  司馬光神情恍惚,叩頭接過詔令。
  張茂則放松了臉皮,泛出了笑容,急步向前,雙手攙扶起司馬光:
  “司馬公,十五年不見,世情滄桑啊!今日得晤,感慨系之,公雖發齒有衰,但精銳磅礡之气,仍似當年。在下專程候駕迎接,請公登車入京吧。”
  司馬光挽著張茂則的雙手不知所措……
  日映未時三刻,張茂則的駟馬華車和司馬光的瘦馬布車,在邢恕和十名大內禁卒的護衛下,車粼粼、馬蕭蕭地走進“春官居”,直抵“翠月樓”門前。
  今天的“春官居”,因神宗皇帝國喪已過了七七四十九天,早已恢复了昔日輝煌繁華的气派。加之,今天清晨禮部來人轉告了右相蔡确的諭示,有一位高貴客人今天可能抵達,務必熱情接待,不得出任何差錯。“春官居”司賓吏鄭磊便賣力地准備起來。他命宮妓中的舞妓赶排《采蓮舞》,要給客人一個輕柔生情、舉止恣意、啊娜多姿的愜意享受。他命官妓中的歌伎練習柳永的詞作《晝夜樂·洞房記得初相遇》,要給客人一個情深意濃的相思聯想。他命“翠月樓”的廚師拿出最好的手藝,以最高的規格烹制佳肴,并親自制定菜單。他命“翠月樓”的仆役用各种鮮花布置廳堂、門徑,要用芬芳和艷麗滿足客人的觀感。此時的“翠月樓”,已是花簇盈目,人艷似花,酒肴飄香,絲竹待奏,樓內樓外,沸騰著發燙的熱情。
  張茂則和司馬光的車輦剛剛停歇,司賓吏鄭磊急忙走出迎接,官妓們也蝴蝶般地飄舞而出,用笑聲和笑臉圍住了車輦。鄭磊不等邢恕踩鐙下馬,便搶先走到華麗的車輦前,舉止利落地揭開車幔,恭請客人下車。內臣張茂則移出車廂,鄭磊一愣,旋即行大禮請安,急忙攙扶張茂則。官妓們也一聲聲“張大人駕安”地叫個不停。此時,司馬光已移出車廂,鄭磊端著笑臉,伸出雙手攙扶,抬頭一看,驟然間發愣發呆了,官妓們在剎那間也啞了笑聲,僵了笑臉。司馬光屈身于車轅上,望著“翠月樓”和眼前的情景也愣住了,惘然的心緒又多了一塊疑團:“過闕入見”,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春官居”,“過闕”之“官”難居啊!他打量著眼前發呆的鄭磊微微一笑,打趣地說:
  “鄭司賓,你怎么忘了,我們是老朋友啊。”
  鄭磊反應极快,伸手攙扶司馬光下車,熱情地恭維:
  “司馬相公駕臨,‘春官居’得福了!”
  官妓們也急忙向司馬光斂枉請安。
  張茂則向司馬光拱手:
  “司馬公,來則安之,‘翠月樓’雖不及獨樂園清雅宁靜,但別有一番情趣!在下這就回宮向太皇太后复命,公在此的起居需要,就勞邢右司員外郎照應了。”
  張茂則原是崇慶宮的供奉官,司馬光當年任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時,与張茂則常有來往,有著不淺的交情。但今日“榆園長亭”的會見,張茂則的熱情親切神態中似乎有著一种隔隱,對“過闕入見”的原委守口如瓶,未作絲毫暗示,連各乘其車也含有一种戒備。但此時的最后一句囑托,似乎暗示著邢恕身分的特殊。司馬光拱手向張茂則致謝,恭送這位年老的內臣帶領大內禁卒离去,把釋解“過闕入見”疑團的希望,寄托在邢恕身上。他心里默默地叨念著:
  “邢郎和叔,何許人耶?”
  邢恕是半個月前由右相蔡确提名奏請晉升為右司員外郎的。按“元丰改制”的体制,右司屬尚書省,分管六部中的兵部、刑部、工部,并与左司同管開拆、制敕、御史、催驅、封椿、印房等事宜,已成為直接參与朝政處理的重要官員。太皇太后几天前看到司馬光由登聞鼓院上呈的《乞開言路狀》后,十分欣賞司馬光在這份《表狀》中把皇帝趙頊在“變法”上与王安石區分開來的提法。這意味著司馬光肯定的,是皇帝趙頊的“勵精圖治”、“以致太平”;司馬光要否定的,是王安石的“專威福”、“行私意”。她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便急令右相蔡确按照司馬光上呈的《乞開言路狀》草擬“求諫詔書”,以匡正十七年來的“變法”缺失。蔡确不敢公開反對司馬光“廣開言路”的主張,更不敢公開對抗太皇太后速擬“求諫詔書”的諭旨,但在草擬求諫詔書中以“防止混亂”、“杜塞激烈之議”為由,設置了重重障礙。草詔擬定后,呈太皇太后審批,而且得到了恩准,遂于昨日清晨早朝中宣示于群臣,榜于延和殿。太皇太后也許要以“廣開言路”已付諸實施的行動安慰司馬光兩個月來二奏其事的忠心,也許另有所謀,便發出要司馬光“過闕入見”的詔令。蔡确看到這道“詔令”后十分慌恐,怕司馬光察覺他在《求諫詔書》中塞進的私貨,怕司馬光又有新的動作,更怕司馬光的出現又在京都黎庶中惹起“歡呼踊躍”的風暴,便把心腹邢恕派到司馬光身邊。
  邢恕對司馬光的關照侍奉十分殷勤周到,親自安置住室,親自掃床理帳,親自捧水斟茶,甚為恭謙。在司馬光寬衣松履的歇息閒談中,向司馬光熱情地說:
  “晚生祝賀大先生數年積志已展。”
  司馬光愕然。
  “大先生‘廣開言路’之奏,已被太皇太后采納了。”
  司馬康急忙詢問:
  “和叔何以得知?”
  邢恕借机恭維:
  “大先生高瞻遠矚,兩次奏言,但宰執大臣持見不一,太皇太后亦似有‘投鼠忌器’之慮。右相蔡确敬仰大先生為人,欽佩大先生之深慮,四處奔走,闡述大先生‘廣開言路’之奏乃當務之急,頗費心力。然曲高必和寡,好事須多磨,五天前太皇太后得大先生《乞開言路狀》,英明決斷,依大先生之所奏而行。昨日早朝,右相蔡确奉太皇太后諭旨,已宣示《求諫詔書》于群臣并榜于朝堂。”
  司馬光神情專注地問:
  “群臣有何反應?”
  “群臣情緒激昂,議論紛起,盛贊太皇太后的英明決斷,爭相揭露‘變法’十七年來的缺失弊端,若江河決堤,沸沸滔滔。當然,人心尚難一致。默而不語者有之,頹喪低頭者有之,搖頭浪語者亦有之。右相蔡确頗為一些人一時轉不過彎而憂慮。”
  司馬光似乎相信了邢恕這些合情合理的談論,心里暗自思忖:“過闕入見”之詔,也許就是為此事而發。他也對右相蔡确產生了好感,感謝蔡确在“廣開言路”上所作的支持和努力,遂捋須而贊:
  “右相蔡确,乃有膽有識之士。”
  邢恕知道該收場了,便恭順地請示:
  “大先生,‘春官居’要為大先生洗塵小酌,懇請大先生賞光。”
  司馬光點頭同意了。于是,邢恕引導司馬父子向膳廳走去。
  司馬光走下樓梯,司賓吏鄭磊帶著兩名艷麗的女子急忙迎上攙扶,司馬光雖覺唐突,但還是入鄉隨俗地順受了。司馬光走近膳廳門口,絲竹之音在膳廳乍起,司馬光雖覺刺耳,但還是体諒了邢恕、鄭磊的熱情。他舉步踏進膳廳,官妓們靡靡柔柔的歌聲迎面扑來,眼前的情景著實使他目瞪口呆,舉步難移: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离情別緒。
  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初留住。
  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華燈燦爛,鮮花盈室,花叢中歌妓輕吟,華燈下,舞妓舒袖,司馬光的心茫然了:“春官居”是禮部接待外任官員之所,也成了這般樣子,与酒樓妓院何异?靡萎之風至此,真是聞所未聞!他轉眸向鮮花圍繞的大型四方楠木餐桌望去,人間少有的珍饈佳肴,造型精奇,色味美侖,見所未見!仔細觀看,是鮑魚、海參、燕窩、熊掌、乳鴨、飛龍、醉蟹、龍蝦,是一壇皇室御用佳釀薔蔽露。他的心憤怒至极:昔日仁宗皇帝,英宗皇帝接待諸國使者的國宴,也不敢如此奢侈啊!近几年來,閒居洛陽獨樂園,久聞官吏吃喝之風猖獗,不意已至此排山倒海之勢,真的要吃掉万里江山嗎?他傾耳听辨官妓們靡靡柔柔的琴音歌聲,原是柳永的詞作《晝夜樂·洞房記得初相遇》,他的心愴楚顫栗:輕薄的理解,已使“何期小會幽歡,變作离情別緒”的純情憂傷,變成了粗俗的欲念;淫蕩的聯想,已使“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初留住”的痴情悔恨,變成了丑態的猥褻;顛狂的靈魂,已使“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的凄涼情戀,變成了“東施效顰”的虛假。這是在糟蹋詩詞的靈魂,這是在糟蹋一代詞人柳屯田,更是在為這每況愈下的世風世情添丑添臭!司馬光的老淚扑簌簌滾落。
  邢恕對此靡費的豪華已習以為常,猜不透司馬光的淚水因何而流,便殷勤關切地詢問:
  “大先生偶感不适嗎?”
  司馬光望著邢恕,悲聲而呼:
  “邢郎和叔,這就是你從學于程顥伯淳先生門下多年之所得嗎?”
  琴音停歇。
  歌聲滅絕。
  司馬光悲憤地喊著:
  “奢靡絕奇,暴珍天物,你端出的這桌‘洗塵小酌’需要多少銀兩!真的要吃光万里江山你們才甘心嗎?聲色為樂,害人害己。”
  膳廳里一片寂靜,邢恕、鄭磊和官妓們呆呆地望著這位齒發衰落、腰身彎曲、气度不凡的老人。這种敢于犯眾怒、貶時弊、不留情面的老人已有多年看不見了。他們心頭泛起的,似乎不全是怨,且有尊敬。
  司馬光搖頭歎息:
  “我老了,目視近昏,看不出這里的一切美在何處?我老了,耳聾重听,辨不出這里的一切善在哪里;我老了,齒牙無几,吃不了那樣的珍饈佳肴。邢右司,還是你自己享用吧。”
  司馬康急忙為邢恕解窘:
  “父親,世風如此,已非一日,眼前之事,是不能全怪和叔的……”
  司馬光神情頹然:
  “不怪邢郎和叔,該怪誰呢?司賓吏鄭磊,奉命而為,若不如此靡費,官職能保得住嗎?歌伎、舞伎、樂伎原是生活無著的苦命人,誰愿意以粗俗和庸俗自貶人格?權之壓迫,利之誘惑啊!可他,邢郎和叔是新任的右司員外郎,太皇太后陛下和皇帝陛下,正欲革故鼎新,若新任朝廷重臣仍如此奢侈靡費,朝政還有更化之望嗎?!”說罷,轉身欲走出膳廳。
  邢恕從一時的懵懵中轉過神來,心里即刻浮起對司馬光的厭惡和鄙夷:一桌酒席,用得著如喪考妣般的歎息嚎叫嗎?真是老而愚的討人嫌啊!但他十分乖覺。他知道若司馬光此時拔腿一走,自己今生的前程就全然了結了,對右相蔡确也無法交待!他急中生智,忍著難堪,故作悔改之態,“扑咚”一聲跪倒在司馬光的面前:
  “大先生,晚生知錯了,有負于太皇太后的思典,有負于恩師伯淳先生的教誨。大先生剛才的訓海,晚生受益了。”說著站起,大聲吩咐司賓吏鄭磊:
  “熄滅靡費華燈,搬走奢侈花卉,撤下珍饈佳肴,停奏靡靡之音。從今以后,‘春官居’將倡清正廉洁之風,行朴實無華之習。”
  司馬光轉過身來,雙眼噙著淚花,望著膳廳里的鄭磊和官妓,聲音哽咽:
  “革故鼎新,當從我們自身作起。我感謝你們的心意和操勞。我掃了你們的興致,我向你們致歉了。”司馬光向鄭磊和官妓們深深鞠躬。
  鄭磊忍不住跪倒在司馬光的面前:
  “司馬相公,讓我做几個小菜,取一碗清酒來,你還餓著肚子呢。”
  官妓班頭也跪倒在司馬光的面前:
  “司馬相公,我們也是人,也有人的良心,也會唱一個讓人清清爽爽的歌。”
  司馬光急忙扶起面前的鄭磊和官妓,激情沸動,話不成語:
  “好,好,我吃,我喝,我听!邢郎和叔,讓我們共享薄酒小酌之樂。”
  華燈熄滅了。
  鮮花搬走了。
  珍饈佳肴撤走了。
  几樣小菜,几碗清酒,一盤水餃帶來了人間心安理得的喜悅和融恰。司馬光、邢恕、鄭磊、司馬康小酌談笑著,官妓們彈唱著气勢磅礡、雄威瑰麗的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
  壁。亂云穿空,惊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問、檣櫓灰
  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蘇軾在黃州的詞作《念奴嬌·赤壁怀古》,傳入京都已有兩年,但酒樓瓦肆歌伎吟唱者寥無几人,“春官居”害怕政事糾葛,更是不唱蘇軾的詩詞的。此時,另一樣抒怀感慨的浪漫壯美,飆風般地蕩盡了膳廳里殘存的奢靡之气,連彈唱的官妓也變得气宇軒昂了。
  司馬光在小酌著。這“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高遠境界,只有蘇子瞻才能探索得到啊!“人間如夢”,若把人生的夢想、夢境融匯于東去大江,“夢”不也就長存了嗎?他在琴音歌聲中思念著朋友蘇軾,思念著那才智超群的瀟洒,思念著那矢志不移的狂狷,思念著那口無遮攔的耿直,思念著那因“詩賦謗世”而遭受的牢獄之苦,也思念著那十五年來拖家帶口、腳邊無定的貶逐飄泊。蘇子瞻,你現時在哪里啊……
  夜深了,琴音歌聲仍在伴著司馬光的薄酒淺酌,夜空晶瑩繁星的冷光,透過蒼松翠竹的枝葉,浸染著“翠月樓”,玲瓏的樓閣變得更加碧翠了。
  五月五日清晨,當“司馬光罷宴春官居”的奇聞由官妓傳出,迅速在朝廷三省六部、京都街巷酒樓傳播的時候,范祖禹來到春官居翠月樓會見了司馬光。趁右司員外郎邢恕回家尚未歸來,他急促地稟告了十天來在京都所了解的朝廷紛爭內幕。
  他談到左相、山陵使王珪已重病臥床,命在旦夕,朝政大權已落入蔡确、章惇、張璪之手。
  他談到呂公著雖被詔為侍讀,但仍在揚州,尚未入京,太皇太后已造飛騎去揚州催促。
  他談到蘇軾已被朝廷從常州移知登州,詔令也許還在途中,也許蘇軾已開始北上。看來是不會很快詔入京都的。
  他著重談了司馬光“廣開言路”之奏的受阻情況:
  “老師上奏‘廣開言路’受阻近兩個月,皆右相蔡确所為。蔡确先是以‘司馬光、蘇軾、呂公著等乃流俗首領,天下已有定論,若驟然起用,必致朝臣逆感、人心疑惑’為由而塞途;繼而以‘司馬光入京吊喪致哀,黎庶擁巷歡呼,几成騷亂,乃洛陽耆英會成員文彥博、席汝言等先入京都煽惑愚民所致’而誹謗;并誣老師‘廣開言路’之奏有訕謗神宗皇帝之嫌。遂有四月十四日詔令老師知陳州之舉。更為甚者,五日前,老師的《乞開言路狀》通過登聞政院以進,太皇太后知老師忠耿之心,決意廣開言路,下詔求諫,蔡确卻借草擬《求諫詔書》之机,暗設障礙。昨日清晨榜于朝堂的《求諫詔書》,明為求諫,實為拒諫……”
  司馬光惊詫:
  “可看到《求諫詔書》全文?”
  “《求諫詔書》榜于延和殿,百官非早朝答對不得入內,听說內容中有六條禁錮。蔡确已嚴令不得抄傳。”
  司馬光溫怒了:
  “奸佞又見于朝廷啊!”
  范祖禹低聲提醒老師:
  “据諫院几位朋友反映,邢恕乃蔡确心腹,蔡确所為,邢恕皆參其事。”
  司馬光惊駭瞠目。他立即聯想到一個月前邢恕的深夜造訪“春官居”和昨日的言行所為,頭發根有些發涼。
  范祖禹從怀中取出兩份奏表:
  “現時,三省六部的一些官員,都以呂惠卿比蔡确,奸偽巧作,陰毒詭詐。這是太府少卿宋彭年、水部員外郎王鄂因諫奏朝政被蔡确懲罰而反彈蔡确的奏表,求老師相机上呈太皇太后。”
  司馬光接過未彭年、王鄂的奏表正要詳覽,內臣張茂則和右司員外郎邢恕帶著太皇太后召見司馬光的諭旨,闖進了司馬光居住的房間……
  隅中巳時,司馬光在內臣張茂則的引導下,准時到達崇慶宮廳堂。
  張茂則入內稟報去了,司馬光坐在這空蕩蕩的廳堂里,等待著太皇太后的到來。十五年沒有走進這座殿堂,他心里驀然浮起一層悲酸,現時的太皇太后還是十五年前的皇太后嗎?還保持著昔日的親切、熱情、坦直和疾惡如仇的真誠心志嗎?如果讓优柔寡斷、胸無砥柱、心浮耳軟充塞了臨政執權的靈魂,今天的召見和今后的一切,就難以預料了……
  突然,一陣腳步聲響在廳堂門口,司馬光抬頭一看,右相蔡确身著紫色朝服朝冠,气宇軒昂、春風滿面地跨人廳堂。司馬光心頭一震,太皇太后的廳堂召見,蔡确也要參与其事嗎?他的思緒全然亂了。
  此時的蔡确,卻是异常的鎮定從容。昨夜四更時分,邢恕從“春官居”急急來到他的府邸,詳細稟報了司馬光抵達京都后的舉止言行、情狀神態:司馬光接到“過闕入見”詔令后的迷惘和不安,听到《求諫詔書》后的興奮和喜悅,閒談中對蔡确“有膽有識”的贊語,以及司馬光的“罷宴”。邢恕還附帶說明,內臣張茂則与司馬光是分乘各自的車輿到“春官居”的,兩人根本沒有私下交談;司馬光至“春官居”后,更無朝臣前去拜訪。邢恕這些忠實的稟報,使蔡确作出了錯誤的判斷,他認為《求諫詔書》之榜于朝堂,似已滿足了司馬光“廣開言路”的要求。從而導致他作出一個錯誤的對策:只要這位“朝臣典范”不在“廣開言路”上糾纏,就是在其他一切事情上罵爹罵司馬光早日送往陳州。于是,他在司馬光的面前熱情地拱手請安:
  “大先生安好。尊駕昨日抵京,喜從天降,朝臣得知,無不歡欣鼓舞。蔡确因雜事纏身,未至‘榆園長亭’恭迎,告罪,告罪!”
  司馬光頓生厭惡,站起拱手:
  “右相安好,老朽司馬光奉圣詔‘過闕入見’,勞右相悉心操勞,不胜感激。”
  蔡确殷勤地攙扶司馬光落坐,并斟茶以敬:
  “大先生昨日午后抵京之時,蔡确正在此廳向太皇太后奏請雜碎事務,內臣張大人复命大先生已至‘春官居’,蔡确當即奏請太皇太后息准去‘春官居’拜見大先生,并請安乞教。太皇太后賜旨:‘司馬大先生明日入見,卿可恭立一側聆听言論,也長一點做臣子的見識。’奇遇机緣,天外之福,蔡确尊圣命寢食難安以待大先生駕臨。僅向大先生拜謝。”
  司馬光听得明白,蔡确今日之參与‘過闕入見’,确實是太皇太后的安排,心里更加悵潤了。恰在這時,太皇太后在宦侍梁惟簡引導下走進廳堂。司馬光急忙跪倒,仆伏于地,高聲請安:
  “臣資政殿學士、知陳州司馬光,奉詔‘過闕入見’。恭祝太皇太后陛下万歲,皇帝陛下万歲!”
  太皇太后坐于高台御案前,神情亦顯凄愴:
  “司馬大先生,請你抬起頭來。”
  司馬光抬頭望去,十五年前的皇太后,現時已是兩鬢斑白,形容見老,眉宇間積淤著厚厚的憂愁。
  太皇太后也打量著司馬光:衰老的身軀,消瘦的面容,深陷的兩腮,耷拉的眼皮,一副耄耋之態,已代替了十五年前的清懼剛健。她吁歎一聲,話語愴然:
  “十五年,歲月老人啊!司馬大先生,‘過闕入見’之詔無它,只是思念大先生至切,欲睹大先生晚年丰采耳。蔡卿,為大先生設座御案前。”
  蔡确叩頭應諾,急忙站起,為司馬光移來一把坐椅。
  司馬光跪而不起,叩頭稟奏:
  “謝太皇太后皇恩浩蕩。臣痴年今已六十有七歲,齒發衰落,目視近昏,神識衰退,所計之事,旋踵遺忘。骸骨懼瘁之軀,自顧不暇,自慚形穢,已習慣于破帽遮顏。于身外所見所聞,已是麻木無知了。”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
  “大先生昨夜于‘春官居’罷宴之舉,也是麻木于身外之所見所聞嗎?”
  司馬光惊詫語塞。
  太皇太后突然把話轉向蔡确:
  “蔡卿,此事你也有所聞吧?”
  蔡确亦惊駭太皇太后耳目之靈敏,但一時揣摸不准其意何為,便以活絡話回答:
  “臣亦听到朝臣議論,但不知其詳情。”
  太皇太后笑:
  “蔡卿回答极妙,首尾兼顧矣!司馬大先生,講究吃喝并不是什么大事,世風世情如此,如今官行已習慣于餐桌議政、舉酒成交,你又何必犯眾人之怒而自討苦惱呢?再說,你年事已高,趁牙齒尚余几顆,多吃几次何妨,朝臣之中,誰也不會因一桌珍饈佳肴非議你的。”
  司馬光驀地抬起頭顱,拱手高聲稟奏:
  “太皇太后明察。臣有所奏!”
  “請講。”
  “臣昨夜罷宴于‘春官居’,情屬魯莽,臣知罪。但決非怕人議論,而是畏世風世情之可悲、可哀啊!
  “唐德宗年間,外任一吏以一雙鞭靴饋宰相陸贄,陸贄拒而不受,并嚴斥其吏。德宗皇帝聞知,語陸蟄曰:‘卿清慎大過,諸道饋遺,一皆拒絕,恐事情不通。如鞭靴之類,受亦無傷。’陸蟄對曰:‘賄道一開,輾轉滋厚。鞭靴不已,必及衣裘;衣裘不已,必及幣帛;幣帛不已,必及車輿;車輿不已,必及金壁。’陸蟄之言惊心動魄啊!太皇太后陛下,臣昨夜于‘春官居’餐桌所見,決非一雙鞭靴、一襲衣裘、一輛車輿可比,而是一桌千金!臣非不欲食,而是不敢食,怕一桌饈肴下肚,撐大了奢胃侈腸,來日就要吞噬天下黎庶了。”
  太皇太后神情突變,厲聲詢問:
  “如此看來,罷宴之舉,乃大先生借机而‘廣開言路’了?”
  司馬光一時愣住了,旋即坦直回答:
  “臣當時情急,未及深思,事后追念,确有‘廣開言路’之意。”
  太皇太后從御案疊放的奏表中取出一份“詔文”扔向司馬光:
  “這是皇上昨日清晨頒發的《求諫詔書》,大先生可自覽自察!”
  蔡确一下子神情緊張了,難道太皇太后要以《求諫詔書》中的禁忌條款懲罰司馬光嗎?他的心疑惑而不安。
  司馬光神情愴然,伸出一雙顫抖的手拾起《求諫詔書》詳覽:

    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詔曰:朕初攬庶政,郁于大道,夙夜只畏,
  懼無以章先帝之休烈而安輯天下之民。永惟古之王者,御治之始,必明目
  達聰以防壅蔽。詩不云乎,“訪子落止”。此成王所以求助而群臣所以進
  戒,上下交儆,以遂文、武之功,朕甚驀然。應中外臣僚及民庶,并許實
  封直言朝政闕失、民間疾苦。若乃陰有所怀,犯非其分,或扇搖机事之重,
  或迎合已行之令,上則顧望朝廷之意,以僥幸希進,下則眩惑流俗之情,
  以干取虛譽。審出于此,苟不懲艾,必能亂俗害治,然則黜罰之行,是亦
  不得已也……

  司馬光閱覽完畢,憤邑不已,悲聲而號:
  “天條縱橫,天网恢恢,這不是詔書求諫,而是暗藏殺机,杜塞天下人臣之口!”
  蔡确頭腦一震,心底發冷,凝國注視著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似乎有些動怒:
  “司馬大先生,你的悲號,使朕茫然不解!”
  司馬光憤邑之情更烈,昂首梗脖,雙目閃輝,朗聲申述:
  “陛下慕周成王求助群臣之舉,圖周文王、周武王不世之功,今詔書求諫,何以于詔書中遍布羅网,待雀而入。人臣惟不上言,有上言者必触犯天條,獲罪于身。”
  “大先生此言何据?”
  “求諫書上,白紙黑字,甚為分明:進諫者所言或于群臣有所褒貶,則可以謂之‘陰有所怀’;進諫者所言或于本職之外微有所涉,則可以謂之‘犯非其分’;進諫者所言國家安危之計,則可以謂之‘扇搖机事之重’;進諫者所言与朝旨暗合,則可以謂之‘迎合已行之令’;進諫者所言新法之不便當改,則可以謂之‘顧望朝廷之意,以僥幸希進’;進諫者言民間之愁苦可怜,則可以謂之‘眩感流俗之情,以干取虛譽’。陛下,如此天條縱橫地下詔求諫,天下還有可諫之事嗎?如此欺己欺人,欺世欺天,會使忠臣解体,直士挫气。太府少卿宋彭年,因諫奏‘在京不可不并置三行管軍臣僚’,罪以‘犯非其分’而受罪;水部員外郎王鄂,因諫奏‘大學增置《春秋》博士’,罪以‘犯非其分’而罰銅二十斤。這樣一來,欲士者斂冠藏之,欲諫者咋舌相戒,徒使那些竊國貪黷之輩私以為快啊!陛下,當此慈心初攬庶政之時,天下黎庶翹首而仰望宮闕,期以善政善法以活民。臣乞求陛下將此詔書中的天羅地网,統統蕩去,使民言之無懼,言之有盡。并榜于天下,令人臣黎庶共知,在京放登聞鼓院、檢院投進,在外于所屬州軍驛以置聞,則中外之事,遠近之情,陛下如指諸拿矣!”
  太皇太后拍案而起:
  “善!司馬光,老而彌堅啊!梁惟簡听旨!”
  梁惟簡趨前:
  “臣在。”
  “宣示詔令吧!”
  梁惟簡宣讀詔令:

    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詔曰:因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王珪染病臥
  床,不能料理朝政,特命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蔡确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
  侍郎。知樞密院事韓縝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門下侍郎章惇知樞密院
  事。資政殿學士司馬光為門下侍郎……

  這是悄悄地權力轉移,王珪歇息了,蔡确明升暗降了,章惇失權了,司馬光進入了中樞。“過闕入見”之詔,原是為司馬光進入中樞建造的階梯。
  蔡确仆跪于地,頭腦里一片空白,太皇太后的机變戲弄了他,他已想不起如何抵制和反擊。
  司馬光沒有領旨謝恩,他沉默著,心存感激与愴楚。感激于太皇太后對自己的信任,愴楚于國難當前自己雖有以天下為己任之志,但“骸骨懼瘁”的身軀已不堪驅使了。他抬頭望著面含微笑、神情從容的太皇太后,不知說什么是好。
  太皇太后發出諭旨:
  “門下侍郎司馬光,廣開言路、下詔求諫之舉,皇上就委付大先生全權處置了。”
  司馬光拱手謝辭:
  “稟奏太皇太后陛下,臣贏老抱疾,命薄西山,時日無几,确已無力承擔門下侍郎之重任。且十五年遠离朝廷,已疏隔于內政邊情,臣不敢貪圖暮夕之清閒,是怕荒誤太皇太后‘革故鼎新’之偉業啊!計之長遠,請太皇太后陛下遴選忠懇年輕之士,教而驅之,任而使之。臣言出至誠,不敢有欺,謝辭門下侍郎之詔,乞請放歸陳州。”
  太皇太后惊訝無語。
  蔡确魂歸正位,凝目注視著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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