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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三



  洛陽·汴京
  斗轉星移,骸骨懼瘴、齒發愈衰、六十
  七歲的司馬光,彷徨疑慮地走出獨樂園
  去京都吊喪·

  在皇帝趙頊駕崩的哀樂梵音聲中,十歲的皇太子趙煦在內東門匆促地繼承了皇位,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尊皇后為皇太后,尊生母德妃為皇太妃,并与太皇太后權同處分軍國大事,其實際權力完全落到太皇太后的手里。這种符合倫理朝制的皇權交接,不僅沒有維持朝廷的穩定,反而誘發了一場新的“改弦更張”的混亂。“變法”十七年來積累和潛伏的种种危机,一夜之間在朝廷爆發,在京都沸騰,在全國二十三路的州府縣衙蔓延。“天下治亂之表”的洛陽,因居住著眾多的朝廷耆老、致仕大臣、失意貶臣,首先聞風而動地哄鬧起來:各种來自京都的消息哄響街巷,先是在悼念神宗皇帝趙頊的哀歎聲中,議論朝廷近日“晉封王公”、“大赦天下”、“哀告四鄰”、“中樞變動”的征兆,繼而在贊頌太皇太后的攝政聲中,談論朝廷“散遣修城役夫”、“減皇城覘卒”、“止禁庭工役”等舉措的含意。于是,以致仕太師文彥博為首的“耆英會”成員司封郎中席汝言、朝議大夫王尚榮、太常少卿趙丙、秘書監劉几、衛州防御使馮行己、天章閣待制楚建中、朝議大夫王慎言等,又開始了詩酒相會,以他們久于官場的敏銳目光和丰富經驗,剖析“變法”以來的朝政紛爭,剖析王安石退隱江宁后的朝廷現實,剖析神宗皇帝趙頊“元丰改制”后的悔恨當初,剖析太皇太后攝政后的心境追求。他們都有親朋門生在三省六部,所了解的朝廷紛爭內幕基本真實,他們的結論也就基本准确:神宗皇帝趙頊晚年的思想和太皇太后的一貫思想已趨于一致,恢复祖宗法度,清除“變法”影響,已是新的朝政的基本走向。這些老臣也有雄心壯志,也在追求晚節的不辱,他們雖已致仕閒居,但在政壇上仍有著“王安石滌蕩未盡”的力量,仍有著“虎老威在”的影響。他們确信,太皇太后的攝政,將為這种“力量”和“影響”開拓有用的前途。風起云涌,夕照亦輝,“老驥伏櫪”雖有無力奔馳之憾,但仍有一顆不甘寂寞的壯心。他們把希望的目光投向身邊的“獨樂園”,把消除“變法”影響的“改弦更張”寄托在司馬光的身上。
  三月十七日,神宗皇帝趙頊駕崩已經十二天,獨樂園里的司馬光仍獨居釣魚庵,面對著庵內神宗皇帝趙頊的祭牌和祭案鋼爐里十一天來晝夜不滅的香火,銜痛怀哀的沉默著:風云際會,昔日君臣相知的魚水情景終是難忘啊!
  四個月前,司馬光完成了《資治通鑒》的著述,書成二百九十四卷,《目錄》三十卷,《考异》三十卷,合計三百五十四卷,由范祖禹和司馬康驅車送往京都,親自上呈皇帝,總算完成了兩代皇帝的囑托,了結了一樁心愿。也許由于《資治通鑒》的完成,司馬君實心境寬舒了,勞累減輕了,他的身体健康情狀几個月來略有好轉。雖然還是骨瘦如柴,但精神狀態卻不再孤寂;右肢雖然仍是舉止不便,但右手已可握筆,右腿亦可拖著行走;須發、牙齒雖然更為稀疏,目視仍覺模糊,但語言恢复已近正常。三月六日,皇帝趙頊駕崩的消息傳至洛陽,他痛哭失聲,面東叩頭出血,愴然高呼:“臣蒙圣恩,無緣再報啊”,啼噓兩日方止。
  十一天來,司馬光獨居釣魚庵不出,神情完全沉浸在沉思之中。三月八日,文彥博前來拜訪,他以身体不适而拒見;三月十日,朝議大夫王尚榮、王慎言進獨樂園問疾,他以頭昏目眩而謝絕;三月十三日,太常少卿趙丙、秘書監劉几、天章閣待制楚建中、太中大夫張問等結伙而來,逕至釣魚庵叩門求見,說有重要事情商議,他以“右肢疾發,舉止艱難,無力開門”而杜絕;三月十四日,儿子司馬康借奉茶之机,以“左相王珪任山陵使”的消息稟告,希望父親能入京吊喪致哀,他置之不理;三月十五日,范祖禹借問疾之机,再次勸說司馬光:“大行皇帝健在時,老師曾任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四載,君臣之義,非一般重臣可比,似不必拘于朝制。當不俟駕而赴京都,吊喪致哀,以盡臣下之思。”司馬光依然不為所動,仍在默默地沉思著……
  司馬光的思索是深沉的。他看得清楚,王安石退隱江宁八年來的朝廷現實,已不再是“變法”的急行躁進,也不再是“新法”的濫行急施,而是“變法”敗落后整個社會的神魂顛亂:人欲泛濫、道德淪失,民心渙散、文人牢騷,農商失望,官吏竊國自肥,重臣飾變詐為;奢靡風行,綱紀失威莫禁;奸人謀利,假名“變法”猖獗;上下交應,左右襟連,盤根錯節,已成積重難移之勢;世情顛倒,貴狡詐而賤仁義,守道循理者被目為屠頭,圉奪奸軌者被贊為雄杰。情狀如此,即使介甫复出江宁,只怕也要瞠目結舌,袖手興歎。
  他看得清楚,文彥博、王尚榮、王慎言、楚建中等人的接連來訪,皆為今日天下倒懸累卵之勢所趨,或欲捧自己于“火爐”之上。他喟然歎息,其情固可感,但皆不知司馬光此時之心境啊!光閒居洛陽十五年,久已絕問政之心,只求居此園獨樂而已。況且今日自顧其影,心雖無懼而有餒,骸骨懼瘁,目視近昏,齒牙無几,神識衰耗,世日無多,已無力在風云激蕩中經受顛簸了,即使歲月倒流,還我青春,光五內所藏;也缺少介甫那种解天下倒懸累卵之膽略、气概和霹靂手段。
  他看得清楚,幼主新立,太皇太后攝政,時處斗轉星移之際,群臣斗法,百論嘈雜,各种力量都在重新組合,朝廷將陷于一個紛爭迭起的困難時期,自己既無意于政壇,何必混跡于龍蛇之中招人猜忌呢?赴京吊喪致哀之舉,何須爭一時之先?衷心之誠,唯自己知啊。
  三月十七日已時時分,比司馬光年輕十五歲的程顥走進了獨樂園,竟然叩開了釣魚庵杜絕客人來訪的板門。
  程顥,字伯淳,時人稱明道先生,洛陽人,時年五十二歲,嘉祐年間舉進士,熙宁初年任太子中允、監察御史里行等職,擁護王安石“變法”,曾進制置三司條例司,后因与王安石意見相左,辭職而出任州縣官吏。其人形容清懼,生性泊淡,學讀善究義理,任事頗為公直,舉止謙和,慎于言語,早年与其弟程頤從學于濂溪學者周敦頤,后于洛陽講學十年之久,潛心研究理學,提出“天者理也”,“只心便是天,盡之便知性”的命題,是理學的奠基人之一。因他的父親程□与司馬光的哥哥司馬旦同屬洛陽“同甲會”(類似于“耆英會”)成員,并与司馬光交誼亦深,程顥遂与司馬光成了忘年之交。傳說司馬光作《中庸解》,于不盡融通之處,常暫付闕如以待程顥來。程顥至,兩人舉茶相對,司馬光一語之間,程顥一語之答,即解其疑惑或深悟其妙。司馬光曾有歎語:“伯淳之公直,光不如也。”
  今天,程顥一走進釣魚庵,司馬光似已知其來意,扶椅而起,高聲相迎:
  “伯淳至矣,我不敢宁居了。”遂設坐斟茶以待。
  程顥對司馬光十分敬重,忙執大禮請安,然后落坐而語:
  “先生,太師文老彥博、司封郎中席老汝言、朝議大夫王老尚榮、衛州防御使馮老行己前日已赴京都致哀了。”
  司馬光漠然回答:
  “長者先行,光之所企,不敢僭越而同往。”
  “觀文殿學士孫固和父,已于三天前由鄭州趨車進京吊喪了。”
  司馬光回答:
  “和父在英宗治平年間,曾侍神宗皇帝于穎王府邸,元丰五年雖因反對‘用兵西夏’而貶居鄭州,終系神宗皇帝□股之臣。光不敢攀比而行。”
  “資政殿學士韓維持國,听說亦于三天前由許州抵達京都。”
  司馬光回答:
  “持國在英宗治平年間乃穎王府記室參軍,其功大焉,熙宁七年,移知許州,那是因為其兄韓絳子華入京為相,兄弟避親之舉。光貶逐之臣,怎敢与持國同步。”
  程顥聲色依然平和地說:
  “先生謙遜謹慎,怕鋒芒太露而遭忌,怕聲震京都而招禍,難道就不怕人言可以致災嗎?”
  司馬光神情震惊。
  “先生居洛十有五年,朝廷上至太皇太后,下至百官群吏,或友或敵,或親或仇者,無一日忘卻先生,現處斗轉星移之時,黑云涌空,風暴將至,獨樂園篱笆疏稀,遠非絕塵之境,先生于朝廷親友之企盼,可以咽聲作謝,于仇讎者的吠聲相誣,也可以咽聲作啞嗎?若蔡确、張璪之輩以‘怨恨在怀,情無哀悼’八字謗論先生,先生將何以作答?”
  司馬光神情大駭,惶恐頓足:
  “光仿惶疑慮,不敢輒行,計小失大矣!”
  程顥便不再作聲,起身离坐,向司馬光深深一揖,轉身离去。
  三月十七日午時,老仆呂直套好馬車,在讀書堂前等待司馬光的到來。范祖禹和司馬康牽馬侍于馬車一側。司馬光瘸著腳步從釣魚庵走來,衣著如常,仍是一襲藍色夾袍,所增添者,唯頭上一頂圓頂寬檐布帽,狀若田舍之翁。他走近讀書堂,望著藍緞作篷的車輿,神色變得惶恐而溫怒,司馬康急忙迎上,膽怯地向父親解釋說:
  “路途遙遠,父親年老力衰,怕經不起鞍馬勞……”
  司馬光厲聲打斷了儿子的話:
  “把車卸了!”
  司馬康不敢再說,遵命轉身卸車,老仆呂直卻護著車轅看著司馬光喊道:
  “秀才,你是大病剛愈啊……”
  范祖禹也急忙迎上:
  “老師,莫怪公休,這是我和呂伯的主意。洛陽距京都几百里,一是怕老師不堪勞累,二是想早几個時辰到達京都。前天文老彥博先生、席老汝言先生,也都是乘車赴京都的。”
  司馬光語气緩和些:
  “淳甫、呂直自然是一心疼著我,可你怎么也忘記了古訓:‘禮与其奢也,宁儉;喪,与其易也,宁戚。’我們是去京都為大行皇帝吊喪致哀啊!驅車招搖于京都,我心怀歉疚而不敢為。況且,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范祖禹點頭歎息。
  司馬康急忙卸車,呂直取來鞍韉,搭在馬背上,一邊系肚緊索,一邊嘟囔著:
  “秀才,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小,你的脾气卻是越來越強了,我為你牽馬同行吧!”
  司馬光苦苦一笑,拍著呂直的肩膀說:
  “直,你留守咱們的獨樂園吧,畦里的菜蔬也該蒔弄了。”說罷,在老仆呂直的攙扶下跨上馬鞍,拉低帽檐,与范祖禹、司馬康馳馬奔出了獨樂園。
  洛陽至汴京的六驛站路程,驛卒快馬奔馳一晝夜即可跑完,司馬光一行三人,馬是劣馬,人非勁卒,雖晝夜不歇,足足走了兩天兩夜,于三月十九日午時走進了汴京的南薰門。
  京都御街已是一派哀悼憂傷。桃、李、梨、杏,綠葉簌簌,樹蔭下已無俏男倩女。帶狀河面,微波清冷,荷蓮間已無歡聲蕩舟。兩側妓院酒樓,都消失了紅燈,回廊里已無琴音笑語。御道上的行人默默走著,似乎都愁重了腳步,憂鎖了眉頭。司馬光的一顆心更加沉重了。他放松馬韁,任疲憊的坐騎蹣跚而行。他習慣地拉低帽檐,遮掩著自己的面孔,怕被人們認出。
  司馬光走進里城朱雀門,勒馬走上伏波而起、石雕成群、建筑雄巍的天漢橋。橋上聚集著一群沉寂哀傷的黎庶,似乎在居高眺望著停放著神宗皇帝靈柩的景靈東宮。司馬光騎馬在人群中走著,忽地一陣清風從河面呼嘯卷起,掠過橋欄的石雕,吹落了司馬光低掩的布帽。他惊慌失聲,惊叫聲惊扰了身邊的人群,一位老者仰頭一看,惊詫而呼:
  “司馬光?司馬君實啊!司馬相公來了!司馬相公來了!司馬相公回來了……”
  這聲呼喊如同春雷,惊動了天漢橋上的人群,“司馬相公來了”的呼喊聲卷地而起,人們一齊向司馬光擁來。范祖禹、司馬康慌神了,急忙擁著司馬光快馬前行,人們追逐著,呼喊著,十里御街似乎一下子沸騰了。司馬光行至都亭驛街口,已被歡呼的人群包圍,馬不能行,只能在人群呼喊“司馬相公來了”的聲浪中團團旋轉,宣德門前哀悼神宗皇帝的濃重气氛,一下子變成了對司馬光的熱烈歡迎。人群越聚越多,黎庶塞巷,婦孺充咽,少年健勇者登樹騎屋,嘈雜的呼喊聲變成了有節奏的請求:
  “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司馬光呆在馬背上全然懵了。他害怕顯山露水,招惹是非,誰知一陣清風卻引起了這場始料不及的大禍,掀起了這場震動京都的大波。他望著四周疊足聚觀,招手相親,聲浪暖心的黎庶,拱手淚落,終于掩面伏鞍、泣咽出聲。范祖禹、司馬康高高拱手,高聲請求人們讓路,但在人群雷動般的呼喊聲中,他倆的請求聲壓根儿就沒有飛過馬頭。直至皇城司巡街的几十匹鐵騎路經此地,司馬光一行才借便走出人群,來到哀樂梵音低吟的景靈東宮。
  今天是皇帝趙頊駕崩的第十四天,謂之“二七忌日”。景靈東宮門前,靈幡懸挂,白茫茫一片,一隊守喪樂班七八十人,披挂黑紗,排列在宮門兩側,吹奏著哀樂,哀樂已顯得疲憊失魂。景靈東宮門內殿前寬闊的丹墀上,整齊擺著黍秸扎制的鑾駕鹵簿,兩隊守靈禁衛分左右排列,由丹墀而下,似乎仍在展現著皇帝趙頊昔日的威風。丹墀下是二十位身披袈裟的佛僧焚香設壇,敲打法器,口誦佛經,超度著亡靈。殿內停放著皇帝趙頊的靈柩,靈柩上空懸挂著一盞青銅油燈,光焰跳躍著,似乎是皇帝趙頊壯心未泯的英靈。靈柜前設漆黑祭案,寬約五尺,長約兩支,祭案中間是一座巨大的鋼爐,香煙繚繞。香爐兩側几十支白色粗大蜡燭整齊排列,燭光閃動,照映著祭堂四壁排列有序的挽聯挽幛,有王珪寫的,有蔡确寫的,有章惇寫的,有張璪寫的,這些白絹上的黑字,似乎散發著宰執大臣和朝廷百官各式各樣、亦真亦假的哀思。
  司馬光來到景靈東宮門前,已是午后申時三刻,宰執大臣和宗室王公早已哀悼完畢回家去了。現時排列成隊、低頭前行的,都是六監、九寺的年輕官員,對司馬光的到來根本未予理睬。有理睬者几人,或以為是王府的老仆,或以為是致仕的老朽,眼皮一抹,就轉過頭去。司馬光甚覺寬慰,便由范祖禹和司馬康攙扶下馬。由于兩天兩夜的鞍馬顛簸,他的兩腿發麻,站立不穩,由于剛才的人群歡呼,他的心惶惶無依,不敢抬頭,只能由范祖禹和司馬康兩邊架扶,默默地跟隨在吊唁的官員之后,听從主祭官的指揮,挪著腳步向前。白茫茫的靈幡使他淚眼朦朧,凄涼的哀樂使他心靈顫抖,佛僧的超度聲使他哀痛難忍。昏沉沉、凄慘慘的祭堂使他的神志失控,他猛力推開范祖禹、司馬康架扶的手,向皇帝趙頊的靈柩扑去,踉蹌几步,便重重地摔倒在祭案前。他掙扎爬起,恭敬跪倒,連叩三頭,放聲而泣:
  “圣上,一代明主,壯心未酬,奄棄天下,世之大哀。罪臣司馬光哀荒摧絕,有話誰訴?有心誰鑒?無地自處啊……”他的哀悼之語未盡,便昏厥在皇帝趙頊的祭案前。
  六監、九寺在場的官員們,驀地得知這位布衣老人原是司馬光,都瞠目結舌。
  范祖禹和司馬康跪倒在司馬光的身邊,向著皇帝趙頊的靈柩叩頭致哀,淚水流出。

  司馬光吊喪完畢,走出景靈東宮,都亭驛街口黎庶熱烈歡呼的情景仍使他心悸不安,本想立即返回洛陽,避免在京都再惹是非,但身体确已不支,范祖禹和司馬康堅持歇息一夜,以免途中病体出險,他點頭答應了。他們三人在一家食館草草就餐之后,便向界月院街深巷一座名叫“春官居”的驛館走去。
  “春官居”驛館,是禮部為接待京外五品以上官員進京奏事、領旨而開設的,平時也接納富商大賈。“春官居”門高牆厚,院深屋多,樹木蔥蘢,環境幽雅,且有皇城司禁卒門前守護,比市面酒樓安全宁靜。這座宮辦驛館,表面雖森然庄穆,但門牆之內,卻与市面酒樓無异,既蓄有官妓數十,又設有賭場數處,且因所住京外官吏多為公款揮霍,极奢极樂之狀,高出市面酒樓多倍,只是高牆之外人們鮮知而已。現時處在國喪期間,管弦歌舞、豪賭豪博是不敢搞了,但呷妓醉酒照樣進行,而且成了官員們排解郁悶的主要方式,官妓們的忙碌和勞累更甚于往日。
  司馬光一行三人走進“春官居”驛館,出面迎接的是身著官服的司賓吏鄭磊。鄭磊時年三十歲,汴京人,屬禮部官員,專管“春官居”事務,為人巧于交際,善于言詞,熟悉勢利官場情狀。他既不認識司馬光,更不認識范祖禹和司馬康,但神情极為熱情,接待司馬光三人于廳堂,一邊吩咐“擋頭”設坐奉茶,一邊吩咐“仆役”為客人的馬匹喂水添料。寒暄中鄭磊笑臉盈盈地詢問范祖禹:
  “大人來自何處?”
  “洛陽。”
  “大人名諱?”
  范祖禹害怕為司馬光招惹麻煩,便以司馬光自嘲詩中“近日蒙呼作隱人”一句中的三字作答:
  “作隱人。”
  司賓吏鄭磊不作思索,提筆以“洛陽卓仁人”作記挂牌,引司馬光三人出廳堂,往南一拐,至綠樹翠竹叢中的一座玲瓏樓閣前。此樓閣二層建筑,十分精巧,紅磚綠瓦,雕梁畫棟,地舖綠毯,窗垂竹帘。更為妙者,一座亭台飛出,直伸竹林,青藤纏繞,紅花點綴。三個艷麗的女子出現于亭台,嫣然一笑,返身入內,隨著一串笑聲,出門迎接。鄭磊夸耀地說:
  “這座樓閣名曰‘翠月樓’。月出東山,月光透過碧樹翠竹篩落亭台而成碧翠之色,清涼帶香,其妙無比。此樓閣五年前建成,左相王珪大人曾于此盤桓三月,題此‘翠月樓’三字而依依离去。七天前,原尚書左丞蒲宗孟大人從毫州進京吊喪致哀,亦居此樓三日,贊不絕口,前天才怏怏离去。”
  司馬光停步于台階之下不敢走了,仰望著青藤紅花的亭台,雙眉緊鎖,鄭磊見司馬光憂愁之狀,以為因其舉止不便而發愁,便吩咐門前斂衽恭迎的年輕女子說:
  “快扶老大人登樓入室。”
  三個艷麗的女子急忙走到司馬光的身邊,卻被司馬光伸手擋住:
  “請問司賓吏大人,住此一夜,需要銀兩多少?”
  鄭磊笑著回答:
  “房金是便宜的,每張床位白銀二十兩,此樓三位大人獨居,總价是白銀一百兩。另外,姑娘們的陪侍費用,就看大人出手的多少了。”
  司馬光臉色發白,苦笑著說:
  “司賓吏大人,這一次你怕是看走眼了,我這副老骨頭,也不值一百兩白銀啊。”
  鄭磊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
  范祖禹急忙插話:
  “司賓吏大人,實在對不起,不瞞你說,我們這次來京,行色匆匆,沒有帶那么多的銀兩。況且,我家老人……”
  鄭磊瞥了一眼司馬光溫怒肅穆的面孔,覺得一股凜然的冷气逼人,急忙又變過了神色笑著說:
  “好,好,老年人嗎,一輩子儉朴慣了,舍不得花錢,和我爺爺一樣,一個小錢能撥出一把汗來,這也是好習慣、高品德,實堪敬仰!這樣吧,現時天色已抹黑,老人家的腿一瘸一拐的走路不便,就是能拐到別的驛館,也不一定有一兩銀子住一宿的房間,況且你們還有三匹坐騎,就是朱雀門外小巷里那些雜亂的馬車店,也得要你們三人三馬二十兩銀子。看著老人家節儉的樣子,我今晚發善心了。喏,你們看,那牆腳下有三間平房,東頭那一間是馬廄,你們的三匹坐騎就挂在那里,中間的屋里和西頭的屋子里,有几張床舖,被褥都有,你們就挑著睡吧。明天走時,留下十兩銀子,如果連十兩銀子也沒有,就扔下三個小錢走人,算我背時了!”說罷,輕蔑地一笑,轉身走了。
  三個艷麗的女子,立即閃身走入門內,“呼”地一聲,關上了翠月樓的大門。
  范祖禹和司馬康品味著鄭磊的奚落,胸中憋著一股火,等待著司馬光做出去留的決定。司馬光突然覺得周身無力,心里涌起一層說不清的蒼涼和苦澀,真想找個地方躺一躺,仔細地梳理一下這一天來紛亂如麻的思緒,遂歎出聲:
  “我怕是真的老了,不識時務,不諸世情,赶不上趟了!走吧,到那平房里安歇吧。我們這樣的人,也就是三個銅板的身价,不算恥辱啊。”
  這兩間平房其實也很干淨,生活用物齊全,有桌椅,有茶壺瓷杯,有照亮的蜡燭,有洗漱的臉盆,門外還有一個盛水的大缸,每個屋里都有三張床舖,被褥齊全,就是髒一些。這里原是朝廷重臣忙里偷閒驅車來翠月樓押妓解悶、飲酒散心時馬夫們臨時歇腳等候之所,比街巷里的一般旅舍店舖舒服安靜多了。司馬光、范祖禹、司馬康都是日夜奔波,疲勞至极的人,得此舒适伸腰展腳之地,已覺進入天堂,雖然心里仍憋著“嗟來”的悶气,但現實如此,只有忍著。為了避免馬廄里臭气的侵襲,范祖禹和司馬康請司馬光居西頭一室,侍司馬光躺于床榻上,并為其捶背、舒臂、揉腿、搓腳。活其經絡,消解疲勞。司馬光閉目歇息之后,他倆悄悄离開,回到中間的屋里,納頭和衣而臥,不大一會儿,就發出鼾聲。
  司馬光卻久久沒有入睡,几十年來養成的一种“有疑即思”的習慣,使他頭腦里的思維更為活躍。他挺身坐起,移被作倚,閉著眼睛,梳理著今日京都所見的一切:天漢橋上的人群,都亭驛街口的喧鬧,景靈東宮的樂班、佛僧、六監九寺的官員和這“春官居”的司賓吏、擋頭、仆役、少女,剖析著頭腦里閃現的、模糊不清的感念和所得:
  “十五年不進京都了,景物今非,人事今非,連百官黎庶的音容笑貌也不似昨日了。這是一种進步?還是一种倒退?大江大河原是奔騰向東的,這是天造的永恒,可奔騰激流中不是也出現了九曲徘徊和湖泊的水流倒轉嗎?意料不及的景物今非,使自己感到陌生和迷惘。歲月更迭的人事今非,使自己感到疑惑和孤獨,就連置身于都亭驛街口熱烈歡呼的人群中,自己也感到似一片枯黃飄零的落葉,不知將歸何處!唉,凄涼的怀古,悲哀的戀舊,浸泡著自己一顆蒼老的心靈。當年圣上壯心繪制的中興藍圖,縱然是飄緲的,可那云空中展現的五彩斑斕,把希望洒下凡塵,激蕩著天下黎庶的心,總比眼前這人心失落的渺茫絕望高尚壯麗吧?當年王安石急行躁進的轟隆馬蹄車輪聲,縱然是刺目惊心的,可那震動大地、勃發的生机,總比眼前這私欲縱橫的營營苟苟光明磊落吧?當年蘇子瞻喋喋不休的牢騷,縱然是討人厭惡的,可那振聾發聵的叫喊,使人清心明目,魂魄震蕩,總比眼前這万馬齊哈的渾渾噩噩有益于世吧?理想原是有几分縹緲著的,可失落了理想,人們不就成了行尸走肉嗎?京都的一切似乎都敗落了,只有無權無勢的黎庶,仍抱著生活的向往,保持著一顆真誠不變的心,一召喚著他們心中的未來。可未來的情況又將如何?誰說得清楚啊……”
  突然,屋外几下“彭彭”的敲門聲打斷了司馬光對迷惘未來的思索。他睜開眼睛,傾耳听辨,是敲范祖禹和儿子司馬康居室的門,接著呼喚詢問聲傳來:
  “司馬公休,屋里住著司馬公休嗎?”
  回答這聲詢問的,仍是起伏舒坦的鼾聲。接著又是“彭彭”的敲門聲。
  司馬光也許出于詫异,便下床趿鞋摸到桌邊,點燃了蜡燭。燭窗招來了客人的敲門詢問:
  “請問,屋里有司馬公休嗎?”
  “先生何人?”
  “鄭州邢恕。”
  邢恕這個名字,在司馬光的記憶里似有印象,但其貌其狀已記不清了,他拉開了房門。
  邢恕舉步入內,一時惶恐:站在面前的,不是司馬康,而是司馬光啊!這個老頭子一生為人嚴謹心細,稍有不慎,就會失著遭斥的。他靈机一轉,旋即深深一揖,納頭跪拜:
  “晚生邢恕,拜見司馬大先生,恭候大先生安好!”
  司馬光打量著伏地跪拜的客人,突然想起此人不就是熙宁初年謾罵“新法”,大鬧東府政事堂的那個程顥的門生嗎?感情陡地親切。他急忙扶起客人:
  “先生莫非是程顥伯淳公門下的邢郎和叔!”
  “謝大先生還記得晚生。敢問大先生,晚生恩師伯淳先生近日可好?”
  “伯淳大安,清逸之風如故,体健之狀有加,仍是言不虛發,發必中的。”
  “大先生稱贊晚生恩師,晚生也覺心底生暖。夜風頗涼,請大先生坐榻賜教。”說著乖覺地攙扶司馬光坐在床上,移被作倚,取毯護膝,執禮甚恭,并挪椅于床前,居下侍奉,借話恩師程顥的往事趣聞,密切与司馬光的感情,討個近乎。
  邢恕的深夜跟蹤來訪,是受右相蔡确指使的。皇帝趙頊駕崩的第三天(三月七日),太皇太后為避免朝廷紛爭的爆發,為消除左相王珪与右相蔡确、門下侍郎章惇、中書侍郎張璪的沖突激化,便詔令王珪為山陵使,專治皇帝趙頊的喪葬事宜,把中樞大權交給了蔡确,以便借蔡确而控制章惇和張璪。此時的蔡确實際上已成為朝廷代理宰相,大權在握。
  代理宰相蔡确,自有一副曲折心腸。今日午后司馬光出現于京都,在黎庶人群中引起了強烈的震動,這种“震動”繼續在京都蔓延著,蔡确立即預感到一种嚴重威脅的逼近。表面上,他鎮定自若,以對待文彥博、席汝言、孫固、韓維等致仕遭貶老臣的冷漠對待司馬光的出現,但在內心里,卻急劇地籌划著對付司馬光的辦法。他知道神宗皇帝趙頊在世時,就有起用司馬光的打算,他知道太皇太后對司馬光有著特殊的信任,他更知道司馬光貶居洛陽十五年間慎獨自處,洁身自律,矢志精誠在人臣中贏得的威望和一部巨著《資治通鑒》在朝野贏得的信譽,已使司馬光處于人望的頂峰。如果說今后年幼皇帝需要一個顧命大臣,必此人了,此人若出現于朝廷,現時朝廷的一切將有翻天覆地的變化。當然,他也看得清楚,司馬光也有著天公難助的劣勢:一個兩次中風、右肢偏癱的六十七歲老人,終歸是風燭殘年、來日苦短,即使拚著老命逞強一搏,也不會躲過命運的“天數”,未來畢竟是不屬于他的。但這“天數”什么時候才能到啊,一年?兩年?三年?誰能說得准?何況那些病殃殃帶死不活的人,往往都是長壽者。真是人為怪物,參悟不透。他更看得清楚,司馬光十五年來,積存在心中的委屈和憤怨,隨時都可能爆發,人總是受感情支配的,這位固執的“陝西子”也有感情,如若真的為其未曾實踐的抱負理想“拚著老命一搏”,必將使大地變色,江河倒流,像自己這樣資望淺薄的人物,是不會保持現狀的。司馬光畢竟不是志大才疏的王珪啊!惶恐之無奈,蔡确把希望寄托在司馬光病魔纏身、心力將竭的自察自省上:安安穩穩地度個晚年吧,何必再為已不屬于自己”的事嘔心瀝血呢?蔡确是個聰明人,三十多年的官場生涯已教會他在复雜的紛爭中變幻面孔,絕境覓生:如果不能阻止這位可怕的老人東山再起,那就結交這位已不久于人世的老人為自己所用。人到晚年,大約都有一种不自察的毛病,耳根雖皮老起皺,卻愛听深沉的吹捧和求教式的奉承。蔡确熟知官場上人際關系的奧秘,便利用司馬光与程顥的友誼,把程顥的門生、司馬康的朋友、有著曾強烈反對“變法”特殊經歷的邢恕,派進了“春官居”,探知司馬光現時的所思,并相机傳送他友好的訊息。
  邢恕以其特有的乖覺和机巧的辯才,在表達了對恩師程顥“一日門下,終生為父”的深厚感情后,便為司馬光解愁消間地談論起恩師程顥在教學中“執簡忘路面碰壁”、“呻吟入理而流淚”、如醉如痴于“太极、無极、理、气、道、性、命、象、天、心、有、無”的學究趣聞,引得司馬光歡笑而歎:
  “果若伯淳,果若伯淳,邢郎知其師啊。”
  邢恕見司馬光已完全放松了對自己的戒備,便吹捧起來:
  “現時京都學子,崇敬向往而熱于議論者,唯當代兩人。一為江宁荊公介甫,一為洛陽司馬大先生。”
  司馬光神情專注了。
  邢恕侃侃談著:
  “荊公介甫,以霹靂手段推行新法,威懾天下,名揚四海,轟轟然朝野惊服,遂成當代叱吒風云之人,然終是以力取信于人,力竭而民心盡失,偉業灰飛,凄凄然退隱于江宁半山園而無聞,善始而無善終,令京都學子扼腕吁歎。大先生欲以循序漸進之策興邦,雖不見用,仍矢志不悔,貶居洛陽獨樂園十五年,雖默而無語,然天下形勢之進展,均應了大先生的預言,且埋頭書案,耕耘播种,《資治通鑒》成而朝野仰止,以德取得民心。‘桃李無言,下自成蹊’,故有今日京都黎庶擁馬狂呼之狀,‘司馬相公留居京都’乃朝廷百官、京都黎庶仰大先生之德而祈求大先生扶危救世之心聲啊。”
  司馬光似已察覺邢恕在貶介甫而褒己,神情不安,厲聲打斷了邢恕的奉承:
  “和叔言之謬矣!介甫‘變法’,急行躁進,舉止過激,欲速不達而致禍民,遂導致民心喪失,然心底純正,志在興邦,決非以力威懾人心,斷不可因‘變法’衰落而污其介甫人格。光謹小慎微,目光常視腳下實地,有彌補屋漏瓦落之心,無介甫改弦更張之志,或許可免小過小失,斷不會有介甫惊天動地之作為。光年已黃昏,齒發愈衰,贏老抱疾,此刻的心境是:治心以正,保身以靜,進退有義,得失有命,守道在己,成功在天,夫复何為,莫非自然。”
  司馬光此刻所流露的心志頹喪,恰恰符合了邢恕心中之所企,他佯作惊訝,慌張站起,深深一揖:
  “大先生著如此心寡欲清以待世,不僅晚生惶恐無依,京都黎庶將失望困絕矣!現大行皇帝棄世,幼主新立,國策未定,‘變法’遺害仍苦天下,左相王珪已任山陵使,右相蔡确已總領中樞,朝廷弊端積重難返,蔡确已有捉襟見肘之窘,困境思援,极寄希望于大先生,近已奏知太皇太后,急召大先生入朝主政。”
  司馬光惊駭:
  “這,這如何使得!右相蔡确欲置司馬光于火爐之上啊。”
  邢恕急忙拱手解釋:
  “右相蔡确深怕大先生責怪,且深知大先生節風高雅,屢辭高位,特遣邢恕趨前懇求:為天下計,為朝廷計,為黎庶計,太皇太后將待大先生以异禮,請大先生万勿推辭。”
  司馬光終于明白了邢恕深夜來訪的用心:程顥的門生邢郎,居然也成了說客,真是官場改變人啊!他根本不知蔡确的為人,更無法判斷邢恕傳送的消息,是一种善意還是一种陰謀?便凝目注視著邢恕,笑而不答。
  突然,一陣喧天鬧地的嘈雜聲從“春官居”門外傳來,接著是門前禁卒殺气騰騰的吆喝斥叱聲,司馬光和邢恕都惊詫地愣住了。
  喧鬧斥叱聲同時惊醒了隔壁房間里熟睡的范祖禹和司馬康,他倆一□轆翻身下床,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遲疑片刻,稍作分辨,范祖禹急忙向“春官居”門前跑去,探知吵鬧情狀,司馬康急忙走向父親居住的房間。
  司馬康推門而入,突見一盞燈光下相對坐著發愣的父親和一位發愣的來客,一時也愣住了。邢恕一聲親切的呼叫“公休”,才消解了剎那間的緊張和疑惑。司馬康正要与久不相見的邢恕交談,“春官居”門前人群有節奏的呼喊聲傳來,在宁靜的深夜顯得格外清楚響亮。
  “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司馬光神情慌亂,踱步徘徊,喃喃作語而不知所措……
  司馬康知道,父親居洛遲遲不敢來京,怕的就是出現這樣的局面,這個局面果然出現了。他不敢插話,怕扰亂父親的思索。
  邢恕在一陣慌亂之后,很快作出了明确的判斷:京都黎庶這么一鬧,將逼迫司馬光作出最后的抉擇。他借机向司馬光逼去:
  “大先生,這是民心啊!京都黎庶喊得清楚:‘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朝廷百官、宗室王公、太皇太后都會听到這种聲音的,你能忍心使京都黎庶失望嗎?”
  司馬光終于忍不住了,住足而仰天呼號:
  “民心沸騰,惊扰宮闕,亂由我起,禍緣我生。我不該來到這京都啊!”
  范祖禹急步闖入,神色慌亂地稟告說:
  “老師,‘春官居’門前已聚眾万余,有街巷黎庶,有瓦肆藝伎,有商賈官員,有宗室王公,也有廝波、撒暫、閒漢之類的人物,眾口同聲請見老師,請老師留相天子,主持朝政,造福生民。‘春官居’司賓吏鄭磊一口咬定‘春官居’絕無司馬光其人,并請得皇城司出動鐵騎數百,阻人群于門外。現時,人群激情難抑,禁卒執戈勒馬,若有人借机搗亂挑唆,一場廝斗流血之事隨時都可能發生……”
  司馬光情急,一時失去計較,轉身要走出房門:
  “我,我這就去會見黎庶百姓,請他們立即散去……”
  司馬康急忙跪倒勸阻:
  “父親,這万万不可!人群情緒激越,是不會听你解釋的,再說,聚眾万余,亂亂哄哄,你對誰解釋啊!若万一出現廝斗流血之事,父親不就成了倡亂者嗎?”
  司馬光一下子僵在門口,挪不動腳了。范祖禹急忙走到司馬光身邊,低聲說;
  “事已至此,唯一的辦法是:走!”
  “走?”
  “赶快离開這是非之地,返回洛陽。”
  “好,好!可‘春官居’門外,禁卒守護,人群塞巷,如何走得了?”
  “我剛才勘察過了,此屋左側百步處,有后門可出。”
  “門上無鎖嗎?”
  “‘春官居’重地,后門怎能無鎖,且有一根門杠攔腰,長約七尺……”
  司馬光泄气了:
  “這……”
  范祖禹壓低聲音說:
  “老師,鎖鎖君子,不鎖小人,我們就當一回小人吧!”
  邢恕十分贊成司馬光深夜逃离,這么一“逃”,也許就再不會返回京都了,蔡确盼望的不就是這個結局嗎?他顧不得剛才還在极力留人,也壓低嗓音拊掌而呼:
  “好一個‘走’字,‘走’能消災,‘走’能避禍,‘走’能保全大先生的一世名節。大先生,這取鎖開門的小事,晚生承擔了。”
  司馬光低頭思索著……
  “春官居”門外的呼喊聲越來越高,越來越急。人群開始涌動,向吆喝斥叱的禁卒逼近。排列在“春官居”門前的數百鐵騎,不再吆喝,勒馬執戈以待。
  正在此時,一隊大內禁衛鐵騎呼嘯著涌入界月院街口,為首的是著裝威風的大內宦侍頭子梁惟簡。梁惟簡手持金色御詔高聲呼喊:
  “太皇太后懿旨,詔司馬光進宮議事……”
  這聲懿旨真靈,喊聲到處,人群跪伏歡呼“太皇太后万歲千秋!”人群騷亂稍平。
  梁惟簡進入“春官居”,司賓吏鄭磊跪于馬前迎接,梁惟簡跳下馬鞍,厲聲詢問:
  “司馬光何在?”
  鄭磊回答:
  “司馬相公确實不曾來到‘春官居’……”
  “有從洛陽來的老者嗎?”
  鄭磊傻眼了:
  “有,有,有一個老者名叫卓仁人,不叫司馬光……”
  梁惟簡沉思片刻,忽地眼睛閃亮,脫口吟出:
  “‘初時被目為遷叟,近日蒙呼作隱人’,他正是司馬光啊!現在何處安歇?”
  鄭磊一下子蔫了:
  “在,在馬廄平房里……”
  梁惟簡聞聲大怒,抬腳踢向鄭磊:
  “混蛋!還不爬起來帶路!”
  鄭磊帶著梁惟簡來到馬廄平房,室內空空,馬廄里的三匹馬也無蹤影,在西頭一間房內的桌子上,放著十兩白銀。
  梁惟簡搖頭歎息:
  “我來晚了。”

  司馬光三月十九日夜半逃离京都,急馳五十里之后,便緩韁而行,遇店打尖,日落夜宿,于三月二十二日午后未時回到洛陽獨樂園。誰知人方解帶,馬方解鞍,梁惟簡就驅車來到洛陽,闖進了獨樂園的柴門。司馬光在釣魚庵里得到老仆呂直的稟報,一顆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他敏銳地感覺到:太皇太后可能說話了,自己將被迫作出最后的抉擇。
  司馬光沒有獵錯,梁惟簡确實是捧著太皇太后的“手書”來到洛陽獨樂園的。
  太皇太后攝政半個月來,右相蔡确、門下侍郎章惇、中書侍郎張璪的陰影一直壓在她的心頭。這是几個行事詭詐,把握不住的重臣。她雖然調開王珪任山陵使,以中樞大權安撫和籠絡蔡确等人,但她的一顆心日夜都是緊張不安的。三月十九日,司馬光出現在京都,并在黎庶人群中引起了強烈的震動,“公勿歸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的狂呼聲,立即應合了她久欲重用司馬光“革故鼎新”的夙愿,也應合了皇帝趙頊彌留之際,“以司馬光、呂公著為師保”的囑托。她從京都黎庶、文人學士、宗室王公、瓦肆藝伎對司馬光狂熱的歡迎中,看到了力量和“革故鼎新”時机的到來,便迎合著黎庶人群的請求,派梁惟簡飛馬“春官居”,用“詔司馬光進宮議事”的一紙諭旨,把形將騷亂的一股力量拉到了自己一邊,為自己所用。她欣慰自己的果斷決策,更欣慰自己對朝廷人事的判斷:除了司馬光,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承擔這斗轉星移非常時期的朝政重任了。但司馬光悄然逃离“春官居”,給她帶來了一絲憂慮:十五年來,大行皇帝虧待了這位“朝臣典范”,司馬光也是人,”而且是一個坐在冷板凳上失去了鼎盛年華的老人,縱然十五年來修身自律,心中無太多太厚的怨憤,但一顆長久遭受冷落的心,還愿意拖著一副舉止不便的軀体為自己即將開始的“革故鼎新”拼老命嗎?她深知司馬光的性格和為人,柔中有剛,謙和中含有傲骨,威不能屈,勢不能逼,位不能移,利不能誘,也許只有天下生民的苦衷和社稷衰危的憂患,才能使其抱疾而出。她特命梁惟簡帶著自己的手書前往洛陽獨樂園恭請,但愿自己真心實意的哀國之思,能夠感動年老体弱的司馬光。
  三月二十二日入夜,司馬光為梁惟簡接風洗塵的便宴在弄水軒舉行。席間,司馬光夜宿“春官居”并深夜倉皇逃离的狼狽,成了談論的主要話題。這個話題是梁惟簡提起的,自然談到太皇太后對京都人群在“春官居”門前聚眾踊躍一事的英明處理。便宴結束之后,范祖禹、司馬康和梁惟簡的車夫、隨員都离開了,弄水軒里只剩下司馬光和梁惟簡兩人,大宋歷史上所謂的“元祐更化”就從這里開始了。
  夜闌人靜,梁惟簡取出太皇太后的手書交給司馬光:
  “司馬公,太皇太后心焦如焚啊!”
  司馬光接過“手書”,面東而執大禮遙拜,然后打開恭覽:

    ……邦家不幸,大行升遐,嗣君沖幼,同攝國政。公歷事累朝,忠亮
  顯著,毋借章贊予不逮……

  司馬光恭覽完畢,神情凄然。梁惟簡神情真摯沉重地說:
  “司馬公,我在朝辭來洛之時,太皇太后授‘手書’于我,曾愴然而語:‘昔日朝廷有負于司馬君實,君實積年之志,郁屈于怀,興邦之言,滯于口舌,良可哀也。往者已矣,今黎庶哀苦,社稷累卵,君實當淋漓心志,快馬蒞京,共議革故鼎新之策,以解當務何所為先之疑’。司馬公,太皇太后寄重如此,公能默居弄水軒而無動于衷嗎?”
  司馬光淚濕青衫,閉目沉思著:
  “‘積年之志,郁屈于怀’,太皇太后知我啊!‘淋漓心志’,我何嘗不想傾吐為快!可現時是說話的時候嗎?‘變法’‘雖已敗落,但十七年來形成的世風世情,能用几句空話改變嗎?‘變法’十七年間,朝廷官員更換了几茬,均以‘捷勇健談者’為貴,且已占据著朝廷要津,能容許相反的政見申述嗎?‘變法’決非介甫一人所為,上源于大行皇帝,下涉及朝廷百官。‘既弊而變’,古之通義,關鍵在于明了弊之所在。但大行皇帝的過失是不敢說的,是不能說的,是不可說的。朝廷百官的過失,因其人多勢眾,是不敢慧的,是惹不起的。只有一個遭貶而困居江宁的介甫,還要再次遭受‘牆倒眾人推’的鞭管嗎?良心上過不去啊!禁忌重重,‘革故鼎新’談何易啊。十七年形成的一切,是一道沖不破的羅网。況且,太皇太后新攝國政,這‘革故鼎新’的心愿,真的准備付諸實施嗎?”
  梁惟簡看得出司馬光在默然沉思中作著最后的抉擇,便低聲插話催促說:
  “司馬公,在此外轉星移非常之時,天下歸心于公,黎庶企盼于公,亦公伸展積志之日,當早日蒞京,以符上至太皇太后,下至販夫走卒之望。”
  司馬光睜開眼睛,憂心忡忡,驀然詢問:
  “梁公,現時國庫財物歲入實情如何?”
  梁惟簡心里大喜,以為司馬光已決定進京,欲弄清朝廷現時財力情狀作宰執朝政的准備,便以實情相告:
  “國庫現時財物銀兩實情如何,不唯太皇太后心中無數,就連主管財物的門下侍郎章惇只怕也說不明白。‘中外府庫,無不充衍,小邑所積錢米,均有增贏’已是年年歲歲的官話、套話。据說前年的歲入是六千余万緡,去年的歲入是六千三百余万緡,較之嘉祐年間的三千六百多万緡已增加了一倍。但實情是否真的如此,怕是只有天知道。現時全國之大患是一個‘假’字,假事、假情、假災、假荒、假奏章、假帳目、假數字,連有的人也是假的。要在假中求真,難啊。”
  “現時朝廷居要津而握實權者,都是何人?”
  “近几年來,中樞雖以王珪為左相,但實權落在右相蔡确之手。蔡确的為人,司馬公當有所聞,捧王安石而覆王安石,捧王珪而覆王珪,且党羽极多,門下侍郎章惇、中書侍郎張璪亦附之。太皇太后攝政伊始,舍王珪為山陵使而擢蔡确主持中樞,乃勢之所迫也。樞密院是韓縝玉汝執政,此人雖是韓維持國公之弟,然去其兄甚遠,暴戾貪黷,与蔡确左右相倚,京都商賈已有‘宁逢乳虎,莫逢玉汝’之懼。另一位權勢人物乃‘后起之秀’,司馬公未必知道,此人年僅四十歲,洪州人,名叫吳居厚,字敦老,現任京東轉運使,掌鹽鐵之權,監鑄錢之職,操財物銀兩之命脈,工于算計,苛刻聚斂,無不至极,且神通廣大,网絡极多。如此三人,執朝廷軍、政、財權,遂致天下有累卵之危。司馬公奉太皇太后旨意進京,當詳察此三人之行。”
  司馬光悵然長歎:
  “朝廷情狀如此,光心怯膽寒了。請梁公轉奏太皇太后:司馬光病魔纏身,神識衰耗,已無力效忠于朝廷,只能以贏老悲寂之心,為大宋祈禱了。”
  梁惟簡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這、這,司馬公,你這是以軍國大事為儿戲啊!”
  司馬光神情肅穆,話語鏗鏘:
  “光所祈禱者,愿以四字呈奉太皇太后。”
  梁惟簡急問:
  “四字何謂?”
  “廣開言路。”
  “請公詳而言之。”
  司馬光神情一振,贏老之狀一掃而去,話語虎虎生風:
  “近歲士大夫以言為諱,閻閻愁苦而下而上不知,明主憂勤于上而下無所訴,此罪在群臣,而愚民無知,歸怨先帝。光以為今日所宜先者,莫若明下詔書,廣開言路,不以有官無官,凡知朝政闕失及民間疾苦者,并許進實封狀,盡情极言。仍頒下諸路州軍,出榜曉示,在京則于鼓院投下,委主判官畫時進入。在外則放州軍投下,委長吏即日附遞奏聞。皆不得責取副本,強有抑退。群臣若有沮難者,其人必有奸惡,畏人指陳,專欲壅蔽聰明,此不可不察……”
  夜闌人靜,司馬光鏗鏘的聲音在弄水軒里響著,梁惟簡一下子通悟了,他的心頭閃現著“春官居”門前人群踊躍的情景。“廣開言路”,不就是要“變法”十七年來受壓制的官員黎庶說話嗎?這些人的聲音比司馬光一個人的聲音響亮得多,強烈得多,有力得多,而且是不可抗拒的。“廣開言路”,將使“變法”十七年來的种种弊端暴露于天下,無論是蔡确、韓縝、章惇、張璪都不能一手遮天。緣“變法”而青云直上、占据要津的“捷勇健談者”,都將處于被動的地位。“廣開言路”,將為太皇太后的“革故鼎新”吹奏起惊天動地的號角。
  梁惟簡霍地站起,向司馬光拱手告別:
  “謝司馬公指點,我這就連夜返回京都,向太皇太后复命!”說罷,不等司馬光說出挽留的話,他大步走出了弄水軒。
  司馬光,站在弄水軒門前,望著梁惟簡离去,長長舒了一口气,覺得周身輕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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