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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王東巡,除了看到万頃碧波,在琅琊台下刻了手跡之外,別的什么也沒有得到。他渴念的長生不老之藥,暫時還沒有蹤影。不過他相信以徐芾為首的一群方士會為他搞來。他心里有了一個未曾告人的盤算:一旦長生不老之藥到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毀掉那個“百花齊放之城”。
  東巡之日,有好几次,趙高和李斯向他獻策,讓大王一行親自到那座城去看一看。因為大學者淳于堯、鄒衍這些舉世聞名的人物,甚至還有苟況,都在那座赫赫有名的城里講過學。也就是這些人議論橫生,指點江山,聲名傳到千里之外,傳到了當年的咸陽城。這樣一座奇城差不多就在腳下了,為什么下去親眼看一看呢?
  大王尋思再三,最后還是拒絕了。
  他知道這是性命攸關之事。到了那座城里,看到那些神气活現的儒生方士,大王說不定一時火起,一個念頭涌來,會把整個城都毀掉。到那時候就沒人為他去采長生不老藥了。他深知自己那時不時涌起的各种各樣的念頭有多么可怕。一個念頭就可以填海,可以移山,可以毀掉六國,可以收盡天下兵器。可怕的正是“念頭”啊。連他自己都覺得那些“念頭”之可怕。
  睡夢中他到了那座城邑,聞到了一种濃依的芬芳。原來他自己站在那座城里,四處都是鮮花。這些鮮花競相開放,有的紫紅,有的淺黃,有的碧綠,有的甚至是濃黑。它們由蒼翠欲滴的葉子襯托,在朝陽下露珠閃爍,如珍珠一般熠熠生輝。好一座“百花齊放之城”。三三兩兩的儒生們一邊談論學問,一邊在花間走動。有時還順手給花儿松土。大王知王,這完全是得力于气候和土壤的關系。因為在那座干燥的咸陽城里,就不可能長出這么一片絢麗的花朵。這座鮮花之城既不可能攜走,也無勇气踏毀。他醒后痛苦地閉了閉眼睛。大約只是一刻的功夫,复又睡去,并夢見了一片黑壓壓的殘忍而渺小的動物蜂擁而來,它們牙齒咬得格格亂響。近了,原來是一大群者鼠。這群老鼠大得可怕,如濤似潮,像海浪一樣擁來。它們涌向了這片鮮花之城、喧鬧之城、書聲琅琅之城。只是一會儿的功夫,鼠群退去,留下的是一片可怕的慘狀:一地鮮血,一地殘渣;鮮花沒有了,到處是一片茫茫。鼠群把花梗花葉全部噬盡。只是一瞬間,這里就是一片狼藉,一片白茫茫的泥土。
  大王嚇了一身冷汗,不過一种從心底泛上來的快意,使他又笑出了聲音。小宦官被惊醒了,坐在旁邊看著大王于睡夢中微笑。
  大王笑出了口水,小宦官給他擦拭。大王醒了。
  大王連日來實在疲憊,顧不得趙高選來的那些美女。他醒來后,那群老鼠格格的磨齒聲還在耳畔響個不停。他坐在那里,若有所失。這時他想起了什么,讓小宦官立刻去找趙高。
  一會儿的功夫,又有了嬌滴滴哼呀呀的聲音。原來那些美女們被宦官半夜里推擁起來。她們來不及稍施脂粉就來陪伴大王了。大王未睜眼睛,就像打坐一樣坐在睡榻上。美女們開始服侍大王。大王貪婪地嗅著青春的气息,粗大的指關節不斷抖動。他在喃喃自語。
  “青春哪,永遠不要离我而去,我是一個功勳蓋世、無所不能的大王。青春哪,永遠陪伴我。先帝呀,永遠蔭蔽我。我將建立奇功,收复海外,疆土与星空皆与大王同在。天上群星閃爍,地下美女晶瑩,個個都能得到大王親幸,人人都能承受甘霖。我駕龍舟于大海之上達龍廷,抵月宮,至東海,直驅咸陽。哎喲喲——”他突然睜開眼睛問:“小妞儿們,家住何方?”
  美女們一個個你推我搡,吃吃笑。這個說俺爸种桑。那個說俺爹織布。有一個美女說,她爸是個小官吏,不大不小,掌管一百四十八戶糧草稅收。她說,俺爸把這些東西征給官家,官家再送給大王;大王用了它就心情愉快,身生勇力,回頭來把俺摟抱。
  大王哈哈大笑,說“東萊的小妞儿,就是嘴儿巧。”
  他賁把她從睡榻上提起,可是用力提了兩下,姑娘一動不動。大王渾身汗如雨下,喘息得如同一頭巨獸。小妞儿伸開纖指,從大王的頭蓋骨一气量到大拇趾。小妞儿惊訝地問:
  “聞听大王身高八尺,目如鷹隼,怎么躺在睡榻上如此瘦小?”
  大王不語。小宦官在一邊吃吃笑。他在帷布后邊看得清楚,心想:大王被那些儒生寫虛了,他們把大王寫成了一個神人,自然就有些夸張。實際上大王只是中等個子,清瘦、干練,不過前些年還真有些力气。有一次俺惹了他,他一掌把俺打得一個踉蹌,跌在地上,鼻孔流血。
  大王問她們:“小妞儿稟大王,你們到沒到過士鄉城?知道不知道徐芾這個人?”
  小妞儿們爭先恐后答:士鄉城?誰不知王士鄉城?歌里唱道
  渤海之濱士鄉城
  夜夜琅琅讀書聲
  “那個城里的人都喜好讀書,喜好辯論。城里的頭頭腦腦儿,听別人議論事情,議論錯了也不怪罪。那里賞罰嚴明,人民幸福,社會安定,一片昌茂。”
  大王忍了忍,沒有打斷她們的話,听她們說下去:
  “東萊古國士鄉城如明珠嵌在海邊,通天光亮。魯國、齊國、燕國,還有韓國,普天下只要有學,的人都到士鄉城去講學哩。他們講完了學又從那里取五車書簡,運回故地,使普天之下皆有文章……”
  大王終于忍不住,一掌將那個說話的小妞儿推倒,然后又像猛虎一樣將她擒住。
  小妞儿嚷叫:“大王不敢啦,大王不敢啦,哎呀,疼死我啦……”
  大王張大嘴巴,露出一排鋼牙。
  小妞儿嚇得連連哀求:“大王饒命,大王饒命。”
  大王歎了口气,一雙手松弛下來。
  小妞儿被放開后,看了看剛才被抓住的肋部,上面有著五道紫色的血痕。小妞儿哭起來。看王如花似玉的姑娘哀哀慟哭,大王覺得無比怜惜。他把她摟在怀里予以親幸,摟抱拍打。
  大王說:“我要把你們攜回咸陽城里。”
  美女們听后個個哀傷。哀傷時面容愈加可愛,大王就愈加難舍。遠离故土,遠离東夷,遠离士鄉城,特別是遠离了大海,在這濕潤清爽的空气里長慣了的美女,一旦到了干燥的咸陽城,她們就會像開敗了花朵一樣。
  大王攜著一車海邊的美女,重新回到了咸陽。
  一次東巡歸來,留下雙倍寂寞。海邊景物再不复見,咸陽官內死气沉沉。大王召來守城大將王賁。問他:“可有新鮮事体?”
  “報告大王,自從你走后,那些儒生再也不听指揮了;他們不堅持出操、軍訓,一個個寬衣松帶,懶懶散散。”
  大王震怒:“這還了得!不按時出操、喊一二三四嗎?”
  “一二三四倒是喊,只是喊得參差不齊,可笑之至。”
  “你應該捉住一二,嚴加懲處。”
  “稟報大王,臣已這樣做了,殺一儆百;可是想不到這一來,反而激怒了眾儒生。他們已經寫成了一個折子,說要轉給大王。他們為這點小事足足寫了一捆竹簡,數王我的罪行——且望大王手下留情,不受蠱惑。”
  大王哼一聲:“那還用說!”
  王賁從頭說起:“有一天,眾儒生軍訓之余聚在一塊儿,三五成群,談古論今,誹謗朝綱。說什么‘一國之君,必須廣開言路,不可孤陋寡聞,貽笑大方’。”
  大王气得眉毛都擰起來。他下唇顫抖,兩手也開始發紫。
  王賁說:“臣實在听不下去,就把為首的抓起來了,給了他一記耳光。我想這一掌也夠他受的了。誰知這家伙接上大喊:‘有文事必有武備!’飛起一腳,踢了我下巴這儿一下。一旁的人又給他鼓勁儿,說什么‘打得好,宁為玉碎不為瓦全’。我明白這家伙一定是在讀書之余偷練了功夫。他又一拳搗在我的下巴這儿,至今還發疼。我气不過,就命衛士將他逮起。我說:‘送到南校場,將他亂箭射死。’眾儒生圍攻起來,我就調來兵士將他們擋開,圍在百米之外,然后將那個搖唇鼓舌的家伙捆在了一棵杏樹下邊。誰知那個儒生仰望杏樹,哈哈大笑,說當年孔子在杏壇下講學,也有杏樹蔭護。他能在杏樹之下与眾師長告別,去陰問拜會孔丘先師,也是三生有幸了。
  這句話气得我七竅生煙。我就叫弓箭手做好准備。誰知這時綁他的繩子有一根沒有系牢,他竟然把左手從繩子里邊抽出,舉到半空,高呼起來哩!”
  大王愣了一下,問:“死到臨頭,還呼什么?”
  “他呼:‘朝聞道,夕死可矣!’”
  “什么?”
  “他是說,早晨弄明白了,晚上死也值了!”
  大王听了,立刻罵了一句粗話。
  王賁也跟著罵了一句。大王瞥了他一眼,眯上眼睛:
  “說下去。”
  “我一聲令下,亂箭齊發,把那個臭儒生射得七竅流血,渾身成了蜂子窩。”
  大王睜開了眼睛。
  王貪又說:“你不知道,這些人真難對付啊。”
  大王點點頭。眼前的事情使他想起了兩年前的一樁事。那時他听說楚國出了一個神筆畫家,就把他請到宮中畫几幅畫。他畫了桃花,畫了腊梅,畫了海上大船仙山,也著實俊美。大工忍不住,就讓他教大王做畫。他給大王配好顏色,教大王從握筆開始,大王不得不按他的吩咐去做。可是這筆握在手里老要松脫,再不畫下的墨王就歪歪扭扭,更不要說畫一個圖形了。大王羞怒异常,責令畫家找些訣竅,快速傳授。畫家說:“大王莫急。大王,這可不同于你號令天下。這是藝術。”
  大王說:“狗屁藝術!”
  畫家說:“你號今天下,只需猛力權威;畫畫儿這事体性急不得,它曲折無限,凝聚天人智慧。”
  大王說:“狗屁!我平定六國,席卷百万雄師,區區小技怎能難住大王?”
  畫家笑曰:“大王,平定六國是武夫之事,無非動用蠻力爾。這是藝術,上通天神,下通鬼魄,馬虎不得。”
  他簡直是用命令的口气教導大王。他讓大王持筆時必須將筆放在正中,不得歪歪扭扭。大王在薄木板上做畫儿,不知涂髒了多少木板,最后終于把筆摔掉。
  畫家變色曰:“大王,如此性躁,怎能搞得藝術?你須從頭畫起。”
  大王火起,一掌打去,誰知那個畫家眼疾手快,只是一閃,把大工閃了個趔趄。大王惱羞成怒,命令左右將他捆起。左右衛士上前就把畫家的兩臂縛住。畫家這時只微笑王。
  大王說:“死到臨頭,你還敢笑?”
  他命令刀斧手將畫家的兩臂砍下,說:“你不是兩手都能作畫、靈得不行嗎?我看你再作畫。”
  誰知刀斧手剛剛舉刀,畫家就說:“大王且慢,我有一法儿可讓你立刻成為神畫手。”
  大王猶豫了,想了想,終于阻止了刀斧手,命令左右給他松綁。
  畫家脫了繩索之后,慢悠悠搓揉著胳膊,使勁扭動著十根手指,又把周身拍打了一遍。
  大王心想,這些臭儒生畫工之流,毛病也真多,就綁了他那么一下,還要這么搓揉。難道還要抹上醫師的油膏不成?正這樣想,那個畫家說了:
  “大王,我必須好好活動活動筋骨,這樣才畫得好,教得好;如果可能的話,能不能給咱兩盅酒儿喝喝?”
  大王忍住气,示意左右端來一盅白酒。畫家一仰脖儿倒在嘴里,然后照准碩大一塊木板“扑”地一聲噴射出去。只見一片藍色,一片紅色,噴落在了畫板之上,又眼見著變成了一片滔滔海浪。海浪之上點點金黃,好比是夕陽映照之下的粼粼泛光。
  大王說:“好一個……!”
  四周鼓掌。
  畫師取出筆來、緊著手三兩下涂沫、畫成了一只龍船,龍船在海浪之上浮浮漂動,眼見著活了。
  大王惊得目瞪口呆。
  正在這時,畫家一聲吶喊,翻身跳上了船去,手握槁櫓,喝一聲:
  “蠻狄之王,且看我作法也!”
  大王剛一听“蠻狄之王”,還以為他吆喝別人呢,想了想才知道是喊自己。這一聲把他气得七竅生煙,剛要發作,只見那龍船白帆升起,海浪翻騰,大風也吹起來,卷動著海浪把龍船推向遠方。那個畫家笑微微看著大王,說:
  “你這個凡夫俗子,你這個蠻狄之王,借著蠻力收复六國;可是你就治不了一個人的心智。平定六國歸你,畫出神畫歸我。古人云:魚与熊掌不可得兼。大王切記切記,免得空生惆悵,落個悲傷。”
  說完,又一陣風起,畫家在船上輕輕擺手,還做王搖頭的動作。一會儿,船和人都消失在海天交接之處……
  這就是大王落下的一生仇恨和遺憾。那种屈辱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當時大王怕左右的人把這种恥辱傳給國人,那樣他將無地自容——如果傳開去,說大王竟然被一區區畫師作弄到這等地步,他的威,他的力,他的勇,他的猛,都哪里去了?他將無顏見文武大臣。那時一個念頭涌上腦海,他即讓左右都呆在屋里,不准走動;然后他飛快出屋,傳來李斯和大將軍王翦,對他們耳語了一番。
  那間屋子被團團圍住,嚴嚴封起,然后就堆集了無數木柴,將其點燃。
  屋里的人都被活活燒死。所以迄今為止,沒有流露一點風聲。
  大王被畫師捉弄的事情沒有知道,可是它卻在大王心頭留下一個大大的疤痕。他想報仇雪恨,可是沒有机會。因為畫師再也沒有出現。他曾經暗暗下令,殺盡所有畫師,可是有人說:馬上要修防房宮了,殺掉畫師,誰來雕梁畫棟?一句話擊中要害,大王只得忍气吞聲。等阿房宮修起之后,他想那些畫師也就該倒霉了……
  東巡歸來,听了王貢將軍的稟報,大工心中又泛起了一個古怪的念頭,那就是長久以來使他悲愁忌恨的一件事情——自幼忙于治國之學、帶兵之術,一心想的是收复疆土。他沒有功夫,也沒有精力去熟讀經書。有時候,他听著那些儒生們唱出的古歌,咿呀上口,万分動听,高興中又泛起一股忌意。万事万物,大王必得親手執掌,可恨臭儒生竟然敢以區區文字來作難大王,這使他惱恨沖天。
  他的細長眼睛又眨動起來,一個念頭又出現在腦海里。這念頭一出現,他手上的紫色就開始消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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